
焚心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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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搖搖晃晃的人間
五月底的敬北市早早進了夏天,氣溫持續升高。市區里飄完柳絮又開始刮風,一連好幾個月不下雨,空氣干得讓人嗓子疼。
方焰申早起刷牙,刷出滿嘴鐵銹味,他咧嘴一看,牙齦上火了,跑去在茶缸子里泡了菊花,心情卻很不錯。
他們干刑警這一行的日夜顛倒,通宵連軸轉都是常事了,好幾年沒睡過自然醒,生物鐘不太爭氣。今天他好不容易請假一天,結果六點半準時睜眼,慢吞吞地在家里磨蹭,刷完自己的手串子,哼著小曲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邊吃邊拿起手機一看,果不其然收到各界發來的賀電,恭喜他的辭職報告終于批下來了。
從方焰申向市局打出報告之后,足足過去三個月了。他硬著頭皮面對上下領導輪番談話,頭發都快聊白了,原本沒想演什么苦情戲,迫不得已才拿出舊傷復發的診斷,眾人唏噓,終于熬到了這一天。
他手里的案子全部了結,余下的事就是辦理交接,等著走人,于是放心大膽請了假,打算今天去醫院看看方沫那小子。
對方住的地方是敬北市最大的三甲醫院,方焰申耐著性子熬了半個小時,期間拒絕了三次推銷輪椅的人,終于開進了停車場。
沒想到如今的住院樓也有高低劃分,方沫的豪華單人病房在一棟獨立矮樓里,門板的隔音效果堪稱一絕。
方焰申推門進去,差點讓音樂掀了個跟頭。
方沫是他小叔唯一的兒子,打小嬌生慣養,標準富二代的做派,年紀輕輕混到了十九歲,家里正準備送他到國外念大學,誰知他生病生得突然,胃里查出腫瘤,不久前才做完切除手術。
此刻的方少穿件病號服,正抱著藍牙音響在窗戶邊上探頭,不知道在看什么。
方焰申從背后彈他后腦勺,方沫“哎喲”一聲關了音樂,回頭看見堂哥來了,立刻滿臉虛弱,伸手要抱。
方焰申強行把人按回病床上,問他:“剛好點就作,傷口不疼了?”
方沫瞪著眼睛搖頭,哀嘆道:“一個多月了,無聊死了。之前不是說瘤子上有惡性病變么,但全身沒查到癌細胞,比預計好,可是我媽現在一見我就哭,她可比瘤子鬧心多了。”
方焰申手心摩挲著核桃,一邊盤,一邊佩服這小子心大,可見人傻有好處。他受累開始收拾亂七八糟的床頭柜,又和那傻子說:“有點良心吧,你媽嚇得不輕,好好配合醫生,別再查出點智商癌之類的,老方家有我一個堵槍眼的就夠了,經不起折騰。”
方沫斜眼打量他,突然覺得他哥今天這一身和往日不同。方焰申難得沒穿萬年不變的破夾克,換上灰色的襯衫外加休閑褲,連黑眼圈都沒了,眉眼之間的輪廓極深。這人一旦收拾利落,職業帶來的底氣都裝在眼睛里,天塌地陷也不慌不忙的。如果能忽略他盤東西的毛病,今天的方焰申實現了從老干部到老流氓的跨越,莫名顯得格外騷氣。
騷氣的方大隊長當然不知道他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袖子一挽,找出杯子拿去洗,很快端來一杯熱水,徐徐冒著煙,端端正正擺在床頭。
方沫盯著那上邊的枸杞,又看見三根香蕉上香似的擺在他床頭,心想這年月的兄弟情如此廉價,連水果都舍不得按斤買,立刻又覺得胃疼,咧嘴就說:“你可真是憑實力單身。”說著他腦子一轉,從床上爬起來,“哥,我跟你說,我最近看上一妞兒。”
“我真謝謝你,得虧看上的是個妞兒,萬一看上個男的,我還得想想怎么攔著小叔打斷你的腿。”
“不是,這次和過去的不一樣。”方沫神神秘秘拉著他往窗邊湊,“那姑娘特別酷,短頭發,一天一個色兒,那種暗黑頹廢美你懂嗎……我打聽了,遠近聞名,大颯蜜!”
方焰申冷不丁聽見這形容詞眉心一跳,他看向窗外,手里繼續盤自己的核桃,一對兒悶尖獅子頭,玩得早已發紅漂亮,包漿掛瓷。他特意靠在窗臺上欣賞了一會兒大樹杈子,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嗯,喜歡是吧?你開刀還開出透視眼了。”
這片住院區級別較高,為保證私密性并不臨街。方沫在三樓,窗外只有樹梢,視線全被其他的建筑擋得嚴嚴實實,別說看人,連鳥都不往他窗前飛。
這小子不信邪,一提姑娘就來精神了,非要下樓遛彎,拽著方焰申就走。
市立三院的東門挨著馬路,馬路對面有條恒源街。原本街邊都是老式的家屬樓,但年頭久了,幾棟樓挨著醫院能做買賣,于是一層全部連起來變成底商。
街上南北不過幾百米,商鋪卻擠了數十家,經營范圍廣泛,從水果服裝、醫療器械再到殯儀一條龍,不但從頭到腳,還能從生到死。路過的人打眼一看,各種門臉彩旗飄飄,和對面灰白色的醫院形成鮮明反差,活像條縫花的疤,繁華得有些突兀。
方焰申知道方沫憋壞了,陪他出來只是為了讓他透口氣,結果他們一到恒源街就引起了關注。
他帶著一個穿病號服的小子,賣輪椅的人消停了,針灸店的師傅卻來了機會。
大姐燙著卷花頭,冷不丁從店里躥出來,沖他們就喊:“不吃藥不打針不化療,誒?帥哥你什么病?”
方沫滿心都是姑娘,根本沒空搭理她。
大姐一扭頭,擋在方焰申身前說:“你是他家屬?病人這么瘦,身體很虛吧,做過手術了?”她塞過來好幾張宣傳資料,業務熟練,“了解一下,免費體驗,藥之不及,針之不到,必灸之。”
方焰申一向尊重人民勞動,很配合地拿走傳單,忽然問她:“前邊那幾個男的,也是你們店里的?”
不遠處的樹下聚著三四個人,大熱天穿著背心褲衩,模樣邋遢,雖然也捏著一沓子傳單,但注意力卻明顯不在過往行人身上。
方焰申盯了一路,對方的傳單根本沒發出去,讓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大媽的推銷思路被打斷,一臉迷茫地說:“不是啊,不知道哪兒來的,在這晃悠一早上了。”她趕緊扯回自己的買賣,“不管你家這小子什么病,要是醫院治不好,來找我!”
方焰申被她逗笑了,下了結論,“您忙去吧,他的毛病灸之沒用,需揍之。”
兩人走出不遠,前邊有條分叉路,直接能拐向小區。
方焰申把傳單塞在方沫兜里,他已經熟悉了恒源街的套路,問:“你那姑娘賣什么的?”
“什么賣不賣的,聊姑娘的時候別說這么難聽,我們這都正經生意。”方沫笑嘻嘻地指指拐角處,口氣得意:“賣假發的。”
喲,難怪頭發能一天一色兒。
方焰申手里的核桃盤得直出聲,牙齦刷破了,此刻又有點疼。他抬眼一看,那小門臉只有半扇玻璃門,擠在角落里,從上到下黑漆粉刷,沒招牌也沒名字,顯然老板敷衍,心思都沒用在裝飾上,只拿暗紅色的油漆橫著寫著兩個大字:假發。
多余的紅油漆往下滴,半干的時候讓風吹歪,淋漓而下,血染的風采。
透過這字的風格,方焰申簡直能看見里邊五顏六色的腦袋了,眼瞧著隨時要蹦出個殺馬特。他覺得自己理解不了年輕人的審美,青天白日的,好好活著不好嗎,在醫院門口裝神弄鬼的多不吉利。唯一讓他感興趣只有在店外停著的重機,阿普利亞RSV4,那倒真是輛拉風的好車,車身全黑涂裝,在日光下隱隱生光。
方焰申不由多看了兩眼,剛好對上反光鏡。
他從鏡子里掃一眼身后,街上人來人往,三四個男人還在樹下杵著,眼睛卻直勾勾地在盯店門口,來者不善。
方沫渾然不覺,已經推門進店。
方焰申跟著走進去,反手關上玻璃門,發現這間假發店雖然門臉窄,但里邊卻不小,門后扔了幾個重機上的火花塞,有的被砸碎了,凌亂扔著沒人管,像是廢棄換下來的,正好卡著門半開。
東西兩個房間被打通了,光線柔和,并不是想象中黑洞洞的風格,只是這假發賣得有些認真,四周全是特意定制的木制臺面,上邊擺著各式人臺,幾十個假腦袋,幾十雙眼睛栩栩如生,齊刷刷對著門口行注目禮,著實把他震撼了。
方沫顯然偷偷來過,此刻輕車熟路就喊:“小姐姐?”
店里沒動靜,空調“呼呼”往外吹冷氣。
兩人僵在門口,和一片假人大眼瞪小眼,正對面的柜臺后邊突然又冒出個腦袋,這下連方沫都嚇了一跳,尷尬地又叫姐。
那位讓他迷戀的“小姐姐”也就二十歲出頭,還真是暗黑路線,一頭中分的齊耳短發,漆黑利落,襯得小小一張巴掌臉比假人都尖。
她似乎一直在打瞌睡,眼睛還沒睜開,聲音卻挺干脆地說:“誰是你姐?”
說完姑娘一動,直接往后仰在了椅子上。
方焰申這才看見那堆假發堆里還有雙黑色的過膝長靴,銀光鏈條,再往后是一雙筆直纖細的長腿,正架在柜臺邊上。
方沫嬉皮笑臉,捂著肚子還不忘貧嘴:“那我該叫你什么,關老板?颯姐?”
“叫祖宗。”對方懶懶地說了三個字,終于睜眼往門口看了,她畫著煙熏妝,瞳仁漆黑,顯得臉上幾乎毫無血色,就連唇色也淡,整個人透出一種另類的漂亮,確實勾人。
可惜這位祖宗脾氣頗大,此刻已經滿臉不耐煩了。她好看歸好看,卻不知道是不是和假人待久了,讓人看著也覺得她毫無生氣,分明眼神發空。
祖宗話音一落,忽然又收腿,盯著方焰申,硬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方焰申手里的核桃也有點轉不動了,他干脆雙手插兜,神態坦然,靠在一邊的柜臺上,沖她笑著說:“颯颯,果然是你。”
方沫如遭雷劈,看看自己新得的祖宗,又看看堂哥,張大嘴冒出一句:“認識啊?”
方焰申懶得和他解釋,眼看這家假發店已經開了一段時間,墻上有儲物柜,按長短款式收納,再往里走還有一道小門,后邊的空間不對外。
他打量完了,突然問她:“你最近得罪人了?”
柜臺后的姑娘面無表情,那目光好像能直接透過人,沒人知道她究竟看見了什么,眼神安靜得過分。
她不說話的時候連影子都發虛,仿佛比四周那排腦袋還像假人。
一時冷場,方沫莫名打了個寒顫。
關颯確實沒想到方焰申會來,一時半刻,她的腦子有點轉不動。
她想想他的問話,搖頭否認,伸手抓過桌上的電子煙,手指都在發抖,抽一口煙才緩過神,和他說:“叔叔,你這是職業病犯了吧。”
一聲“叔叔”叫出口,方沫立刻回魂,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忙不迭地解釋:“不是,這是我哥。他看著是大了點,但三十六歲的警界精英,家世良好,優質未婚男青年,也沒到叔……咱這差輩分了,不合適。”
關颯根本不理他,抬頭一口煙霧呼出去,臉上總算帶了點煙火氣。她涂著啞光的黑色指甲,襯得一雙手骨節分明,此刻敲敲臺面說:“我這里小本買賣,合法經營,執照在墻上呢。”
“沒,我們就是來買假發的。”方焰申從善如流,想想自己都是當叔的人了,不能隨便豁出頭發的尊嚴,又扭頭指指方沫說:“給他找一頂,要那種戴上就特別炫酷,特別颯的。”
他唇角一挑,加重了尾音,分明在寒磣人。
關颯眼睛里漸漸有了人影,終于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想,方焰申的樣子真是半點都沒變,人還是那個人,永遠是干凈規矩的短發。他右邊的眉骨上有舊傷,疤痕剛好卡在眼角,連成一道粗糲的點綴,卻不顯戾氣。他過去就和什么清風明月的形容無關,串子核桃隨手盤,年輕的時候也每天舉著保溫杯,少年老成。
當年他們都是一個大院里的鄰居,方家的長孫一意孤行非要上危險的一線,在那時候堪稱是個大新聞。然而此去經年,彼此都脫胎換骨,再見也不過就是尋常偶遇,此刻的方焰申突然見到她,明顯連驚訝都沒有,從容這東西真是骨子里的本事。
可惜關颯就沒這么好的道行了。
十二年的歲月來不及磨掉他身上的光,她猝不及防,眼看方焰申從玻璃門外走進來,五月的天在眼里著了火。
關颯一直在走神。
方焰申走過來,直接拿走她手里的電子煙,揣在自己兜里。有段時間沒見,真不知道關颯還多了這個毛病。
他離得近一些,發現她又瘦了不少,天氣雖然熱,但她還是穿長袖,于是整個人躲在一件純黑的針織上衣里,白到連腕子上的血管都能看見。他有些習慣性地伸手,看她頭上的短發烏黑油亮,十分好看,正想摸摸她的頭,沒想到關颯腳下開始踹椅子,直接往后挪開一步。
方焰申有點失落,姑娘長大了,不好哄。
他看她低頭在柜臺下翻找,還挺認真要做買賣,于是多余的話也沒必要再說,只好識趣地開口:“我還欠這小子一個果籃呢,去隔壁買點水果。哦對了,他做完手術,剛好兩天,千萬別讓他亂動。”
說完他就出去找水果店,扔下一個不知深淺的方沫。
少爺的八卦之心洶涌而來,誰來解釋解釋,這動不動就叫“叔”是什么梗?眼看店里沒外人,方沫立刻湊到柜臺邊上套近乎。
關颯短褲下露出半截長腿,實在賞心悅目,讓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可惜不等他問出口,身后的玻璃門突然被人砸開了。
碎玻璃飛濺一地,動靜著實不小,半根鐵棍子直接滾在腳邊。
方沫嚇得渾身激靈,回頭一看,門口冒出四個男人,圍著要往里闖。
這還真是有人鬧上門了,于是他下意識大喊方焰申,一疊聲想叫他哥救命,偏偏對方這會兒想起三根香蕉不要臉了,買個水果走得頭也不回。
對方都是大老爺們,罵罵咧咧要砸場子,直沖關颯一個姑娘而來,方沫就算再慫也要撐個面子,只好站起來嚷:“敢砸你祖宗的店?找死呢!”
領頭的人是個穿藍背心的壯漢,直奔他腳下,還要搶鐵棍子,后邊跟著的幾個人大概只來得及就地取材,人手半塊磚頭,見什么砸什么,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臭婊子不識相,敢替朋友出頭是吧?生意別做了!”
聽這意思,對方在外邊蹲很久了,專門等有客人上門才來鬧事,想讓關颯這家店徹底臭了。
一群流氓故意生事,鬧起來沒理沒面。
方沫自知練嘴不好使,咽口唾沫,覺得自己兩條腿加起來還沒人家胳膊粗,瞬間渾身的汗都下來了,扭頭正對上一雙長靴。
關颯直接踩著凳子上了柜臺,居高臨下邁出來,一步跳到他身前,伸手把方沫按到試戴假發的高腳凳上,八個字扔過來,干脆利落:“閉嘴別動,老實坐著。”
她擋在他身前,連表情都沒變,唇角一撇,活像見了蒼蠅,除了煩還是煩。
方沫也不知怎么就被下了定身咒,貫徹起祖宗的八字真言。
關颯身手極快,一腳踩在“藍背心”的手腕上,阻止他搶鐵棍,然后轉身飛腿,把他踹到一邊,那沖擊力撞得柜臺都裂了。其余的幾個人愣住了,她連口氣都沒喘,沖過去扭住一人的胳膊,直接竄上他肩頭,雙腿用力,把對方整個撂倒在地。
旁邊站著的兩個男人徹底傻眼,想鬧事卻沒做足功課,只記得連打帶罵,亂扔磚頭。
關颯閃身避開,反手把人挨個扯過來,幾拳過去,全給揍懵了。
很快,四個大男人倒地不起,兩個頭上還見了血,前后不到三分鐘。
事發突然,方大少爺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
關颯收拾完這幾個鬧事的,順手拿過鏡子,慢慢地梳自己的頭發,把亂飛的發絲都理順,然后黑衣長靴又蹦上柜臺,一屁股坐回去了。
她在臺面上摸來摸去,想起電子煙讓方焰申收走,只好作罷,又反應過來剛才要賣假發的事,于是轉頭問方沫:“你要什么樣的?普通款還是染色的?”
高腳凳上的人瑟瑟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想給她跪下。
幾個人踉蹌著往外跑,此刻方沫才鼓起勇氣,撿起磚頭補上兩句罵,把這群混混都給轟走了。
假發店里亂七八糟,滿地玻璃和假腦袋,而另一邊方焰申卻不慌不忙,手里的水果剛上秤。
太陽曬得人走不遠,好在他出去沒幾步就有一家水果店,于是他精挑細選,買了一個粉藍色的果籃,里邊還有小熊扎成的一束花。他聽著動靜踩著點,故意和賣水果的阿姨扯了半天閑話。對方以為他來看女朋友,夸他帥,夸他體貼,把方大隊長夸成了一朵花,終于讓他從“叔叔”的陰影里走出來。
方焰申余光瞥見隔壁店里的閑人都跑了,這才慢悠悠地晃回來。
方沫站在凌亂的假發堆里,活像顆可憐的小白菜,臉上還有冷汗,魂兒都飛了,正拿著掃帚掃碎玻璃。
方焰申憋著笑,把果籃擺在一邊的柜臺上,低聲湊過去說:“知道為什么讓你叫祖宗了吧?不虧。”
方沫反應過來,他哥干了這么多年刑警,這種段位的貨色,他一打量眼神就知道不對勁了,難怪從進店就問關颯有沒有得罪人。
方沫扔開掃帚,弱弱地問:“哥……你明明看出那幾個人鬧事,怎么走了啊!”
方焰申回頭找關颯,發現她自顧自又伸腿坐著,連姿勢都沒變。這二位分明都沒事,他放心了。門后那幾個扔著的火花塞也沒能逃過一劫,基本上陶瓷的部分全被砸碎了,一地白白的碎片,混著玻璃泛著光。他眼看這些東西都是要扎人的,于是鞋尖踢著它們,漸漸聚攏成一堆,然后才抽空和方沫說:“管什么?人家樂意在樹底下站著也不行?”
“他們進來要打人啊!”
“你好好想想。”方焰申越說越想笑,“是打你了,還是打你祖宗了?”
方沫啞巴了,對方連他們的頭發絲兒都沒碰著,倒是關颯二話不說把人胖揍一頓,而且還給打傷了,充其量店里只是碎點東西,確實和趕個蒼蠅沒區別,眼看以后蒼蠅也不敢再來,追究下去兩邊都麻煩。
哥倆嘀咕了幾句,而那邊的關颯剛剛活動完筋骨,此刻萎靡的精神頭終于緩過來了。
她還是只盯著方焰申,開口插話說:“叔叔,你來都來了,不買東西也不打架,那你管不管善后?”
“管,叔什么都管。”方焰申的臉皮分外出眾,竟然還能鎮定自若地把話接下來,然后拉過方沫,指揮起重癥病人說:“來,你小子躺一個月了,正好活動活動,把玻璃掃干凈,清理一下現場。”
方沫滿心不樂意,剛想撂挑子,回頭對上柜臺又慫了。
關颯剛才踢人太狠,一道砸出來的裂痕還在眼前。
店里的空調開到十八度,直對著人吹,脖子都發涼。
方焰申坦然讓出路,走到關颯對面,隔著窄窄一方柜臺撥弄那些假發。他想把空調的遙控器翻出來,一邊找一邊覺得如今的工藝進步,假發摸起來都是真人發絲,毫不違和,想來店里不愁生意。
三院有很多癌癥患者,關颯選在這里開一家假發店,對病人也是個安慰。
他正想著,椅子上的人忽然起來了。
關颯坐到外邊的柜臺邊上,剛好就在他身邊,她想也不想彎腰過來,看他兜里裝著東西,抬手就往他褲兜里伸。
這動作實在尷尬,可關颯我行我素的毛病一點沒變。
方焰申低頭笑,知道她要找電子煙,于是按住她的手腕。
關颯拉開胳膊推他的肩膀,對面的人側身讓開,又用力氣制住她,虛虛擰著胳膊,讓她不能亂動。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你爭我奪。
關颯一抬眼,距離太近,她正好看見他眉頭上的疤,突然像被什么東西燙著似的,猛然松手往后退。她一時恍惚,又覺得方焰申的手心著了火,活活能把她燒穿了。
她有些煩躁,屋里還是熱,熱到讓人生出幻覺,于是沖他攤開手,只說一句:“煙還我。”
方焰申從容不迫,從褲兜里掏出兩個盤得油潤的核桃,示意她沒有電子煙,“剛才出門扔了。”
她沒生氣,只是沉默地盯著他看。普通人和外人對視,多少都會有些回避,但關颯不會。她看人的時候眸子里沒有人影,誰要是不幸和她對上眼,越看越覺得后背發涼。
多虧方焰申兩手準備,他在隔壁不止買了果籃,此刻拿出一小盒薄荷糖,直接塞她手里,半哄半勸地說:“我知道最近流行那玩意兒,但電子煙的危害現在沒人清楚,不能老抽,你要是難受就吃糖吧。”
關颯捏著鐵盒,還是不說話。
她手指一動,盒里的糖嘩啦啦直響,簡直就和過去一樣,方焰申永遠不知道怎么逗姑娘,只會想到買糖,這手段連哄小孩都嫌土了。關颯的表情明顯不痛快,但也沒和他再打,她蹦上柜臺,順手把糖盒往垃圾桶里一扔,完美命中。
方焰申無奈,又聽見關颯低聲補上一句:“不難受,最近好多了。”
沒人想起店里還有個多余的方沫。
少爺萬念俱灰,聽見垃圾桶的動靜,回頭擠眉弄眼,偷偷罵方焰申。
他哥故意背對著他,看不見也就不生氣,還在問關颯:“你現在住哪了?老孟呢?”
“就住后邊,老孟買菜去了。”她指指那扇小門,手撐在臺面上,口氣散漫,“我媽扔下不少東西,我也用不上,就把她那些房子和車都賣了,一了百了,只剩老孟。他純粹是個操心的命,好不容易送走我媽,等到我畢業,我給他留好錢,讓他回老家能買個小院子養老,可他不愿意走,非要守著我。”
方焰申順口接話說:“老孟一輩子都在你們家,沒兒沒女的,你非讓他回去也沒事干,留下照顧你挺好,省得大家都不放心。”
關颯笑了,她真心實意笑起來的時候眼角下壓,肩膀微微顫動,又顯得有些無害。
方焰申一時沒說下去,他還記得,這小姑娘打小就好看,三四歲的時候留著長頭發,像個洋娃娃似的,數她一笑起來最招長輩疼。當年大院里的老人多,人人都喜歡關颯,可惜世間苦厄,不給任何人留余地,天真無邪也經不起蹉跎。
如今的關颯早就長大了。
此時此刻,她接著他的話,非要問個明白:“誰不放心?我生下來就沒爹,我媽恨我一輩子,結果死在我前邊了,還有個親舅舅蹲大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放出來,你這‘大家’有點虛偽了。”她邊說邊湊到他面前,下巴幾乎蹭到他衣領上,輕飄飄地問:“到底是誰不放心?”
方焰申對著那雙眼睛無話可說,伸手扶住她肩膀,只嘆了口氣,“颯颯……”
趕巧手機替他解了圍,偏偏這會兒來催命。一首上個世紀的老歌悠然而起,《焚心似火》,還真是恰到好處,直接掐斷他后邊多余的安慰。
她想他實在念舊,鈴聲都不換。
方焰申看一眼號碼,順手攬住關颯的腰,胳膊一抬,直接把她從柜臺上抱下來,示意她自己有事,先不聊了。
說著他立刻轉身往外走,把假人腦袋撿起來,又拉住方沫說:“行了,你祖宗自己會收拾,老老實實回去躺著吧,我今天還有急事,先走。”
方沫一頭霧水,他哥要離職,好不容易才辦下來,這節骨眼上還有什么急事?他伸手想去拿果籃,結果看見卡片上的字,臉都氣歪了,又把它原封不動擺回去,“你送給誰的?什么叫‘生意興隆’啊……”
方焰申眼里帶笑,忽然做個噤聲的動作,一手核桃盤得麻利,不給方沫胡說八道的機會,扣著肩膀就把人拎出去了。
他們順路往回走,方焰申接通電話,還要回去拿車。
打電話人的是隊里的石濤,匆匆忙忙和他說:“方隊,半坡嶺分局有一起命案,已經轉到市局了,你趕緊過來看看。”
“你們到現場了?”
“還沒,不過都在路上了,你開快點,來得及。”石濤沒有多說細節,但他昨晚還鬧著要和方焰申喝酒,慶祝隊長能從一線撤出去,明知今天方焰申請假不在,遇見案子還打電話過來,肯定有問題。
方焰申答應下來,一路把身邊的病人先送回住院區。
方沫撩妹不成,反認了一個祖宗,眼瞧他哥的手段更加高明,不聲不響,原來都是舊主兒了。
少爺脾氣上來,非要打聽關颯的事:“怎么‘叔’都叫上了?你可還沒脫離系統呢,作風問題很嚴重啊。”
方焰申沒空和他打镲,取車就走。
他從放光鏡里看見方沫還在原地罵罵咧咧,于是一腳剎車,又降下車窗,給這傻子提個醒:“颯颯練了十年散打,輪不到你小子英雄救美,別給自己加戲了。”
方沫氣得臉都綠了,直接吃了一嘴尾氣。
方焰申說來就來,說走也就走了。
假發店很快就恢復安靜,只剩下一扇破碎的玻璃門,臨到中午,日頭一打,滿地反光。
關颯對著殘骸彎下腰,慢慢地沿著碎玻璃的邊緣摸過去,直到指尖上劃破流出血,她才反應過來覺得刺疼,又盯著自己手上的血珠子看。
老孟正好回來,拖著買菜的小車,抖著嗓門問她怎么了,彎腰想看她哪里出血了。
關颯一愣,把手指尖含在嘴里吮,揚臉對老孟笑,那笑剛剛好浮在臉上,眼神都沒變。她起身搖頭說:“沒事,遇上幾個鬧事的,把門砸了,我已經罵走了。”
老孟身子骨十分硬朗,唯一的毛病就是耳背,尤其著急的時候更聽不清楚,他以為她又要發病,趕緊說:“別急別急,慢慢說!”
關颯伸開手給他看,小口子而已,又大聲在他耳邊解釋。老孟一顆心終于歸位,讓她回店里先坐,自己慢慢清理。
關颯隨他安排,伸腿把垃圾桶勾過來,把那盒薄荷糖又撿回來了,然后一抬眼,看見店里還有個突兀的果籃,正好被兩個假人臺夾在中間。
這東西擺在她店里鶴立雞群,看得人鬧心。
她喊老孟進來,問他:“那個果籃……你幫我看看。”
老孟有點奇怪,抱起來上下打量,問她:“誰送的?”問完才低頭見到還有張卡片,落款龍飛鳳舞幾個大字:方焰申。
老孟十分驚喜,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念叨著說:“焰申來過啊,你怎么不留他一起吃飯,他現在忙不忙,還干公安呢?”老頭這一口氣甩出無數條問題,只恨自己回來晚了,沒能見到人。
關颯顧不上回答,拿出柜臺下藏著的筆記本,一條一條回憶著在上邊寫。
從方焰申出現開始,他送了薄荷糖,留下這個果籃,剛才滿地的碎玻璃……所有畫面都能留下真實的觸感和印證,她才逐漸能確認,自己見到的人,發生的一切,不是幻覺。
關颯已經怕了,多年堅持吃藥,但吞人的火海連焦灼的味道都還在。曾經的槍聲、慘叫聲、甚至連她自己的窒息感都比日光真實,一切過往根深蒂固,盤桓在她的腦子里,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分辨。十多年了,她被迫學習降低自我的感知力,把所有敏感的情緒過濾掉,才可以把自己平安地融入人群。
有關于方焰申的一切,悉數和關颯所經歷的噩夢有關,加重她的病,卻無藥可醫。
每一次方焰申突如其來,每一次也都走得干脆,再蠢的人也有自我防衛,關颯為了不在清醒之后失落,因而每一次相見,她都本能地不愿相信。
她的頑疾就是方焰申,在真實和幻覺之中徘徊了十多年。
老孟把買來的菜放到廚房,回來發現關颯還在出神,目光渙散。他立刻又喊她,拉著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輕聲安慰道:“我看了,他來過,你別緊張。”老人一邊說一邊覺得辛酸,緩和語氣告訴她,“焰申太忙,有案子就顧不上咱們,我聽說他們還有好多涉密的工作,等他能來的時候,一定會來看你的。”
關颯搖頭,她竭力太久,早忘了期待是什么感覺。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談不上歇斯底里,只是每次方焰申一出現,她就有了后遺癥,幻覺如影隨形,總是看見一雙人眼。
此時此刻,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回來了。
關颯深深吸氣,盡力放松,可周圍的人臺好像突然有了主意,個個扭頭盯著她看。她一個一個瞪回去,偏偏燈又壞了,白天黑夜都混在一起,怎么看眼前都只有一片黑,暗得讓人絕望。
她拼命地想要找到光,卻掙扎沒有出口,快要溺斃在無知無覺的長夜里。
一雙眼睛步步緊逼,她想在對方眼里找自己的影子,卻始終看不清,直到心灰意冷,恨不得毀掉那雙眼睛……于是她出手發了狂,和那雙眼睛拼命廝打,終于見到血,只有血的味道是真實的。
她執著地相信這個幻覺,慢慢記錄出一本的內容,可是經年無從查證,于是她又問老孟,“方焰申的眼睛是不是受過傷?”
這問題她問過很多次,成了心病。
老孟憂心忡忡地看她吃藥的記錄,關颯的病情這幾年控制得不錯,此刻卻有些突如其來的亢奮,多虧理智還在。
關颯掙扎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抓住老孟,反復而大聲地問:“他是不是受過傷!”
老孟聽見了,但聽見也只能和過去一樣,說給她聽:“是,受過傷,疤還在呢,是他辦案的時候落下的。我問過,他說有一年追人,讓對方拿槍把兒砸了,這事和你沒關系。”
關颯總算松開手,緩過一口氣。她把記錄所有幻覺的本子扔開,仰躺在椅子上,慢慢閉上眼睛。
這搖搖晃晃的人間終于回來了。
古怪的眼睛消失,假人腦袋上光禿禿泛著冷白色的光。她店里的一切東倒西歪,又在她眼里各歸其位。
她總算找到了遙控器,空調冷風太大,吹得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