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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 焚心以火
  • 玄默
  • 14707字
  • 2022-07-01 10:01:15

工作日的清晨永遠是從早餐攤開始的。

天一亮方焰申就走了,連老孟都還沒起。他出門開車,發(fā)現街邊幾家賣包子的起得比他還早,香味撲鼻,五點多鐘已經開鍋了。

他的眼睛有舊傷,沒有早年那么好的視力了,因此沒注意到關颯就站在樓上的窗口,一直看他開車離開,更不知道她又對著鏡子戴上假發(fā),攤開筆記本,慢慢記錄下他出現的一切。

方焰申很快趕回家躺了一會兒,換上一身簡單干凈的衣服,又找到一大盒菊花茶,直接跑去局里。

隊里的人都跟著陸廣飛出外勤,連邵冰冰都被拉去半坡嶺分局里熬夜了,早上七點半的刑偵大隊里顯得格外蕭條,只有兩個新人早上在蹲守辦公室,配合整理數據。

方焰申把墨鏡夾在衣領上,徑自往里走。靠里側有間小屋子,平時都是內勤辦公,他抬眼看見里邊有人,果然,祝千楓從不遲到。

這位祝師傅實打實算是局里的老人了,年輕的時候也是一線,辛苦了半輩子,卻毀在愛喝酒的毛病上。當年他參與的重大案件終于告破,提前報備,跟著幾個老同事出去慶功,直接喝斷片了,于是他大冬天披著棉猴兒散德性,一個人跑出去滿大街找?guī)肼肪苿派蟻恚滞掠拄[,等早起才發(fā)現自己的褲腰帶都扯斷了,竟然把配槍丟了。

據說那會兒大家急到把整條街的廁所都掏了一遍也沒找回來,所幸祝千楓報告及時,本人檢討的態(tài)度良好,被撤下來轉內勤,一干就是這么多年。從此對方徹底了斷往上爬的心思,二十年如一日,守著一張小桌子,踏踏實實幫他們跑腿忙保障,成為案頭工作一把手,在隊里人緣最好。

此刻的祝千楓剛剛接完水回來,一見門口的人就笑:“方隊,都要解放了,還來這么早?”他接過他的杯子,打算往里兌熱水,低頭一看說:“喲,菊花茶。”

方焰申靠著門邊,舔舔牙根,“上火好幾天了,這節(jié)骨眼上又出命案,老陸和大家都在前邊扛著,我于心不忍啊,睡不好覺。”他繼續(xù)踩著自己的鞋跟,硬把皮鞋穿成了拖鞋,跟著祝千楓往屋里走,抬腿蹭上他的桌子坐著,湊過去說:“再幫我個忙。”

說著他手里一松,把那盒帶來的菊花茶直接放到了桌上。方焰申很清楚和局里這幫老人打交道的人情世故,花茶是隨便喝著玩的東西,不值錢,他正好不輕不重地拿過來,套個近乎。

祝千楓手里的茶葉沒拿住,直接一撮掉缸子里了,一看他這樣,哈哈大笑著說:“您歇一天還歇出五講四美來了?有事說話,要什么我去辦。”

方焰申抱著胳膊開始發(fā)愁,“不是,現在隔著老陸……”

他后邊的話不用說完,祝千楓趕緊把花茶拿起來欣賞,秒懂地點頭說:“知道,我先不和副隊通氣。”

方焰申問他:“你是局里的老人了,還記不記得繼恩療養(yǎng)院的案子?”

祝千楓慢騰騰地忙他早上那一套,沏茶,開電腦。他一邊干一邊想,只覺得有印象,反應了一會兒想起來,“哦我記得,最后有個孩子說她在院里見過尸體……那都多少年前了。”

“那起案子的受害人全是精神病患者,沒有行為能力,很多證詞無效,警方只查到拐賣人口。主犯王戎因為挾持人質而被擊斃,還挖出五個涉案人員判刑,我記得院長也被問責了,所以找你幫忙,再仔細比對比對那些出獄人員,看看他們這些人里有沒有近期出來的。”

“好,我再去調數據。”祝千楓答應下來,表情有些嚴肅了。他把茶杯端正地放在桌面上,低聲問:“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半坡嶺的受害人符合當年那孩子說的特征,但跨度太久了……”祝千楓突然頓了頓,“你覺得和近期出獄的人員有關?”

方焰申點頭說:“我還得去現場排查,這幾天離職手續(xù)上的事幫我緩一緩,反正人都在分局那邊,一時半會領導顧不上問。”他說完往外走,清晨時分陽光大好,滿屋子明晃晃的光。

祝千楓還在屋里念叨:“方隊留心眼睛,別開夜車啊!”

方焰申沒接話,迎著光腳步一頓,在房間里直接帶上了墨鏡。

兩個新人正悶頭啃包子,聽見動靜回頭,發(fā)現他們隊長最近穿衣風格頗為講究,走路都帶風。

“方Sir!您這身行頭太帥了,讓冰冰姐看見,她又得暈。”

說話之間,方焰申帥不過三秒,手里一空,又把核桃拿出來了。他順道還把人家桌上沒開封的豆?jié){端起來喝,不滿意地評價道:“這都是粉末沖的,喝多了不好,你們早起半小時去食堂就能買現做的。”

小伙子剛二十出頭,一嘴青色胡茬,拿著干巴巴的包子往下生咽,被領導教育得無言以對,只好嘴甜起來:“哥!您正值盛年,養(yǎng)生多浪費啊”

這句“哥”叫得順耳,方焰申滿意了,舉著豆?jié){就走,扔下一句:“前方同志在荒郊野嶺拼命呢,你們趕緊配合隊里工作,法醫(yī)報告出來馬上傳我。”

太陽確實晃眼,小伙子坐辦公室都曬出了一頭汗,此刻屏幕都看不清了,答應下來就跑去拉窗簾。

又是一個暴曬的日子,等到方焰申再回到半坡嶺的時候,隊里還是沒逃過現場復勘,所幸辦公室的新人辦事都很積極,他著急催的報告倒是比預想之中來的快。

他在林地外找到一塊蔭涼地,忙著看消息。石濤被他們副隊盯得緊,人還扎在湖邊沒空出來,只剩隊里的嬌花圍著他。

邵冰冰一邊看屏幕一邊琢磨:“明顯窒息征象,解剖見頸部皮下出血,確實是機械性窒息而死……還有這句,面部、四肢無掙扎導致的皮下出血。”她抬頭看他,“死者幾乎沒有反抗行為。”

“她注射過地西泮,昏迷后才被勒死的。”他點了點下邊的藥物毒素鑒定,忽然皺眉,想了一會兒繼續(xù)說:“而且她生前長期服用過氟哌啶醇,胃里有殘留。”

“那是什么藥?”邵冰冰對成分不熟,有點迷茫,湊過去翻頁提醒他,“死者缺乏多種微量元素,還有骨質軟化癥……曾做過子宮切除術,不是近期的手術,無法判斷是否和案件有關。”

他們昨夜在村里排查,暫時沒找到可疑地方,案發(fā)的第一現場還是個謎。

方焰申沒急著解釋,又問她:“失蹤人口那邊沒有突破?”

邵冰冰有點犯愁,連死者身份都無法確定,更沒法順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沒有,包括這一帶可能的低保戶都查過。”她低聲又指指林子里,“濤子說你想擴大搜索范圍,但現在技術也沒給結果。”

方焰申笑了,手里的核桃塞進兜里,然后沖她勾勾手指,明顯又有安排。

邵冰冰對此非常熟悉,拉低帽檐擋住太陽,恨不得直接堵死他的話:“不去,我一個女同志,不方便跑腿。”

“隊伍里就需要你這樣的女同志,你目標小,把胖子偷偷叫出來,咱們再去和鄉(xiāng)親們聊聊。”說完他故意夸張地上下打量邵冰冰,滿臉欣賞地說:“放心,熬了一宿照樣水靈兒,還是刑偵一枝花!”

邵冰冰哭笑不得,這會兒不是斗嘴的時候,他們共事多年,工作時的默契還是有的,于是她立刻就問:“你有線索了?”

“氟哌啶醇是治療精神病的藥,早年常見,可現在已經是二線用藥了,還有地西泮……這都是嚴格的處方藥,死者應該是精神病患者,兇手有辦法拿到管制的二類精神藥品,這是個調查方向。”

她覺得奇怪,又問:“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

方焰申嘆了口氣,半真半假地糊弄一句:“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邵冰冰知道他不想細說,扭頭安排同事去診所,查這幾種藥的使用情況。

方焰申看看時間,趕在中午進村最合適,畢竟飯點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有人,“死者生前應該被關在一個完全沒有窗戶的地方,地下室或者是菜窖一類的。”

這起命案雖然沒公開,但在附近肯定傳開了,隊里大張旗鼓去排查其實沒什么用,明面上的房子肯定沒事,要查就還得暗訪,而且死者已經有明確的骨質軟化癥了,起碼得在類似的地方待過好幾年。

邵冰冰已經對死者身份概括出明確的搜尋方向:“女性,患有精神病,曾經做過婦科手術,多年前失蹤……應該是過往發(fā)病時走失,難怪我們查近期的記錄沒用。”

方焰申點頭,他順著路往前看,不過半公里的土路,不遠處就是村落,東西兩個村口相對,名字也起得省心,就叫半東和半西村。

他鎖上車,打算一會兒直接帶人走過去。

春夏時節(jié)的半坡嶺除了黃就是綠,風一吹還夾帶著化肥的味道,公路的建造仿佛只為謀生,村里人依舊保有舊日的習慣,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就算是路,歪七扭八,不知道通往何處,山頭上也一樣,不經開發(fā),讓荒草和樹成了王。

兇手處理尸體潦草,一方面因為環(huán)境有利,一方面也可能知道死者根本無人尋找。失去生育能力的年輕女性,還有難以治療的精神病,這對于傳統(tǒng)家庭而言是沉重的負擔,如果她發(fā)病走失,時間一長,家人很容易放棄。

方焰申想著想著嘆了口氣,干這行越久,對于人性深處的善惡就越容易失望,但也正因為如此,這世上總要有人守住底線。趁他的眼睛還看得見,如果繼恩療養(yǎng)院里真有被掩蓋的秘密,無論過去多久,他必須查清楚。

邵冰冰發(fā)現方焰申一直盯著遠處,實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聲說:“兇手拐走一個瘋子,給她打針吃藥,為什么這么多年了突然在最近殺人,還割頭皮,難道這么多年他才發(fā)現瘋子不能生育?覺得自己虧了報復?這也太離譜了……”

方焰申忽然低頭看她,打斷她說:“精神病不是瘋子,兇手才是瘋子。”

他的眼神格外凝重,邵冰冰被他看得錯愕,竟然有些心虛,擺手表示順嘴而已,準備去林子里找人。

她走出沒兩步,湖邊的復勘又有新發(fā)現,石濤自己跑出來了。

他迅速和方焰申匯報:“欄桿上找到摩擦痕跡,距離發(fā)現尸體的位置很近,懷疑是投擲重物時留下的,現在已經叫人去湖里打撈了。”

“好,副隊那邊盯緊湖邊,咱們再去村里一趟。”

郊區(qū)的命案沒有告破,相關消息持續(xù)封鎖,但生活還要繼續(xù)。

敬北市艷陽高照的日子后繼無力,一晃就到周六,又要開始降溫。

今天是關颯需要復診的日子,但假發(fā)店生意不錯,她替一位肺癌晚期的阿姨選戴假發(fā),忙完已經過了正午。老孟給她熱好飯,她端上樓坐在窗邊,眼看市區(qū)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冒著尖,陰沉沉的天從上方透出來,一整片濃郁的灰底子,極遠處層層滾著云,像要悶出一場雨。

自從方焰申離開假發(fā)店之后,關颯沒有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知道他們的工作性質,命案必破,因此對他消失并不意外,直到店里新訂做的門臉都被抬來裝好了,她才恍惚地覺得這日子又退回到過去。

如果不是那盒薄荷糖還在,那一夜的火光和月,又統(tǒng)統(tǒng)成了她自己的臆想。

她吃完飯讓老孟幫忙看店,一個人過馬路去醫(yī)院。

距離關颯上一次出現急性激越癥狀,已經過去五年,這期間她幾乎沒有再發(fā)病,恢復了自知力,維持得很好,也沒有換過主治大夫。

她的醫(yī)生是陳星遠,對方正好都在三院里掛職做課題,固定時間會在醫(yī)院辦公,于她而言更加方便。

綜合醫(yī)院里沒有特設精神科,關颯一路去七樓的心理醫(yī)學中心。外邊等待的患者不少。走廊盡頭的房間只是辦公室,平時并不對外。

她敲門進去,陳星遠正對著電腦,抽空抬眼和她打個招呼,又看看時間說:“今天這么早?”

關颯臉色如常,還是黑衣長褲,斜背一個腰包裝東西。

她自顧自開始拿病例、日常用藥、還有保留記錄習慣的筆記本,動作一快,包里的薄荷糖掉出來了。她順手倒出最后一顆塞進嘴里,坐在椅子上和他說:“常規(guī)查血那些項目還沒去,化驗室排長隊呢。”

陳星遠示意她不著急,“這兩天降溫,早晚出門多加件外套。”說完他起身把通風的窗戶關上,又給她倒來一杯溫水。

這位大夫除了必須的白大褂之外,看起來實在和治病救人沒什么關系。關颯特立獨行慣了,可當年找到陳星遠的時候也有點意外,這位陳醫(yī)生在傳言中是位實打實的業(yè)界精英,三十多歲而已,已經成為敬北市小有名氣的精神科醫(yī)生,沒想到本人形象十分個性。

他喜歡留半長的頭發(fā),褂子里永遠露出深色系的衣服,看起來過分年輕,說話卻不浮不躁。

關颯還記得,陳星遠私人診所的窗臺上堆滿了他收集來的黑膠唱片,頂上那張的封面,是來自瑞士的哥特金屬樂團。

陳星遠顯然不是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人,于各自生存的領域而言,他們都是異類,對常人口中世俗的評判有無法茍同的棱角。

這對于關颯近乎微妙的認同,更容易讓她敏感的神經獲得安全感。

今天的陳星遠顯然一天都不需要開會,頭發(fā)已經低低綁起來,胸口露出藏藍色的T恤領子。

他開口問她,有些擔心:“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嗎?”如果關颯感覺正常,自然會選擇避開醫(yī)院的高峰時段復診。他說著去看她的用藥的情況,又補了一句:“頭疼的情況怎么樣,有沒有不舒服的癥狀?”

“不明顯。”關颯從小接受治療到如今,用過太多藥物,一旦副作用加重就要進行調整,認真想想回答:“偶爾反胃,一直沒什么精神。自從我媽走了,這兩年失眠的情況好多了,反而每天都困,別的還算穩(wěn)定吧。”

陳星遠斟酌藥量后,又去翻看關颯的記錄,聊她近期的日常生活,順帶關心了一下假發(fā)店里的生意。他問她最近遇到的客人,確認她的思維和表達都沒有出現問題,也沒有出現被控制感和思維散播,最后又說:“幻聽和幻視的情況有好轉么?”

關颯沒說話,低頭慢慢地轉手里的糖盒。

對面的人不催促她回答,目光落在她最近的記錄上,“你見到方焰申了,不是幻覺?”

關颯喝了一口溫水,放松下來說:“這一次我能確定,因為幻覺里的他……眼睛還沒有受傷。”

“所以和他偶遇,讓你產生情緒變化,導致你再次看見‘流血的人眼’,妄想加重。”陳星遠很清楚她的癥狀,又示意她不用緊張,“這是典型的思維障礙。”

在關颯的認知里,病情迫使她把自己當成方焰申受傷的罪魁禍首,反反復復求證,而在醫(yī)學角度,這是一種陽性癥狀,屬于妄想的范疇。

“除此之外,你還記得自己做過其他什么事嗎?不合常理的,讓你清醒過來覺得不舒服的行為?”

關颯聽見這話笑了,眼角微微下壓,她信任自己的醫(yī)生,因此說得十分坦白:“我勾引他,和他表白,但他拒絕我了,讓我想起來就覺得生氣,這樣算嗎?”

陳星遠一愣,隨后也笑了。

他往后坐了坐,手里轉動的筆被他按在桌上,很肯定地說:“你的病情控制得很好。”然后他點開電腦,放了一首舒緩的古典樂,又說:“慶祝一下,這里辦公室隔音效果不怎么樣,湊活聽點大家不嫌吵的吧。”

關颯對古典樂完全無感,只好把糖盒收起來。

她扭頭看窗外。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外邊已經漸漸飄起小雨。

她有些出神,一旦松弛下來的時候,整個人顯得安靜而沉默。

桌后的人寫好各種處方交給她,又看著她說:“你來這么早肯定還有事,說吧,還需要我做什么?”

關颯精神倦怠,但偏偏彎著眼睛笑,看著他說:“陳醫(yī)生,我想進行催眠治療。”

“不行。”陳星遠不假思索地回答,“催眠確實對心理問題有一定幫助,但明確的精神障礙必須通過藥物治療,已經超出心理范疇了,而且你的病史長,催眠會刺激潛意識呈現到意識層面,我無法預料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還會加重對你的刺激,導致喪失自知力。”

關颯不是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她接受他的治療初期就有過這種想法。陳星遠理解她的訴求,因為病人總想弄清關于自己幻覺的真相,可他們無法理解這些念頭本身就是疾病帶來的痛苦。

關颯不斷對自己所謂“看見”的陰謀進行求證和分析,這就是精神分裂的常見癥狀。

陳星遠不同意,告訴她事實:“方焰申的傷和你沒有關系。”

她搖頭說:“不,我是想回憶小時候的事,我需要更清楚的記憶。”她睜開眼看著他說:“我在療養(yǎng)院里看見了一些事,涉及人命,涉及到很多和我一樣的患者!他們沒有條件得到治療,只能被當成瘋子,甚至被人謀殺……”她越說越有點激動,撐著桌子站起來,希望他能夠聽進去,“你相信我,出事了!十二年的悲劇重演,我必須想起更多線索!只有我才能幫他找到證據!”

“停,聽我說,現在不要想了。”陳星遠打斷她,快步走到她身邊,壓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好。

他的手撐住她的后腰,帶著力度慢慢松開。

關颯照做,深深吸氣平復下來,又把杯子里的水都喝了,躁動的思維讓她承受不住,下意識捂住臉。

周遭的音樂還在繼續(xù),大提琴的聲音沉穩(wěn)而華麗,讓她繃緊的思緒驟然松開,漸漸陷入溫緩的旋律之中,很快,她陷入無意識地淺眠,倚在椅子上休息。

直到窗外的雨都停了,關颯睜開眼睛緩過來,示意自己感覺還好。

陳星遠沒想到她還真能睡著,被她逗笑了:“我信了,你不失眠。”

可她還沒忘記剛才自己的話題,仍舊執(zhí)著請求:“你能不能幫我一次,如果十二年前的事是真的,那我很可能是唯一的目擊證人了。”

陳星遠已經找到問題的關鍵,他泡了一杯咖啡,告訴她:“你喜歡的人是個刑警,方焰申的工作需要面對各種危險現場,而你對他的執(zhí)著,把與他相關的一切,在你自己身上不斷放大,這不是個好現象。”

醫(yī)生不該干涉病人在恢復期的私生活,他以往對此僅僅給出建議,希望關颯能夠學會記錄,用客觀的方式試著辨別。

但此刻不同以往,關颯聽懂了他的意思,她說:“所以你不會幫我。”

“作為你的醫(yī)生,我需要對你的病情負責,一旦發(fā)病,后果嚴重,我不能再對你進行任何刺激。”

關颯看他態(tài)度堅決,也沒必要再徒勞浪費功夫了。

她起身把桌面上的東西都收好,臨近四點鐘,這個時間樓下不會再有那么多病人,她可以去做常規(guī)輔助檢查,于是準備離開。

臨走的時候,她看到自己那個筆記本,那是陳星遠送給她的,外封是科技環(huán)保材料,隨身帶著輕巧實用,封底印有淺淺的詩句: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博爾赫斯。

關颯曾經很喜歡這首詩,以至于收到這個筆記本的時候,她開始信賴陳星遠,對醫(yī)生的刻板印象所有改觀,如今她把它放回包里,自嘲地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陳星遠突然叫她,“關颯。”

她回身看他,窗邊的人還穿著白大褂,雙手交疊在桌上。或許因為職業(yè)的原因,陳星遠對自我情緒的控制非常好,面相柔和,永遠不會和人進行激烈溝通,但此刻他的表情和語氣都顯得格外低沉。

他看著她緩緩開口說:“作為朋友,我更需要對你負責。客觀來說,方焰申拒絕你的表白,是好事。”

關颯狠狠地撞上了門。

他們并不知道,雨停的時候,方焰申已經開車來到三院了。

前幾天扇湖里打撈出了東西,是裝運過尸體的編織袋,兇手將它裝滿煤渣和石子投湖遺棄。他們在袋子拉鏈處找到了某種黑色線團類的織物殘留,算是個突破方向,已經送去檢測。同時隊里繼續(xù)在村里暗訪,雖然沒查到第一現場,但逐漸有老人回憶起有關受害人的線索。

多年前,半東村里有個瘋女人曹紅,她嫁過來當年就死了丈夫,守寡沒多久婆婆也沒了,就剩她一個人,精神崩潰。沒想到后來她自己也得了病,說是做過手術,不能再生孩子,這意味著連改嫁的指望也沒了,從此她就瘋瘋癲癲地亂跑,根本沒人管,再后來不知去向,根本沒人關注。

隨后經過核實,證實受害人就是曹紅,案子暫時有了進一步調查的方向。方焰申見好就收,余下的工作留給了陸廣飛,中午從半坡嶺就回市區(qū)了。

沒等他能回家補個覺,方沫突然開始刷存在,玩命打電話找他,顯然那小子又從病房跑了,而且能讓他這么上心的,又和他的祖宗有關。

電話里的人喊得嗓子都劈了:“哥,我遛彎的時候看見關颯來看病,她去七樓了,那層都是看心理的!”

方焰申剛剛熬了兩宿,沒什么精神頭聊天,隨口就編:“哦,心理問題,工作壓力大吧。”

方沫愕然,不了解賣假發(fā)能賣出什么壓力,但他每天刷微博,各種抑郁焦慮的新聞層出不窮。他恍然大悟,心疼地說:“那可壞了,上次店里有人鬧事,她肯定留下心理陰影了,別是抑郁癥吧?”

說著說著他還來勁了。

方焰申怕這傻弟弟不知深淺又犯蠢,直接開車來了醫(yī)院。

果然,那二貨穿著住院服,鬼鬼祟祟地躲在門診樓一層假裝等號,很快四下空蕩蕩的,就剩他一個人在那掩耳盜鈴,方焰申實在嫌他丟人,想把他扔回病房。

方沫抓著他坐下說:“先聊清楚,你和關老板怎么回事?”

方焰申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歇了一會兒才說:“我和她認識的時候,你小子還玩泥巴呢。”

這話透著不一般的意味,方沫更不干了,“胡扯,哪個小姑娘能看上你?也就警花姐姐老大不小的,天天圍著你轉。”

可惜他哥今天實在太累,沒空廢話,方焰申催他說:“小嬸說了,明天要化療,讓我看著你,別胡鬧,趕緊回去。”

方沫這才想起自己的治療方案,一臉凝重地摸摸此刻還算飽滿的發(fā)際線,嘆了口氣,冒出一句:“那正好,我找祖宗買假發(fā)。”

這人就不禁念叨,不遠處的電梯門一開,關颯已經下來了。

方焰申知道她需要定期復查,于是一把捂住方沫的嘴,抬手打招呼,“颯颯?”

關颯掃他一眼,連眼神都冷下來,不肯說話,徑自往化驗室的方向去了。

方沫覺出氣氛不對,扭頭問:“你招她了?”

鋼鐵直男方隊長回憶了一下,想起前幾天夜里的事,敷衍著把方沫拉起來說:“快走!五點查房你不在,護士又得給家屬打電話。”

他看見關颯去往化驗室的方向,估計要抽血,于是趁著這點時間強行把兔崽子先送回了病房。

方沫躺在病床上還在胡說八道,雖然他的腫瘤切除順利,但為了防止后續(xù)癌細胞擴散,最終經過專家會診,還是決定讓他接受一個療程的化療。

連護士都沒見過精神頭兒這么大的重癥,檢查完畢,和他逗了兩句就走了。

病房沒有外人了,方焰申覺得眉骨的位置一抽一抽地疼,被他表弟攪和得有點忍不住:“你不清楚關颯的情況,她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不一樣,別自作多情,也別去店里打擾她,管好你自己。”

方沫突然安靜下來,詭異地盯著他,看了半天問:“哥,你這是防著我呢?”

床邊的人給保溫杯續(xù)上熱水,口氣淡定地回答:“可以這么理解。”

方沫驚呆了,沒想到人的臉皮能和歲數一起增長。

方焰申斟酌了一下,覺得和傻子溝通還是得撂狠話,凡事先斷根,省得方沫不顧自己的病情每天惹事,于是他一邊泡枸杞一邊說:“我看著關颯十二年了,沒你小子的份兒,懂了么?”

病床上的人眼珠子都不轉了,方沫原本以為是段小八卦,沒想到誤打誤撞撞破了他哥的大秘密,他腦補出無數狗血情節(jié),想起方焰申那句“颯颯”,酸溜溜地開口說:“難怪……你這尺度太大了。”

“滿意了?”方焰申伸手拍拍他的腿,微笑著補充:“再讓我發(fā)現你找她,打斷你的狗腿!”

“等會兒,哥你別忘了,還有冰冰姐呢,她和你并肩作戰(zhàn)這么多年,等你等到三十歲了,別說不知道啊!但凡和你有關的事她都關心,連我過生日都想著,每次你一盯案子人就沒了,連句話都不留,都是她幫你和家里打招呼……這也太渣了吧!”

方沫不過是順嘴一說,但誰都沒想到今天的事全都這么巧,正好門外有人敲門,病房的門根本沒關嚴,人一碰就開了。

邵冰冰是來探病的,她素著臉,換了牛仔褲,日常出門看不出職業(yè)。她好心好意買來水果看方沫,還帶來最新上市的Switch游戲卡,怕他住院無聊,然而來的不是時候。

她進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僵了,渾身不自在。

今天隊里除去方焰申可以先走之外,只讓女同志換班回來了,邵冰冰的家離三院不遠,順路過來,她想過方焰申可能也在,但沒想到一來就聽見他們在說自己,前后對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讓她進退兩難。

三個人都有些沉默。

邵冰冰想當做不知情,尷尬地要打招呼,但平時胡攪蠻纏那套本事突然就破了功,仿佛直接讓人揭穿老底,話都堵在嘴邊,干巴巴地冒不出來。

方焰申率先開口說:“正說你呢。”他過去接她手里的東西,把游戲卡拍在方沫床頭,擰著他的脖子說:“好好看看,你冰冰姐仙女下凡,根本看不上我。”

這話給了邵冰冰臺階,讓她心里堵著的那口氣猛地鉆出來,惡狠狠地接話說:“沒錯,哪個不長眼的跟了你哥,直接擁抱晚年生活,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方沫笑不出來,臉都抽了,趕緊轉話題,打開Switch要玩,把這棘手的場面扔給方焰申自己處理。

所幸警花姐姐根本沒想多留,一旁的方焰申順勢跟上她。

方沫做口型打镲問:“你干嘛去?”

方焰申瞪他,聲音還夾著笑,虛情假意地指指他的腦袋說:“嘖嘖,小可憐,哥去給你買假發(fā)。”

很快方焰申和邵冰冰一起進了電梯。

有時候同事之間太熟了也不好,工作時成天泡在一起,此刻一沉默,找什么話題出來都顯得生硬。

就連今天的天氣都不爭氣,一場雨下得淅淅瀝瀝,不值一提。

邵冰冰避開目光,堵著氣和他開口說:“我來醫(yī)院是想給隊里的祝師傅開點安神的口服液,他不是老睡不好么,正好想起方沫這邊也在醫(yī)院。”

方焰申點點頭,給她豎個大拇指比贊說:“行,能上戰(zhàn)場殺敵,也能下廚房掃地啊,內外一把好手。”

邵冰冰笑不出來,又說:“咱先說好啊,我可不是為你才看方沫的,就是認識久了,那會兒他跑隊里找你去的時候,剛上高中吧,老覺得他就小孩一個,沒想到這么年輕就得癌了……我父親也是癌癥沒的,一聽這種事,心里難受。”

方焰申老神在在,笑著說:“放心,方沫的情況還算穩(wěn)定,化療就兩周,主任說如果之后指標不高,沒有擴散,保守治療就可以了。”

邵冰冰扭臉看他,嫌棄地說:“你趕緊回家睡覺,眼睛都是血絲,真成老頭兒了。”

方焰申抬手擋著電梯門,示意她先走,“是,女同志先請。”他拿出車鑰匙,想把她一起帶回去,但邵冰冰還要去開藥,直接拒絕:“假客氣,你們平時想著點我是女的就行。”

她連住院樓的門都沒走出去,手機就收到了無數條消息。她低頭一看,臉色都變了,回身就喊:“方隊!”

方焰申正往門診樓的方向拐,聽見這動靜又停下來。

邵冰冰追過來給他看:“半坡嶺最新的情況。”她聲音沉下去,沒心思開玩笑了,“隊里下午上山了,結果在山南又發(fā)現兩具尸體,初步來看,死亡時間比曹紅還要久。”

與此同時,方焰申的手機也響了,一首《焚心以火》的老歌響徹大廳。

石濤在電話里補充完邵冰冰的話:“新發(fā)現的兩位被害人都是女性,同樣被死后割取頭皮,從尸體特征上來看,和曹紅的情況類似,生前也被長期囚禁過,但這次的受害人沒有明顯致命傷,目前法醫(yī)懷疑她們很可能是被毒死的。”說完他很快就掛了電話,畢竟動不動就和“前隊長”通氣的事,著實干得不守紀律。

邵冰冰長長地嘆氣,沒心情琢磨晚飯了,“麻煩了,這么看起來,犯罪模式基本固定,割頭皮這事就是個人印記……咱們要找的八成是個連環(huán)殺人犯。”

兇手顯然先看上了半坡嶺那片山頭處理尸體,那里實打實都是荒地野路,而后又發(fā)現沉湖這個辦法也不錯,沒想到湖邊的被害人反倒先被發(fā)現了。

方焰申一直沒回話,他靠在走廊的墻壁上,拿著邵冰冰的手機仔細查看內部最新通報,起身看向她說:“在山上繼續(xù)搜,按照兇手的習慣,應該還會把拋尸工具都扔在附近,肯定還要擴大排查范圍。你今晚趕緊休息,明天趕回去,有任何相關消息馬上發(fā)來。”他想想又說,“還有上次打撈出來的袋子,里邊那些黑色的線團是重要突破口,如果查出結果了趕緊告訴我。”

“你明早不去?”她十分驚訝。

他搖頭,示意她別忘了他此刻的身份,“就因為案子復雜了,嚴格保密,陸廣飛才是負責人,我不能積極過頭,他一旦知道隊里私下通氣,于情于理都沒法交代。”他說著又故作疲憊地往樓上指指,“為了往后幾天能睡個好覺,我今天死活得把假發(fā)給我弟買來。”

邵冰冰覺得這話刻意,但看他說得十分認真,也沒理由再反駁,答應下來匆忙離開。

雖然快到夏天了,但市區(qū)剛剛下過雨,天色一直不好。

三院里各科室都準備下班,只剩下走廊里冷白色的燈光。

方焰申繼續(xù)往門診樓的方向走,路上抓緊時間給祝千楓打了一個電話。早起對方給他發(fā)過比對名單,再次確認了繼恩療養(yǎng)院里的相關涉案人員,沒有今年出獄的。

祝千楓已經盡力,詳細跟他說:“方隊,有個判五年的出來最早,我特意幫你去查了一下他,人早去外省了,如今成家有孩子,在當地挺穩(wěn)定的,沒有最近回敬北市的記錄。另外三個都是四五年前出來的,唯一的女性是當年的護士,早被家里弄出國了,沒有可疑行為,都和半坡嶺不沾邊,最后剩下院長程繼恩,判了十五年,還沒到日子呢。”

“你看到分局那邊的最新情況了嗎?”

祝千楓知道他在說新發(fā)現的被害人,回答他:“看到了,如果真和當年的案子相關,兇手的冷卻期太長了,有沒有可能不是服刑人員?我再查下。”

方焰申已經拐進化驗室所在的區(qū)域,抬眼看見遠處的關颯剛抽完血,于是說:“好,我回市區(qū)了,明天去辦公室。”

關颯一直在做基礎檢查,她對于醫(yī)院的流程很熟悉,很快已經完事,讓護士把結果直接上傳給陳醫(yī)生,一轉身,發(fā)現方焰申竟然還在醫(yī)院里。

她假裝沒看見,繼續(xù)按著自己的胳膊往外走,背著的腰包沒系好,眼看方焰申走過來順手就給她拉上了,讓她一口氣愈發(fā)頂在胸口。

方焰申渾然不覺,扶著關颯的手肘,直接想把她往外領,仿佛一切都沒變,今天他又特意來等她回去。

耍猴都比他有意思。

關颯抬腿,膝蓋往他后腰撞,開口就說:“我最討厭自來熟。”

方焰申無奈避開,還得騰出手擋她的腿,口氣十分溫柔:“小心抽血的地方,走,先回家,別在這兒鬧。”

“又來了。”她皺著眉,表情懶散,“我死不了,沒你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該吃藥吃藥,該過日子過日子。我有精神病,要是哪天說錯話了,你就當我發(fā)瘋,千萬別當真。”

最后那半句,幾乎發(fā)了狠。

他還挺認真地點點頭,摸摸她的腦袋說:“是,還真有病,又說胡話。”

關颯甩開他,身后的人不羞不臊,一路跟著問:“店里的大門裝上了么?”

她覺得他也有病,于是故意揶揄他虛偽的好心,“沒裝,敞著等人偷呢,最好再來個縱火犯,燒干凈了事。”說完她就抱著包徑自離開了。

方焰申慘遭嫌棄,看見關颯抽血的胳膊還沒放下來,皮膚上自殘的痕跡又露出來了,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關颯能夠維持今天的樣子,所經歷的掙扎遠非常人能夠理解。在傳統(tǒng)醫(yī)學上,精神分裂是一種病因未明的頑疾,時至今日仍然沒有百分百對癥的藥物,她必須學會和自我纏斗,才能不被扭曲的念頭吞噬。

他沒急著去追她,因為半坡嶺的案子,他親眼目擊了其他患者的遭遇,意識到關颯從小到大所承受的惡意,很多和她一樣的患者經歷過非人的一生,被當成瘋子,被至親拋棄,就連走失被害也沒人同情。

精神病患者徘徊在人間邊緣,崩潰會給他們帶來毀滅的誘惑,對于這樣的病人而言,活著本身就是件難事,無異于割肉剔骨,但她都扛過來了。

他明白,哪怕有半點軟弱,都沒有今天的關颯。

雨后的恒源街上支起防水的大傘,傍晚時分,醫(yī)院里的病人和家屬基本都回家了,人一少,各家各戶門前顯得有些蕭條。

關颯走得飛快,壓著一肚子氣沖過馬路,胸口難受。她的神經總會干擾感官,帶來應激反應,直到她把棉簽都按斷了,才想起來要扔,只好站在垃圾桶旁邊出神,又想起下午陳星遠的話,此刻才覺得醫(yī)生就是醫(yī)生,人家說得沒錯。

愛讓人執(zhí)著,而執(zhí)著是她這種瘋子的大忌。

她原本以為愛上一個人是件了不起的事,能翻山越嶺,上天入地,其實都沒有,有時候它只是種惱人的失落感,連她連試著期待都做不到。

她知道方焰申這次的案子一定有問題,絕不是普通的命案,但她也清楚,以對方這么多年的專業(yè)精神,沒到能說的時候,他有的是辦法周全,不會透露任何細節(jié)。

關颯磨磨蹭蹭走到店門口,沒想到方焰申不依不饒,竟然開車先到了。她在店外都能聽見里邊老孟正在招呼他,她有了豁出去的心思,反正自己是個瘋子,沒什么可怕的,于是她走進去不理他,收拾東西打算關門。

老孟話多,繞來繞去還是那些事,非要留方焰申吃晚飯。對方推說晚上還得回醫(yī)院,明天家里病人要做治療,老孟心里失落,又要去給他倒水,慢悠悠地順著小門往后邊廚房去了。

一時之間,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關颯拿個雞毛撣子,一路掃到方焰申的手邊,抬手勾他肩膀。

外邊天暗,屋里早早開了燈,方焰申擋著半邊亮,眼角都發(fā)光。

她瞇著眼,整個人靠在他身上,手指一抬,正好涼涼地點在他頸后,于是連說話的口氣都軟了三分,問他:“叔,還買假發(fā)嗎?”

方焰申正在鼓搗大門,門后那堆摔碎的火花塞還是沒人收拾,他順手扒拉開,又好奇地擺弄一個假人腦袋,拎起來一團熒光粉的大卷發(fā),顯然對這造型感到震驚,點頭說:“買,買多少能讓你聽話?”

關颯服軟的時候像只磨了爪子的貓,趴在他肩膀上,笑著說:“救命恩人的話,不敢不聽。”說完她起身繞到柜臺后邊,給他找款式,“開門做買賣,買東西我就奉陪,你有話直說吧。”

方焰申這兩天都沒空休息,去醫(yī)院也能折騰出一場戲,就算是鐵人都覺得累了。

他扯過高腳凳坐下,靠著臺面揉了半天太陽穴,總算能開口:“說正事,你最近別去找那個朋友了,她家附近很快會進行封鎖,包括整個半坡嶺地區(qū)。”

她把他字里行間的話串起來,低頭說:“半坡嶺那么大的范圍,南北好幾個村,全封鎖那就不是一般的命案。”緊接著她一頓,又問:“你這么緊張,特意來找我,難道這次的案子和精神病人有關?”

方焰申的眼睛有些充血,說話淡了不少,但目光如常。他手里的核桃滴溜溜地轉,不咸不淡地開口:“不是,我知道你老去弘光村,保不齊哪個不長眼的又招你打架。”

關颯不是家貓,動起手來比豹子還烈。

她不問了,抓出一個密封袋扔出來,里邊是團黑漆漆的假發(fā),示意他就這頂合適,拿去給他家的傻弟弟玩,“真人發(fā)絲,手工織頂,進價一千三百塊,看在你的份上,我送你了。”

平日里方大隊長孤家寡人,上數三輩都出過顯赫人物,要不是有個方沫兜底,他大概就是家里最沒出息的那個子弟,以至于他實在對錢沒什么概念,就算這樣,他此刻也對這頂假發(fā)的價格感到驚訝。

他懶得細看,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非要對著店里的二維碼付款,然后把袋子往兜里一塞,反正是關颯賣的,拿什么回去都能找方沫報銷。

關颯盯著他表情微妙,忽然敲敲臺面說:“你拿回去就知道,絕對值了。”

方焰申順勢貧嘴,想把那一晚的事翻篇,“叔在你這兒就沒虧過。”

關颯對于他逃避的態(tài)度耿耿于懷,眼神里都是諷刺,“我記仇,話是你說的,那天夜里我聽懂了。別緊張,你救苦救難,我救自己,沒了誰我都會平安。”

方焰申知道她的情緒一向直來直去,由著她出氣,問她今天復查的情況。

關颯把病例給他看,主治醫(yī)生這次只調整了幾個輔助藥的劑量,沒換主藥,暫時也不會有別的問題。

他放心了,安慰她說:“千萬聽醫(yī)囑,別隨便斷藥。”說著他忽然又看見什么,指指她柜臺旁邊扔著的東西,皺眉問:“那是什么?”

關颯掃了一眼,回答他:“發(fā)網,戴假發(fā)你得先套上這個。”說完她抓過兩個,加上專門的梳子,一起封在袋子里遞給他,“贈送全套工具。”

方焰申仔細地看了半天,那玩意軟綿綿的,看著和大網眼的網襪差不多,但比它更軟,而且粗糙,特別容易勾纏,于是又問:“除了戴假發(fā),它還有別的用途嗎?”

關颯搖頭說:“不值錢,根本沒人買,都是套頭發(fā)用的。”說完她又俯身到他面前,齊齊的劉海襯著一雙眼,反問道:“怎么了?”

他聳聳肩膀說:“好奇而已。”

門后又傳來老孟的動靜,關颯知道真等老頭出來了,估計又不放人,于是指指門口。

方焰申正打算溜,沖她一笑就要起身。

“等等。”關颯按住他的手,忽然又說:“方焰申,你聽著,我二十四歲了,不是小屁孩了,所以有些事,我希望你清楚。”

他沒有打斷,覺得她指尖發(fā)顫,涼得讓人忍不住握緊。

手心里的人面色沉靜,那雙眼睛暗如長夜,從他把她從火海里抱出來那天開始,整整過去十二年了。

“我所經歷的一切都不后悔,無論是那場火,還是留下的傷,包括我的幻覺。”關颯不信命,也不向病情妥協(xié),更不想讓方焰申誤會,她的感情不是源自年幼的感激,“不是因為你救了我,而是我自己想活下去,一直都是。”

人生路遠,好戲剛剛開始,誰都別覺得自己偉大。

他突然有些動容,“颯颯……”但余下的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

她的執(zhí)著治不好,她愿意為之努力,不差余生。

關颯說完向后一坐,瀟灑地伸長腿,示意他快滾。

陰天傍晚,一過六點天就黑了,假發(fā)店早早關門。

老孟磨蹭出來才發(fā)現人沒了,只好拿著茶自己喝。他抱怨方焰申總是這么急,忙成這個樣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成家。過去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以他們老方家的根基,根本不至于讓后輩這么拼命,只有方焰申性子倔,非要沖到一線,累得滿身傷,本來多好的眼睛,都讓人毀了。

關颯捏著亂七八糟的發(fā)網挨個裝起來,她手邊就是鏡子,順勢看過去,對著鏡子說:“快了。”

老孟沒聽清她到底說了什么,轉著圈又回到后邊去做飯。

當天夜里又下了暴雨。

半坡嶺地區(qū)的雨勢不大,但對于保護現場十分不利,所幸石濤他們已經在南山上找到了另外兩個拋尸所用的編織袋,被人埋在地里。這次袋子里邊還有一些頭發(fā)殘留,目前正在鑒定是否來自死者。

方焰申睡前和石濤溝通,讓他把之前發(fā)現的織物和發(fā)網進行比對,同時懷疑此次最新搜集到的頭發(fā),很可能不是來自另外兩個受害人的。因為兇手對尸體處理態(tài)度隨便,那些編織袋顯然都不是新的,應該是日常使用留下了殘留物,通過它可以追查到兇手身份。

除了南邊兩個村之外,半坡嶺地區(qū)的北麓還有村落,方焰申希望隊里能盡快鎖定證據,封鎖相關地區(qū)。

胖子對他們隊長神一般的思路感到不解,總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方焰申無法細說。

夜里悶雷陣陣,氣溫倒是降下來了,方焰申在家開著窗都覺得涼。

他暫停工作,總算有了喘息的時間,于是抓緊時間休息,哪怕后半夜雷聲陣陣,他竟然也蒙頭睡實了。

這一覺直到天亮,他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六點半的鬧鐘都還沒到。

他生怕案子有消息,拿起手機看一眼,打電話的人又是方沫。

方焰申有點暴躁,這年頭做人實在太難,除了應付生活應付工作,還要應付傻親戚。

電話一通,方沫幾乎脫口就喊:“哥!那假發(fā)什么鬼東西啊!我昨天放桌上忘了,今天早起打開試一下……都臭了,嚇唬誰呢?弄我一頭血渣子。”他以為是惡作劇,這種暗黑情趣著實讓人吃不消。

方焰申翻身坐起來,瞬間意識清醒,帶著鼻音追問他:“說清楚,你確定是血?仔細看看。”

“就是你昨晚送來的,從關颯店里買的假發(fā)。”方沫邊說邊停了,好像在那邊拉住了一個護士,一疊聲地嚷嚷,讓對方確認是不是血液的味道,又被他哥的口氣說得有點害怕,“血,真的是干掉的血!我摸著好像就是真人頭發(fā)做的……一抖全是血渣子!”

“你把它原樣放好,不要亂動,我馬上就去。”

電話那邊的人顯然毫無心理準備,還在翻開看,開始給他哥形容,里邊頭頂的位置竟然還有萎縮的皮屑,和帶血的頭發(fā)一起草草織進了發(fā)網。

“哥!親哥!”方沫的聲音很快帶上了哭腔:“求你快來,這玩意不對勁!”

方焰申握緊手機,突然想起昨天關颯玩味的目光,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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