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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發的種子

  • 焚心以火
  • 玄默
  • 16030字
  • 2022-07-01 10:01:15

假發店的門碎了,棱角容易傷人,關颯搬出一盆半人高的旅人蕉,直接擋住門口,歇業一天。

今天晴空萬里,下午卻開始刮陣風,路邊的電動車不知道讓什么東西砸了,開始玩命報警,再加上滿街大甩賣的聲音,最終攪在了一處。

恒源街上各有各的生意,誰也沒空多管她門前的是非。

假發店的門臉原本也是居民樓里的房子,上下格局一致。當年關颯找人裝修的時候,直接在家里裝上樓梯,把二層當做家,起居都在樓上,而老孟有年紀了,腿腳不方便,住在樓下,也方便他做飯。

這一天轉眼就到中午,老孟做好鮮魚湯,炒出兩個素菜端上桌。

關颯的情緒已經平靜很多,看起來毫無異樣。她匆匆忙忙只吃了兩口,還要出門,提醒老孟下午找人來換門。

今年熱得太早,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刺眼,老孟買菜回來已經一身汗,又擔心她的病,于是提醒她,如果要去遠的地方打車走,別騎車了。

關颯不以為然,搖頭說了句什么。

老孟耳背的毛病時好時壞,趕上外邊的風正從紗窗往里灌,只聽見了半句:“找趟李櫻初。”

沒過半分鐘,門口又是一陣機車揚長而去的動靜,雖然裝著消音不至于炸街,但那聲音也不小。

老孟一邊洗碗一邊發愁,等把廚房擦完了,直接去打電話。

他六十多歲了,沒怎么讀過書,很小的時候就從老家到敬北市打工,留在關颯姥爺身邊。一輩子辛苦,照顧他們全家三代人,干活干習慣了,也沒用過手機,如今雖然人手一臺,老孟卻始終用不慣,總是忘記操作步驟,還是堅持在店里拉線,裝了座機。

他先打給當時訂門的工人,和對方商量,然后他又找來老花鏡,把座機翻過去,仔仔細細地看后邊貼的號碼。

老孟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又打了一通電話。

關颯說的是要去一趟弘光村,找她的朋友李櫻初,那是她進貨的地方,每個月都去兩次。

這么熱的天,她長袖長靴一身黑,手上也是皮手套,臉都藏在頭盔里,只剩一截細腿露在外邊,幾乎和車融為一體。

關老板人如其名,要比颯,那可真是恒源街的頭一號。

街口的兩兄弟姓毛,開了一家小賣部,大颯蜜的稱呼就從他們嘴里傳開的。那倆人一聽動靜就知道關老板又走了,于是露出半個身子圍觀。

路上的人細腰長腿騎著車,一個姑娘帥起來可比老爺們帶勁兒多了,于是兄弟倆對著她開始吹口哨。

關颯看都沒看他們,比出一個中指,拐彎就走。

她對于去李櫻初家的路實在熟悉,車速很快,兩個小時就到了。

弘光村在敬北市近郊,緊挨著半坡嶺。半坡嶺是個縣,地勢不好,沒什么耕地,沿著山頭,南北都有村子,弘光村在北麓,過去一直是貧困村。

早年村里有戲班子,老人有做假發的手藝,而后漸漸有做假發的作坊,但村外連條正經的路都沒有。這幾年好多了,附近修好高速,也有人投資建廠,村里有勞動力的人家都在廠里做假發當營生,漸漸成為縣里小商品市場的貨源地,日子好過很多。

下午的時間,村里大大小小的廠房十幾家,都在開工,外邊人不多。

她騎到最西邊,李家是自建房,半人高的院墻,蓋得實在不講究,連粉刷都省了,看上去灰突突的,像那種老式的監獄圍墻。

李櫻初身體不好,當年她母親生下她就過世了,父親在外打工,好幾年才回來一趟,留她一個人上到初中。她在村里跟老人學過手藝,給戲劇班子勾假發頭套,人比關颯大兩歲,過去她們一起住過療養院,多年下來,算是關颯唯一的朋友了。

一開始李櫻初窮得可憐,犯病的時候被強制醫療,回到村里只能靠人接濟。她在家里弄了小作坊,兩年前關颯幫她上網開店,通過互聯網做買賣,再加上關颯在醫院開實體,漸漸把線上和線下都做起來了。

日子好不容易看見盼頭的時候,李櫻初的父親突發工傷,沒能救回來。

那段時間關颯很少見到她,李櫻初幾乎閉門不出,沒人知道她經歷過什么,也可能人背在身上的悲苦太多,早已麻木了,因此她只字未提。而后李家領到一筆撫恤金,李櫻初開起一家小小的假發廠,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這就是普通人的活法了,簡單到睜眼就算一天,生活死水一汪,再撲騰不出別的花樣。

村里的樹稍上早早有了蟬,頂著太陽叫得歡,通往李家門前的小路坑坑洼洼,一直沒人管。

關颯把車停在院墻外,進去喊了一聲,發現對方在屋后裝貨。

李櫻初穿著米黃色的短袖,年頭太久,邊角已經磨破了,再加上老式的打底褲,蹭得滿身都是灰,像個過期的糖人一樣粘在地上。

關颯摘下手套,過去幫忙,兩個人沒顧上說話。屋后的院子里堆滿大大小小的箱子,支著防雨棚子,棚子下邊是批量進來的蘿卜白菜,不知道她一個人怎么這么懶,做飯還要囤菜。

四下根本沒有坐人的地方,好在不太曬。

李櫻初干完活兒,累得直喘氣,她梳著兩個及腰長的麻花辮,頭發烏黑濃密,看著比關颯矮了一頭多。十幾年前兩人認識的時候,她就是這么一副瘦小的樣子,如今照樣營養不良,臉色發黃。

關颯拉過結實的木頭箱子坐下,撣掉身上的土。

李櫻初看見她長靴上臟了,傻乎乎地彎下腰,要拿袖口給她擦,還笑著說:“后院不干凈臟,咱們進屋,里邊開著空調呢。”

關颯趕緊拉她起來說:“沒事,你別忙活了。”

對方站在院子里手足無措,還是怕她熱,把人拽到屋里去了。

李家空空蕩蕩,四面墻上貼著報紙,還有各種過時的假發畫冊,統統卷邊沒了顏色。李櫻初始終不太會收拾東西,桌子椅子全不挨著放,連桌上的水杯都要洗了才能用。

每次關颯過來都是月初和月中,平時李家沒人來,此刻過道上竟然扔著一口巨大的鐵鍋,看起來中午炒完菜都沒人收拾。

關颯隨手想替她送到廚房去,結果發現鐵鍋實在太沉,她想不通李櫻初為什么要用這么大的鍋,費了半天勁才把它挪走,又看見腳邊有個涂料桶,大概是扔垃圾用的,里邊還有很多針頭,于是回頭問:“你又去開安定了?”

李櫻初一愣,推開廚房的矮窗,把桶放到外邊去,然后訕訕地笑,低聲嘟囔:“這兩天挺忙的,市場那邊的訂貨量多了,壓力太大,我怕犯病,先開了兩針,自己打。”

“你定期還是得上醫院看看,我幫你約吧。”關颯說著想拿手機。

李櫻初示意她不用,光想想就臉紅。她小時候得過癲癇,而后落下精神病,被關在屋子里,特別怕見生人,看病有心理障礙,只要一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就結巴。

此刻她的嘴又不利落了,忙著解釋:“不,不用了,廠子里十幾個工人呢,要看我抽抽起來……能,能把我送走的。”

朋友歸朋友,可各人都有難處,關颯不好勉強,只能找個椅子坐下。這一路上太陽大,眼下也沒外人,她總算能把袖口挽起來一些,露出胳膊。

李櫻初看見關颯舊日里的割傷,沒再添新的,只剩無數道暗色的疤痕十分扎眼。她去給她倒水,又站在她身邊問:“你怎么突然過來了?”

“沒事,還記得東口那家的工人么,上次眼紅咱們在市里開實體,我把他們罵了,怕有人再來找你茬。”她說著又拉過來一把椅子,把李櫻初也按下,“你這脾氣得改改了,人善被人欺,咱倆認識小半輩子,你跟我說話都這么小心,難怪那伙流氓動不動就找你的麻煩。”

同行是冤家,既然有人銷路好,那村里難免也有人不平衡,關鍵時刻惡人總挑軟柿子捏。

李櫻初的眼睛細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怯懦的原因,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的,顯得格外卑微,而關颯的脾氣大,有時候和李櫻初說話著急,她那雙眼里就要閃淚光。

果然,此刻李櫻初聽見她的話十分緊張,囁嚅著勸:“咱們不好得罪人,都是一個村的鄉親……”

“沒人找你就行了,別的你不用擔心。”關颯懶得和她解釋,惹她害怕沒意義,又想想和她打聽,“還有個事,你家工人少,真人發絲需要手工織頂,那種款式很麻煩,廠里一直跟不上,我之前順路去南安市場里看了看,買回幾款樣品,但有點問題,我想找廠家,你知不知道市場的二層都是什么貨源?”

南安市場就是半坡嶺南邊的小商品集散地,魚龍混雜,什么都有。

李櫻初想一想,和她說:“這范圍大了,我們村離得近,能省運輸費,但他們市場的路子雜,也沒準還有外地更便宜的貨源。”她有點奇怪,又問:“有什么問題?質量不行換一家看看。”

關颯搖頭,屋外忽然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接近著有人來喊門,一疊聲叫:“櫻初!有人砸廠了!”

李櫻初猛地站起來,胳膊扶著椅背,聲音都在發抖,“誰,誰啊?你,你等我過去。”

關颯緊跟著她跑出去,門口來的是她家廠里的工人,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是個跛腳,急匆匆跑過來十分艱難,還帶著白口罩,露出來的兩個眼睛都被汗迷了,也顧不上擦。

他一把抓住李櫻初,向斜對面的廠房走,“東口的人拿家伙打上門來了,非說他們的人殘了,要讓我們賠醫藥費,這不是冤枉人嗎!”

關颯拍拍手,示意大家別慌。

廠房離李家一共才有一百多米,工人女多男少。李櫻初當時想要照顧村里的殘疾人就業,因此僅有的幾個青年人各有缺陷,平日里本本分分,算是弘光村最低調的一家。

換句話說,這廠子也最容易被欺負。

關颯冷眼看著,工人們全被嚇出來了,隔著廠里的鐵門聚在一處。

這還真是應景,她上午剛剛揍完四個流氓,對方眼看打到店里沒得著便宜,扭頭就得回村來報復,所以她今天必須來看一眼,否則李櫻初這顆軟柿子,非讓人捏爛了不可。

關颯示意大家跟在自己身后,幾個大姐眼淚都掉出來了,慌慌張張伸著胳膊,四五個人共同抓著一根燒火鉗子當防衛,一陣亂揮,險些砸到自己人臉上。

關颯順手把鐵鉗子接過去,語氣平淡地說:“這事和你們沒關系,害怕的先走,回家躲躲。”

幾個人扭頭盯著她看,大家知道關老板人狠話不多,可此刻看她短褲露著腿,就是個市里來的時髦姑娘,于是大姐怕她年輕不知深淺,趕緊往里邊指,提醒道:“十幾號人呢,拿著刀沖進來,見什么砍什么……”

關颯眼神都沒變,二話不說要往進去。

李櫻初趕緊拉住她說:“別!咱們報警吧!”

她看著她撥電話,又打量四周,真有事的時候,各家各院連窗戶都關上了,就剩遠處一座山嶺。夏天快到了,烈日之下滿山濃綠,背靠半邊青灰色的天,無云遮日,平平靜靜,這日子只差兩罐啤酒一碟花生就能閑坐半天,可惜蒼蠅太多,非讓人不痛快。

只要出了事,求救永遠是第二方案。

關颯活了二十多年,教訓充足,于是她說:“行,你報,不過派出所在南邊,等他們來的時候廠子估計都廢了,我先進去看看。”

說完她示意工人保護好李櫻初,抬手拿著火鉗子直接走了進去。

這話真是冤枉弘光派出所了,今天他們所里大部分的人都被分局臨時抽調走了。

半坡嶺的南麓挨著大路,比北邊富裕。南邊山下有一片湖,不大不小,據說在山頭上看的時候像個展開的扇面,當地人就叫它扇湖。

扇湖附近都是深山老林,五月底的時候天氣熱了,林地里濕氣不小,蟲蛇遍地。現如今農村也已經現代化,沒什么燒柴采藥的需求,因此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進林地。

這所謂的湖沒經過開發,小眾又便宜,近兩年周邊游的攻略滿天飛,敬北市區里漸漸開始有人往湖邊跑,因此南麓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開起了農家樂。

天剛亮的時候,一對周邊游的夫妻跑去湖邊釣魚,結果運氣不太好,魚沒釣著,直接在湖邊被一具浮尸嚇得送了急診。

此時此刻已經到了下午,方焰申終于趕過來了。

他一路看見東西有兩個村,家家戶戶的玻璃上都是大紅字,“半坡熏雞,天下第一”。他把自己開來的那輛大切諾基停在樹林外邊,抱著保溫杯去看現場。

方焰申的離職報告已經通過,市局領導自然沒把這個案子交給他,今天是由副隊長陸廣飛帶隊趕過來的,因此他來得有些尷尬。

方隊不以為然,走得氣定神閑,剛到林子外就見到一排車,分局的人在看守入口。

彼此都不認識,方焰申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直接要邁警戒線,沒想到刷臉不好使。

旁邊的小警察已經曬了半天,正不痛快,抬頭看見這人一身休閑裝,打扮講究,眼看和普通游客沒什么兩樣,于是口氣極沖地喊:“干嘛的?辦案呢,趕緊走,扇湖不能去了。”

方焰申擰開杯子,正好停下看樹林。巨大的杉木和濕地松密密麻麻連成一大片,白天都見不到里邊的人影,四下都是進山的土路了,根本沒有攝像頭。

他啜一口自己的菊花茶,十分耐心地和小警察打聽:“林子離湖邊還有多遠?往西往東?”

他問得駕輕就熟,對方下意識就說:“五百多米吧,十點方向直走……誒等會兒,你到底干嘛的?”

他這才慢吞吞地從兜里掏東西,小警察一臉提防,卻看這位大哥先掏出兩個核桃,然后才騰出空,把證件拿出來。

多虧還沒來得及上繳。

小警察笑了,“喲,方隊啊……沒聽說您今天要來啊,走走,我給您指,小心腳底下,這林子里什么都有。”

方焰申看見他手里捏著一個空的礦水瓶,于是轉頭又體貼地問:“這天太容易上火,辛苦兄弟們了,喝茶嗎,我給你倒點?”

方大隊長的保溫黑底紅星,是前兩年市局發的愛崗敬業模范獎,保溫效果奇佳,這會兒打開,徐徐冒著煙。

小警察抹了一把汗,趕緊擺手,放他進去了。

方焰申在林子里四下觀察,里邊無法通車,都是野路。地上長滿叫不出名字的植被,還有不少縱橫的藤蔓植物,行走困難,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跡。

路不遠,他走了不到十分鐘就看見水面了。

隊里的石濤看見人來了,立刻跑過來。那小子一米八三的個頭,膀大腰圓,今天也是便衣,肚子全塞在一件墨綠的T恤衫里,乍一看和后邊半坡嶺的山頭融為一體。

石濤的精神頭兒一向出眾,此刻人困馬乏的鐘點,他瞪著眼睛好像完全不累,而隊里的女警邵冰冰正在不遠處負責拍照。

石濤喊她半天,邵冰冰總算回頭了,看見方焰申來了,趕緊揮手,給他指發現死者的位置。

方焰申點頭,示意她先忙。

他這位“隊長”即將過氣,但石濤照舊體恤領導,接過他的保溫杯放到干凈的推車上,邊走邊跟他描述:“女性死者,三十歲左右。法醫初步檢查完,死者曾被類似繩狀物一類的東西勒頸,機械性窒息而死,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48小時以內。生氣疑似被人拘束控制,手腳都有捆綁痕跡。根據現在掌握的線索來看,這里不是案發現場,應該是被死后拋尸,但拋尸的地點和方式都比較潦草……尸體頭朝下入水,兩條腿卡在石臺欄桿上,所以根本沒能沉下去,一大清早就被發現了,泡水時間不長。”石濤撓頭,伸開手比劃一下姿勢,“簡直像是拋完就走,看都沒看。”

他一口氣說完,忽然注意到方隊今天打扮得格外講究,立刻眼睛都亮了,又要喊邵冰冰過來圍觀。

方焰申堵住他的廢話,問他:“死者的身份確認了嗎?”

“還沒有,身上只有睡衣睡褲,沒有相關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而且衣服很舊了,磨損嚴重,體態非常瘦弱,我感覺死者生前經濟條件有限,很有可能是附近村里的低保戶,需要回去再查。”石濤邊說邊往發現尸體的湖邊看,法醫已經將死者裝入裹尸袋準備運走,他立刻喊了一聲。

法醫是位姓劉的大姐,一看是方隊,停下等他們過去。

湖邊的現場已經勘察完了,剩下的人員在準備收尾工作。陸廣飛和分局來的支隊長站在湖邊的警戒線之外,兩個人正在說話。方焰申剛靠近,陸廣飛立刻轉身,支隊長很識眼色,干巴巴地笑,點頭招呼,直接張羅他自己的人先往外撤。

陸廣飛已經曬出黑黢黢的一張臉,此人堪稱市局里的著名面癱,見到人只有眼神招呼,連笑都懶得笑一下。

方焰申抬手拍他肩膀說:“辛苦了。”

太陽這么大,湖邊的惡臭都泛起來了,他們副隊卻絲毫沒有換個地方說話的意思,滿臉寫著公事公辦,壓低帽檐說:“方隊,命案還要進一步調查,這次隊里的名單上沒你的名字。”

“我知道,現場肯定還是聽你的,我就是來發揮下余熱。”方焰申說完徑自走去法醫身邊,一眼看過去,突然明白石濤為什么讓他來了。

死者的頭發乃至整腦頭皮,全部被殘忍地割走了。

方焰申干了小十年刑偵,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尸體,卻不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手法。

白日昭彰,方焰申瞬間恍神,突然想起關颯曾經說過的話。

她出事那年只有十二歲,精神病史卻已經有四五年之久了。關颯小時候在療養院不幸經歷一場火災,遭受重大刺激,而后她斷斷續續發病,情況很嚴重,又被送進醫院的精神科長期治療。

事故過后,一連去過好幾個警察,回來都對那個受傷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可惜沒有證據,沒人會輕易相信一個精神病患者所描述的畫面。

同年的方焰申還在特警隊工作,他只出現場,并不負責火災案件的后續偵查。兩家人都在一個大院住過,他也算是看著關颯長大,知道她家里的情況,火災之后曾以個人的名義去看望她。

那時候關颯雖然年紀小,卻可以正視病情,配合吃藥,原本一切穩定,突發的火災成為她邁不過去的坎兒,讓她不斷產生扭曲的臆想,始終對于自己腦子里無法求證的畫面異常執著。

方焰申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個冬天,他去醫院的路上就下起雪,但溫度不夠,雪落下來卻積不住。醫院來往的人太多,踩出滿地臟水,漸漸變得越來越泥濘,就和這人間一樣,有時候連生生死死的事,都能攪在一念之間。

關颯的病房里拉著窗簾,只有明晃晃的冷光燈。她那雙眼睛像一方看不透的深井,人回望久了,總覺得一不小心就要滑進去。

她和每位做筆錄的警察都說過,火災發生之前,她在療養院里見過尸體,被割掉頭皮的尸體。

這話突如其來,和受刺激的囈語沒什么分別,更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她的話。

那一年的方焰申聽從醫生的建議,試圖讓她放下。關颯還是個孩子,一切都有希望,只要能夠意識到幻覺本身,她一定可以逐步回歸到現實生活。

可是那時候的關颯盯著他,突然開口說:“你們總說眼見為實,好,那我祈禱自己一直病下去。”

如果眼見為實才是宣判,十二歲的關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看到那一天。

此時此刻,距離那個冬天已經足足過去又一個十二年,今時今日沒有雪,午后的氣溫早已突破三十度。

艷陽之下,方焰申面對慘死的被害人愕然無言,時間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半天都沒接上話。

法醫大姐不知道他在出神,詳細說給他聽:“雖然尸體被水泡過一段時間,但腦后未泡水的部分能看出傷口邊緣沒有外翻,死者是被死后割取的頭皮,兇器應該非常鋒利,而且是很薄的小刀或者刀片,日常很少見。”

方焰申反應過來,皺眉低頭仔細看,問她:“手術刀?”

“有可能,但兇手下手的力度十分隨機,有輕有重,導致割離的頭皮深淺不一,有的只在脂肪層,有的穿透帽狀腱膜……總之,是個外行,肯定不是有醫療背景的人。”

陸廣飛也過來了,就在他們身后凝神屏氣,像個沐浴在陽光下的旗桿子。

他眼看方焰申戴上手套仔細檢查傷口,在一旁低聲開口說:“目前來看,如果兇手和割取頭皮的人是同一個,這種手法不像激情殺人,需要引起重視,領導安排我們協同分局調查。”

方焰申很快收手,示意法醫先將尸體運走,他繼續看樹林走到水邊的這段路,一共幾十步而已,湖邊四周遍布混著煤灰的碎石子,沒能留下任何腳印。

他看著陸廣飛說:“從進入樹林開始,一路都有遮擋,這地方夜里烏漆麻黑的,鬼都不來了,兇手顯然很清楚這一片的情況,而且不在意尸體被人發現,估計死者的身份很難查。”

陸廣飛點頭,接上他的話說:“有兩個行政村離得最近,先從這兩個村開始吧。”他頓了頓,又打量方焰申,看他今天請假穿得休閑,和自己這群胡子都顧不上刮的糙人明顯不一樣,于是“旗桿子”凜然正氣,冷哼一聲擠兌他說:“方隊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我帶人加班。”

方焰申不理他,一步一步試著又往回走,抬腳看看自己的鞋底。他難得因為休假才穿了雙新的皮鞋,原本鞋底平整,此刻已經踩出了黑渣印子。

扇湖四周沒有路燈,湖面被整片林地和山體相圍,真到夜里純粹是荒郊野嶺。如果有人想要帶著一具尸體穿過樹林并不容易,無論是什么類型的輔助工具,只要帶輪子都很難正常通過,于是他轉身和陸廣飛說:“這案子可能比較復雜,我懷疑兇手有人協助運尸。”

他轉著轉著剛好走到石濤身邊,看見那胖子挺大個人,卻不怎么要臉,此刻縮著脖子,躲在邵冰冰身后,拿兩張紙當扇子。

方焰申看一眼他的鞋,伸手往上抬,示意他說:“胖子,抬腳。”

石濤不明所以,蹦開給他騰地方。

邵冰冰正在對焦,忽然覺得身后沒風,立刻急了,一張曬紅的臉從相機后邊探出來:“方隊,你看看我這腦門兒,一上午都爆皮了,咱們隊里就我一朵嬌花,您心疼心疼能折壽啊?”說完打量方焰申,調兒門立刻抬高:“哎喲,可惜您這一身名牌襯衫了,今天味兒不小,回去都得扔。”

大半天最緊張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石濤這會兒正有空,跟著貧嘴:“你看咱們方隊精致的小襯衫一穿,像不像電影里那種資產階級,衣冠禽獸?”

方焰申確實越聽越折壽,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讓你抬腳!”然后他又沖邵冰冰笑,滿臉敷衍,故作溫和地說:“我私人給你報銷防曬霜,這心疼夠不?”

嬌花滿意了,點點頭,傲嬌地扇著風走了。

石濤穿著運動款的球鞋,是這胖子前兩年趕時髦的心頭好,一雙黃紫對比色的潮鞋,如今已經快穿爛了,但底紋還很明顯,非常容易卡進碎石。

湖邊鋪的東西特殊,方焰申仔細看過,大概是過去的人為了節省,直接用燒完的煤灰混碎石塊拿來防潮。果然,此刻石濤的鞋底上塞著很多細小的黑色煤灰塊。

石濤立刻明白過來,迅速接話:“這兩年防污染,村里也禁止燒煤了,但凡能用別的東西替代,沒人再拿它鋪路,只有扇湖周邊還有這么大量的煤灰。”

方焰申直起腰沖他笑:“八戒,沒白吃。”

陸廣飛在一旁跟著他們說話,安靜得成了人形監視器。

他忽然開口,聲音格外深沉:“早上還有救護人員進進出出,不清楚對方具體進來的方向,林子不好保護,現場被破壞得差不多了,能找到痕跡的希望比較渺茫。”他說完話但沒人理,方焰申還在和石濤討論,他們覺得夜里還穿皮鞋翻山越嶺來拋尸的可能性不大,八成都是運動鞋居多,于是陸廣飛又說:“還不能確定死者身份,更進一步的尸檢結果也沒出來,這里不是第一現場,我不建議現在盲目展開推測,最重要的是排尸源,找嫌犯。”

“盲不盲的,要看什么人的目了。”方焰申眼角的那道疤在日光下十分顯眼,他自己卻不以為然,走到旁邊拿杯子,又站在風口的地方喝茶,“就因為什么都確定不了,所以一切都不能放過。盡快去村里排查可疑人員,重點關注下鞋底這些細節,如果有人隱瞞自己近期來過湖邊的情況,立刻帶回去。”

陸廣飛跟著他走,汗順著脖子往下流,但一直不避不讓,整個人直挺挺地戳在地上。

“還有,為什么要割頭皮?割下來的頭皮去哪兒了?根據現有情況來看,對方疑似有手術刀一類的醫療器械,又具有死后對尸體的侮辱行為,拋尸方式很可能是多人協作,這附近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方焰申停了一下,又指指樹林說:“林地隱蔽性強,再讓痕跡組的人過來,找找有沒有特殊的線索。”

石濤從邊上湊過來,立刻冒出一句:“好的,方隊。”

陸廣飛抬眼瞪他。

石濤站在方焰申身邊,回報給副隊一臉無辜的笑,然后擦把汗,自告奮勇地招呼人說:“我和冰冰去給痕跡的同事幫忙。”

很快,分局和派出所的人都先離開,去往東西兩個村,協同尋訪受害人的身份,順帶排查各家。

湖邊只剩陸廣飛還在生悶氣,嘴角都快抿僵了。

方焰申眼看他們副隊憋著不滿,十分理解。局里上下都知道,對方在系統里比他資歷深,年紀也大,一直看他的做派不順眼,好不容易盼著他今年舊傷復發要滾蛋了,沒準就能扶正,誰知道一出命案,他巴巴地又跑回來了,讓陸廣飛面上無光。

方焰申嘻嘻哈哈湊過去,和陸廣飛勾肩搭背,低頭嘀咕。

陸廣飛渾身僵硬,臉都快拉到地上了,一個勁搖頭,提醒他公務在身,嚴肅一點。

方大隊長也不勉強,又解開一顆襯衫扣子透氣,愉快地擺手說:“那我先走,副隊辛苦。”

方焰申又扎進了林子里,沒兩步就看見石濤和嬌花蹲在地上。前方是痕跡組的同事,大家顯然沒空和他們倆為伍,已經熟稔地往前去了。

石濤問他:“方隊,你和老陸說什么了,他腦袋直冒煙,你是不是說不走了?”

邵冰冰嘴里“嘖嘖”兩聲,揉著自己曬壞的臉,她剛好卡在三十歲的分水嶺上,自覺身子骨不如以往,就比如此刻,她對著方焰申看了一會兒,開始頭腦發暈。

五月的天,太陽毒,她面前這人也有毒。

平時方焰申總捏著倆核桃,他在單位的時候連鞋都不提,每天在樓道里踩著后跟溜達,今天卻像模像樣地穿得格外悶騷,說是請假去看堂弟,八成堂弟都沒見過他這么容光煥發。

邵冰冰帶著手套,小心翼翼地巴拉地上的枯藤爛草,心里針扎似的,還真找到點“嬌花”的心態。一時內心戲有點多,她故意冷著臉,生怕自己繃不住,轉頭踢石濤后腰懟他:“胡說!那副隊可就不是冒煙的事了,他能氣到一頭扎湖里。”

方焰申笑了,眼看邵冰冰差點絆倒,他抓著她的胳膊把人扶住了,好言好語地提醒她說:“你出外勤就不能穿雙好走的?小皮鞋留辦公室吧,在樓里的時候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小皮鞋?石濤哈哈大笑,沒忍住:“還有臉說別人,您看看自己腳上吧,帥是要付出代價的。”

方焰申從鞋到褲腳都臟了,但他并不生氣,繼續微笑著開口:“我看半坡嶺這地方風水不好,正缺人祭天,要不你填個窟窿?”

石濤消停了,伸手給嘴上拉鏈。

邵冰冰萬般無奈,“我倒想呢,一大早突然被叫走,出來都上車了,才知道要直接來現場。”她是個女人,當然想精致,此刻臉上的淡妝都花了,水靈靈的一朵嬌花,從頭到腳全曬蔫了。人各有志,邵冰冰對這事想得開,既然選擇干這一行就習慣了,隊里忙起來不分公母,只是沒想到今天來的地方這么難走。

方焰申讓邵冰冰先往西邊去,然后伸手拉住石濤,兩人聚在樹后說話。

石濤胖歸胖,辦事卻十分機靈,低聲問:“方隊,你以前查過好幾次卷宗,你想找的案子不就是今天這種情況么。”

“是,女性被害人,死后被割取頭皮。我早年聽說過類似的描述,可是當年毫無證據,到今天之前,它都只是一種猜測。”方焰申示意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又叮囑他,“給祝師傅打個電話,麻煩他查一下,最近三個月內出獄人員的名單。”

石濤順勢答應,立刻看手機,半坡嶺這一帶的信號都不怎么好,時有時無,只能進村里找個有網的地方,再找內勤。

他想著想著有點跟不上,請教道:“方隊,這和出獄人員有什么關系?”

方焰申十分坦然,如實回答:“不知道,我看了名單才知道。”

兩人說話之間繼續往前走,前邊同事的對講機里烏拉拉傳來一陣陸廣飛的喊聲。

石濤嚇一跳,回頭和他抱怨:“老陸那旗桿子根本不是當頭兒的命,讓他干點事費死勁了,一請示二匯報,心情不好就咆哮,只有方隊你能治他……哦對了,你剛才到底和他說什么了?”

“我說半西村有農家樂,看著熏雞不錯,我要在這里等到天黑,正好請他吃一頓,他就急了。”

公務在身,怎么能滿腦子熏雞?

石濤只聽進去了后半句,憤慨地指責陸廣飛沒眼色:“這樣,方隊,等到飯點的時候你請我去,這個面子我給了!”

方焰申示意他過來,照著他腦門兒狠狠彈一下,“我不想給,趕緊干活!”

一山之隔,從早到晚,還真讓方焰申的烏鴉嘴說著了,不知道半坡嶺的山頭犯了什么煞,南邊出命案,北邊的村里有人打架。

弘光村里的假發廠不少,但李家廠房還是頭一次這么惹眼。

關颯進去的時候,廠里幾臺三聯機都讓人掀翻了,原本剛做一半的假發已經被扯飛,滿地針網,再加上烏黑的發團,這場面讓人猛然一看心驚肉跳,還真是風水不好,白日見鬼。

關颯長靴上的金屬反光,她踩著滿地狼藉往里走,拿火鉗子在大鐵門上敲,那動靜瞬間把一伙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

她挨個看過去,想找上午見過的廢物,但只認出兩個,于是抬頭和他們說:“一碼歸一碼,你們的人是我打的,和李家廠子無關,打人的事找我,至于這幾臺機子的損失……”她蹦上操作臺坐著,慢慢地晃手里的鐵鉗,一頭短發剛好卡在耳垂之下,瘦尖的下巴隨著動作微微揚起來,她似笑非笑地繼續開口說:“咱們完事單算。”

墻邊有個穿紅短袖的小青年先奓毛了,瞧著還是個不到二十的少年人,大聲嚷著:“我哥說了,就是她!穿靴子的臭娘們!”說完他直接往關颯那邊沖。

人氣急的時候都有個毛病,下手沒輕沒重,動輒真玩命,小青年抬手已經掄出鐵棍,只想往她腦袋上招呼,“臭婊子還敢打人!”

關颯抬腿踹開他的棍子,翻身避開,一個后擺腿直接把他給踢暈了。

那小青年一腦袋扎過來根本沒收勁,直接撲到操作臺邊上。關颯很快又一拳補過去,把他鼻血都揍出來了。

關颯玩著自己的鐵鉗子坐回去,懨懨地有些頹廢的模樣,開口教育他:“來,祖宗教你,小孩子要懂禮貌,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既不敢罵人,也不敢玩鐵棍。”

這口氣傲慢極了,一時旁邊的人也有點不知底細,場面原本還能控制,沒想到李櫻初突然闖進來了。她躲在外邊放心不下,不想讓關颯為自己出頭犯險,于是喊著往里跑,直接舉起手機,示意四周的人:“我,我們報警了!趕緊……趕緊滾!”

她的小嗓門喊得氣若游絲,頭上兩根麻花辮兒都跑散了。流氓沒被她嚇走,反倒一下把廠房里的氣氛給點著了。

旁邊的瘦高個可能最近不太順心,染著一頭原諒色,此刻頂著綠毛,率先笑出聲。他揚手把李櫻初的手機打掉了,那動靜聽起來格外嚇人。

李櫻初不敢抬頭,慌得撲過去抓住關颯,一心只想往外逃。

這就不好看了,碼架的時候,臨陣脫逃是大忌。

門口瞬間讓人堵住,左右幾個男人沖過來,直接把李櫻初推倒在地。

她哭著掙扎,小小的身板還不到對方的胸口,辮子在空中蕩來蕩去,像顆早發的種子,細不伶仃地一掐就斷,很快被人拖起來幾巴掌抽得沒了聲音,按在了墻上。

關颯替李櫻初擋了兩下,左邊胳膊上掛了彩,血順著指尖往下滴。她自己沒覺得疼,抬眼一一掃過周圍的人,聲音平靜,仍舊抬著下巴說一句:“把她放了。”

有人還在罵,從背后過來要給她一棍。

關颯反身避開,手里的鐵鉗子已經掃過對方膝蓋,讓對方直接跪倒在地,一連聲慘叫。四周的人統統紅了眼,但被這叫聲鬧得也心虛,互相對視。

一時大家全看著關颯那雙眼睛,竟然沒人敢輕舉妄動。

這么多人要拿她開刀,事到臨頭,關颯眼睛里沒有半點驚懼的神色,充其量就是不耐煩。

她確實有點討厭這種場面,好像一個個多占理似的,有理就不至于打架,打起來就別廢話,不如大家都痛快點,非要威脅人就太低劣了。

她站直了,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往地上落,又加重口氣說:“讓李櫻初先走,我留下。”

不遠處扣著李櫻初的人年紀稍長,大概是他們的頭兒,三十多歲了,滿臉橫肉帶著兇相,脖子上一條金鏈子閃閃發光。他沖關颯舉著菜刀比劃,口氣極沖:“小妞兒挺他媽有種,你過來,讓老子剁兩下,這事就了了!”

李櫻初弱弱地掙扎出一口氣,還想說話:“流氓……流氓都不打女人!”

四周哄然大笑,金鏈子大哥拍著她的臉蛋說:“老子可不是流氓!”

關颯一步一步往前走,周圍的人看著兩個兄弟折在地上,誰也沒敢先上。

李櫻初瘋了似地喊,關颯卻沒空看她,只看那滿臉橫肉的男人,一字一字重復:“我說,放她走,聽不懂是不是?”她說著起腿飛快,趁他咧嘴要罵的功夫,一個下劈直接把他手里的刀踢落,緊接著沖過去抓住對方的胳膊狠厲一擰。

橫肉男吃疼,不得不松開李櫻初,徹底暴怒,回頭就叫人:“上啊!”

四周的人反應過來,舉著家伙都往她面前沖。

李櫻初從背后抱著關颯的腰,想把她往后拽,結果直接撞在了墻上,兩個人退無可退,忽然門口的鐵門又響了。

突如其來,警察巡邏。

來的是兩個片警,一看廠里真要出事,舉著電棍大喊,讓他們都散開蹲下。東口的人沒想到還有警察會來,立時慌了神,把手里的東西一扔,要往外跑。

誰都沒想到這么多人,兩個警察拉也拉不住,拽倒兩個腿腳慢的,對方一個勁兒解釋都是誤會。

李櫻初看見關颯手上有血,幾乎有些支持不住,最后還是關颯扯著她,把她拉到一旁坐下。

警察叔叔實在沒想到今天這么忙,直接把他們全給帶走了。

弘光村打架斗毆算不上多大的事,本身沒什么可問的,不外乎村里兩個廠子有糾紛,工人因為利益矛盾,互相積怨。

關颯的胳膊只是外傷,草草看了一下,所幸不用縫針,在派出所里做了止血包扎。她自己根本無意追究,兩伙人鬧到都進派出所了,火氣早被警察叔叔鎮壓太平,對方知道理虧,也沒再多爭。

等到他們做完筆錄出去的時候,天都黑了。

李櫻初受了刺激,神色有點恍惚,好在沒犯病,就是一直哭,眼睛都腫著。

關颯和她出去,走著走著忽然回身看。雖然時間晚了,可今天派出所里實在有點過分安靜,她一共只見到三個民警,偏偏就這么巧,兩個都被派出去,特意到弘光村里巡邏。

她讓李櫻初出去等,自己留下在大廳,沒一會兒,里邊有人出來了,剛好是那位救了她的警察。對方瞧著四十來歲,面相普通,以前也不認識,大概正要去吃飯。

她在門口溜達,半天也不走。

警察停下問她:“還有什么沒說的?”

“沒。”關颯試圖擺出驚魂未定的表情,但沒擺好,她干脆放棄,只好攏著頭發,禮貌地說:“我是想謝謝您,多虧您出警及時,我們以為趕過去怎么都要二十分鐘呢。”

對方一聽這話就笑了,“嗨,那么多人,你們兩個小丫頭,真等出警不早完了?以后記住了,沒事別學電視里演的,什么動不動給朋友出頭……你那朋友還有病史,嚇她干什么,這種糾紛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是。”關颯順勢接話,看他此刻態度不錯,又問:“那您怎么知道村里有事?是不是有人通知您了。”

警察皺眉看她一眼,指指她的胳膊說:“和你無關,別打聽,趕緊回去看看,別感染。”說完直接就走,多一句都不開口。

關颯什么都沒問出來,只能先和李櫻初一起回村。

眼看天光全無,弘光村里家家都亮起燈,遠處的半坡嶺白天看著郁郁蔥蔥,一到夜里,什么顏色重了都是黑。

李家的廠子已經整理過,機器還能用,只是很多假發做到一半都毀了,工人明天開始還得重新趕工。

李櫻初安排好廠里的事,匆匆忙忙回來做飯,平時她自己吃得簡單,但今天關颯也在,就特意挑出新鮮的菜來炒。

關颯打開窗子通風,正好對著她家的小院。入夜山腳涼風陣陣,她提議不如搬個桌子去院里吃。

李櫻初糾結著說:“算了,院里堆滿貨,全是灰,而且蚊子也多,咱還是在廳里將就吧。”

關颯不再勉強,過去幫她支桌子,看著她的腫眼泡,耐下性子和她說:“你一個人住,有什么事別湊活,現在條件都好了,這么辛苦干活,不就為了能活得好一點么,你必須學著照顧自己。”

李櫻初聽見這話又有點想哭,趕緊低頭扒拉自己碗里的飯,夾起炒油菜給她。

關颯沒再說話。

對面的人還是忍不住,小聲問:“胳膊疼不疼?”

關颯的袖子因為包扎都挽上去了,此刻所有自殘的割傷無所遁形,但她早就可以對著自己的傷疤開玩笑了,于是湊過去給李櫻初看,逗她說:“我還缺這一刀?試過一百次了,我自己下手可比他們準。”

李櫻初笑不出來,伸手按著關颯的手腕,和她道歉,“對不起,你都是為了保護我才惹上他們的……是我沒用。”

這臺詞簡直連八點檔里都不演了,關颯越聽越來氣,恨鐵不成鋼,搖頭繼續吃飯。

李櫻初怕被她罵,縮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出。

關颯看不得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于是放下筷子,伸長胳膊示意對面的人看,“你知道,我過去也遭過罪,我媽嫌我瘋,把我關進療養院里不聞不問。我發病的時候什么事都干過,但我清楚自己出了問題,我病了,就必須治好它。如果只為了迎合外人表演自己正常,這樣活著沒有意義,傷口只會越來越深,這道理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懂了。”

此刻屋子里的電燈明亮,滿墻的報紙泛著黃。關颯的胳膊上全是童年自殘的痕跡,她同樣病了這么多年,卻一直都在努力自救。

“從療養院走出來之后我發現,人群里的法則其實很簡單,強者恒強,弱者恒弱。”她看向李櫻初,認真告訴她:“別人欺負你,你就要學會反抗。別人歧視你,你就證明活得比他們還好,你必須找到面對生活的態度,不要什么事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李櫻初捂嘴點頭,硬是把眼淚忍回去了。

很快外邊也靜了,八點多鐘城里的夜生活剛剛開始,可村里人入夜后卻沒什么活動,鄉親們基本各回各家。

兩個人吃完飯,李櫻初收拾碗筷,忽然抬頭問:“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擺脫出來的……我是說,那些突如其來的念頭。”

關颯正在出神,她從派出所回來一直若有所思,此刻聽見她問,順口就說:“我想找到原因。”

“原因?”

“幻覺不是憑空而來的,如果它們只存在于我腦子里,這么多年卻沒有任何扭曲變化,原因是什么?到底為什么反反復復重演,如果不是,如果它們都是真的呢?”

李櫻初嚇了一跳,手里的筷子陡然掉落,“關颯!你是不是又在想療養院的事了?”

“沒有。”對面的人眸子發亮,在燈光下微微閃爍,她搖頭說:“因為他又回來了。”

李櫻初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繼續撿筷子,“我知道了,你有喜歡的人。”

關颯總算笑了,起身和她一起去廚房,李櫻初不讓她動手,轟她出去坐。

她干脆靠在廚房門口,拿著洗好的蘋果啃,繼續和對面的人說:“你也會找到的,無論是人還是事,它會成為你活下去的支點,讓你有膽量面對自己。”她頓了頓,把話題變得輕松一點,給她打個簡單的比方,“比如你想把生意做大,掙更多的錢,或者只是幫助醫院里的患者,讓他們戴上你做的假發得到安慰,只要你能對生活抱有一點點期待,就夠了。”

活著就要為之努力,每個人都值得敬佩。

李櫻初沒說話,手下的水聲大了,她把盤子和碗都洗完,搖頭又開口說:“我不像你,我這種情況,過日子已經很難了。”她說完開始洗切菜的刀,水打在刀上,再濺到臉上,天熱,水卻依舊涼得扎肉。

她背對關颯,一直盯著刀刃看,忽然伸手在水中撫摸它,輕而痛快。

李櫻初對著刀刃無聲無息地笑。

關颯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手里的蘋果快要吃完,安慰她:“如果你真想要某樣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配得上它。”她說完看看時間,已經打算離開,“這個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

李櫻初身前還有滿池子泡沫,沒顧上送她,只好遙遙喊一句:“天黑了,你慢點騎。”

四下確實太黑,路燈倉皇,管不了多大用處。

關颯騎著重機離開,漸漸速度上去,鄉鎮村落都被她甩在身后。極暗之處忽然閃過零星火光,在野地里非常明顯。

鄉下還有舊習,不遠處地里有人在燒秸稈。

關颯故意不去看,往前一路迎風而去,越過半坡嶺的界碑,距離市區卻還有一段距離。田間夜路漫漫無邊,她漸漸覺得胳膊上的傷口開始疼,明明只是小傷,此刻卻像被人鋸開骨頭,詭異的痛感順著神經往上躥。

關颯有種不好的預感,反光鏡里避不開道路兩旁飛逝的火光,讓她的感官突如其來異常敏感,空氣里還有焦灼的味道。

這場面就像點燃的引線,在她眼里燒得已經不是秸稈了,她的神經和大腦無法承受這種引誘,不斷催生出可怕的聯想……開始有人呼喊,數不清的驚叫,還有人猙獰地嘶吼,最終響起槍聲,那聲音把她整個人都炸開了。

關颯渾身冷汗,猛然剎車,又把重機停在路邊。

她捂著耳朵走上人行道深深吸氣,卻始終能聞見四周可怕而嗆鼻的味道,她開始持續幻聽,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此時此刻她在發病邊緣,絕不能再往前騎了。

關颯掙扎著下車,這才發現自己的位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路旁兩側全是荒野,反而逃不開。

她很怕火。

天幕沉甸甸地墜下來,入夜積云,一碗銀月,時有時無。

田野里十分熱鬧,堆積如山的秸稈一燒就燒得大了,濃煙彌漫,冷不丁撲出一團光亮,相隔幾百米的距離,橘紅色的烈焰被風吹得愈演愈烈。

關颯眼前的畫面漸漸扭曲變形,火的顏色在她眼里不斷放大,很快站不住了,幻覺重現,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十二年前,病房里的火已經燒起來了,嗆到關颯無法睜開眼睛,只能劇烈咳嗽。

窗外的喇叭里不停在喊話,火舌燃斷門板,所有聲音爭分奪秒,一股腦要往她耳朵里灌,逼得她劇烈發抖。

與此同時,關颯被兇徒拿著手術刀抵住脖子,一動不能動。

那也是一個有風的夜晚,她的長發幾乎留過膝蓋,長而凌亂,統統糊在臉上。她感覺到身后劫持自己的人幾近發狂,生死一線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有人開槍。

一切都沒來得及讓她作出反應,中彈的兇徒猛然將她抱起,直沖大火摔了出去。

夜風刮過,關颯冷汗透體。

行車道上并不安靜,遠處似乎又有車,飛馳而來的聲音分外明顯。

刺鼻的味道讓她的意識來來回回,她努力逼自己看清眼前的路……可是于她而言,過往是場噩夢,火災過后,所有人都試圖給予寬慰,修復她所經歷的創傷,卻沒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

那時候關颯看著自己的身體倒下去,意識卻仿佛燃上了半空,她竟然不覺得疼。她看見一整片焰火的姿態,所有被風打落的火星,都像無法摘取的星河。

黎明時刻,有人穿越火光而來,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說來可笑,關颯從小就明白自己是個累贅,除了他,除了那個從火光里沖出來的人……這輩子,大概只有那個人真心實意想要救她。

她記得自己周身僅存的安全空間越來越窄,高溫讓人無法承受,她看見方焰申沖進房間尋找自己,腦子里所有的聲響瞬間靜默。

可惜那一年的關颯太小了,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女孩,被家人扔在療養院里。她可以得到他的同情,他的照顧,他的拯救,除此之外,她只能得到他買的糖。對一個精神病患者而言,死亡只需要一時的勇氣,而活著卻需要掙扎一生。

如果她必須活下去,她想讓他記住自己,不惜任何方式。

所以關颯看見當年的自己竟然不再掙扎了,她聽著方焰申的聲音越離越近,從容地躺在了火海里。

如今也一樣,關颯陷在幻覺之中,被迫面對自己瘋潰的念頭,那些洶涌而來的噩夢讓她無法站立,被迫扶著路燈蹲下身,開始用指甲在胳膊上狠命地撕撓,企圖保護僅存的真實觸感。

然而方焰申還是來了。

她再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感受到他強行把自己抱起來,她終于能在他懷里喘過一口氣,所有嘈雜的幻聽又一次安靜下來,因為方焰申在喊她:“颯颯!”

關颯頭暈目眩,竭盡全力睜開眼,只有這一刻她才能發瘋似的抱緊他。

方焰申背靠漫天火光,緊緊皺著眉,他眼角的那道疤格外分明,這不是幻覺。

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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