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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胭脂邑
初冬,夜晚,胭脂邑。
沉煙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在黑黢黢的林間。
他一身粗布衣衫,肩挎長弓,隨著健壯身形的微微晃動,箭筒內數只無翎箭發出沙沙聲響。
忽地想起什么,他佇足回頭,輕喊了聲,“玲瓏——”
聲音剛落,樹后凸現一只怪獸,灰色獠牙一閃,精光四射的小眼竟然流露出極不相稱的一縷溫情。
沉煙望著它笑了。
“別貪玩啦,”他警告道,“你若迷路,我可不回來找你。”
玲瓏晃動毛森森的身軀顛顛跑來,肚腹在沉煙腿上輕輕蹭了下,信賴地瞧著他。
“好啦。”他拍拍它的頭,“要下雪了,走吧。”
不多時,夜空飄起雪花。
前方,一片空地被晦暗的樹影圍在中間,迎著上方淺淡的天光。
沉煙手伸向背后。羊皮背囊內,一只狐貍幼崽睡得正香,摸上去熱乎乎的。
“可憐的小家伙,以后就跟著我吧。”他憐愛地說。
忽然,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在林間響起,夾雜著無數只獵狗的狺狺吠叫,靜謐的樹林瞬間沸騰。
沉煙警覺起來,低聲吩咐,“去,玲瓏!”
玲瓏迅速跑開,消失在樹叢后。
轉瞬間,一隊人馬出現在空地對面。
大約四五十人,個個身披銀色甲胄,腰佩利劍,身形精悍,神色戒備。
為首一人約二十六七歲,看上去像富家公子般悠閑自在,只是眉頭微蹙。
他身披黑貂皮斗篷,腳蹬白色輕便羊皮短靴,頭頂的紫金冠上,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在夜幕下閃閃發亮。
他勒住韁繩,目光落在沉煙身上。
獵狗的吠叫聲瞬間停止。
“這片該死的林子,怎么走出去?”那人高聲問。
“你要去哪兒?”沉煙平靜地問。
“莫亞得。”
沉煙向旁一指,“往那邊走,看到河往上游去,就是格朗高原。”
“哦,”那人點點頭,打量著沉煙,“你是這兒的獵戶?”
“嗯。”
“能借你的領地生個火嗎?我累啦。”語氣慵懶。
“當然。再說胭脂邑并不是我的領地。”沉煙轉身欲走。
“別急,我問你些事情。這個賞你。”
隔空拋來什么,沉煙一伸手接住。是塊柔潤碧透的青玉佩,魚尾系著精致的海棠色絲絳。他將玉佩輕輕放在馬前一塊石頭上。
“不必了。”他淡淡地說。
“隨你吧。”那人無所謂地說,翻身下馬,韁繩向后一拋,立即有人接過。
篝火燃起來了。雪花不停地飄著。胭脂邑掩起雪白的面紗,黑暗中收斂了萬種風情,靜若處子。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在篝火旁坐下,搓著手問。
“沉煙。”
“喂!你出來!”那人頭也不回地嚷。
一人朝篝火走來。
沉煙抬眼望去,不禁嚇了一跳。
那是一張受過劓刑的臉,戴了個山羊皮縫制的假鼻子,以四根細麻繩穿過,掛在耳朵上,薄薄的嘴唇呈一字形緊緊抿著,面無表情。
“穆勒,如果我沒記錯,你好像有個弟弟叫沉煙。”
“我弟弟叫占卓,十年前失蹤了。”穆勒上前幾步,將那人斗篷上的雪輕輕撣去。
他動作仔細,甚至透著幾縷溫情,深弓著的腰猶如卑順的老家仆,卻難掩眉宇間的高貴氣度。
沉煙觀察著,心中暗暗驚訝。
“這兒的天氣總這樣變化無常嗎?下午陽光燦爛,晚間竟然下雪。”烤火的人抱怨道。
“差不多吧。”沉煙回答。
“說說你的戰績吧,小獵手,見過狿嗎?”
“三次。”
那人眼睛一亮,“然后?”
“打死兩只。”沉煙瞥了眼黑黢黢的樹叢,擔心著玲瓏。
這些人顯然是出來獵狿的,他可不希望玲瓏此時冒冒失失地闖出來。
“活的呢,跑了?”
“放了。”
“有氣魄。”那人大聲贊道,“我這次出來就是為獵狿。從高原一路到這兒,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沉煙笑笑,“它們聰明著呢,也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這里只能有一個主人。”那人沉下臉。
沉煙不語。
此刻,從對方的裝扮以及言談舉止,他已隱隱猜出這人是誰。
不錯,正是前不久消滅了軒轅國,將繁華的影都焚成一片廢墟,隨后南下,將衰弱的越安國變成自己附庸,二十七歲的莫亞得城主,格朗高原王,澤德。
紫金冠上那顆碩大的夜明珠,即便在暗夜的茫茫雪野中也燦然生光,足見價值連城。
“你多大啦?”澤德問。
“二十。”
澤德微微點頭,喃喃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為了鞏固王位而——”
他猝然頓住,眼底掠過一絲痛楚。
穆勒似乎從他的語氣中察覺到什么,默默低下頭。
“靴子濕透了。”澤德冷冷地說,抬起一只腳。
穆勒蹲下身,為澤德脫下靴子,湊到火邊烘烤著。
澤德毫不客氣地將兩只腳搭在穆勒背上。
火光映著穆勒的臉,讓那張奇異的面孔呈現出令人費解的表情。
沉煙注意到,穆勒那雙手白皙細嫩,堪比女孩,服飾也與其它侍從截然不同,相當奢華。顯然,他絕非尋常宮人。
而澤德待他的態度卻如此粗魯恣意,仿佛他是身份最卑賤的奴仆。
沉煙心中的詫異加深了。
“知道格倫嗎?”澤德問沉煙。
“嗯,曾經的格朗王,”沉煙回答,“有本書叫《格朗奇異錄》,上面說,他還是優秀的獵手,曾親手擒獲了獵夢者首領庫巴。”
“格倫的輝煌戰績多了,相比之下,庫巴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異族而已。”澤德輕蔑道。
“獵夢者一度也很強大。”
澤德搖搖頭,“那是在布倫坎黑森林,千年以前。如今他們已經快絕種啦。”
“書上說,庫巴死后化為了一顆黑色靈魂石,是真的嗎?”沉煙問。
“嗯。格倫殺死庫巴后,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滴在庫巴傷口上。換做其它獵夢者,會當場化為黑色灰燼。庫巴卻化為了一顆黑色靈魂石。”
“到底是王者,與眾不同。”沉煙沖口贊道。
“異族沒有王者!”澤德強調,不悅地掃了沉煙一眼,“格倫才是王者,可惜最終被同伴莫奇殺害。所以莫奇的子嗣后來才遭到報應。”
背對澤德的穆勒默默凝視著火光,嘴唇微微哆嗦著。
“我從未見過獵夢者。”沉煙若有所思。
忽然,他捕捉到幾米開外的樹杈上有細微的動靜。
那聲音稍縱即逝,就連訓練有素的獵狗都未察覺,卻逃不出沉煙靈敏的耳朵。
那不是貓頭鷹,也不是擅長攀爬樹木的野獸,更不是人。沒有人能攀上那樣細高的樹杈。
也許是猴子。然而,性急的猴子不可能始終保持冷靜。
澤德對此渾然不覺。他將腳伸進穆勒遞過來的暖融融靴子里,站起身,在雪地上用力跺了跺。
“我發過誓,必將獵夢者徹底鏟除,一個不剩。”他神色威嚴地宣布。
只聽嗖的一聲,什么東西由樹杈間射出,筆直飛向澤德。
完全出于本能,沉煙如電般探出手。
那是一顆石子,力道奇大,邊緣尖銳。他掌心立即出現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滲了出來。
“有刺客!”侍從們喊道,部分護住澤德,其余由四面八方沖進樹林。
澤德站在原地,臉色略顯蒼白,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片刻后,侍從們泱泱而回。
“跑了?”澤德一臉慍怒,“你們這些廢物,以后別再出來丟人了!”
侍從們垂下頭。
“咱們走吧,陛下。”穆勒輕聲說。
澤德“嗯”了一聲,轉向沉煙。
“跟我進回宮吧,小獵手。”
沉煙彎腰抓起一把雪,將掌心的血慢慢擦去,平靜道,“山野之人,不想為難自己。”
澤德沉下臉,“你已知我身份,卻還要拒絕?”
“請陛下恕罪。”沉煙躬身道。
澤德定睛望著沉煙。
“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喃喃道,“這么多年了,我只要想起,就恨不得他再死一次。可是很奇怪,我對你卻懷有好感,甚至喜歡和你聊天。”
他轉向穆勒,語氣驟然冰冷,“知道那人是誰吧,我的小獒犬?他和你可是至親呢。可是很奇怪,你一點都不像他。”
穆勒臉色蒼白,緘默不語。
“沉煙,你救了我,難道不想要什么封賞嗎?”澤德問。
沉煙搖搖頭,“我想要的都有了。”
“比如——“
“自由,平靜。”
澤德點點頭,目光露出贊賞之意。“說得好。這兩樣也是我想要卻不得的。從這個角度,倒是我羨慕你了。”
沉煙垂下眼睛,“陛下說笑了。”
澤德沉思片刻,朝自己的馬走去。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入宮。”澤德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后,我可能會改主意。”
“需要我帶路嗎?”沉煙問。
“錯過胭脂邑的雪夜美景才是憾事。更何況,”澤德用馬鞭指著侍從們,“他們也該將功折罪了。”
幾名侍從匆匆去前方探路,澤德最后瞥了眼沉煙,縱馬進入樹林。
獵犬的吠叫聲再次響徹夜空,漸漸遠去。
篝火依舊燃著,木塊上浮著一層紅彤彤的碳衣,微微顫動。
沉煙注意到雪地上有什么東西閃著光,上前一看,是那塊魚形青玉佩,在石塊上幾乎被雪埋沒。
他彎腰拿起,忽然感覺到身后一陣異樣,倏地轉身。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如同一只黑色山貓,從幾米外一棵樹上輕輕躍下,動作敏捷。
“誰叫你多管閑事?”男人撣了撣肩上的雪,瀟灑地甩了下頭發,慢條斯理地質問。
“暗器傷人,太不入流了吧?”沉煙譏諷道。
“哼!入流如何?一團污濁而已。”說罷,他朝篝火走來。
火光下,只見這人身形頎長,骨骼健美。散至肩頭的一綹綹黑發中,白皙的面孔輪廓分明。如劍濃眉下,一雙寶石綠雙眸猶如山貓般閃著深邃的幽光,令這漫漫雪夜更顯神秘。
在火堆對面,他謹慎地站住,平靜地望著沉煙。
目光相遇,沉煙感到整個胭脂邑的山林如同潮水般后退,渾身毛孔莫名收緊。
“你是誰?”他低聲問。
“獵夢者,默熙。”那人淡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