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三陽交泰產(chǎn)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內(nèi)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圣住縱橫。

這首詩說的是傲來國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受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一朝迸裂產(chǎn)出一石猴，到后來得道成仙，成了人盡皆知的齊天大圣孫悟空。

話說清朝嘉慶初年，古城都梁出一奇人，他無根無底、無名無姓，既不是石頭里迸開的，也不是樹上結(jié)出的。突然有一天，他就出現(xiàn)在濟(jì)州門外的城墻腳下，大約五六歲的模樣，衣著襤褸，也不乞討，有人看不過時就施舍一點東西。就這樣有一餐沒一餐，他居然也活了下來。無名童十一二歲那年，一連數(shù)日無人施舍食物，他實在餓得難受，偶見墻根下有一公一母兩條蛇交尾，就捉來用火烤了吃，發(fā)現(xiàn)味道十分鮮美，這一吃居然吃上了癮。之后，他每每去土堆、荒坡上尋找蛇穴，回到城里時，手中總是捏著活生生的毒蛇。都梁百年老藥號“易恒春”常年需毒蛇入藥，主事的聞知都梁出了位善捕蛇的大膽少年，就找到他，愿以高價收購。這男孩自此以捕蛇為業(yè)。有道是，“夜路走多了總要遇見鬼”，捕蛇少年也常被毒蛇咬傷，幾乎喪了性命。某年仲夏，他在一風(fēng)化石堆中逮得一條足有四斤重的銀環(huán)蛇，一時高興就放松了警惕，被它咬了一口。

銀環(huán)蛇屬“風(fēng)毒”類毒蛇，用現(xiàn)代話說叫“神經(jīng)毒”，毒液中含有麻醉劑，人被咬之時就如何被螞蟻叮了一般，隨后還有酥麻的快感。因為不痛，他也不在意，興高采烈地來到“易恒春”就不濟(jì)了，先是傷口周圍烏腫，隨之頭昏目眩……也算他命大，“易恒春”多的是杏林高手，把他從閻王殿里救了回來。自此他便不敢捕蛇了，但活著要吃飯，飯從何處來？都梁衙門里有一個柒姓職業(yè)劊子手已經(jīng)年老體衰，正欲物色一個接班人。殺人乃是折壽、損陰的勾當(dāng)，正經(jīng)人家子弟不屑為之，因此多年來無合適人選。有人就向他推薦這捕蛇少年。

在古書里，劊子手都是濃眉大眼、滿臉橫肉的兇神惡煞。其實，這也不無道理，面貌兇惡可起到鎮(zhèn)住死犯的效果，在心理上就先占了上風(fēng)。柒老漢把捕蛇少年叫到衙門里，見他長得眉青目秀就有幾分不滿意，但一想到徒弟難找，加之這少年自幼膽量過人，也勉強(qiáng)收了。他問少年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少年答道：“我無名無姓，不知是何方人士，只記得一位熟人帶我來到都梁，他要我待在城墻腳下別亂走，他去買糖給我吃，誰想到他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柒老漢道：“他是存心要丟你。這樣也好，你就跟了我姓柒，到你這代的輩分是‘天’字班，干劊子手得沾點武威，你就叫柒天武吧。”

無名少年自此有了“柒天武”的官名。他跟了老劊子手學(xué)徒，不出幾年就能獨當(dāng)一面，成了都梁的砍頭新星。道光初年，老劊子手去世，柒天武以人子之禮葬了師父。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他像師父一樣也娶不到老婆，一個人在衙門的停尸房里居住，寂寞時就去武陵井妓院銷魂。

都梁有民諺云：

孤州對孤山，流水穿成河。

富不過三代，清官不久留。

孤州即都梁州，“孤山”乃是州城對面的全國第七十二福地——云山；“流水穿城河”說的就是，朱元璋第十八子朱楩為了取水方便在城中鑿的人工河；“富不過三代”不用解釋，每朝每代，每個地方都難逃這定數(shù)；“清官不久留”就是說沒有哪一個知州在都梁為官的時間超過三年。

然而衙門里的主事和公差卻是固定的，柒天武自從當(dāng)上劊子手，就雷打不動，既不調(diào)離，也不去職。他早已習(xí)慣知州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同時他也習(xí)慣白刃閃過人頭落地的殺人生涯。殺人殺得麻木了，他從來不去打聽被殺者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所犯何法。他的職責(zé)就是殺人，他認(rèn)為，官府要殺的人絕對是可殺之人。

衙門里總是有殺不完的犯人，在年復(fù)一年的殺人生涯中，柒天武漸漸老去。到了五十歲以后，他就感到力不從心，有時碰上脖子短而粗的犯人，一刀下去竟然拖泥帶水，一點都不干凈利落。

道光二十三年農(nóng)歷六月的一天，老公差李洪有急找到柒天武，劈頭蓋臉地問道：“柒師傅，你一天可以砍多少顆人頭？”

柒天武一愣，忍不住問道：“你問這個干啥？”

李洪有道：“是這樣的，衙門里關(guān)了七十三個死犯，都是同一個案子的，按規(guī)矩要一次處斬，主事要我問你，殺這么多人有沒有把握。”

柒天武道：“要是年輕那陣還行，現(xiàn)在老了手臂沒勁。”

李洪有泄氣道：“看來只有去外地調(diào)了。柒師父，我看你也該找個接班人了。”

柒天武搖頭嘆道：“江河有意，流水無情，我早就想找個徒弟，可是沒有人愿意干哪！”

李洪有點頭道：“說的也是，這年頭知州易得，劊子手難求。”

柒天武苦笑道：“你這是抬舉我呢，還是損我？知州誰都想當(dāng)，當(dāng)然易找，當(dāng)劊子手沒人干啊。麻煩你幫忙留意，有合適的就推薦給我。”

李洪有道：“我會留意的——你忙，我還要去落實請劊子手這樁大事呢。”

過了數(shù)日，李洪有果然從外地請來了六名劊子手，和柒天武合在一起斬殺七十三名死犯，平均每人斬殺十余人。這個數(shù)在柒天武一生中不是最多的，年輕時他曾一次將二十幾名土匪的頭割下來，沒有一點累的感覺。

都梁州一次斬七十三人，這種情況是很少的，外地劊子手問柒天武這些人犯了何罪，柒天武就向衙門里的熟人打聽。

原來這七十三個死犯都是北鄉(xiāng)高沙鎮(zhèn)人，且多沾親帶故。事起于去年都梁州遭遇大旱，今年一開春，高沙鎮(zhèn)首富楊居南就與外地米商大肆搶購谷米，當(dāng)?shù)鼐用袢浩鸲钄r，要求將谷米賑貸給地方災(zāi)民。楊居南買通知州徐光弼，徐即以官府名義壓制。災(zāi)民見知州不體恤民情，十分氣憤，在監(jiān)生曾如炷、災(zāi)民曾以得的帶領(lǐng)下扣留了米商泊在資江兩岸的船只，并搗毀了楊居南的住宅。農(nóng)歷四月，徐光弼率兵捉拿曾如炷等人未獲，便縱火燒了曾如炷的房屋。曾如炷聞訊隨即鳴鑼聚眾，將官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徐光弼趁亂化裝逃脫，至祖師橋被鄉(xiāng)民截住，曾以得趕到，將徐光弼斬首。草民百姓竟敢斬殺朝廷命官，清廷急令湖南巡撫究辦。歷時兩個月，終將七十三名案犯抓捕，獨獨曾如炷、曾以得乘舟逃脫。

柒天武將事由說給了同仁，眾劊子手甚是感慨，覺得這世道乃是有權(quán)人的天下，草民茍且偷生為好，與官府爭什么平等便是自討麻煩。

道光二十三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三日巳牌時分，都梁州府突然號聲驚天，殺聲如雷，聲音令人膽寒。衙門開處，大隊州營丁兵押著七十三名五花大綁的死犯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其時正是四鄉(xiāng)農(nóng)民入城的高峰，隊伍所到之處，路人紛紛避讓，有躲之不及者，均被踩倒在地……

隊伍耀武揚(yáng)威地一路吶喊著在州城游了幾條大街，然后涌過玉帶橋，徑向三里外的荒郊“一家坪”進(jìn)發(fā)，沿途引得州民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一家坪”乃是東郊最荒涼之地，雜草叢生、怪獸出沒，方圓數(shù)里只有孤零零一幢舊木房——“一家坪”之名正由此而來。自明洪武年伊始，此地就被官府辟為處斬犯人的場所，那一幢孤屋其實就是供劊子手及公差暫歇之處。

七十三名死犯被押到“一家坪”一字兒排開跪下，新任知州在隨員擁簇下站在高處宣讀死犯罪狀。柒天武則領(lǐng)著外地同仁入孤屋做準(zhǔn)備。

孤屋由于久年失修，已近腐朽。屋中置一排磨石，專供劊子手磨刀之用。另有簸箕、鋤頭、鐵鏟和石灰缸之類，一旦有了無人收尸的死犯，公差就用這些工具掘坑掩埋，那缸中的石灰乃為人血消毒之用。

外地劊子手害怕在都梁丟臉，馬刀雖早已磨好，到了孤屋仍抓緊時間再磨一遍。

刑場傳來三通鼓響，午牌時分已到，劊子手們拭好刀刃從孤屋里閃將出來，站到死犯的身后。很快開斬時辰到了，新知州一聲“立斬”，將七十三塊死牌擲于地，隨即號聲、鑼鼓聲、吶喊聲驟起。七名劊子手抖擻精神，揮刀開殺——但見白刃閃處，人頭一顆顆滾落地上，血水從脖子上噴出，尸首倒地處，草地一片浸濕，空氣中即時彌漫了一股熏人的血腥味……

斬完了人，外地劊子手當(dāng)場討了賞封趕路回家，柒天武則隨州營丁兵擁簇著新知州回城。刑場只留下李洪有一干公差收拾局面。

見官兵離去，死犯親屬涌上法場一邊呼天搶地大哭，一邊收拾尸體，剩下沒人收的尸體兩天過后再由官府處理。

柒天武回到衙門，主事王守仁又提醒他盡快收一個徒弟。柒天武口里答應(yīng)著，領(lǐng)了賞賜仍去武陵井找粉頭過夜。

次日，柒天武在回衙門的路上，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是昨晚有一個大膽漢子從“一家坪”提了一顆人頭回家要做成烤肉出售。柒天武乍聽之下覺得此言甚謬——要做烤肉，人身上多的是肌肉肥厚處，諸如屁股、大腿什么的，為何要把沒有多少肉的人頭提回家？但所到之處，別人都在議論此事，不像是誤傳或謠言。

“一家坪”已經(jīng)夠陰森的了，即便青天白日都無人敢單獨通過，如果有人真有膽子從那里把人頭提回家，那么這個人定是做劊子手的好人選！柒天武如此想著，不覺已回到了衙門。已經(jīng)是巳牌時分，有當(dāng)差的遇見他就道：“柒師傅你去了哪里？李公差正四處找你呢！”

柒天武來到衙門公廨，李洪有迎了上來，道：“柒師傅，有件喜事我正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替你物色了徒弟，此人膽子比天還大——”

“是昨晚上從“一家坪”把人頭提回家的那位吧？”柒天武打斷李洪有的話道。

“對對對，你也聽說了？這個人真是了不起，是天生的劊子手的材料！”

“我也是才聽說的，還以為是謠言呢。”

“不是謠言，是確有其事，他把人頭提回家，結(jié)果把老婆嚇成了啞巴。”

柒天武道：“這事我總覺得蹊蹺，既是做烤肉，人的腦袋是人身上肉最少的地方，他為何不割屁股上的肉什么的？”

李洪有聽后撫掌大笑：“真乃三人成虎，人家做烤肉是實，但不是用人肉做烤肉，我說出原委來你肯定也會信服——但我就是不說，事成后你如何謝我？”

柒天武望著李洪有：“你要我怎樣謝你？”

李洪有道：“我想吃龍肝鳳髓、玉液蟠桃，你有嗎？”

柒天武道：“那我就請你去武陵井快活，你快說出來，別學(xué)止戈亭的說書人吊我胃口。”

李洪有于是道出了實情，柒天武聽后亦是捧腹大笑。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