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魂附身
- 一個的劊子手
- 鐘連城
- 5638字
- 2022-07-01 11:01:19
話說張世煌冥冥中循了一條規律:天底下難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他當上劊子手解決了一家的衣食,卻失去了原來的社會角色。他現在所扮演的角色,乃是整個社會大舞臺中的另類“孤角”。事實上,他也難逃這個規律——如果當劊子手既體面又掙錢,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早就輪不到他了。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的一個深夜,張世煌做了噩夢,夢里剛被斬首的偷牛賊“金絲猴”向他索要身體,他正無處可躲,被妻子陳氏推醒——原來外面的確有人在叫他。他聽出叫他的人是老街坊周天賢。張世煌心想,自從當上劊子手就很少與街坊往來,這老人深夜何事相擾呢?
陳氏點亮燈,張世煌也披衣下床開門迎迓:“周叔,這么晚了還勞你上門,先進屋坐,外面太冷。”
周天賢卻不肯,說道:“不進屋了,只說幾句話。”
張世煌也不強求,道:“看樣子周叔過來好一陣了,喉嚨都喊得嘶啞了。”
周天賢道:“是來了一陣了——你們年輕人的瞌睡就是大!”
張世煌道:“喝了點酒,酒這東西最疲人——周叔有幾句什么話?”
周天賢吞吞吐吐道:“李青萬明天娶兒媳……”
張世煌道:“我知道,結婚是一輩子的大喜事,街坊鄰居應該賀喜,不知該我湊多少份子,我這就去取錢。”
周天賢趕緊一把拽住張世煌:“不必多禮,街坊的份子已經湊好送去了,我找你是受李青萬之托帶幾句話——”
張世煌見周天賢欲言又止,知道不會是好話:“周叔請直言,街坊鄰居沒啥不好開口的。”
周天賢終于鼓起勇氣道:“是這樣的,明天李青萬辦喜事,想圖個吉利,如果明天你有事外出,麻煩辛苦一下,繞繞道,不要從他家的門口經過。”
張世煌頓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涌出,直沖頭頂,他咬著嘴唇哽咽道:“周叔……我知道了……”
周天賢強裝笑臉:“這事就拜托你了,其實不光是婚慶,還有壽慶、三朝、喬遷、上梁都要圖個吉利。”
“知道了。”張世煌把門掩了,回到床上再也無法入睡。陳氏也聽到了屋外的對話,在另一頭翻來覆去睡不著。夫妻二人眼睜睜地等到天亮,就聽到街上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那是李青萬家迎親的時辰到了。
聽到炮竹聲,張忠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趿著鞋子去搶炮竹、拾蒂頭,張世煌大聲呵斥,但小孩子家哪里肯聽,一溜煙就出去了。張世煌、陳氏剛起床,張忠民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手里拿了一塊極大無比的白米糖,他不等父親動問,就說道:“是李青萬叔叔給我的,我答應不上他家去,他就給我糖。”
張世煌一陣心涼,問道:“他還對你說了什么?”
張忠民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糖,一邊回答道:“他還要我告訴你,他們家以后不賣酒了,你吃酒得上別處買。”
張世煌面對小不更事的兒子和不會說話的妻子,縱有滿腹的話語卻無處傾訴。這天,他沒有心思在家里吃早飯,默聲不響地繞道來到衙門,點了卯也不和公差聊天,徑直來到停尸間。剛出道那陣,張世煌弄不明白師父為什么要住在停尸間,憑他的收入,完全可以在街上買房,再不成租房住也行。現在他總算明白師父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這里清靜啊,沒有歧視的目光、沒有冷言冷語……
柒天武才起床,他看了一眼張世煌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問道:“點過卯了?”
張世煌點頭:“點過了,師父有空喝酒么?”
柒天武也不多說,胡亂洗了一把臉就跟著出了門。張忠民把柒天武領到止戈亭都梁酒店,在二樓要了一個包房。
酒菜傳了上來,店小二把門掩上,師徒二人對飲起來,誰也不先開口說話。酒至半酣,張世煌放下酒杯長嘆一口氣,道:“如果不是為了妻子、兒女,活著真是沒什么意義!”
柒天武道:“我早說過,干我們這一行有很多道坎——又遇上過不去的了?”
張世煌點點頭,把他的心事述了一遍,然后以求助的眼神望著柒天武:“師父你說我該怎么辦?就算我不介意,可是這樣下去對孩子的成長不利。”
柒天武反問道:“你打算怎么辦呢?”
張世煌避開柒天武的目光:“實不相瞞,這兩年我積攢了一點錢,等到夠了數我想洗手不干了,也不再住在日升街。”
柒天武問道:“那你打算去哪里安家?要回羅溪去?”
張世煌道:“當然還得在都梁——回羅溪,我丟不起那個臉,還不如當劊子手。”
柒天武沉思良久,道:“這是你的私事,不該我來干涉,但是你既然跟我講了,我還是說兩句,聽不聽全在你自己。當劊子手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像我這樣無家無舍的潑皮光棍,任由他人嫌棄、咒罵,只當自己是聾子和啞巴,橫直不會連累家人;第二類是外鄉人,反正沒有人認識,干幾年后賺了錢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依我看,這兩類人你都不是。”
張世煌道:“師父的意思是我入錯了行?所以我才想到賺了錢就退出來。”
柒天武道:“你退出來后人家就不當你是劊子手了嗎?別忘了,窯子里的姐兒賣一次春和賣一輩子春沒有本質區別。我長這么大,沒見過人家把只賣過一次春的人當成良家婦女,更何況,既然是當窯姐,也不可能只賣一次春。同樣的道理,你今后洗手了,人家就不當你是劊子手,婚慶、喬遷、壽宴會把你奉為座上賓?”
柒天武說的實在話讓張世煌的心情更加沉重,他沉默半晌,之后和師父斗起酒來。喝罷酒,張世煌自然不敢回日升街給人家撞霉頭,師徒倆又來到武陵井的怡春院。
怡春院雖是銷金窩,卻是忘卻煩惱的好去處。更重要的一點是,這里的粉頭只要有錢,從不在意你是劊子手或是賊。張世煌越來越明白師父為何一生迷戀青樓。當劊子手很苦,是常人難以理解的那種苦,他們對生與死總是比別人有更深的感受和領悟。他們經手的死犯中,也不乏腰纏萬貫的富人,一刀下去,一切化為烏有。所以,他們明白活著就要善待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青樓除了能忘憂,還能感覺到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個男人。
柒天武一進怡春院就擁了一個粉頭入花房,張世煌也點了老相好“月月紅”。和女人銷魂只恨春日太短,師徒二人出了怡春院已經不早了。柒天武抬頭望見太陽掛在西邊的楓木嶺上,就道:“該是辛牌時分了,你那位街坊正在大宴賓客,不如找個地方喝酒,天黑后再回去。”
柒天武的話正合了張世煌的心意,二人又在武陵井附近擇了家小酒店喝酒。
天色漸暗,張世煌卻喝出了感覺,也不問多少,只管向店家要酒。柒天武頭腦清醒,喝到戌牌時分他發現張世煌說話不連貫了,即提議散席。兩人起身,柒天武見張世煌走路頭重腳輕,遂挽留道:“這里離衙門近,今晚去我那里將就一夜,我看你有點醉了。”
這話傷了張世煌的面子,他胸脯一挺,裝出氣壯山河之狀:“誰說我醉了?若不是太晚,再喝幾斤都沒問題!”
柒天武知道他死要面子,也不刺激他,畢竟上了年紀,也很累,巴不得早點回去休息。
二人在店門外分了手,柒天武回衙門爬一道坡就到了,張世煌回家還有三四里路程,要穿過幾條街、一口魚塘和一片菜園。農歷二月的天氣,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張世煌過了幾條街,冷風把酒勁吹了上來,走路就有些不知高低,一腳落地,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張世煌憑經驗,應該快到魚塘了,天很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加之眼睛有點睜不開,他隱隱約約覺得前面是平地,一腳踩下去,“撲騰”一聲,刺骨的冷水就淹到了脖子上……潛意識告訴自己,他已經掉進水塘里了,如果不爬上岸會被淹死。他奮力爬,可是整個四肢仿佛不屬于他一點也不聽使喚……
也是張世煌命不該絕,恰在這時,東鄉酒販劉漢清賣完酒抄魚塘回家,他老遠就聽到一聲巨響,以為是一塊大石頭從坡上滾下塘里,走了一會,隱隱發現有一個人在水里亂撲騰,才知道是有人落水了。
劉漢清把人救上岸,認出是張世煌,問道:“張師傅,你去塘里干什么,又喝酒了吧?”
“喝……喝了點酒……心口熱,下塘洗個澡。”張世煌說話時感到舌頭很大,嘴上卻要充好漢。
劉漢清信以為真,正要撒手之時,卻見張世煌軟綿綿的,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又去扶他:“我看你真是醉了。”
張世煌牙齒打顫、全身抖得厲害,但就是不承認:“沒……沒醉,我還能喝五……五斤……”
劉漢清無心與酒鬼計較,只想著盡快把他送回家,拖久了會凍出病來。他試了試,發現憑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扶不動一個酒醉鬼。情急中,他對著四周叫喊道:“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劉漢清叫破了嗓子,總算有四五個男人應答,他們打著火把趕來,一照,就有人叫道:“他不就是劊子手張世煌么?”
劉漢清道:“管他是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另一漢子道:“浮屠個屁,他殺了那么多人,造孽太多,今天晚上老天特意懲罰他了!”
又有漢子道:“晦氣,碰上這種人會折三年壽,販酒的,我看你是不懷好心,有意讓我們撞霉頭!”
先說話的那漢子道:“走,回家去,這號人死了才好!”
任憑劉漢清怎樣央求,漢子們還是不為所動,舉著火把回家去了。
劉漢清再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張世煌換上,然后把他拖到一個背風處,急急去日升街把張忠民母子叫來幫忙。三個人費了大半夜工夫才把張世煌弄回家。
張世煌躺在床上喝下妻子熬的“醒酒湯”,隨后嘩啦嘩啦地大吐特吐。這“醒酒湯”乃是都梁土方,實為新鮮樟樹葉子熬成的汁液,喝下去還真能醒酒。吐完后,張世煌清醒過來,才知道要感謝劉漢清的救命之恩,可是身邊早已不見了人影。
張世煌開始覺得奇冷無比,蓋幾床棉被都無濟于事,繼之便是全身發熱,大汗淋漓……如此折騰半宿,他知道自己病了。
張世煌一向身體好,極少生病,偶有傷風感冒,喝幾碗酒蒙頭睡出一身熱汗就好了。病再重一點,他也有辦法,讓妻子用生姜把背椎骨刮成紫色,喝一海碗生姜紅糖水,再燒幾把干稻草,把身子烤出汗也就萬事大吉。他常道:都如我一樣,開藥鋪的都要改行。
這一次陳氏照老方法做了,張世煌覺得癥候有增無減。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張世煌這次是“寒氣入骨”,土方法作用不大,得請郎中開方子方可治愈。但陳氏是個沒有見識的小腳女人,她不懂得這一套,見丈夫病癥越來越重,只知道去求神拜佛。張忠民少不更事,也由著母親白天在寺廟里走動,晚上又把師公請進屋里。師公知道張世煌是劊子手,殺了不少人,為了賺錢,就說張世煌被“沒腦殼鬼”纏了,擺開架勢在屋里捉起鬼來。
重病之人本該好好休息,卻招來師公在屋里裝神弄鬼、敲敲打打,張世煌的病又重了幾分。特別是師公開口、閉口說鬼,讓張世煌情不自禁地想到法場上殺人的情景。自從出道,張世煌砍了不少人頭,具體多少他也記不起了,這些死鬼,大多數他不認識,但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一幕幕慘不忍睹的血腥場景即刻在腦海里出現……
張世煌累了、倦了的時候,師公為了在主人面前表現他的賣力,就湊在病人的耳朵邊學鬼叫:“張世煌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迷迷糊糊的張世煌就夢見有人向他索要人頭……他被纏得無法分身,就爭辯幾句:“你是誰,我沒拿你的人頭,你認錯人了!”
鬼道:“我是曾如炷,道光二十三年,你砍了我的頭,如此大事你竟不認賬。古人云,‘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眾目睽睽之下明明是你殺了我,難道還會有假?我是讀書人,讀圣賢之書,奉天人之道,從不冤枉一個好人。”
張世煌道:“你是讀書人正好,該明白事理,要殺你的是官府,我不過是執行者。再說,我不殺你總會有人要殺你。”
鬼道:“你說的沒錯,可是天下‘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你什么不好做,為何偏要選擇當折德、損壽的劊子手?”
張世煌道:“老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原是屠戶,只因貪杯誤了生意,一家人沒有了生計,實出無奈,才做了劊子手。你說的沒錯,干這一行實為折德、損壽,可是不干這一行,難道我一家人就等著餓死么?”
鬼道:“原來你是拖家帶口的,我還以為你生性兇暴,喜以殺戮為樂,既如此,亦情有可原。只是我要送你一言: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迷之。切記,切記,一旦一家人有了生計,應見好就收,跳出惡界。”
那鬼說完,化作一道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他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張世煌唏噓不已,豈料那鬼剛走,隨后又來了一鬼,用恐怖的聲音叫道:“張世煌,賠我性命!”
張世煌道:“你是誰,憑什么要我賠你性命!”
鬼道:“我是曾以得,道光二十三年,是你殺了我,此仇不報我誓不為鬼!”
張世煌道:“是你親手殺了知州,罪當誅滅九族,你得了便宜為何還來找我?”
鬼道:“我在陽世做人時就是個惡人,不服朝廷,也不服官府,到了陰間我又是惡鬼,連閻王爺都畏我三分。我與你無仇無冤,你卻殺了我,我不找你還能找誰?”
張世煌道:“要殺你的是官府,我不過是個執行者。再說,就算我不殺你,總會有人殺你。”
鬼蠻橫無理道:“這個我不管,‘吃酒問把壺’,你殺了我,我當然只找你。快快還我命來,要不休怪我不客氣!”
那鬼果然就現了身,以曾以得的模樣示人。突然,他搖身一變,變得身長丈許,青面獠牙,手成利爪,張開血盆大嘴就要攫人……張世煌驚恐異常,大喊一聲道:“救命啊——”
奇跡也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已啞了三年多的陳氏因為焦急,聽到丈夫的叫喊聲,竟然就說出話來:“世煌,你怎么了?”
張世煌此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面色慘白,像是從土地里挖出來一般,全身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師公見了,以為他剛才的叫喊是回光返照,趕緊收拾了法器溜之大吉,任陳氏母子怎樣挽留都不愿回轉。
師公走了,丈夫成了這個樣子,才會說話的陳氏哭了起來,哭夠后覺得這樣不是個辦法,就要兒子去衙門請柒天武過來。
柒天武來到日升街,他剛一見到躺在床上的張世煌,竟然嚇了一跳,道:“世煌,才幾日不見,你何故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張世煌此時剛剛回過一點神,見師父在床前,就流著眼淚道:“師父,徒兒不孝,要先走一步了……”
柒天武大聲道:“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就說出這般沒有志氣的話來!”
張世煌道:“不是徒兒沒志氣,是命該如此。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有緣,徒兒來生再報答你。”
染天武道:“你先別說喪氣話,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說出來,或許為師還能幫你一把。”
張世煌于是將那天晚上和師父分手后如何掉進魚塘、如何生病、如何被鬼纏身的事述了一遍。柒天武聽后打了一串響亮的哈哈,道:“我說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真是少了見識,一點點小病就把你嚇成這樣。我早就說過,當劊子手從來是鬼見了我們怕,沒有我們怕鬼的道理。”
張世煌有氣無力地道:“師父講了我身上還沒有聚積九十分正氣,鬼會乘虛而入,我正是這樣的情況——經這一病,我身上原有的正氣也耗盡了。所以,徒兒只有死路一條。”
柒天武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你別怕,為師有一祖傳的法寶,可使你恢復正氣,驅除鬼魂。”
張世煌驚奇地望著師父,欲知柒天武有何祖傳法寶可救張世煌的性命,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