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歲的清霄看到八歲的水天月時，感覺之間相隔的一百年算是白活了。

他看到的水天月是這樣求生的：一條染了血的腰帶一頭拴在河邊的樹干上，一頭被他的兩只血跡斑斑的小手緊緊拉著，自己卻是深陷在早春二月的刺骨冰河里，那河上的冰尚未融化，這夜又下了好大的雪，偏生冰河靠岸之處出現個冰窟窿，堪可容下這小小身子。那冰河上的雪與孩子身上的血混雜在一起，紅紅白白的分外扎眼。

清霄以他百余年的智慧苦思起來：是這孩子不小心掉下冰河，遂甩出腰帶纏在了樹上以求生，還是這孩子將自己拴在樹上又跳下冰河以求死？若是前者，小孩子沒有這么大的功力甩出腰帶，若是后者，拴在樹上再跳河的死法古今未有。

更何況，這小身子骨，如何能把冰河砸個窟窿？

能看到這奇景還真虧天璣那個為老不尊的老頭兒。天璣喜歡看熱鬧是江湖聞名的，人到八十還有一腔為熱鬧奮不顧身的執著。這一趟恒山之行肯給清霄當尾巴顛顛兒地跟來就是想看清霄與隱仙的一場大戰。哪知趟著雪走到恒山腳下便被一聲喊吸引了去，“神月山莊老莊主被殺了！”

天璣登時眼睛就圓了，顛了顛背上的大酒葫蘆，兩只腳左搖右擺原地劃了幾個圈不知道是該跟清霄繼續前行，還是跟已經鬧嚷嚷往山上奔的村民們一道去看神月山莊慘案。想了許久發現老神仙已經走出好遠了，才覺得天下慘案何其多，神仙打架不常有，于是堅定不移地踩著清霄的腳印而去。

清霄此生不知看過了多少江湖仇殺，對多一樁實在沒有興趣，奈何前路漫漫卻被官府勘案以及看熱鬧的村民堵上了，于是聽到了天璣不失時機的攛掇：“嘻嘻，有些熱鬧是命里注定要看到的，不想看都不行，山上瞧瞧去吧老神仙？”于是只得另辟蹊徑，尋條小路朝山上而來。幸好雪大，他故意踩出幾個腳印，讓到山上混熱鬧再跑回來的天璣不至于跟丟。

于是在這條緊靠河邊的小路上，他便看到了讓他余生都念念不忘的水天月。

路遇困頓伸以援手自是江湖規矩做人本性，但清霄沒想到自己如何救人還要靠這八歲孩子來教。那孩子瞧見老人家過來了，當先一句便是：“請爺爺幫我封住穴道，我中了毒……”

一句話讓清霄愣怔得幾乎忘了伸手。其一，這孩子知道自己中了毒，這是至少十幾歲以上的江湖中人才能準確判斷的。其二，這孩子知道解毒之法，這是至少練過十五年以上功夫的人才會做到的。其三，這孩子能看出我會功夫，并準確地知道我能救他，這是如何練出來的呢？

清霄出手，當即封了孩子的穴道，讓毒氣不至于立時攻進心臟。離得近了才發現這孩子周身能看到的地方至少有四個以上的血窟窿，要多大的仇才能把個小孩子傷成這樣？

清霄伸手要拽他出來，這孩子又教了清霄第二個學問：“爺爺將我撈出來放在厚一點的雪地上，寒氣把血凍住才不會立刻毒發。”須知清霄座下上萬個徒子徒孫，今天卻被一個孩子教，不得不又是怔上一回，立時也明白了當下的道理：“孩子，你是故意墜到冰河里，以便使毒氣暫緩攻心的吧？”

孩子點點頭，“再戳上幾個窟窿放些血，毒又會散一些。”

原來身上的血窟窿居然是自己戳的！如此能把冰河弄出個窟窿把自己裝進去也應該不是難事了，清霄還是想驗證一下，果然那孩子聽到清霄的問題后說道：“滾下一塊大石頭砸開的，石頭已沒進河里了……”

清霄便像撈寶貝一樣將這孩子慢慢撈上來，不敢力氣過大，怕毒氣震蕩即刻攻心，之后將之放在雪地上，立時將真氣推送到他的體內，算是抵住了毒氣使之暫不發作。

待緩過神來想給孩子補窟窿時，發現那窟窿俱像是鈍刀子戳的，傷口并不銳利，“你是用什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孩子目光掃過去，地上有幾根帶血的折斷的樹枝，清霄又抽了一口冷氣，用鈍器戳，傷口大又疼得劇烈，這孩子要靠多大的毅力來支撐？

想自己萬千弟子若有一個有這樣的勇氣與智慧，也不至于自己憂心多年了，心頭遂有了一個念頭。

那混過熱鬧的天璣便在這時一路跑了過來，急于把熱鬧跟清霄分享，“老神仙，這世上以訛傳訛的事情真是多，哪里是被殺的，分明是被女兒女婿氣死的。咦，這孩子好生漂亮，你撿的？”

老神仙沒空理他，用手探起孩子的脈來，登時驚得眉毛一動，天璣知道讓清霄這幾近天人境界的人皺一皺眉毛委實不是易事，便知道這里的熱鬧也一定好看，遂伸了手探了孩子那只手腕的脈，登時便跳了起來，“此毒無解，救也白救！”

清霄瞧了他一眼，天璣蔫了蔫，知道這是清霄客氣，換個人想挑自己沒眼色的理兒，不是罵一頓就是打一頓，清霄只是瞧了他一眼，已經是很給面子了，于是摸摸孩子的頭，立時換了口氣道：“不過你運氣好，遇到的是老神仙，你可知這老神仙是誰，是江湖的第一……”清霄不等他說完，已將孩子抱了起來。

“老神仙，你去哪兒？”

“回山。”

“你不去約會隱仙了嗎？我豈不是白來了？”

清霄沒空理他，抱著孩子便走，那孩子卻悠悠道：“神仙爺爺，我弟弟在附近……”

“你弟弟什么樣子？”

“與我相像……”

清霄又看了一眼天璣，天璣遂知道天下沒有白看的熱鬧，只好訕訕道：“老神仙撿了寶，那個我也看看能不能再撿一個……”遂巴巴地到四周去找。

沒多久天璣撲通撲通踩著清霄的腳印跑了回來，“老神仙我沒你運氣好，沒撿到寶呀?！?

孩子的神情透著失望，清霄卻是一臉毅然，溫聲道：“不怕，我們慢慢找……”

天璣又在身后聒噪起來：“老神仙，你真要帶他走呀。這八成是那神月山莊的孩子，那家老莊主有個獨養女兒，女兒招了個女婿，生了兩個孩子，這夫妻倆天天吵來吵去，吵來吵去，現在人居然都不見了，孩子們也都不見了，那老莊主就氣得噴了血……”

“孩子，你如何中的毒？”清霄本以為這很簡單的問題立刻便會有答案，但卻沒有聽到任何回音，這孩子目光略有些悲凄，卻一聲沒吭，清霄這回知道了原來孩子也是有難言之隱的。

清霄沒有料想到，要得到這個答案何其艱難，更沒有想到，他并沒有在意的天璣聒噪出的那神月山莊慘案，會給天下帶來多大的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