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綻放: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優秀作品精華版·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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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剪神
文◆江春琴
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
我爸這輩子其實挺苦的。
用我爸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手藝人,總是要被人看不起的”。當然,這只是他一生三句至理名言其中的一句,所以這故事,還是要從這第一句開始說起。
我爸叫江裕民,現在人稱老江,最早自稱“剪子江”,往后走走,人稱“江剪神”。
我爸第一次說出這話,是在他三十而立走向四十不惑的時候。那時候他真的就不惑了,清楚明白了手中這把品嘗過無數年輕男女秀發香味的小剪子,已經跟不上這大時代的節奏了。這道理干干凈凈擺在那里,和他已經謝了頂的腦袋一樣干凈。
我曾經也想和他學做頭發,卻總被他罵沒出息。
現在來找他剪頭發的,只剩下了社區里的大爺大媽,還有被抱在懷里的娃娃要剪胎發。頭上懸著的那塊“剪子江”的招牌,漸漸地,變得跟他的人一樣舊。
“我剪不來小年輕的頭發了?!庇刑焖臀易诘觊T口,悵然若失,“你們現在都喜歡燙頭發、染頭發,還要用小藥瓶做護理,這些我真的搞不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能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心中的疲憊。對他而言,最先進的技術,是十年前流行的“離子燙”,這十年風雨變革,讓不善適應的他滿身疲憊。這疲憊也是多方面的,人生走到這一步,他看著很多以前一起拜師學藝的師兄弟們都換了行當,也看到了現在來理發店當學徒的人越來越少了,甚至,他也看到了現在許多店里,技術不咋樣,裝修得賊漂亮,洗個頭的錢都能趕上自己三天的收入。
“每當我想起那些破事兒的時候,我心里就只剩下了當年拜師的時候,師父教會我的幾句話?!蔽野值膸煾?,早年讀過幾年書,后來學的理發,這一干,就把后半輩子都搭了進去。
“師父那時候在看《莊子》,讀那什么《養生主》,他說啊,做頭發,是門兒手藝,這做手藝呢,到底離不開做人。這兩天就看了這一本書,跟你講講這里邊做人的道理:——呢,持心清凈;二呢,寧神守一;三嘛,我想不起來了,你往后有機會自個兒琢磨吧!”
他只混完了小學,自然不懂,但書上的道理,活得久了,或許也就都明白了。人,也總會活到那個說話就是講道理的年紀。
他跟我聊得正入神,迎面來了一位客人。
“兒子,招呼招呼,洗頭?!蔽译m剪不來頭發,但自小在店里耳濡目染,洗頭的功夫還是有點。不過看這客人的頭發沒比我爸多幾根,我估摸著有功夫也使不出來。
“小江啊,快大學了吧。”他沒躺洗頭床上,卻突然說了這么一句。我尋思是爸爸以前的老主顧,就如實說了:“快了,今年高二了。”
“你這些年混哪兒去了?”我爸冷不丁來這么一句,聽得我滿腦子困惑。
“師父。”那客人朝我爸這么一叫,我才明白過來。
那人搬了張小椅子坐到我們中間來。聽我爸介紹,才知道他是爸爸收的第一個徒弟。我爸叫他“小封”,在他還是“江剪神”的時候收的。小封人聰明,學得快,不久就有人叫他“小封神”。
“我那時候拜師不容易??!”他自述道,“拿了火腿,買了果籃,送到您手上,您還說要先試試我能不能行。”
“也沒辦法,那時候都是老規矩?!卑职滞铝艘豢跓?,躺回了靠椅背上,椅子沉重地搖了三下。
“現在變了,想招徒弟都要貼廣告,學徒還得給工資,不給工商局還要發通知?!?
他們聊著,我插不上嘴,但也很安靜地聽著,仿佛這才是大人間的對話。
“你還干這一行不?”爸爸問他。
“幾年前換了,現在承包食堂了?!彼@時才把煙點上,抽的是紅雙喜,煙氣辣眼——是故意不抽比他師父好的煙,表示尊敬,這一方面,他細致周到。
“到底走不下去?”
“以前還好,是女兒上高年級后換的?!彼彩且荒槦o奈,“有次老師讓全班人都說說自己爸媽做啥的,她說剪頭發的,被人笑話了?!彼偷匚艘豢跓?,那神情仿佛能一口氣吸盡所有煙草,“呸!放以前,哪有人敢這樣看我,這樣看我們手藝人!”當濃厚的煙霧在他鼻孔里轉了幾圈終于爬了出來的時候,他睜大了眼睛,那一刻,我竟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絲驕傲。
“我還記得當年,給小伙子剪平頭,一剪子下去,要是多了兩撮頭發絲兒,我都覺得對不起師父。我師父當年原本想和我說三句話,那時說了兩句,如今,這第三句我始終沒明白?!碑斈甑摹敖羯瘛?,默默嘆息著晚景的凄涼,我看得到他的眼神里流著淚,卻讀不進他的心。
“你曉得嗎?過去學徒上手,怎么著也得學個一年半載的,也是規矩?,F在倒好,就三天,洗頭還沒洗溜呢,就敢給人剪成型的。說到底也是這一行的人自己作踐自己,才叫人看不起?!?
聽到這時,我爸平緩地吸盡了香煙最后的一段,煙霧與他無奈而溫柔的語氣一同從嘴里吐出來:“這手藝人,總是要被人瞧不起的。”那口氣,像是在原諒這世界的什么東西一般。
我再一次見到這位“小封神”的時候,是在那年春節前后,他那時仿佛已經混出了點眉目來,是開著小車來的我鄉下家里。爸爸那時候正在打理他好不容易長出來的一小堆頭發楂兒,外面汽車笛子一響,他手上一抖,電推又給鏟了個精光。
小封進屋時帶了不少禮品,火腿、果籃,拜師時的講究,一樣沒落下。他雖不再做這行當,對我爸卻依舊尊敬。
他進屋在火盆邊坐了會兒,待到身體回溫,他才緩緩說出了第一句話:
“師父,咱去看看祖師爺吧!”
“我師父?”爸爸有些訝異。
“他快不行了,”小封目不斜視地盯著火盆,“我在他女兒單位里承包食堂,那天碰上了,問了起來。”
“我已經很多年沒去見過他了。”爸爸顯得十分慚愧,“那幾年還算富裕的時候,我的心在城里,想著總能再掙點。后來落魄了,我的心在鄉下,卻也沒臉面去見他了。”
“我這次來,就是想帶你去看看他?!?
“好,我去?!卑职衷诜块g那頭招呼了我一下,“兒子,你也來,你先去鎮上買條火腿、買個果籃來。”
不南不北的江浙,那濕冷的冬季,我拿著爸爸給我的錢徒步走出了家門。我往前看,大雪淹沒了家前方的去路;往后回頭,父親映在窗口上的影子,佝僂著、傷感著,猶如曾經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走到了冬季時的滿目蕭條。
在車上時,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看著車窗外,即便雪花已經蓋滿了玻璃,內側已經結了一層粗糙的霧氣。這是我第一次坐這么好的小轎車,坐在副駕駛上,我什么按鈕都想碰碰,但爸爸如此安靜,我感受到了這凝重的氛圍,一是父親對自己一事無成的事業的慚愧,二是他兩人即將面對老先生的緊張。這氣氛壓抑著我,使我不敢動彈。走過一半的路時,小封終于開了口,他單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掏了一包煙遞給后座的父親。
“師父,要是撐不下去了,跟我一起做生意吧,至少,不用愁兒子上大學的錢。”
他就提了這一句,父親還是沒說話,但他環顧了下這輛小轎車,我猜得到他心中是有羨慕、有動搖的。
“到了?!毙》夥怕塑囁佟?
我們下車時,老先生的女兒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我看那房子不大,是新世紀初鄉鎮上流行的小洋樓,不過十幾年,這房子亦是風光不再。
玻璃門推開,那股理發店特有的濃厚發膠味兒與濕熱的氣息,使我爸覺得親切,覺得香甜。老先生坐在最靠近門的一把轉椅上,說是在等我們,倒更像是在等客人。
他起身很快,全然不像是快不行了的人。
“來啦?”他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舉止間又不失風雅,全然老學究的模樣,不像是手藝人。
“師父,好些年沒見著了。”爸爸開了口,我也禮節性地跟著鞠了一躬。
于是幾個人圍著火盆又開始了拜年時傳統的閑談。老先生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孫子,為我們沏茶,招呼得很是周到。
“師父您把招牌拆了嗎?”我爸問道。
“拆了許多年了,你去城里幾年后,我就拆了。”
“我倒是也一直很想知道原因。”小封也忍不住問。
“招牌這東西,終究是個負擔,有了招牌就得護著招牌。我拆了,那以后剪頭發,就單單為了把持手藝而已了,我活得也痛快?!?
“師父這兩年還在剪?”我爸爸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你們肯定以為我現在本應該躺床上了,”他笑得更燦爛了,“其實我早上還在給老主顧剪頭發呢!”
這話讓我們三人都震驚了。
“可我已經快開不下去了?!?
“我幾年前也轉行了。”
“裕民啊,記不記得你拜師的時候我說的那三句話?”
“記著兩句,第三句您沒說全,我也沒明白。”
“要是這世上有什么道理你不明白的,那就只能說明你活得還不夠久。”他端起老煙槍,往嘴里送了幾下,“有些道理,不是說出來的,是活明白的?!?
我們沒法接話,都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回應,恰巧這時到了吃飯的鐘點,佳節時,菜肴豐盛,總讓人樂以忘憂。
那日午間,又有不少人來老先生這里剪頭發,老先生也不嫌累,只顧著動手。說來奇怪,他已經病到了筷子都拿不穩的地步,可一拿起小剪子來,卻比誰都穩重,而一摸到客人的頭發,卻比誰都溫柔。
老先生面容清秀,體格纖長,雖是病著,卻也精神飽滿。
這午間人越聚越多,春節前后,人們都想理個清爽的,寓意著一切從頭開始。爸爸始終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自己當學徒的時候。
“姑娘,你發質真好?!崩舷壬鷮χ晃荒杲氖呐诱f著這句話,這話他說了幾十年了,開始時是理發師的套路,人老了,說這話時,也開始走心了。
“咱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還給我來這老一套。”那女子打趣著他。
“我第一次見你,也是這么說的吧?!?
“您記性好,我都快不記得了?!?
“知道嗎姑娘,年輕時,我是個斯文人,讀書的,后來荒廢了,學了理發這門兒手藝,出名兒的時候,人們都叫我‘剪神’,幾十年后,我舊了,但我還是個斯文人,剪子拿在手里,終究要像個斯文人做東西。”
“這話您和我說起過?!?
“有些話還是要多說說,免得到死的時候給忘了?!?
“甚至沒死,就給忘咯!”父親這時說了一句。
整家不大的店里,重新回歸安靜,只留下小剪刀咔嚓咔嚓悅耳清脆的聲音,賽過數錢。
人再多起來時,爸爸上了手,來的還是那些與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他剪得順手,一下子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光輝歲月。小封這時也不知從哪里找出一個音箱來,放的也多是八十年代流行的老歌,偶爾也跳出來幾首老評彈,老先生聽著也樂呵。直到最后,三人都開始動手剪頭發,那樣的場景,外人看來,僅僅只是三個師傅在一起剪頭發,而在我看來,在他們三個看來,卻帶著那樣無上的光榮與使命,那一刻,仿佛自己的生命真的獻給了這項斯文且講究的事業。
這一下午,原本已經腐爛的時間,仿佛一下子有了活力。
他們都曾有過被稱為“剪神”的過去,得到這樣的贊許,得到顧客的笑意,似乎就是這行當的手藝人最質樸無華的最高追求了。
理發店晚上八點半準時關門,不貪生意,不壞規矩。
“師父,今兒我活明白了,”爸爸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在雪地里對老先生說,“我說得不斯文,那第三句話,應該就是要我不被外面的東西壞了里邊的東西吧!哪怕被人看不起,但有些事還是得做?!边@便是父親說的第二句了。
老先生還是笑笑而已:“我可不知道,這都幾十年了,那時候說的我哪還記得?!?
回去的路上,小封沒再對爸爸說起讓他轉業的事,只是在離別的時候,對他說了句:“有困難找我幫忙?!闭f得十分尊敬,他從沒忘記自己是個徒弟。
春節過后不久,爸爸和我準備回城里了,換得的好心情,終究要用來應付現實問題的。
但在啟程前,我們收到了老先生的病危消息。
即便匆忙趕去,終究是沒見上老先生最后一面。
葬禮上,父親沒哭得昏天黑地,他只是默默地哽咽著,這樣子卻讓人更能體會到真切的情感。
老先生女兒給了父親一張紙,是老先生店面的產權證明。
“祖師爺其實一早就這么打算了?!边@時,在前廳吊唁過的小封走到我們跟前,“他曉得你日子過得困難,有了這錢,小江也就不愁上大學了?!?
“我爸爸說……他原話這么說的,”老先生的女兒說話了,“五歲識文斷字,十歲通曉經典,二十歲棄文從藝,此后幾十年,兢兢業業,不曾有過半分私心,晚年雖是一事無成,但終究想做點積德之事……所以,這房產,你拿去賣了吧!”
父親依舊什么都沒說,只是那張錯愕的臉,我再也沒有忘記過。
“至少,終于是不用擔心你的學費了。”
后來,父親終于對我說了這句話,但我那時清楚明白了,有些事,順著本心走,才是真正該做的。
“爸,我想學手藝。”我如實回答道。他這回卻也沒生氣。
“有些事,哪怕被人看不起,還是要做的,對吧。手藝人,終究是要被人看不起的。但是要是大家都看不起自己,自己看得起自己,也就可以了。”這便是他說的第三句了。
“喲,兒子,客人來了,招呼招呼,洗頭!”
我回頭望向門外,恍惚間,仿佛見到了三個身影迎面走來,帶著精神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