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如擁有一束光
- 綻放:第二十三屆新概念獲獎者作品精選.A卷
- 劉奔三主編
- 4854字
- 2021-09-03 15:24:18
張軼惠/文
儲物間的貨架上空蕩蕩的,人造品離開了人,除了塵埃以外,只能生出頹靡和崩塌。那些瓷白色的貨架顏色暗沉,猶如人的骨架。太陽的光引著瞳孔在轉,指引我們變得盲目。目光也就這么被熔煉成一個光斑,我們以后會遇到更好的天氣、更好的陽光,還有更貼切的借口。為什么偏偏想起我們曾經的樣子?我們叫從前“救贖”。
“如果時光能倒流,能糾正一切錯誤和失誤,就會像之前一樣幸福嗎?”
我這樣想著,神色黯淡了下來。
輟了學后,她選擇了一家離學校很遠的便利店打工,便利店坐落在山腳下,她照常一邊做著無聊煩瑣的工作,一邊幻想著翻過山就是另一個世界。日復一日,一重復就是兩年。閑暇時,她也會坐在落地窗前,手中攤著一本折了頁的《德米安》。
“有時候,你總覺得自己不正常,為了自己選擇的路和他人選擇的路不同而自責,這個毛病得改。”
淡黃色的熒光筆在書頁上輕輕滑動著,于句點處停駐下來,筆墨在純白色的紙上暈染開,像一片壓抑和寒冷中代表著救贖的閃爍光點。晌午的陽光穿過樹林的陰影,斑駁地照進落地窗內,她佯裝不在意,視線仍不由自主地順著光線向上攀去,只見那光痛得刺眼。她合上書,抬眼卻發覺那道緋紅屏障已趨夜色,正是華燈初上的時間,繁華的城市仍舊車水馬龍,窗上映出別致的燈色。寬大的工作服罩在身上,她一邊打著寒戰,一邊擦拭著起了一層水霧的玻璃,像極了南極地區某種哆哆嗦嗦地等待著冬眠的動物。她順手在那扇窗上畫了一張大大的笑臉,有些幼稚,卻略帶了點年少的懵懂與可愛。已經很晚了,便利店關了門后,這條街的最后一盞燈也熄滅了。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突然聽見遠方傳來汽笛的聲音,于是轉頭看去,她被漸進的光線迷了眼,隨后——
夕陽的緋紅透過窗欞,不偏不倚地灑到摞滿試卷的課桌上,耳畔傳來瑯瑯的讀書聲,她的視線跟隨著紅光一同游走,須臾間,她發現了一朵盛開在天際的煙霞。她回到了幾年前,她還在小鎮上學的時候。
課堂上老師講的知識點她依舊聽得云里霧里,考試后依舊拿著不及格的試卷和父親吵到天翻地覆。于是,她主動向老師申請調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那個靠窗的座位,每天看著逐漸泛黃凋零的枯葉和路上行人漸長又漸短的影子,渾渾噩噩地從冬天醉到下一個冬天。直到,她認識了阿珍。阿珍和她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阿珍一向平靜而溫和,成績優異,愛好廣泛,笑起來時,臉上有不深不淺的兩個梨窩,像暖春四月的風,沁人心脾。她是學校所有少男少女所傾慕的對象,是老師和家長眼中標準的好孩子,也是她永遠無法企及的一道光。
這束光照進黑暗,阿珍的出現并沒有改變她糟糕的現狀,但卻為她冗繁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些許趣味。
她們一起爬到山頂,望著下面渺小得像模型一樣的建筑,學著大人的樣子舉著酒瓶干杯,互訴可以吞下整個世界的理想與抱負。她們逃課偷跑去游樂場,把所有游樂設施通通體驗一遍后,玩得筋疲力盡,再躺到草坪上相視大笑,她們的臉被夕陽的光暈染紅,仿佛整個世界都幸福得令人目眩。她們在深夜偷偷跑出家,在貼滿了補習班招生廣告的墻上,用紅色油漆噴出一個大大的叉來,然后把空蕩蕩的油漆瓶“哐當”一聲丟進垃圾桶,不分場合地在路邊歡呼雀躍著。
“你不是好學生嗎?”她們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玩著奔跑與追逐的游戲,是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狂歡派對。
“怎么也做這些事?”她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轉過頭看著被落下很遠的阿珍喊道。
“因為……”阿珍的頭發跑亂了,幾縷發絲斜斜地貼在臉上。
她的聲音飄出去很遠,“我想做我自己啊……”她的裙擺微微拂動,臉上露出了與頒獎典禮上如出一轍的微笑。
她知道這些事遲早會被學校發現,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逃課,喝酒,不通知家長參與家長會……這些都是跟誰學的?”
“如果你不說出來,我就把這些告訴你家里人?!?
校長板著臉,手里拿著處分名單,嚴肅的聲音里多出了幾分質問與苛責的語氣。她在門口偷看著這一切,盡力屏住由于過度緊張而越發劇烈的喘息,緊咬嘴唇不敢作聲。她清楚地看到,當“家里”這個字眼重重地落下時,阿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她們照例在放學時一起走回家。
與以往不同,今天的她們一路無言,阿珍低著頭背著書包自顧自地向前走著。她看向阿珍,而后在車站駐足,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嗎?”
阿珍聞聲停住腳步,身體顫抖了一下,突然有些慶幸走在前面的是自己,沒被她發現自己那突變的表情。
“也許吧……我不知道?!?
可能就連阿珍自己也意識不到,她究竟在說什么。
“沒關系,我理解你的,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怪你……”她靠在廣告牌邊喃喃,望著阿珍清明澄澈的雙眼,心中倏爾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
列車從遠方緩慢駛進車站,像夏天過后被雨水打濕翅膀后趴在玻璃上的最后一只蟬。她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后轉身,上車——她以往都是先陪她走回家,再獨自踏上反方向的列車,身后的車門被緩緩拉上,她突然意識到她們的那些過往像被關閉了的車門一樣,回不去了。
“我們還是朋友吧?”
她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句長情的話。
那光線刺得雙眼生疼,適應不了刺眼的光線,她只好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她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四面墻都被刷得潔白的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讓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拍了拍發昏的頭腦后,勉強從病床上爬起來。
“車禍,腿部骨折?!贝┌状蠊拥尼t生面無表情地通知了她這個不好不壞的結果。
“你父親來繳過醫藥費了?!?
“那他人呢?”
“不知道,但他留下了一個號碼,說是你需要的話就聯系他?!?
“不必了?!彼瓜骂^,眼里的霧水結成冰,細密的長發如同瀑布般傾瀉下來。
躺在床上的時光實屬無聊,她不想日復一日地盯著天花板發呆——只是發呆,于是在灑滿了空氣清新劑和冬日暖陽的醫院走廊里,多出了這樣一幕:一個女孩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吃力地旋轉著輪椅的兩個輪子,在走廊的正中央艱難地行走著。一個有著明媚笑容的少年驀然闖入她的視線,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辨認出了一個黑色的輪廓,他的身邊仿佛縈繞著圣潔的光暈,就連周遭的金色小塵埃也隨之一齊閃閃發光。她愣了一下后,握住了他伸出的那只手。
她把他喚作“影”,因為他總是熱衷于尋找影子。
“有影子的地方,就一定有陽光?!彼f著,嘴角揚起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像是彩虹留下的第八種色彩。
影推著她走遍醫院的每一個角落,這倒讓她騰出雙手來翻動那本書頁泛黃、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的《德米安》。醫院的后院,陽光普照,這里雖布置得溫馨、整潔,卻又隱藏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凄涼。
“鳥奮力沖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它若想出生,就得摧毀一個世界,這只鳥飛向上帝,這個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薩斯(Abraxas)。”
她念給他書中的內容。
“你怎么理解這句話?”
“我的理解是……”
他突然停止向前走,思考了一會兒,接著說:“想要改變自己,就必須拋棄曾經的自己,可能它的意思,是想讓我們最后都成為好人吧?!?
她轉過頭,驚愕地望向影。
“好人嗎?”她喃喃。刺眼的陽光照到她蒼白干裂的嘴唇上,眼中如有一汪深不見底又死寂的潭水,忽而泛起層層微波。
記憶穿過漫長的時間河流,站在半米以外的角落,向她招著手,關于阿珍的回憶也緊跟著洶涌而至。
她依稀記得阿珍自喻“鴉雀”,把她本應豐富多彩的生活描繪成一團亂麻。她會在潔白的畫紙上,描繪出一雙雙長長的翅膀和尖銳的鳥喙,然后折成紙飛機,扔出窗外。阿珍曾和她提及她父母德高望重,卻擁有超強的控制欲,強迫她一直在身邊的人所做出的優秀典范下生活,壓力也隨之而來,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喘不過氣。
她一開始不理解,因為她除了擁有一個嗜酒如命的父親外,一無所有。她甚至覺得自己才是那只鴉雀,縱使知道自己無法飛翔無力奔跑,卻仍然渴望著同那由紙飛機折成的希冀一同墜入名為幻想的海底。她知道阿珍在復制粘貼的模板下,會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只是,她好像始終成不了她自己。她終于懂得了阿珍笑的時候,眼神里漾著的悲傷是從何而來。
“我還是羨慕那個朋友,要我成為任何人都可以,只有我自己不行。”她扭過頭去,不再看影。
“不,你錯了?!庇白叩剿媲?,蹲下,和她保持著相同的高度,注視著她。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尋找自我的旅程?!?
“每一條通往自我的道路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路?!?
“無論它通向哪里,這都是人生唯一有意義的征途。”
“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同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
她有一瞬間的錯愕,然后決定把那本書送給影。
“十八歲,看你的年紀,應該還在上學吧?!?
“我輟學了?!?
“對了,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她驀然看向影,問道。
“我之前,是個舞者?!?
“那,你能為我跳一支舞嗎?”
她用期待的眼神望向影,就像他之前經常給予她的那種眼神一樣。
“我非常愿意,但是——”
“現在不行?!?
“我得了骨癌。”
舞者,骨癌,她似乎很難把這些詞語跟那個有著開朗笑容的影聯系在一起。他的聲音卻平淡得異常,平淡得像是在訴說其他人的故事。
他的雙眼,仿佛是兩條由悲傷交匯而成的河流,在四季的更替中輪回奔走,轉瞬流光溢彩。他的笑容重回眼底,是可以驅散一切陰霾的明朗。
影把耳機分給她一半,纖長的手指在手機上劃動著,屏幕上赫然跳出一段視頻。
耳機中傳來有節奏的音樂,影的身體與規律的鼓點一齊擺動著,淺綠色的衛衣跟隨著每一個有力量的動作,似乎在訴說著內心的悸動和生命的意義。
“這些舞蹈動作是……”
“我自己編的?!?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耳機里的樂聲也戛然而止,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呆呆地盯著地面。
“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影的聲音通透,不帶一點雜質。她曾經也羨慕過影,在經歷過迷霧重重的至暗時刻后,他的舞蹈中還能流淌著樂觀的色彩。而她現在終于明白,原來所有苦痛滲進骨髓中,通通會熬成溫柔。
她勉強裝出一個好看的表情,然后突然心痛到無以復加。
“我這樣的人,也有以后嗎?”她在心中暗暗問自己。醫院里徹夜亮著的日光燈,把黑夜渲染得如同白晝,看著影一如既往的微笑和期待的眼神,她愣怔著。
轉到康復中心治療一段時間后,她終于能像常人一樣行走。此時,距離她上次見到影已經三個月了。
出院之前,她跑去后院摘了一束梔子花,想要送給那個如同梔子花一般的少年。潔白的花蕊連著干凈的枝葉,在一片翠色中盛開。她捧著花來到影的病房,卻不見應該收到花的那個人,病房里空空如也,純白色的被單和墻壁顯得這間小屋尤為干凈整潔,好像從來都沒有人住過一樣。窗外的陽光傾瀉,她捧花站立的側影被映在地面上,拉長。良久,她還是把花放在他床前——他終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出院以后,我再為你編個舞蹈吧?!?
“一言為定?!?
那個曾經和她許下諾言的影仿佛還在那里。七月的雨,如約而至,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雨后的空氣帶著清新的泥土味,她去到醫院的每一個地方,一遍遍地打聽著關于影的消息??伤粺o所獲,她唯一找到的,就是一如既往地鋪滿了大街小巷的陽光。
許久未見的父親也來了,他說要帶她出去好好散散心。父親一如既往地拎著大包小包,每次見他一面,他都仿佛又蒼老了幾歲,而這一幕與他十年前的樣子再次重合。他佝僂的背影從醫院一直延伸到家里,嘴角掛著些許白色的藥末,可能他也睡不好。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那張不堪到不像自己的臉,眼神中突然多出一種莫名的悲傷。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尋找自我的旅程。”
“每一條通往自我的道路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路?!?
高架橋上,她看著窗外迅速變小后飛快掠過的景物,一遍遍地回想著影曾經說過的話。她還沉浸在思緒里,父親已然把車行駛到了海邊。
她跳下車,爬上高處的觀景臺,張開雙臂,獵獵海風帶著腥咸的味道撲面而來。海浪拍打沙灘,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她聽起來竟如此清脆悠揚。海面泛著金光,鍍著紅色的邊框,臺下的海景一覽無余。
父親坐在石壩上,向她招手。他說她小時候也總愛站在高處向下看,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習慣一點沒變。
她也看到阿珍了,她的臉上洋溢著她未曾見過的光亮,顯而易見,她過得很好,比之前更好。
隨后,她看到了那束光,那光穿過過往,奪目而來。
最后,她看到了影,影也在笑。
“你找到自己了嗎?”她問影,又好像是在問她自己。
話剛說出口,就散落在漸起的風中。
她沒有聽到影的答案,卻清楚地看到了影的樣子。
夕陽西下,她看到了初見時,他們曾交換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