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綻放:第二十三屆新概念獲獎?wù)咦髌肪x.A卷
- 劉奔三主編
- 3802字
- 2021-09-03 15:24:18
林溪/文
那些年的風(fēng)太涼了些,以至于吹皺了梧桐和夏花,還吹滅了你的笑臉。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卻有一種陌生感,一言不發(fā)。而陌生的不是城市,所見所聞就像長長的樹枝,過分懷念的孩子會讓它生根發(fā)芽,得狠心砍去它。
我一向是怕疼的,所以我任著三四的記憶一直在我腦內(nèi)肆虐。所以我立足時不會提前騰好位置,我得掰開一點罅隙勉強擠進腳尖,這樣我才有所謂的歸屬感。
槐花樹下最低矮的那棟樓一直為人津津樂道。當然這種感覺并非是對待美好事物的眷戀。澎湃的感覺來自十年前就住在這兒的伍三四。
我見過伍三四最年輕的一天,卻不是她呱呱墜地時的模樣——我比她小了三四歲。
那天她涂著從街上兩元店買的玫紅色口紅,唇角因為產(chǎn)品的劣質(zhì)早已經(jīng)起了個大包。但是我堅持對她說:“你很美,就像月季花最嬌嫩的花蕊搖曳在你發(fā)間。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你最美的時候。”
她笑得燦爛,然后對我擺一擺手,說:“我走啦。”
那一年她十七歲,她的親弟弟伍有才一歲。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有個詞叫偏愛。
我記得她名字的時候她才七歲,伍三四的父母沒什么文化,伍三四出生的那一天是三月四日,所以她就叫三四。
我在上小學(xué)第一次作業(yè)補不完時強行用潦草又稚嫩的字跡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忽然發(fā)現(xiàn)伍三四如果要寫名字的話只要寫三個數(shù)字。好不公平,于是我哭著向伍三四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就是我媽媽抱怨著,我說我要改名叫林一。
但是伍三四沒有這個需求,她每天按時完成作業(yè),考著年級前幾的成績。在我被母親壓迫著背陳腔濫調(diào)的作文時,她在我家客廳背后的墻邊給我提示,講得搖頭晃腦。
我們那一年的交際還很簡單,或者說除了我們之外的交際都很貧乏。像現(xiàn)在談隱私問題然后以此得到快感,或者講完一長串的愛情故事的經(jīng)歷幾近為零。那時候,我們最愛的話題是關(guān)于邈遠又遙不可及的未來。她從家里出發(fā),走了好多個地方,然后輾轉(zhuǎn)在我和她的床榻,最后長舒一口氣,她說她此生最大的夢想是寫一本自己的書。寫下關(guān)于她生活的每個細枝末節(jié)。那個時候我對她說,那我一定會占據(jù)她筆下流轉(zhuǎn)的半卷書頁,并且我懇求她少說我的壞話,以免以后這本書大熱,我的壞話一傳十、十傳百,我以后會嫁不出去。
我翻身坐在她身上掐著她的手腕,我說:“我現(xiàn)在說的你記下來,以后如實寫在你的書里。林冬是伍三四這輩子碰到過的最美好又溫柔的女孩子,什么美好的詞匯都值得‘我’添加在她的身上,她有著彎月一樣的眉毛,櫻桃一樣的唇。你要記住,林冬永遠都是伍三四最喜歡的女孩子!”
然后伍三四告訴我,一旦碰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就在被套上縫上短短一截。這樣,每次不開心之后都能被自己別扭的針腳逗笑。然后她教我在我的被套上縫我們倆的名字,離得很近,我小心謹慎地在中間縫了一個愛心。
和伍三四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會去思考關(guān)于無限美麗藍圖以外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是伍三四會替我披荊斬棘解決的小問題。
在采擷高處的夾竹桃扭了腳時,在被夾竹桃的汁液荼毒了面貌時,在我情竇初開喜歡上第一個男生寫表白信時,在得肺炎不得不忌口葷腥食物時,都是她替我解決的問題。
她十七歲時,她的弟弟出生了。她徹底被忽略,離開了這個地方,去了北京。我的生活翻天覆地,周圍的人被我忽略得破口大罵,我在生病時吞下了冰糖也沒能喝下苦澀的藥水。我們說好保持每月兩次的書信都和不正常的月經(jīng)周期一樣,紊亂不停。
所以我在她去往北京的第二年孤身去找她。她住在六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干冷又陰暗。她蓋的棉被上已經(jīng)起了密密麻麻的霉斑,上面有五顏六色的針線,最靠近邊角也是最靠近胸口的那個地方,她用嫻熟的手法繡了我的名字“林冬”。我在旁邊補了一個僵硬的“伍三四”,繡到后面沒有耐心了就拿水筆用阿拉伯數(shù)字添在邊上——我想著在下次來的時候再用針線補上,總能留著的。狹小的空間裝滿了我不認識的奢侈品品牌,盡管絕大多數(shù)產(chǎn)于秀水街。只有在我在北京的那幾天,她和我睡在那張小床上,平時她都是在打工的地方湊合。她總希望有一天能發(fā)財,這樣就能走出這間小屋子。可到頭來,她只能在這兒。
她在工作單位旁邊的小店買了一大包焦糖塊兒帶回家給我吃。可惜家里沒有用來裝甜點的碟子,我就剪了一個小口子,用指甲隔著紙袋掐成小小一條,一點一點地吃著。
她白天在洗發(fā)店打工,手指被劣質(zhì)的洗發(fā)水弄得粗糙;晚上會擠出時間帶我逛北京。我記得她帶我在五道口地鐵站出來的第一家韓國料理店坐下,然后點了花費她將近半個月生活費的一餐飯。她還帶我偷偷摸摸進北大校園,在未名湖畔看波光粼粼的水面,還有那些沉迷學(xué)習(xí)的高才生。她眼里有羨慕,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她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說只有考到北大才會有好的未來。
我忘了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過馬路時會松開我的手的,我的記憶在這一刻開始混亂:是在北大燕園閑逛時,還是在寒冷冬季等不到公車的那一刻?我們也是那一刻開始漸行漸遠。
我回家的前一天,伍三四說自己得重病了,但是銀行卡里的錢都不夠她在黑作坊做手術(shù)的,她緩慢又輕柔地摸著自己的臉。我為了替她湊錢退掉了昂貴的火車票,并且我用公共電話打給伍三四的父母,我說伍三四得了重病,想找他們借錢,要的不多,兩百塊錢就好了。伍三四的媽媽思考了片刻,扯著嗓子“嗚嗚”地哭。她說真的沒辦法了,家里沒有多的錢了。
后來伍三四給之前打工的同事們打電話,湊了幾萬塊錢,她躺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里,我在外面不知所措。在她麻藥勁兒還沒下去的時候被推了出來,我流著淚在她邊上跟著跑。
回到病房幾個小時后,她在麻藥的作用下迷迷糊糊,虛弱地催我趕緊回家。我說:“我不回,等你健康了再回去。”她說:“我把我的電話留給你,等你回家了打給我。”她從兜里掏出了一支玫紅色的口紅,還是她在家里買的那一支,被用得只剩半根。她小心又謹慎地把嘴唇勾勒得飽滿,在紙片上印了個唇印才把紙遞給我。
等我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伍三四家的門口已經(jīng)掛起了挽聯(lián),白花灑了一地。伍有才坐在房里牙牙學(xué)語,玩著最新的電動玩具,商場的標價剛剛好是兩百塊錢。我惱怒地撿起那些白花想要破口大罵,可看到地上的白花都是用學(xué)校的作業(yè)紙剪的,歪七扭八,挽聯(lián)的開頭寫著不三不四的話,我只得無力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發(fā)愣。我說:“伍三四沒死,她現(xiàn)在好好的。”伍三四的爸媽沒信,我爸媽信了,他們說:“那你不要再說,以后等她有了本事再回來,伍三四的父母還會認她。”
再一次收到伍三四的信的時候,她說搬了家,舊的棉被也換了,現(xiàn)在住在市區(qū),可以在鄰近的超市買新鮮的食物。不知道我留在她家沒吃完的那袋焦糖她吃完了嗎?這個問題我沒問過,那是我收到的她的最后一封信。
那年我考上了北大,只在暑假的時候回家,在開學(xué)季準時準點地離開。我在北京的三年沒見過伍三四一次,也沒有跟她有過任何聯(lián)系。我拿了一張她十一歲時和我的合照貼在床頭,以至于我過了好多年都不會忘了她的臉。我又在宿舍的碎花被單上用繡花針零零散散地縫上幾針。但是這個時候,沒有人在伍三四的名字旁邊添上林冬了。
凌晨兩點剛過幾分,手機屏幕的亮度維持不住而微調(diào)藍屏,我無聊地在音樂軟件上劃著幾張舊唱片,蜘蛛網(wǎng)一樣的碎紋中裸露出最原汁的模樣。我收到我在北京的同學(xué)給我傳來的簡訊,手機響個不停。
她說:“你看,這不是你照片上的那個女生嗎?”
照片上是伍三四拿著一本自己寫的書對著鏡頭笑得燦爛的畫面。身上巴寶莉的風(fēng)衣穿得整整齊齊,商標也沒有顯而易見地掛在胸口了,顯然不再是秀水街買的了,我用手指“噼里啪啦”地敲鍵盤,不外乎查詢與這本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她在這本書的結(jié)尾寫道:“我的前半輩子認識了我今生見過的最美好又溫柔的女孩子。她說要在書里講盡她的好話,這樣她才不會嫁不出去。可是現(xiàn)在我想起她來,確實剩下的都是那些美好又歡樂的語句,我看她在我的眼里越來越美,一路走下去,然后我說她離我太遠啦,別走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我自己走丟在了歲月里。”
我查了查銀行余額,狠下心買了五十本,又猶猶豫豫地從柜子里翻出好幾年前伍三四給我留著她電話號碼的破紙。曖昧的唇印依然是一天比一天扎眼,我在撥號前才想起已經(jīng)是凌晨,斟酌語句斟酌得頭腦發(fā)熱。
最后零零星星幾個詞組起來也就短短的一句話,不外乎是勸她“可以回家啦”這種。她一個電話直接打給我,手機如燙手山芋般,我只得尷尬地接起。
她的聲音我依舊可以在她清嗓子的那一瞬間分辨得清晰,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完全沒有剛剛構(gòu)思的那么明朗。我的賓語、狀語、謂語、主語全部顛倒。
我問她:“你怎么還沒睡呢?”
她告訴我:“離開你的那一年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凌晨四點前入睡過,已不再是一起守歲都能在鞭炮聲里呼呼大睡的模樣了。”
那些我們共同度過的窮苦而又歡愉的日子翻江倒海,就像那時候我們糾結(jié)愛與不愛那樣無知又浪漫的難題一樣,最后都存在于一張一合沒有說出口的話語里。
就像我說我偏要采野花,偏要沾葷腥,我偏要去見她,偏不信什么你來我往命運多舛一樣。執(zhí)著的、不執(zhí)著的都已經(jīng)是拋擲在腦后的疑難雜癥。
最后,我生疏地開口,問道:“你最近還好嗎?”她嘆了一口氣。“我們講話已經(jīng)這么客氣了嗎?”她說,“很好啊,多謝關(guān)心啦!”
怎么結(jié)的尾我忘了,只是第二天我難得起了大早跑到隔壁伍三四家。我把門敲得“當當”響,開門的是伍有才。他罵道:“林冬你大白天發(fā)什么瘋呢!”然后他父母客客氣氣地把我迎到家里,我從手機里翻出伍三四的那張照片給他們看。
“伍三四已經(jīng)出名了,她可以衣錦還鄉(xiāng)了!”我隨手抓了茶幾上果盒里的一塊焦糖。伍三四的媽媽皺了皺眉,她說:“冬冬你說什么胡話,伍三四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
這個時候我沒有辯解,我把焦糖掰成了好幾個小塊兒,然后一股腦兒地塞進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