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西雅圖塔科馬機場。

客機前艙門應聲開啟，長長的廊橋對接成功，達美航空的空姐操著一口加州口音，與一一經過的乘客微笑道別，并吩咐大家填好入境卡，海關此時正處于繁忙狀態。

魏雄被一前一后兩個白人夾在中間，悶熱空氣令他略有不暢，第一次踏入美國國土，鄉愁暫未滋生，只有面對未來龐然的心慌與悸動席卷著全身。

他沉默寡言，一方面是因為英語水平堪堪夠日常交流的水準，另一方面是性子使然，父母早就因車禍去世，成長環境欠缺足夠的關愛。這也導致了他異常強烈的自尊心。

“左邊這條隊伍，應該是美國本地人或者綠卡持有者要排的?！蔽盒鄣吐暷剜宦犯蠖殉丝徒涍^復雜的通道，機場航站樓的廣告牌正快速播放AT＆T通訊商的廣告。

魏雄跟在一家子華裔的背后，站在入關隊伍的右邊。他快速掃過右邊人們手里捏著的各色護照，確定沒有站錯。

從單肩包里拿出透明文件夾，里面是他委托關系弄來的I20入學證明，以及紅色護照后面一頁上的VISA頁，F1學生簽，擁有一年的有效期。

他想先完成學業，再來投靠遠在美國東部開美甲店的舅舅。

據說華人圈子大多廝混于服務行業，老一輩移民過來的人很少混出頭，遑論進入美國社交的主流圈子。而且，都比較封閉，移民幾十年的老人仍然不會幾句英文。

魏雄做足了功課，明白一些注意事項，并不是懵懂無知的留洋學生。

當然，功課大多來自于貼吧資料和中介，真實性如何并不在他的考據范圍。

2011年12月21日，臨近美國法定的圣誕節假日，所以此時周遭都有人愉悅地攀談假期計劃，減輕搭機十四個小時所產生的疲憊。

隊伍行進非常緩慢，海關警察個個膀大腰圓，懶散地掃視等候入關的人們，確實吻合美劇里那些個戴墨鏡嚼口香糖的警察形象。

“嘶。”

魏雄頃刻蹙眉，無盡悲涼的情緒，仿佛一列火車轟然撞向自己的心臟！

老毛病又犯了——隱藏于內心最深的秘密，每當附近有生靈行將死亡，魏雄總會化身先知觸摸那股死意，并感同身受，本能地悲慟起來。

比如鄰居老奶奶在病床安然長眠，他都會在她合眼的前一刻，莫名流下眼淚，那一次他剛得到英雄聯盟的試玩賬號，還在房間里秒選蠻王5V5，視頻開黑的朋友都以為他選不到提莫，急哭了。

當然，只有在將死之靈的附近才會犯病，興許是前面排隊的人心臟病犯了，抑或某個旅客偷偷攜帶的倉鼠憋在背包里悶死。

現在這股極為強烈的死意，魏雄咬牙抵抗，當下判斷是有人類即將死亡。

而且是慘死。

他幫不了什么，這股死意是無法逆轉，且無法拯救的。因此只得皺著眉，低頭掩飾驚駭的神色。

只有裝作正常人，才能避免因自己這般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現象，而引起諸多麻煩。

等候一個半小時，已經恢復常態的魏雄，將海關大廳所有審問關口一覽眼底，內心祈禱能碰上一個事兒少不廢話的審查員。

拿好文件夾，被一個黑人大媽叫去最右邊的辦公桌，那里坐著一個抖著腿的金發男子。

他暗道倒霉，這個審查員最墨跡，每次都得仔仔細細詢問入境乘客，而且似乎特意刁難英語說不好的外國學生。

“你好?！?

“你好，最近過得好嗎？”

魏雄盡力一字一句念著英語單詞，可還是惹得金發男一陣皺眉。

他打開文件夾翻閱魏雄的資料，越看眉毛皺得越深。

“17歲，這個年紀不應該上高中嗎？”他問道，“你怎么去的是社區大學？”

魏雄聞言，早已備好的說辭脫口而出：“我喜歡提前感受大學氛圍，而且這所學校提供ESL英語課程，學費相對私立高中低廉一些?！?

金發男挑了挑眉，噘著嘴繼續檢查資料的信息。

“有親戚在美國嗎？”

“沒有，就我一個人?！?

“準備長期留在美國嗎？我指的是，畢業后的計劃。”

“沒有這個考慮，”魏雄依據中介機構給他備好的答案，緩緩說道，“我畢業后將會回國?！?

“你為什么選擇來西雅圖求學？”金發男咳嗽了一聲，繼續道，“微軟？亞馬遜？星巴克？喜歡他們的企業文化？”

魏雄不明所以，這個問題不像是海關該問的。

“我喜歡這里的人文氛圍，有很多的，呃，海鮮食物……呃，聽說這里購物免稅。”

金發男一下抬頭看向魏雄，這個亞洲人慌亂的表情，令自己心情一陣歡暢。

他嘿笑一聲：“購物免稅？你指的是波特蘭！這里是上百英里外的華盛頓州，小子?！?

魏雄捏著衣角應道：“那就是我搞錯了，先生?！?

忙活半天，魏雄抬起手背擦擦汗，在他的吩咐下用手指按壓指紋存儲器，并對著紅外儀器掃了掃人臉，顯示入庫后，魏雄才得以被放行，成功過關。

可是……

魏雄走著走著，腳步忽地頓住。

金發男還給自己文件之時，魏雄注意到他的雙眼瞇縫，似乎不經意間抬手扯了扯眼角，一臉厭惡狀的表情一晃而逝。

他攥緊了拳頭，又松開，如此重復十幾次。

周遭海關大樓的人來來往往，只有他自己站在出口大堂發呆。

他很想逃避，可……當看了眼文件夾內的紅色護照，以及封面的金色國徽，他終究是鼓足了勇氣，回過頭來，一步步回到金發男的辦公桌側邊。

此時的金發男正在提問一名亞裔女孩，手里的圓珠筆悠悠轉著。

“請你道歉。”魏雄聲音打顫，截斷了二人的對話。

“你說什么？”金發男的高額頭擰出一道道橫紋，表情立馬不悅。

魏雄重復道：“請你道歉，你剛剛的動作冒犯了我。”

知道言語很難解釋，他注意到周圍的海關人員都望了過來，排隊的乘客也停止了手中的動作。

“你，R-A-CIST！”魏雄不斷揮動手勢，奮力提高音量，終于讓人們知道發生了什么。

不少持有綠卡的亞裔旅客，陸續聲援這個陌生的男孩，用家鄉沿海一帶的語言，辱罵那個端坐著的白人。

一時之間，海關大廳人頭攢動，幾個深膚色的男士開始怪叫，胡亂拍打欄桿，讓隊伍亂了起來。

魏雄萬萬沒想到。

這個小小爭執，竟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應，這算不算是自己親歷的頭一遭文化沖擊？

金發男卻早已拿起了對講機，迅速呼叫安保人員。

魏雄嘴角哆嗦，看到這個白人的嘴臉，急了起來。

他再次發聲：“這是你和我的私人問題！”

并對身旁的女孩低聲抱歉：“對不起，打擾到你了，我等會兒賠錢給你。”

然而，女孩不知所措，仰頭左右四顧：“哎，哎哎，納尼納尼納尼？！”

魏雄苦笑，已經沒力氣去管她了。

至于這個因為歧視引發的爭端，魏雄知道麻煩肯定大了。

但他沒有后悔，如果當時沒有回頭，繼續往前過關，恐怕心里堵得慌。

“不要動！舉手，停止所有動作！”

魏雄錯愕，背后卷起一陣風，明白警察趕來了這兒。

因此，他舉手，不反抗，乖乖束手就擒，生怕被幾梭子子彈打穿后背。

畢竟美劇看得不多，但社會新聞看得不是一般多。

踏入所謂燈塔國，并不是向往鋼鐵森林追夢去的。自己跨洋彼岸乃不得已，另有苦衷。

手銬聲音清脆響起，魏雄咬著牙，沒作任何動作。

但金發男這時嗤笑一聲，竟是又悄悄瞇了眼縫，左手枕在后腦，好似從頭發上拉伸著什么東西。

魏雄看懂了。

也動手了。

耳畔回蕩無數人激烈的吼叫，背部傳來刺痛，一陣陣電流令他渾身發顫。

身子一歪，視野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