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紫禁城的天氣一日比一日無常。

上一刻還是萬里無云，天空澄澈透明如一汪碧玉，下一刻，鉛云驟聚，壓城欲摧，雨水噼里啪啦砸了下來，擊在金瓦，濺在紅墻。

于是。

寒氣又放肆了些。

沈知南站在長廊下，伸手接住順著屋檐滴落的水珠。

冰冷的水珠，帶著肅秋的寒意，浸濕了她的掌心，沿著細密的掌紋，緩緩伸展，最終成了一攤死水，久久停駐。

沈知南一笑，收緊五指，卻見水又活泛起來，無聲地從她手指縫隙滑出，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原來。

越想要抓住的東西，越難抓住。

未幾，素琴打開殿門，走至沈知南身邊，低眸垂手道：“娘娘，太后娘娘醒來了，喚您進去。”

沈知南聞言，朝素琴頷首，眼中帶著淺淺的笑意，就著拾歡的手，走入內殿。

太后素來畏寒，慈寧宮很早就燒起地龍，加上太后不喜歡焚香，宮人們便在殿中擺滿新鮮蔬果，被暖氣一沖，便有股甜香撲鼻，香氣宜人。

倒比焚香的效果要好得多。

沈知南上前向太后請安，卻發現殿中只有素英姑姑在側侍奉，連素琴姑姑也在殿外，未曾隨她進來。

太后午睡剛醒，發髻有些松散，眉宇間的凌厲緩和不少，看著沈知南的目光，也比以往溫柔，淡淡的落在她脖頸的紅痕上，柔聲問道：“身子可有好些？”

前幾日，沈知南被廢，一夜之間，從皇后變成靜妃，不僅闔宮震驚，連朝廷內外，也有不少人大駭。

大魏開國不過才十幾年光陰，國本未穩，貿然廢掉國母，于情于義，都讓人寒心。

就連翻遍前朝卷宗，廢后之事，也是少之又少。

無數文臣上書，賢君無廢后。

可皇帝卻鐵了心，只道一句，皇后無能，故廢之。

廢后的第二日，沈知南懸了梁，若不是侍奉的宮女發現的早，只怕此刻早就不在人世。

不過，如今的沈知南，卻非從前的沈知南。

她也不知為何，自己明明是在重華宮，病逝而亡，結果一睜眼，就回到了自己懸梁那日。

她足足花了三日，才接受現實。

這三日，她沒有踏出宮門一步，只專心坐在梳妝鏡前，看著自己姣好如玉，明艷絕倫的年輕容顏。

她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卻枯槁如遲暮之人，連兩鬢，都長出無數銀絲。

沒想到再次回首，自己又回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年紀。

可惜，還是成了廢后。

若能回到再早些的時候，她一定不會嫁給盛寧遠。

上一世，她揪心了一輩子的廢后之名，連死，都緊緊抓住那方廢后的錦帛，里面的每個字，就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口，生生剜走一塊肉。

直到最后，她痛得麻木，連眼淚都流干，一雙曾被無數人夸贊的妙目，也變成黑漆漆的兩口枯井，毫無生氣。

而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卻因為另外一個女人的離世，郁郁寡歡，纏綿病榻。

多么諷刺。

幸好。

老天爺給了她重來的機會。

讓她可以將過去的所有，全部重新來過。

幸好，她還有頓悟的機會。

她一直忘了。

她不僅是大魏的皇后，更是科爾沁最尊貴，耀眼的明月。

明月照人間。

本就應該冷傲，孤清，不食人間煙火才對。

沈知南回過神，微微一笑，眸中流露出一絲羞愧，道：“謝太后娘娘關懷，嬪妾身子已經大好。”

太后點頭，從紫檀木小桌上端起青瓷云紋蓋碗，掀開茶蓋，抿了一口清香茶水，道：“哀家也知道你心里不好過，可是皇帝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已經管不著了。”

皇帝盛寧遠，七歲登基，前有太后垂簾聽政，后有攝政王攜三位重臣輔佐朝政，直至大婚，才開始親政。

親政之后，太后也迅速放權回盛寧遠手中，每日只在慈寧宮蒔花弄草，倒也過得清閑自如。

雖然朝中依舊由攝政王把持，但盛寧遠也在慢慢收復權利。

沈知南是攝政王為盛寧遠所聘，如今廢了她，無疑，是盛寧遠在向攝政王仍舊左右朝局行為的抗爭。

可惜，沈知南被廢之后，根本無心身外之事，每日沉溺悲傷之中，朝廷有多少局勢變化她并不知曉。

“是嬪妾無能。”沈知南低眸，謙卑道：“嬪妾雖為后宮之主，但過于善妒，失了女子該有的端莊，體面，是嬪妾德行有虧，不配居皇后之位。”

沈知南的容貌在后宮之中，無人能出其右，可她太過愛慕盛寧遠，每當聽到盛寧遠翻了哪個妃嬪的牌子，第二日，她準會好好懲戒，教訓一番。

久而久之，弄得后宮妃嬪，人人自危。

“哦，你倒是想得開。”太后的淡眉動了動，頗有深意的看著沈知南的雙眼，似乎想透過她的眼睛，看看她這番表面話，是否真的發自內心。

沈知南不卑不亢，迎著太后的目光，“是，嬪妾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想起從前種種，實在羞愧難當。如今圣上肯在后宮，為嬪妾保留一席之位，已經是莫大恩典，嬪妾知足了。”

沈知南雖然后位被廢，但盛寧遠還是保留她的妃位，也未打入冷宮，而是遷入東西六宮中較為僻靜的重華宮。

太后唇角一動，笑了出來，看了一眼身旁低眉斂眸的素英，道：“還不快扶靜妃起來，天涼，跪久了容易傷膝蓋。”

素英唱喏一聲，上前扶起沈知南。

沈知南就著素英的手臂站了起來，太后的聲音隨之幽幽傳來：“靜妃，你能這樣想，哀家很高興，你放心，哀家與你，同出一族，只要今后你不做出出格的事，哀家自然也不會薄待了你。”

太后與沈知南，都是出身科爾沁，草原的女兒，若細究起來，沈知南還是太后的堂侄女。

上一世，太后也與沈知南說了這樣一番話，不過直至她離世，太后所謂的不會薄待，也不過是偶爾的問候罷了。

隔了一年，又從科爾沁選了一名才貌雙全的女子，成為盛寧遠的第二位皇后。

沈知南聞言，只是溫婉一笑，朝太后福了福身，道：“是，嬪妾謹記自身，今后定不會再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