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賜王妃
- 天圣令(貳)
- 蔣勝男
- 8825字
- 2021-03-22 17:03:13
聽到潘妃去世的消息時,劉娥正在梳妝,桃木梳子掉落在地下,喃喃地道:“這么快就……她今年,才二十二歲……”
一片秋葉,自窗外緩緩地飄入,劉娥顫抖著拾起這片秋葉。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啊,宛若這片秋葉,被風一吹,就落了。潘蝶活著的時候,自己是那么恨她,可是一旦聽到她死去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頭,竟忍不住落下淚來。
劉娥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而哭,是為了潘蝶,還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內疚,還是失落?她以為潘蝶會一直活著,一直成為她的敵人,但她沒有想到潘蝶會走得這么快。
她也殺了一個人嗎?她是怕見死亡的,自則天廟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以后,她是那樣畏懼死亡,卻又不得不一直面對死亡,從蜀中到京城,她一路看到的都是死亡,已經近乎麻木。進了京城以后,她以為她不用再看到死亡。可是先是自己險些死去,然后是自己的孩子沒有了,而她只不過是憑著本能向對方報復,卻沒有想到,又遇上了死亡。
劉娥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想到潘蝶,想到四丫,又想到自己,一剎那間,她有些混亂了。她應該怎么辦?她因愛而失去孩子,她沒有遭遇不幸嗎?她因為絕望而近乎放棄生命,誰之過?她為了生存為了報復而用了心術,錯了嗎?她覺得混亂而迷茫,然而她的人生,應該怎么辦呢?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元侃進來,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嚇了一大跳:“小娥,小娥,你怎么了,你沒事吧?出了什么事了?”
如芝忙道:“王爺可來了,剛才雷允恭哥哥告訴劉娘子說,府里頭王妃薨了,劉娘子就傷心地大哭起來,一直哭到現在還沒停呢!”
元侃松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揮手令如芝退下,他抱住劉娥道:“小娥,你竟是為她而哭,她如此待你,你竟還會為她而哭嗎?”
劉娥抬起頭,雙眼茫然:“我,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我會恨她一輩子的,可是生命竟這樣脆弱。她活著的時候,我是那么恨她,可是聽到她死去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她死了,她才二十二歲。三郎,我當初的要求,是錯是對?若我沒有拒絕她的玉如意,她是不是能活下去?三郎,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辦?”
元侃的心又何嘗不是跟她一樣,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恨潘蝶,他原以為只是不見潘蝶,他原以為她只是生了一場病,病好了依舊過著怨偶的生活。這本是對他自己的懲罰,對他沒有能力保護所愛之人和親骨肉的懲罰,可是沒有想到,潘蝶居然死了。元侃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去看望她了,如果他不是這么決絕,她是不是不會死?她固然是可恨的,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她死,更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那個用絕情逼死她的人。
此刻,劉娥的內疚和崩潰,把他內心的話也說了出來,他安慰著劉娥:“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的錯。你什么也沒做,栽贓嫁禍、企圖殺人的人不是你;逼迫乳娘進宮告御狀、欲置人于死地的人,也不是你;哪怕你已被圣諭逐出王府,也要把你用過的東西燒光的人,更不是你。是她做下了殘忍的事情,是她因此疑神疑鬼,一病不起,是她的所作所為,讓我不能忍受,讓我不愿意再與她共處。這一切與你無關,小娥,你不要怪自己,也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你的錯。”
是,所有知道這一切的人,都不會認為是小娥的錯。她沒有說過一句害人的話,沒有起過害人的心,沒有一點害人的行為。她甚至還在為與她無關的事情而內疚,而自責。想到潘蝶殺人放火仍然毫無悔意,想到潘蝶所有害人的理由不過是“你不理我”,與劉娥此時的自責相比,又是何等不同。
劉娥慢慢地止住了淚,抬起頭來看著元侃,忽然有些感悟:“三郎,我是為她而哭,也是為自己而哭,為天下女兒家,同聲一哭。”
元侃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想?”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劉娥慢慢地說,“我與王妃,同為女兒身。雖然身份差異,雖然我厭惡憎恨過她,可細思量其情卻也覺得可悲可憫。想起我前日讀白樂天的《太行路》,詩中有云: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她為將門之后,有王妃之尊,一朝見棄,下場竟如此,更何況我孤苦無依。紅顏易老,君心莫測,只怕有一日,我也會有‘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之時。細思量此節,豈不叫人肝腸寸斷……”
“不,小娥,你跟她不一樣。”元侃雖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但卻聽得懂她的憂慮,他說,“人的差別,不在于身份地位,而在于心。我的心,與你的心一樣,與她的心不一樣,僅此而已。有沒有你,我與她都無法走到一起去;有沒有你,她也會因為任何一個女人而怨恨我,而害人,而最終夫妻離心。她的死不是誰害她,而只是她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不照她的心愿運行而已。而你——”元侃看著劉娥,鄭重地說:“我這一生,永不會負你。你若不放心,我可對天盟誓。我趙元侃,以大宋皇子之尊,以我身上流著的帝王血統發誓,今生今世,我只愛劉娥一人,至死不變。如有違誓,天誅地滅!”
劉娥在元侃懷中哽咽道:“三郎,你千萬不要起這樣重的誓,能得你此言,小娥百死無悔!”
元侃抱緊了劉娥:“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
此刻窗外,秋正濃,楓正紅。
雍熙北伐失敗后,宋軍士氣大衰,此時的遼軍,卻在頻頻南下入侵。
西邊夏州李繼遷所部乘機出兵,騷擾西北邊境。這一切,讓皇帝不得不重新審視整個政局的走向。他翻出了當年北征之前,唯一提出反對意見的趙普所上的三封奏疏,深思良久。
此時,遠在屬地的趙普適時上了一封請辭的奏疏,奏疏中聲稱:自己已經年近七十,于居地難以適應,老病糊涂,余年無多,請調回京以養天年。
皇帝看罷,將奏疏交與宰相李昉。李昉心領神會,道:“趙普是三朝老臣,功在社稷。當日調他去外地,本有讓他優游林下之意。如今趙普年老倦游,我想京城的居住環境良好,更有利于他的身體健康。”
皇帝點了點頭:“我也多日不見趙普,這一年年下來,昔年的老人們已經不多了,剩下的能多聚些日子是一些日子,好歹話話家常吧!”
三日后,一道圣旨下,趙普回京。
趙普顫巍巍地走進大慶宮時,低垂著頭看路,迎面而來的夏承忠只看到他滿頭的白發,心中不禁暗嘆,趙普看上去比以前衰老多了,完全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看趙普走過臺階時腳步微軟,站在邊上的小內侍周懷政忙扶住了他:“老宰相小心。”
趙普抬頭微微一笑:“多謝。”就在他偶一抬頭時,周懷政只覺得心頭一凜,趙普眼神精光畢露,仿佛針也似的能一眼穿透別人的心,周懷政頓時收起了方才的輕視之心,暗道:“趙普未老呀!”
不提周懷政心中暗懷思忖,且說趙普顫顫巍巍地進得殿中,見了皇帝,伏地哽咽:“臣罪該萬死,臣只道今生再也不能見著官家了。今日,今日當真是喜極而泣!”
皇帝見趙普滿頭白發,心中不禁唏噓,忙道:“攙了他起來。賜座!”一邊和顏問趙普:“怎么一年不見,便老了這許多!朕險些認不得了。”
趙普謝恩落座,嘆道:“老樹不堪挪移,臣遠離圣君,便覺得心中凄惶無主。臣本小吏出身,勞碌之人,不是優游林下之器。”
皇帝點了點頭:“朕原是憐老宰相為國事操勞多年,因此不忍再勞動卿。可是自老宰相去后,朕每遇大事,卻還是不由得想起老宰相來。此次北伐,恨諸將誤了朕,如今遼國竟反而南下相侵,朕決定再征河南河北兩地之兵,再次北伐。”
趙普一驚,慌忙站起來退后一步,重又跪倒在地,叩頭道:“官家,慎思。老子道:佳兵者,不祥之器。北方部族侵擾,并非自我朝始,亦不會于我朝結束。自秦皇漢武以來,未有停過。漢高祖有白登之圍,唐高祖亦曾向突厥低首。歷朝歷代,中原安定,則北國不犯;中原板蕩,則北方騎兵大舉南下。晉有十六國亂華,唐代末年則是五代十國瓜分中原。石敬瑭獻了燕云十六州,遼主耶律德光直入中原。后周太祖立國,則遼人北退至燕云十六州。自唐末以來,天下大亂,諸國混戰,百姓苦不堪言,因此上人心思定,大宋方能一統天下。先皇亦曾為先北還是先南的問題猶豫不決。當時采納了臣的進言,先南后北,先易后難。若是攻遼失利,則南方各國就會群起反攻。打仗,不僅僅是比武力,也是比國力。取下了富庶的江南,得到了錢糧,中原安定,則北方自亂。如今看來,先皇英明,先取了南朝各國,天下自定,則北漢一舉而攻。”
皇帝既然召趙普這個素來反戰的重臣來議政,心中早已經有停戰之意,但知趙普狡猾,未必一開始就能直抒己見,便虛晃一招,以退為進,見趙普跪下,忙笑道:“起來吧,且坐著慢慢說。”
趙普起身,定了定神道:“向來胡人多爭,遼國幼主繼位,太后執政,二百部族虎視眈眈,我們只須坐視他們自相爭斗,自能獲漁翁之利。我軍若于此時大舉北伐,反而會令他們同仇敵愾,助蕭太后坐穩了江山。”
皇帝一拍桌子,叫道:“正是,朕還是心太急了些,亦想不到一個婦人,竟能于此大兵壓境之時,不但國家沒有大亂,反而乘機收拾人心,制服政敵。”
趙普緩緩地道:“蕭氏不可小視,她身邊的韓德讓,更是不可小瞧。此次北伐失利,士氣低落,依臣之見,更不可意氣用事。昔年太祖南下,得南唐十三庫而封之,曾有言道:‘待得一統天下,當以此贖燕云十六州。若不許,則散此財以招天下勇士。’言猶在耳。臣觀歷朝歷代各國相處之道,若能以財帛平息,便兵戈不興。只有用經濟解決不了的糾紛,才會發動戰爭。自唐末以來百余年,直至我大宋立國,百姓方有這太平日子。老臣自幼長于亂世,深知國家太平的重要。立國之本,以民為貴,戰亂連年,非是國家祥兆。漢代高祖有白登之圍,那時候中原自戰亂中過來,一片廢墟,因此漢高祖暫忍此氣,以和親賜物換得暫時的太平。經歷文景之治后,國庫豐裕,因此才有后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直驅匈奴至千里之外。”
皇帝點了點頭:“以卿的意思呢?”
趙普道:“秦始皇掃六合一統天下,猶有筑長城防匈奴之舉。依臣之見,只消在邊關一帶加強防護。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騎兵,難以進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有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國自然富,民自然強。遼人南下若是無所得,北方苦寒,必為爭奪水草而自相殘殺,我們自可得漁人之利。”
皇帝點頭笑道:“倒有幾分道理,朕再思量。看起來卿此番入宮,已是胸有成竹啊。朕再問卿,夏州李繼遷擾邊,卿以為是要緊守邊防,還是要出兵剿滅呢?”
趙普笑道:“制服李繼遷,只須一人出馬便行。”
皇帝詫異道:“一人?何人?”
趙普笑道:“官家忘記了李繼捧嗎?”
皇帝眼光一閃:“卿的意思是……”
趙普笑道:“以夏治夏。如今李繼捧是照了諸家降王的舊例,在京城高官厚爵,頤養天年。當年天下未定,讓各家降王居于京中,是怕他們回了原屬地,被人利用再起反意。當年李繼捧自愿獻州,其忠心無可懷疑。李家世代為黨項人之首,如今李繼捧留在京城無所用,李家的威名反而白白讓李繼遷利用,在夏州造反。既然李繼捧在京城并不能安定夏州,自然是讓他回到夏州,才能發揮他的作用。遼國蕭太后,以三千兵甲亂了夏州,如今我們便以李繼捧一人去平定夏州。”
皇帝大笑道:“人跟我說宰相老了,我看宰相依然不老,如今看起來,本朝更需要卿這樣的老成謀國之人主持中樞呢!來人,擬旨——”
知制誥楊億忙上前聽旨,皇帝道:“趙普,國之勛舊,朕素所倚,冊拜太子太保兼侍中。”
趙普伏地,哽咽:“明君在朝,老臣幸甚,天下更是幸甚,老臣敢惜殘軀,縱肝腦涂地,難報圣恩之萬一。”
圣旨傳下,此次則為趙普第三次拜相。
趙普此生從追隨太祖起兵,制定本朝典章,為太祖所倚重,亦為當今皇帝所猜疑。然而歷數滿朝文武,似趙普這般有遠見和膽識者,再無第二人。因此皇帝從棄而不用,到疑而用之,且用之再疑,至疑之再用,至今正是三落三起。
趙普三次為相,天下皆驚。
趙普為相后一個月,皇帝賜感德軍節度使李繼捧國姓,并賜名保忠。后又封趙保忠為定難軍節度使,赴銀、夏等四州,平定李繼遷之亂。同時下旨,各邊境諸軍緊守邊關,加強城防布置。
一時間,邊境的亂象漸漸平息,開封城中,也更熱鬧了一些。
隨著京城興盛,越發顯得皇宮狹小不便了些。唐末天下大亂,經歷一百多年的混亂,原來的宮室也毀了。況且大宋原是繼承了后周的基業,皇宮所在地原為唐宣武節度使衙,后梁時建為宮城,周長五里左右,太祖時勉強擴建為七里,如今已經不夠用了。莫說宮室狹窄,宮妃們要擠在一起,便是前朝議事時也站不下,大臣們上朝等候時擠擠挨挨的。況且外墻都太矮,老百姓站在樊樓就能夠看到大內,實在是不成樣子。
不要說秦漢時期千門萬戶的皇宮,便是連唐代的行宮都不如。因此皇帝就起了擴建皇宮的心思。這段時間朝臣們就一直議著此事。
轉眼間,就到了十一月份,紛紛揚揚的大雪,使開封城一片銀裝素裹。襄王趙元侃約上錢惟演、張旻等人,到城南郊外玉津園踏雪賞梅。直到傍晚,才興沖沖地回到薜蘿別院。
一進門,卻見劉娥坐在窗前,握著手帕,眼睛紅紅的。她身后的桌子上,滿滿地堆放著許多金銀首飾。
元侃嚇了一跳,忙上前問道:“小娥,出了什么事?”
劉娥啊的一聲,這才回過神來,強笑道:“三郎,你來了!我沒事。”回過頭來,卻見滿桌子亂七八糟的金銀珠寶,又啊的一聲,慌忙去收拾。
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么了?”
劉娥一慌,手一抖,桌上的首飾便嘩啦啦地掉得滿地都是。她慌忙蹲下去拾,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撲到元侃懷中,哽咽道:“三郎,我想把這些首飾送人,你不會怪我吧?”
元侃看了看那些首飾,他關心的并不是這點首飾,而是他懷中的這個人:“送給誰?”
劉娥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今天,我本想隨了錢郡主去踏雪賞梅的,一路行來,卻看見滿目饑寒。得勝橋邊我原來住的地方,那條巷子口,就倒著一個凍死的人,我認得,是隔壁鋪子的。唉,今年的雪下得好大,街市上全斷了營生,米珠薪桂,許多人都無以為生。聽說東門外今年已經死了一百多人,有些是凍死的,有些是餓死的,還有一些是抵受不過貧寒,投井投河也死了許多。死去的人,不過是一張破席卷卷就拉到化人場去了,活著的人,卻還在苦苦掙扎。我瞧著心都碎了,我與他們,原本是一樣的人。若非蒙三郎憐惜,或者我今日尚還在那個地方,天氣一冷,找不著生計,豈不是也與他們一樣……”
元侃連忙捂住了劉娥的嘴:“胡說,你怎么可能與他們一樣呢!”劉娥點頭道:“是的,三郎,今生遇上三郎,是我之幸。可是我看著他們的樣子,實在是于心不忍,這些珠寶本是你所賜,我不該胡亂拿出來的。可是今日見著他們實在是太過凄慘,饑寒交迫,凍餓而死,只覺得自己頭昏昏的,什么也不會想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元侃輕輕嘆了一口氣,環抱著她道:“傻丫頭,你這一點珠寶,便是全拿出來,又抵得什么用。京城里有三十萬人,你縱然把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唉,我一時竟未考慮到此處呢。今年這場雪也下得實在是太大了,因此饑民甚多。這不應該是你一個小女子能憂慮、能顧全的,而應該是朝廷的憂慮、朝廷的責任。放心好了,把珠寶收起來,這件事,交給我吧!”
劉娥抬起頭來,眼中有驚喜的亮光:“真的?”隨即又羞澀地低下頭去:“我知道,三郎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元侃笑著看劉娥收拾珠寶,劉娥收拾到一半,卻又揀出一半來,異常認真地道:“三郎,我原用不到這么多首飾的,你待我好,我就別無所求了。我能不能把這些首飾拿去救濟那些窮人。我知道三郎必有辦法幫他們,可是我若不能盡點心力,到底于心不安。”
元侃點頭道:“也好,你自己處理吧!”親自取帕子為她拭淚道:“現在可以不哭了嗎?”
劉娥看著他,微微一笑,羞澀地點了點頭。
次日,襄王元侃找了開封府判官呂端,問道:“今年大雪,京城之內,可有凍餓而死的?”
呂端怔了怔,從未有皇子垂問過這些事,忙道:“回襄王殿下,開封府中百姓近三十萬,每年到了冬天,都有凍餓而死的人,卻也都厲害不過今年。”
元侃問道:“今年最是厲害嗎?”
呂端嘆道:“今年自立冬以來,一直就陰寒雨雪不斷,如今大雪一直下了十幾天,百姓失業,坊市寂寥,薪炭食物價格倍增。唉,小臣日閱公文,有投井、投河未死的人,皆稱因為貧寒,自求死所。方才下官還收到一份公文,今日有一婦人凍死,其夫也隨后自縊,真是慘哪!”
元侃聽得怒起,道:“這還是天子腳下呢,竟也會出如此慘事?”
呂端拱手道:“是,是下官的失職。本朝自開國以來,沿襲唐之舊制,在京中設立東、西兩個福田院,以收容乞丐和一些貧困無助之人。只是福田院規模太小,原不過只容納個幾十人而已。今年冬天以來,兩個福田院中已擠了超過兩百人了。單靠福田院,怕是杯水車薪,開封府也是人力有限、物力有限。這事兒,下官憂心忡忡,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元侃沉默片刻:“你可稟過許王了?”
呂端道:“下官已經上報府尹,哦,就是許王爺了。今年開封府事本來就多,王爺兼著相位,趙相爺又病了,如今王爺要會同六部,對北伐移來的云、應、寰、朔等州數十萬軍民進行安置,對北伐軍士陣亡者家人進行安撫。還有兩京諸州囚流減刑的事,要為定難軍節度使去夏州的事宜做準備,蜀中又有暴民作亂……”
元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且把京城災民的詳情,寫一個公文給我。”
這一日,襄王趙元侃又走訪了戶部、三司府庫等衙門。
次日上朝,襄王上奏:“今年大雪,京郊已有近兩百名百姓凍餓而死,請求朝廷下旨,賑濟貧民。”并將京城之中受災情況一一詳細稟告。
皇帝震驚,想不到太平盛世,天子腳下,竟會有幾百名百姓凍餓而死。許王元僖忙出列請罪,自責身為開封府尹而未能盡職,并對襄王的行為大加褒獎。
與此同時,戶部尚書呂蒙正也上書,詳述京城百姓受災之情形,并提出臨時搭建棚屋以讓無家可歸之人暫可棲身,京中糧倉不足,可開太倉之糧以濟貧民等具體措施。皇帝點頭許可,并命襄王元侃與呂蒙正一起,主持此次開倉賑災的活動。
許王元僖走出大殿,臉上含笑,心中卻是隱隱含恨。這個老三,自己真是低估了他!平時一派溫良淳厚的模樣,卻想不到,自己為國家大事辛勞至此,他游手好閑,卻專在窺自己的疏漏之處,然后在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兄弟,這就是帝皇家的兄弟之情。
皇帝下旨,以太倉米粟賑濟京畿饑民,同時,對平塞、天威、平定、威虜等邊塞州民,給復一至兩年的糧賦,并對京城鰥寡孤獨之人賜予錢糧,免其賦稅。
皇帝退了朝,甚是高興,回到后宮對皇后李氏笑道:“真看不出,我還一直當老三是不懂事的孩子,卻沒想到,他竟也懂得關心國計民生。諸皇子當中,竟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了京城貧民受災的情況。咱們這樣的人家,知道三皇五帝不難,都有師傅們教著呢。素日只在豪華中生長,能夠去關心稼穡艱難黎民苦寒的卻少。”
李后見他高興,細想起這兩年來元侃的苦況,不禁嘆道:“官家,可憐襄王從小沒了親娘,本是楚王照應著,可楚王犯了錯又庇護不得他。經的世態炎涼多了,自然比別人懂事些。”
皇帝點了點頭,想到元侃的生母李賢妃,本是諸妃中自己最掛在心頭的一個。那一年因射殺花蕊夫人之事,自己招了疑忌,被囚南宮卻發了高燒,性命垂危,是李賢妃冒死跪在宮門前三日,方得準許來照顧自己。虧得她親自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才又能恢復過來重掌大權。但是李賢妃卻因那一次勞累而損了身子,此后一直多病,未等自己登上皇位便已去世。她留下的兩個兒子,楚王元佐已經因罪被廢,襄王元侃被自己指了一個不適宜的王妃,他卻喜歡上一個丫鬟,也讓自己下旨逐出了。細細思量起來,李賢妃留下的這兩個孩子,自己竟是一個也沒有照料好。
李后窺其神色,忙道:“官家,既然襄王有了長進,官家可賞他些什么?”
皇帝笑道:“依你說,賞什么好?”
李后笑道:“臣妾看襄王妃已經過世兩年了,如今元侃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聽乳娘說,連個側室姬妾都沒有收,怪可憐的,官家不妨賞他個王妃吧。”
皇帝點了點頭,嘆道:“我曾經跟幾個皇子說,他們的王妃都出自將相大臣之家,且六禮具備,鮮有人能比得過。可是如今看來,這幾個皇子的姻緣,未必如意。”
潘美作為臣子,自然是戰功赫赫,戰場上往往身先士卒,深得將士擁護。但他性豪奢,多姬妾,脾氣暴烈,與人不容,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女兒,并非賢妻。這婚事,是自己給錯了,也對不起這個孩子。當日為兒子們擇妻,選的雖是將相大臣之家,門第上適合了,性情上卻不足。不僅三郎的婚姻有失,再細想來,其他兒子也未嘗沒有缺憾。大郎元佐娶的是李處耘的孫女,如今他發了狂疾,可憐楚王妃年紀輕輕的,誤了這個孩子了。二郎元僖指配隰州團練使李謙溥的女兒,聽說那個王妃倒像個木頭人,針扎也不知道哎呀一下,府中寵妾凌妻,物議頗為不好。四郎元份娶的是崇儀使李漢斌的女兒李阮,因為過于妒忌,鬧得闔府不寧。
現在細想起來,他之前娶的幾房妻子,都是母親與兄長所選,性情都是不錯。這樣一想,不由得對兄長的感念,又復雜了一層。這個兄長雖然最后的時候猜忌過他,可在此之前待自己實為不錯。
想到這里,不欲再想下去,皇帝對李后道:“所以接下來的幾個孩子,便不能只聽著是將相出身就定了,須得好好看著小娘子的性情品行才是,家宅不寧,可是大事。”
李后笑道:“臣妾也正是這么想的,潘蝶性傲,李阮性烈,都非宜家之相。因此這兩三年間,冷眼旁觀,只把這事放在心里。”她轉過話頭:“官家可還記得譙王郭守文嗎?”
皇帝嗯了一聲:“郭守文?”郭守文亦是后周時的大將,立下過不少戰功,一直在國家北陲充任重要軍職。去年冬,遼軍意圖乘秋膘馬壯、北軍作戰之利大舉南侵。不想郭守文早有預料,在唐河一帶設伏重創遼軍。不想前些時候郭守文死在軍中,被追贈侍中,賜謚號忠武,追封譙王,派內侍護送靈柩歸葬。內侍回來說,郭守文去世時,軍士們都痛哭流涕。郭守文在職時所得俸祿賞賜全部用以犒勞士卒,內侍護送靈柩回郭府時,見他家中沒有余財。皇帝聽后嘆息,又賜郭守文家五百萬錢安家。
當時郭守文的妻子進宮謝恩,其次女郭熙未嫁,隨母進宮,就讓皇后見著了。皇后就說起此事,道:“我當時見那郭家的小娘子,就覺得十分難得。這樣年紀這樣家世的孩子,竟是這般沉穩嫻靜,且知書識禮,容貌也不輸于潘蝶。我冷眼瞧著這孩子性情寬厚,溫柔解事,且郭家家風也好,若許給三郎,倒是個好對象。”
皇帝點頭道:“郭守文是個難得的良臣,他死于軍中,我原要給他家一份恩典。這個小娘子既然是皇后看中的,必不會差到哪兒去。叫幾個知事的老嬤嬤,去郭家看看。”
李后知道皇帝這是同意了,大喜道:“那臣妾代三郎謝謝官家了。”
一個月后,圣旨下:“襄王元侃,喪偶二載。今有宣徽南院使郭守文次女,素有賢名,今聘為襄王繼室,封魯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