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抱著膝蓋坐在火堆邊,火苗在枯枝間慢慢燃燒,暖意漸漸散到每個角落。
昏黃的光亮照著他和江山的臉,他們靜靜的,一齊看著火心,寂寂無聲。《十一盞》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著,只是他明白了那只是虛幻。幾旬的時間了,他們離開了江遲,走了很遠(yuǎn)。
村子空了,他什么都沒等到。
“江山,”男孩幽幽地看著火光,忽地側(cè)臉看著一旁坐著的馬熊,“我們接下來該去哪?”
馬熊抬掌抓了抓鼻子,張嘴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卻沒回答。它沒法回答他,秋然知道的,他也許只是在問自己。
現(xiàn)在只有他和江山了。
山洞外黑漆漆的看不到光,秋天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進(jìn)來,塔型木堆的焰火隨著涼風(fēng)輕輕搖動。
“你也不知道對吧?”男孩又轉(zhuǎn)臉盯著火堆。
“吼。”江山撓著毛茸茸的肚皮,像是一種回答。火苗映在它的瞳孔里,深邃幽遠(yuǎn)。
男孩不再說話了,在火堆邊枕臂睡去。
馬熊望著火堆出神,火苗越來越小了,它學(xué)著男孩的樣子側(cè)躺著,寬闊的后背擋住洞外吹來的涼風(fēng)。
火光徹底滅了,灰煙從中間升起來,又慢慢散了,時間像飛煙一樣一點一點消逝。
夜盡了。
晨光照進(jìn)了山洞,燦爛的朝陽映在了秋然精致的臉上,讓他覺得微微有些溫暖。他睜開了眼睛,遙遠(yuǎn)的光照了過來,一圈一圈,散成七彩的,眨眨眼,又消散了。
只有透明的光束照亮了山洞。
江山龐大的身軀讓他看不到山洞外的林子,他站了起來,繞過火堆,想要喊醒馬熊。他們又要上路了,不知去哪里的路。
他搖晃著馬熊的胳膊,看似溫暖的毛發(fā)上全是涼意,一瞬間它倒了過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江山?江山?”秋然心口猛地抽緊,觸碰著馬熊的手輕輕搖動。
“呼,呼……”細(xì)微的呼吸聲從它的鼻間傳來。
秋然略微安了安心,摸了摸江山的耳朵,熱得發(fā)燙,像是火爐燒紅的銅壁。
“暑濕……”秋然聲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語,“羌活,細(xì)辛,荊芥。”
他忽然想起以往看過的藥方,這樣的病癥用三種草藥才可以治愈。他看了看林子,這里的叢林可以找到后兩種,可是羌活呢?他開始焦急起來。
“江山,”男孩撫摸著馬熊的腦袋,輕聲安慰,“我去找藥材,等我,我很快回來!”
男孩忽地跑了起來,沖出了山洞,望著最近的小鎮(zhèn),從繁茂的山林中奔跑過去。
關(guān)山鎮(zhèn)的正午陽光高照,沒有風(fēng),依山而建的鎮(zhèn)子富庶卻不喧鬧。
秋然停在了鎮(zhèn)邊的藥鋪旁,漆木搭建的房子斑駁卻不寬闊,門口的草棚遮擋著風(fēng)雨陽光,棚底擺著各色各樣的草藥。
中年胖子彎腰送出了一個客人,滿臉的笑容仿佛滴出油來。客人走遠(yuǎn)了,他直起身子,朝著那人吐了口唾沫,拍了拍肥厚的肚皮,轉(zhuǎn)身回去店里。
“老板,你這有羌活么?”秋然問。
“哎呦,羌活那當(dāng)然……”中年胖子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眼前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臉上堆出的笑容忽地凝固了,“你要羌活?”
“是的,治暑濕的羌活。”
“要多少?”
“一百錢。”
老板忽然咳了一下,喝到一半的水被他吐到了地上:“去去去!哪有這么多!”
“這不就是么?”秋然指著一邊的簸箕,里面的灰色傘狀藥材堆滿了。
“有是有,”老板轉(zhuǎn)著眼珠子,打量著身前的男孩,“不過羌活產(chǎn)自巴蜀,這路途遙遠(yuǎn),運過來不容易啊!”
“嗯?”
“這么和你說吧,得加錢!”老板忽地干脆起來,“你帶錢了么?”
“沒……沒有,”秋然一瞬間想著各種法子,不想再浪費一點時間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去山林里采其他的,你先給我一些,你說采什么我都幫你采。”
胖子忽地吼了起來:“沒錢買什么藥,滾!”他猛地推開了秋然,轉(zhuǎn)身向鋪子里走去。
秋然看著眼前的藥材,想著氣息微弱、倒地不起的江山,他再沒有其他辦法了,猛地抓起簸箕,轉(zhuǎn)身就跑。
“我會找其他藥材給你的!”他喊。
老板聽到了動靜,轉(zhuǎn)過身來,忽地厲聲咆哮:“媽的!敢搶老子的東西,來人!”
話音還沒落,門內(nèi)沖出了兩個胡須滿臉的彪形大漢,擼起灰布袖子,朝著秋然追去。
簸箕太寬了,秋然捧著沉重的藥材,粗重地喘著氣,用盡全力奔跑,可還是被趕上了。漢子狠狠地勒住了他的脖子,把簸箕奪了過去。他們卻沒轉(zhuǎn)身離開,把秋然逼到了墻角,兩人堵住了男孩。
忽地一人抬腳踹在了秋然的肚子上,腳跟打在小腹,仿若有刀口在腹間攪動。
男孩忍住痛苦,抱著肚子靠在墻上。粗獷的漢子還覺得不夠解氣,抬腳踏上男孩的胸口。
秋然忽地一閃,重重的腳掌踩在了土墻上,簌簌落下了黃泥,仿佛整面墻都在震動。漢子被這一記打空惹惱了,忽地掐住了秋然的脖子,把他拎了起來。
“小崽子還敢避開!”他一記重拳打在秋然的肚子上,聽著男孩的悶哼聲,“夠硬氣哈,這都不哭,也不嚎。”
“往死里打!”
漢子聽著另一個人的話,往前一推,讓男孩砸在了土墻上。黢黑的拳頭又一次打在了秋然的胸腹上。秋然彎腰抱著疼痛的肚子,像一只弓著身子的蝦米,忽然后背傳來劇痛,漢子的手肘砸了下來。
一瞬間仿若重錘砸下,秋然經(jīng)受不住,趴在了地上。
拳打腳踢如狂風(fēng)暴雨一樣落了下來,秋然蜷著身子,雙臂抱著頭,不敢讓腦袋承受這樣狂暴的擊打。
“媽的!你他媽的!”咒罵聲隨著拳腳一齊迸發(fā)出來,“狗崽子!敢跟老子作對!”
最后一腳重重地踢在了秋然的胸口,把他蜷曲的身子踢倒了,仰躺在黃泥地上。
“奶奶的!給老子滾!”兩個漢子扭曲的臉在視線中消失了,秋然躺在地上,看著遙遠(yuǎn)的云,聽著身邊圍觀人群的私語聲。
私語在漢子離開后變成了喧鬧,秋然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水,皺起了眉,忽然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教他武術(shù)。
直至許多年后一個巨日破曉的清晨,他策馬走出雄偉的長安城,代表著朝廷出使突厥時,才明白父親不教他武術(shù)的真正意思。他想要替寵愛的孩子遮風(fēng)擋雨,希望孩子一生順?biāo)臁?
可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不見了,秋然站了起來,撣掉了身上沾染的黃泥,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鎮(zhèn)子。
藍(lán)色絲線系著的陶塤在腰間擺動,他還是得想辦法替江山找藥。
青石板一個接著一個,鋪成了通向遠(yuǎn)處的道路。秋然踩在石板上,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人聲有時喧鬧,有時低沉,陽光一會兒熾烈,一會兒幽暗。
高大茂密的樹長在路邊,讓他想起來家邊那棵掛著秋千的樹。
他抬頭,卻沒看到秋千,一間繁盛又祥和的藥鋪映入了眼簾。紅漆梓木的雕花門窗,高門上懸著寬闊的匾額,上書“寧濟(jì)坊”幾個大字。
左右兩側(cè)門柱嵌著燙金的銅制長牌,右側(cè)書“弄水銀堂半夏涼”,左側(cè)書“夢沉香宿獨活長”。
秋然不由得踏進(jìn)了藥鋪的門檻,看見鋪子里滿墻的紅木藥柜,幾個素色長袍的伙計,取藥、稱量、研磨、包裹各有分工。一側(cè)設(shè)有坐席,孱弱的病人跪坐著,醫(yī)者靜靜地把著脈搏,不介意對方不時發(fā)出的咳嗽聲。
他環(huán)顧了一圈,忽地發(fā)現(xiàn)左邊隔出了一間屋子。
老人跪坐在花梨條案邊,認(rèn)真仔細(xì)地書寫著什么。偶爾停下了,取過手邊的幾樣藥材,放在鼻底嗅聞,然后再次書寫。
他身穿米色對襟錦衣,花白的須發(fā)快要垂到了條案上。
可仔細(xì)一看,他的肌膚非常柔嫩,像是一二十歲的少年。可老態(tài)龍鐘的氣質(zhì)讓人可以很容易感受到他的資深和穩(wěn)重。他停下了筆尖,皺起眉頭,似乎想到了不明白的地方,左手拈著胡須。
秋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胡須上系著石子大小的棕黃葫蘆,小巧精致,卻顯得無比滑稽。他想,這樣別具一格的裝束怎么會出現(xiàn)在如此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身上,不由得望著出神。
忽然老人察覺到了一樣,轉(zhuǎn)臉看向了他。秋然別過了頭,向前走去,古塤在他腿側(cè)旋轉(zhuǎn)著。
“你生病了么?”年輕的伙計在秋然身側(cè)彎腰,輕聲問著。
“沒有,我替家人來拿藥的。”
“什么藥?有藥方么?”
“沒有藥方,治暑濕的,只缺羌活了。”
“我給你拿,”伙計直起了身子,轉(zhuǎn)身想去藥柜邊尋找,“你要多少?”
“一百錢。”
“一百錢?”伙計忽然轉(zhuǎn)身,皺起了眉頭,好奇起來,“羌活性寒,多用無益。每日最多三錢,不論什么病癥,一兩旬就可好了。你家中幾人生病?”
秋然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以江山的用量,沒準(zhǔn)一百錢也不夠用,可他總不能說我替馬熊抓藥的。他想,如果這樣說,伙計一定會搖頭說,我不信。
他看著疑惑的伙計,想要實話實說,忽然一個嬌媚的聲音響了起來,仿佛是妖冶的曼陀羅花在密林深處盛開。
“給他吧。”
男孩轉(zhuǎn)過身子,身穿紫色襦裙的女人站在了他的身前,忽然彎腰笑盈盈地看著他。
全然不顧賁突的胸口展露在男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