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恭帝林洛站在凜凜風中,烈日直照在他身上,他卻如墮冰窟。長安西郊的受禪臺上,少年站在最高處,眺望著遠處曾經屬于他的疆域。
幾層臺階下的行事官高聲宣讀:
“朕在位三年有余,遭九州傾廢,四海震蕩,賴祖有靈,危而復存。然仰觀天心,俯視民意,火德既微,行運在李。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賢能有任。故朕追效堯跡,禪位虞王。”
少年將玉璽與綬帶交給行事官,看著他把象征著權柄與榮耀的御器轉呈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男人接過璽綬,口中振振:
“臣漠敢用玄牡,昭告于天:業踐年二十有九,王綱不立,四野荒頹,漠敢不欽承,祚有虞享。”
少年解下帝冕,讓開了位置,走到一旁,朝著這個他畏懼了數年的男人下跪,看著他取下九珠皮弁,戴上了十二旒的皇冠。
至此,禪讓典儀已經完成了,天下這個舞臺再和少年沒有任何關系。
李漠四年前從晉陽起兵,勢如破竹,長驅直入長安城,擁其為帝,自封虞王。現在他覺得時機成熟了,在虛偽的三辭三讓后,拿走了林洛的一切。
少年從沒有做過一天真正的皇帝,卻在今日讓出了帝位。
自此,被后世史學家稱為“五帝之伐”的九州格局正式形成,以長安為都的虞國,以洛陽為都的有淳國,以滎陽為都的遂國,以錦官為都的南楚國,與仍以洛陽為都、巡幸揚州卻無法轉圜的業衰帝林恪割據天下。
業武帝橫掃六合、席卷八荒,終結了長達三百八十七年的亂世之后,短短三十多年間,皇朝式微,禍亂再起,九州生民再入涂炭。
鮮血與烈火又一次滌蕩在遼闊的土地上,終結紛爭的英雄卻仍在遙遠的地方,沒有人在意。
千里之外的江遲迎來了它的夏天,汩汩流水帶著蛙鳴傳入了河邊的木窗里。
江前喜歡這樣的流水聲,他把房舍建在了岸邊,靠著窗戶可以感受到寧靜與恬淡。
秋天時落葉從山尖上飄下來,落在清澈的河水中,緩緩流淌。冬日里大雪降下,卻凍不住河面,只在岸沿結細碎的冰塊。春季的流水帶著花朵的芳香,人在這樣的靜馨中入眠,最是愜意。
不知不覺中,十年的光陰也像是一瞬。
這樣的閑適最適合讀書寫字了,窗邊的條案上擺著桑皮紙,狼毫筆沾著墨水落在紙上。他輕握著冬然的手,教著小女孩一筆一劃地練習。
“冬兒,書法最重要的就是運筆。逆鋒,是藏鋒鋪亳,欲下先上,欲右先左。暗中機擴,著相便非。”江前帶著冬然的筆勢,在紙上左勾右劃,寫下了“云葉”兩個字。
這是前朝書法大家鐘羲的行筆方式,刻畫之跡蒼勁老辣,如金鐵交擊。
冬然順著江前的引導一撇一捺地寫,寫完后再看,才覺得字體太過鋒利了,觸得眉心發漲。她轉頭仰視著江前:“爸爸,之前你教我的行氣之法好,這個不好!”
江前喜歡這樣的稱呼,比阿爺更顯親切。
他把毛筆從小女孩手里取了下來,搭在一旁的紅絲石硯上,他寵溺地刮了下小女孩的鼻子:“那當然了,行氣講究筆斷意連,戀子顧母,寫起來是順暢通達的。你要是不想練,今天就不練了。”
冬然開心地笑起來,梨渦在嘴邊若隱若現,她抬起江前的手臂,從他的環抱中逃了出來。
江前笑,舉起右手扶了扶頭上的梓木發冠。他在婚后便束發加冠了,龍須劉海和高馬尾的消失讓他更加穩重起來,成熟不少。
小女孩終于不用再練字了,碎步跑著,蝴蝶裙角輕輕飄動,她展顏輕喊:“媽媽!媽媽!”
門上懸掛的青色布簾忽然被掀開了。
女人身上的月白色水仙裙衫映著頭上的青蟲簪,顯得她溫潤如春雨,嬌美似夏花。她習慣了原木的簪子束著頭發,可江前總是變著法地讓她開心,給她做了這個士族女孩戴的發簪,聽說很是流行。
她迎上了冬然的擁抱,把糖蒸酥酪遞了過去。小女孩笑著:“媽媽,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這個了,爸爸告訴你的么?”
“是啊,去給爸爸分一些。”王寒露輕撥女孩的額前劉海。
冬然轉身跑到江前身邊,把溫熱的小碗送給了他。江前接過,挖了一勺,俯身喂給女孩。幾顆紅豆混著酥酪被女孩吃下,讓她覺得甜滑細潤,不由得癡癡笑起來。
“別人家姑娘都是學刺繡、廚藝,你偏教冬兒書法和繪畫,以后怎么好嫁人啊?”王寒露走到條案旁,看著紙筆幽幽地抱怨。
江前仍然認真地給小女孩喂吃的:“我們家冬兒能一樣么?學學書畫,以后要嫁個世子的。”
“世子?這世上的世子可沒幾個,我沒見著過。”王寒露在一旁坐下來,手抵著下巴,輕輕柔柔地看著父女二人,“秋然隨了你的跳脫性子也就罷了,冬兒也太過活潑了,要是不溫婉些,以后誰敢娶啊?”
冬然不再吃江前送來的一勺甜點,轉臉看著王寒露,大眼睛撲閃撲閃:“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直陪著你和爸爸!”
江前笑,看著這個眉眼像極了自己的小女孩,心里滿是溫情。
“爸!爸!快出來看我打到了什么。”忽然一聲清脆的聲音在房外響了起來。
冬然嘴角的梨渦更加明顯了,忽地跑了出去:“哥哥和小舅舅回來了!”
江前輕笑著站起來:“你看,這就不陪我們了。”
王寒露也笑,挽著男人走出了屋子。
墻邊的野豬黑皮獠牙,胸腹微動一張一合,看樣子快要斷氣了。它黑色的肚皮上插著一支凌厲的羽箭,箭鏃扎進了皮肉,沾著鮮紅的血。野豬猙獰的臉上刻著巨大的掌印,掌印和箭鏃中間三個血洞還在汩汩流血。
冬然拉著少年衣袖,略微有些害怕。少年戴著細牛皮革護手的右掌輕輕在她頭上撫摸,像是一種安慰。
女孩看著男人女人走出來,小跑撞進王寒露的懷里,被她用手遮著眼睛帶進了屋子。
少年對面的男孩舉著鋼叉,驕傲地炫耀:“爸,你看,我今天獵了頭野豬!”
江前笑,看著藍衣白裳、容顏端麗的男孩輕聲說:“江山攔在你們倆身前,拍了野豬一掌,然后你王動舅舅射了它一箭,這才被你輕易叉中的對不對?”
男孩昂頭抱臂,輕哼了一聲,一如眉宇間顯露出的倔強與驕傲。
王動的聲音經過了十年已經變得粗獷:“前哥,我那一箭沒射中要害,后來野豬沖向我們,是秋然機敏,叉中了野豬。”
男孩仿佛很是得意,轉臉又輕哼一聲。
“那你們要好好和我說說怎么獵到的。”江前笑,把男孩手中的鋼叉靠在土墻上,右臂攬著他的肩膀,拘著他轉回屋里。
王動也把木弓和箭袋解了下來,靠在鋼叉一邊。橘紅色的夕陽照在他身上,他在落日余暉中走進了屋子。
“快過來吃飯!”王寒露把碗碟擺在了桌子上,招呼王動。他自然地坐在了桌子一邊,看著秋然和冬然開始搶起吃的來。
江前把封好的青泥酒罐拆開,將黃醅酒倒在了王動的碗里。這個少年越來越內斂了,話也越來越少:“你今年十八了吧?”
王動接過阿姐遞來的筷子,輕聲說:“是的前哥,還有一兩個月吧。”
“學武也許多年了,想試煉下么?”江前把盛滿酒水的小碗端起,和王動輕碰。
“好啊前哥,怎么試煉?”他把辛辣的酒水飲盡,輕聲問。
阿姐從鹵珍郎里夾起一塊羊肉放在他的碗中,王動隨即夾起吃了,混著蔥香和陳皮味道的美味羊肉,讓他覺得阿姐的廚藝又進步了很多。
“風言森林你知道吧?在千山繚繞里,”江前看著王動笑笑,他對少年有著十足的信心,“你去那,等哪一天身上不會沾染污跡,發絲不會凌亂,就可以出來了。”
王動聽說過那個地方,山林廣闊得像是海,無數的飛禽猛獸在里面游蕩,據說很多人進去再也沒出來。可他不怕,他相信江前。
“好!”他擲地有聲。
“把我的弓和箭帶上,一來一回估計兩三個月。”
“好的前哥,明早我就出發。”他向江前敬酒,又飲了滿滿一碗。
冬然停下了與哥哥爭搶醋芹的玩鬧,繞到王動的身邊:“小舅舅,你要去哪啊?”
“小舅舅要去給冬兒找好玩的東西。”王動溫柔地說。
“我也要去!”小女孩滿是期待地望著他。
秋然看著略微無措的王動,明白他不知該怎么拒絕妹妹了。秋然引著她的注意:“我也要去!”
小女孩轉臉看他,柔聲說:“你不去,就我去!”
秋然笑:“我們不去,就你去!”
女孩忽然繞不過來了,又氣又惱,忽地王動摸著她的腦袋,輕聲哄她:“冬兒還在學畫對不對?那我去給你找好玩的好吃的,你拿畫和我換好不好?”
小女孩想了想,點了點頭。
王動笑笑:“那就畫小舅舅吧,等我回來看像不像。”
“一定像!”冬然淺淺的梨渦又露了出來,看著幾人笑。
夕陽在一言一語里全部落了下去,融融的月色在遙遠的天際升了起來。
月光照在搖動的龜甲上,銅錢碰撞的聲音從男孩的雙掌間傳出來。秋然和父親坐在原木桌邊,夏風和著蟬鳴從窗戶外飄進來,飄滿他整個房間。
他透過打開的木窗,看向那輪圓圓的月。
父親經常在晚上來這里陪著他,這是他們兩個人獨有的時間。有時父親教他醫藥,有時是星相,或者是地志。《周易》他也學了一些,他第一次嘗試著自己卜卦。銅板落了下來,他仔細去瞧,上坤下離,地火明夷卦。
他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是晦暗之象,傷夷誅殺,他不知所措地看向父親。
江前看著男孩的目光笑,他其實并不相信卜卦這種東西,只是他以前在那個龐大的家族里學過,莫名地又教給了男孩。
“你剛學肯定不準的,”他安慰著男孩,“而且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就沒有。”
男孩點了點頭。
“秋然,記住,長夜將盡。”
“長夜將盡?”父親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他總覺得父親無比神秘,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卻許多年等不到。但他沒問,他知道父親不說他也問不出什么來。
“長夜將盡。”江前重復著。這是那個家族的族語,他曾經聽了十九年,再長的夜晚也會有盡頭,希望永遠都在,“以后無論怎么樣,要不斷向前,朝陽會升起來的。”
“為什么不是將明?”秋然想了想,好奇起來,“夜盡天明,長夜將明才對。”
江前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他從沒有想過,黑夜的盡頭難道不是光明么?
秋然好像并不是真的要答案,他放下了龜甲,翻閱起面前的書卷來。一側的房間里傳來母親的聲音,口口相傳的《十一盞》被她輕輕哼唱,妹妹總會在這樣甜美的童謠里進入夢鄉。
長在土房旁邊的那株巨樹有著蒼白色的樹身,茂密的深色紅葉在風中輕動,幽幽的,聲音仿佛是來自千年之前的囈語。
男孩的命運在渺茫夜風中悄然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