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前坐在繁茂的古樹下,將還未讀完的《漢書·藝文志》換手拿著,兩指按在酸澀的眼睛上輕輕揉動。
睜開雙眼,模糊慢慢消散。
他看見遠處無數的山峰相連,大雨滌蕩后朦朦朧朧,仿佛女孩晨起弄妝的青黛。山尖上風吹著云朵游走,飄忽不停,似乎要遮住碎金一般的陽光。金光灑了下來,映射在身前數丈處的河道中,把清澈流水里的石頭照得發亮,活像書中記述的史前巨蛋。
身后的數座土房依河而建,江遲三十余戶人家。
他把書卷放在身上,伸出兩臂舒了個懶腰,讓倦意輕輕消解。身底原色的梓木搖椅像是溫床,他不禁躺了下去,如同墜入柔軟的云彩,晃晃悠悠的,讓人想要做個好夢。
閉上眼睛,無數的時光如碎片一般在他的腦海里閃現。
記憶交錯,回到了許多年前。作為“回溯計劃”的唯一執行人,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剛入學的大一新生會是那個唯一。整個世界等待著他來拯救,卻沒給他任何解釋。
他在耀眼的白光中被送來了這個時代,聽著古老的家族為他的誕生歡欣雀躍。然而數月前他逃離了那個傳承千年的家族,躲避一年后的弱冠之禮。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九年,江前將滿二十歲。
一切就像是紛亂的結,等著他來解開。
“前哥,打獵去么?”王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打了個哈欠,緩緩地睜開雙眼,看著面前這個質樸的男孩。
“打獵?你阿爺不是讓你多讀書么?”江前把身上的書卷拿起來搖了搖,“不怕被罰?”
男孩摸了摸后腦的短發:“應該沒事吧,今天集體捕獵,很多男孩都跟著去的。”
“我不去。”江前寧愿在躺椅里晃上幾個時辰。
“走吧前哥,我們跟在后面撿幾只野兔也好,這樣你就可以吃上肉了,他們已經過去了。”王動雙手按在搖椅上,讓擺動的江前停了下來。
江前看著男孩如流水一般澄澈的眸子,知道他是為自己著想。他來江遲村一個多月了,平日就在房前看書打發時間,偶爾用散碎的銀錢向村民換些吃的,日子平淡,似乎讓前十年的波折與榮光變得模糊。
王動時常來陪自己讀書,說是陪他,其實多是江前給他講一些晦澀難懂的詩文。
一個無人問津的外來者就這樣有了朋友,真誠又踏實的朋友。
“扶我起來。”江前伸出右臂。男孩忽地笑了,把江前從搖椅里拉出,像是從雨后淤泥中拔起一株細細的柳樹。
搖椅空空蕩蕩的,擺動不停。
晚夏的樹林依然蔥綠,山間的風吹著青草舞動。飛鳥混著蟬鳴在葉間游移,生機勃勃。
男人如花豺一般蹲在樹旁,用盡全力地把獸夾掰開,直到機括似琴弦一樣繃緊,才小心翼翼地放在長草里,等待著獵物光臨。
“王叔,這是第幾個獸夾了?抓得到野豬么?”少年約莫十七八歲,舉著木弓拉弦,一邊詢問著男人。
“第三個,”男人站起來拍了拍手,動作麻利,“不好說,最近這片林子出奇得靜,跑出來的鳥獸太少了。”
“不過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雨,停了,應該會出來覓食的。”男人他拿過靠在樹上的半銹鐵叉,轉身看著少年,目光忽的凝固住了,“誰讓你不搭箭就拉弦的!”
少年忽然緊張起來,松開弓弦等著男人訓斥。
“劉巨!”附近的一個漢子遙遙地喊著,“弓不能空放!老子剛上油的弦,禁得起你這樣糟蹋嘛!老王,幫我教訓下這個小兔崽子。”
男人吸一口氣,嘆了一聲:“多學著點!”
“知道了王叔,我您還不知道,就是有時候粗心。”劉巨賠著笑,他小意地跟在男人身后,回望著林子里四散的人們。
忽然他看見王動跑了過來,身邊卻跟著那個懶散的外來人。
“阿爺。”王動喊了一聲自己的父親,靜靜地站在他身前。江前跟著叉手推出,算是施禮。王動父親名叫王守義,是這個村的里正。江遲偏僻,沒人來管,里正只是面上的稱呼,不過他的威望確實一時無兩。
“來了,”王守義不茍言笑,“跟在我們后面,千萬小心。”
王動輕輕點了點頭,往前走,卻被人擋在身前。
“哎呦,沒想到江前也來打獵啊?帶撲蝴蝶的網了么?”劉巨剛被訓斥,想要諷刺江前來發泄情緒。
王動不知該怎么辦,木木地站在那里。忽然江前從后面攬著他的肩膀,把他帶過劉巨的身旁:“當然帶了,不然怎么帶你回去。”
他左邊的嘴角牽起一絲笑,滿是嘲諷。
劉巨忽的不知該說什么了,羞惱堵得他心里發悶,他轉身看著從他身旁走過的兩人,越走越遠。王動幫著江前把背后的弓取下,卻被他拿在手里去撥弄雜草。
他舉起短弓,搭箭狠狠地射出,羽箭破空,從江前身側穿過,把一只慌亂的白兔釘在了地上。
江前卻沒一絲反應。
劉巨跑過去,銹蝕的箭鏃透過小兔的耳朵,帶著血跡楔進了泥里。小兔驚慌起來,兩爪抓著泥土掙扎,他握著兔耳舉到身前搖晃,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
“哎呀,錯了錯了,不該射這只兔子的,”劉巨瞄著江前,想從他臉上看出點無地自容來,“應該留給江前的,這是他最有可能抓住的獵物了。”
江前卻不回頭,蹲在地上,看一叢淡紫的小花。長滿青苔與白靈菇的灌木邊,花朵競相地綻放著。這是桔梗,少男少女們認為紫花代表著真誠的愛,有著淡淡的清香,要送給喜歡的人。
江前手在叢尖拂過,只覺得它們可以入藥,能治風寒。他總是在醫藥上花心思,旁邊人的言語像是蛙鳴。
劉巨的取笑如同細雨灑落水面,忽的消散,沒有一點波動,他惱了起來,大聲喊:“江前!知道野豬的獠牙什么樣么?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以免你當成鹿角!”
周圍的漢子笑了笑,幾個男孩愣了一下也跟著笑。
劉巨振奮起來:“王叔,寒露妹妹以后嫁人可得嫁給我,千萬不能嫁給江前這樣的啊,兩個女人怎么過日子!”
他為自己的口舌感到愉悅,心想也許再也編不出這么嘲弄的話了。其他人還是笑,笑聲隨著風吹樹葉縈繞著。
王動聽著笑聲卻感覺十分別扭,他想開口替江前辯解,可話就在嘴邊,像是焰火受了潮,點燃卻沒法迸發出來。他是有些理解大家的笑意的,山林里的人總希望男人可以健碩威猛些,這樣才可以獵到更多的食物,做更多的活計。
只是江前顯得瘦削了。其他人光著上身,露出黝黑寬闊的肩背,仿佛可以與猛虎一搏。江前卻一身青衣,白嫩得像是珍珠,連背上的弓箭都一色漆黑,刻著他看不懂的花紋,尾羽整齊得像是從沒用過。
王動想,如果前哥在城里,駕車穿過街巷,姑娘們投來的鮮花和瓜果一定會裝滿車子。但在江遲,也許真的不會有人喜歡。
他看著江前背對著自己立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影影幢幢的苦楝樹包圍著他,遠處巨大的落日在兩峰間下沉,他站在夕陽昏黃的輪廓里,風吹起他左額前的龍須劉海和利落的高馬尾發線,仿佛一幅靜謐的畫。
王動忽然覺得這個跳脫慵懶的男人,沒來由的無比孤獨。
他看著看著,落日全沉了下去,夜幕把顏色收走了,只留下江前暗淡的陰影輪廓。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注視,他微微偏頭,王動連忙轉臉看著別處,看到父親把燃著的火把伸進其他人的火把圈中,林子里忽然亮了起來。
男人們四散開來,父親將火把遞給他:“今天收成不錯!大伙兒再加把勁兒,趁著天沒黑透,再捕兩頭野鹿,婆娘孩子們都等著呢!”
所有人舉著火把或鐵叉弓箭,振臂應了起來:“好!”
江前打著哈欠,心想他們真是太過興奮了,打獵弄出了沖鋒陷陣的勁頭。忽地又想起以前跟著陛下圍獵,他和幾位皇子爭搶一個麂子,互不相讓,好像比這樣狂傲多了,不由得在心里笑自己。
他把“鎖云弓”背在身后,撥弄青草時沾染的水珠流下,浸在脖頸上竟有了一絲涼意,仿佛林葉切碎的月光融進了皮膚里。
忽的幾聲鳴叫傳了過來,撲啦啦又多了些振翅的聲音。
他轉臉眺望著夜梟飛起的方向,看到一個村民嘶吼起來:“狼!有狼!”
漢子拿著木弓的手抖得像落葉,指著自己身前。
不遠處冒出數十個黃綠色的光點,一點一點地靠近,隱隱約約似乎有半人高。漢子渾身顫抖著搭箭,還沒拉滿,殘破的羽箭便射了出去。他太害怕了,控制不住自己。
箭在稀疏的月光中飛出,如石投湖般落在了群狼中,墜在地上。頭狼忽地撲向了他,連帶身后的狼群一起沖來,像是泄出的灰色洪水,瞬間將他淹沒。
漢子凄厲的嘶喊驚住了每一個人,混雜著灰狼啃噬血肉的聲音,鉆進人的耳朵,仿佛有刀在心口劃。
“聚過來!全都聚過來!”王守義忽地高聲咆哮,“灰狼怕火!快!”他明白漢子離得太遠了,救不回來了,哪怕再早一點也沒用,所有人圍在一起才能活。
嗜血后的狼群會渴望更多的鮮血。
十數個人瞬間匯在了一起,他們拼盡全力地緊緊靠著,感覺這樣才可以逃過一劫。
灰狼好像把漢子撕咬盡了,合在一起向人堆逼了過來。漢子們看著遠處月光下的森森血肉,瀝血的白骨顯得陰冷,沒人再認得出那個人來。
他們害怕極了,把火把放在身前不斷揮甩,祈禱著灰狼不要靠近。他們人貼著人,恐懼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后退,可是已經退無可退,圍成的圈子不能再小了。
狼群緩緩地逼了過來,凌厲的眼神仿佛綠色的小刀,一寸一寸剜進所有人的心臟,喉間發出的低吼像在耳邊,讓人感覺隨時會有利齒咬在脖頸上。
這是一場對峙,可是火把還能燒多久呢?都要死在這里了么?他們想,婆娘孩子等到的只有一具尸骨了!
如果有神,會憐憫他們么?
江前站在巨石上,把背在身上的鎖云弓取了下來,他看著數丈外的狼群,反手拿了一支三尾羽箭搭在弦上。
身后的牛皮箭囊里有十只“沉風箭”,遠處有十二頭狼。
他緩緩拉弦,宿鐵鑄成的箭鏃在月光下沒有一絲光亮。遠處的人狼對峙像是他手里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開。
他猶豫著,他沒有十足的信心。
忽然人群里有哭聲傳來。
江前眺望過去,一個男孩在擠壓里嚎啕大哭。王動卻站在外圈揮舞火把,身前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讓江前想起十數個夜晚點著桐油燈,他陪自己看書。
只是沒有了那些時候的閑適和倦意,他的眼神里全是驚恐,驚恐,驚恐。
江前看著這一切,再無猶疑。
羽箭離了弓弦,遁入黑夜,沒有一絲聲音,卻像是破開了時光。他似乎看到四年前隨御駕遠征高麗的那個夜晚。
敵軍的斥候趁著夜色潛入輜重大營,火把在糧草堆前亮起,他一箭南來,湮滅了對方最后的籌謀。
今夜還會有那樣的逆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