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仔站在大殿里，抬頭看到爹娘恭敬的把豬頭放到了海王爺前面的案子上，并拉著他到地上的蒲團上跪下來磕了個頭，爹嘴里念道：“海王爺保佑，今天我的漁船出洋，保佑全家大小出洋平安——”

小黑仔學著爹的樣子，嘴里念著“請海王爺保佑。”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盯著案子上被熏得油亮的豬頭，他有點饞的咽了下口水，好大的一塊肉啊！

等到爹娘磕完頭走出廟門之后，他偷偷的溜到案子前，禁不住伸手向那豬頭摸去，剛剛摸到，旁邊突然傳出一聲沙啞的怒吼聲：“你在干什么？”

他嚇了一跳，趕緊收回手，轉頭就看到同村的徐老頭，那老頭昏暗的雙眼正盯在黑仔的臉上，黑仔有點害怕，他一直覺得徐老頭的那雙眼睛就象是一雙長在鬼魂身上的眼睛，雖然他沒有見過鬼，但他每回聽到姐姐講鬼故事的時候，就會想到這個老頭的眼睛，昏暗無神，卻又好象會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一切很神秘詭異的東西！

他把手背在后面，飛快的退了一步，小心的跟徐老頭拉開距離。徐老頭跨過來，一把抓住黑仔，昏暗的雙眼中突然閃出陰森的光芒！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仔的身體，看到了他不幸的未來：“你搶海王爺的東西，他會派海里的水鬼來找你！他會讓你還——”

黑仔驚恐的看了眼高高在上的海王爺，香霧中的海王顯得威嚴冷漠又不可侵犯，黑仔覺得他的那雙眼眼睛正盯在他的臉上，他緊張的挪動了一下腳步，可那雙眼睛緊跟了過來，黑仔徹底害怕了，他尖叫了一聲，甩開徐老頭的手，轉身跑出了廟門，身后傳來徐老頭陰森森的笑，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廟外，爹娘就在那里跟一個五十開外的精壯男人說著話，黑仔跑過去，拉著娘的衣角，他這時就聽到那男人鐵青著臉道：“不能讓女人上船，會得罪海神爺，會帶來不幸！”

他爹陪笑道：“沒辦法，我家媳婦和大閨女也是經常跟著出海的，家里男丁不夠，剛才我們已經用豬頭祭過海神爺，跟他老人家通報過了。”

那男人臉色未見緩和。黑仔后來才知道這人是他爹請來幫忙的船公，他小心的看了眼這個皮膚黝黑，還有粗壯手臂的男人，那船公感到他的注視，低頭看了他一眼，他趕緊躲到娘的身后，這個人的眼睛好兇悍，還布滿了血絲，這讓黑仔心頭有些不安！

船工看了一眼黑仔之后，又抬頭望著不遠處的大海，終于沒有再說什么。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黑仔都在想，為什么當初那個船公如此在乎這些海船上的忌諱，那為什么還會跟著上船？但當時才九歲的他并未覺得這一切有什么，只是覺得一切的事情顯得新鮮和有趣，但很快，他就再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終于，他家的漁船下海出洋了，黑仔盯著無際的大海，吹著輕輕的海風，漸漸的忘記了在龍王廟發生的事情，心情也好起來，他在船頭和船尾間不停的奔跑，爹娘叫著他：“黑仔！安靜點！”

黑仔停下來，看了眼掌舵的老船公，那老船公瞪了他一眼之后，眼睛望著漁船之外，把船停了下來。

黑仔低下頭乖乖的走到船尾，不知道現在已經到了海的哪一處，他詛喪的坐到船舷上。姐姐在旁邊看著他笑。

他哼了一聲，轉頭看著船外的海鳥。它們正俯沖著投到海里，捕捉在海面上一晃而過的魚！黑仔必盡是小孩，興趣又被勾起，他轉過身坐在船舷上，雙腳吊在船舷外，高挽著褲角，光著兩條腿在船舷外不停的晃動，他看著那成群的海鳥，禁不住張開雙手笑開了顏。

這時，他聽到了姐姐的一聲歡呼，父母打撈起一大網的魚，那一網魚真的好多啊，他在那次之前和之后都沒有再見過還有誰一網打起過這么多的魚，滿滿的鋪在整個船甲板上！壓得整個船身都向下沉了沉，連他的一雙腳都可以觸到船下的海面，冰冷的海水讓他心頭暢快無比，就在那個時候，娘就對著他喊了一句話。

“黑仔！別把腳伸出船舷，如果被水鬼看到，就逃不掉了！會被它拖著腳當替死鬼！”

他立刻想到了徐老頭跟他說過的話，低下頭心虛的看著海面，看向海的深處，那里的黑暗讓他開始心升恐懼，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個水下出現的影子，那個影子就在他家漁船下徘徊，纖長而模糊不清！當時的黑仔好奇多過害怕，他禁不住想伸手去觸摸水底的那個奇怪的影子，直到他驚訝的看到了從海面上露出來的那雙幽暗中略為發紅的眼睛和那眼神中透出來的陰暗嗜血的神情。隨后，海上起霧了，奇怪的大霧把他家的漁船困在了海的中央，這時，一股風吹到黑仔身上來，黑仔覺得那一陣風仿佛是從海底刮上來的一樣，帶著奇異的大海味道和血腥味。然后，他覺得自己的腳踝象是被什么東西向下一拉，他驚恐的尖叫了一聲，雙手握住了船舷，但也被那一力拉著向下墜去，姐姐聽到他的尖叫，跑過來伸手抓住了他，他半個身子浸在海里，吊在船舷外，然后，他感到一條手臂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他驚恐的瞪著海下，但覺海水都變成了紅色，從海底傳來一陣沉悶的吼叫，這聲音嚇得他全身一顫，感到毛骨悚然！

是水鬼！是娘剛才說的水鬼！它找上我了，要我當它的替死鬼！

姐姐拉著他，趴在船舷邊高聲叫道：“黑仔！”

黑仔用力的掙扎了一下，然后，被抱住的腰松開了，他低頭看到海下的影子向下一沉，他的牙齒開始打顫，姐姐伸出雙手把他拉回到船上，兩人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聽到父母和老船公同時發出了尖利的大叫，緊接著，整個漁船開始劇烈的搖晃！一個大浪劈頭打在還未站穩的黑仔臉上，他戰戰兢兢的抬起頭，耳邊就聽到颶風的呼嘯，劇烈的狂風剎時就襲卷了整個海面，平靜的大海瞬間變了臉色，天空上的厚重的烏云仿佛突然間出現，沉沉的壓在這艘小漁船的上空，讓他們身邊的一切都顯得昏暗而模糊！

霧氣被風吹散了，可是漁船卻在風浪中顯得不堪一擊！

怎么會？剛才還風平浪靜的天氣，轉眼就變了臉！連這在海上幾十年的船工都沒有看出這兇悍的天氣是怎么開始變幻的！

伴隨著呼嘯轟鳴之聲，颶風翻起無數的海浪不停的打在這艘船的船甲板上，黑仔姐弟尖叫著被涌起的海水沖到了另一面的船舷旁，那些還在甲板上的魚借助這些海水又一次回歸到了大海當中，剛才全家人收獲的喜悅也早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對生死的恐懼！

這時，爹娘大聲叫著他姐弟二人：“黑仔！你們兩個抓好桅桿千萬別松手！”

黑仔和姐姐掙扎著在風浪中站起來，艱難的走向桅桿。

隱隱間，聽到船公凄厲的嘶叫聲：“海神爺——海神爺——放過我們吧！海里的水鬼別到這里來找替死鬼啊！

黑仔和姐姐抱著桅桿，他近距離的看著姐姐被海水打濕的臉和驚恐的表情，心里知道自己也是同種模樣。

又是一個巨浪打過來，隨著一聲吼叫，黑仔眼前一黑，一個身影伴著巨浪向他砸過來，他向旁邊畏縮了一下，只聽“咔！”的一聲，那個身影重重的壓到桅桿上，桅桿也被這力量壓開了一條裂縫！

他整個人都呆住了！然后又是一個大浪迎面撲來，他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腳，全身一哆嗦，低下頭，這才看清原來剛才被風浪砸過來的黑影就是那個船公，老船公倒在他的腳下，雙眼透著絕望的神情，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后，他看著顛簸的船舷外，突然驚駭的瞪大了雙眼，指著黑仔叫道：“是你！是你把腳放到船舷外，是你把水鬼引來了，它們要找替死鬼！只要你去了，我們才會安全！”

老船公抱住黑仔的雙腳，用力的想把他從桅桿上扯下來！隨著洶涌的海浪一個接一個的打在身上，黑仔小小的手臂已經抓不住桅桿，恐懼完全占據了他所有的感覺，耳邊突然傳來無數陰森詭異的笑聲，和著海浪聲在他身邊穿梭不已！他沒有手可以捂住耳朵，只有顫著聲音叫道：“爹！娘！我，我害怕！”

姐姐臉色蒼白，表情更是驚惶失措，高聲道：“黑仔！黑仔別怕，姐姐在！”，只是她的聲音在風浪中也顯得小得可憐，

老船公的眼睛此刻泛出血紅的光芒，他緊拉著黑仔的腿，望著他的身旁，顫聲叫道：“水鬼！水鬼來了——不要，不要抓我！你們想要的是他，不---不是我！得罪你的是他們一家人，不是我——是他們讓女人上船，是他，是他把腳放到了船舷外，不關的我事——”

黑仔全身發抖，耳邊的陰笑聲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嚇得他連哭都忘記，冰涼的海水和恐懼刺激得他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費力的睜大眼睛，模糊的看到在船頭的爹娘，他們也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抵抗著這場無情的風暴！黑仔剛要開口叫他們，就在此時，一個大浪打到船頭，娘轉眼消失在那里！

黑仔瞪大了眼睛，心中頓時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整艘漁船一晃，一個浪向他打來，瞬間灌進了他張開的嘴里，他呼吸一窒，緊接著，只聽“嘎吱——”的一聲巨響，他感到整個世界在傾斜，那根桅桿終于在風浪中斷掉！眼前的姐姐在桅桿倒掉之時，發出的那聲絕望的尖叫也很快淹沒在浪濤當中，隨后，她的整個人也在他眼前撒手，掉落在波滔洶涌的大海，瞬間失了蹤影！

黑仔抱著這根斷掉的桅桿也同時掉進了海中，巨浪打在他身上一陣陣的痛！在不停的浮浮沉沉之后，漁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他全身浸在水里，早就冷得麻木，在這暗黑的大海上，茫然不知去向，等風暴平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只是頭頂上的天空居然出現了星星。他眼前再也看不見家里的那艘漁船和所有的親人。他想張嘴大叫，可是當嘴張開的時候，偏偏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

這時，海面上輕輕一蕩，一個朦朧的身影在黑暗中從他眼前浮起來，他抱著桅桿茫然的注視著那個身影，那個身影仰面躺在海上雙手高舉久久未動！憑朦朧的星光，黑仔認出了那是船公！準確的說，那正是船公的尸體！那發漲的尸體讓他一身的衣服顯得很緊繃，潮濕而冰冷的套在他的身上。

黑仔遠遠的看著，不敢靠近也不敢離開，那尸體瞪著空洞無神的雙眼，張大了嘴仰面躺在海上，驚恐的表情一直維持不變！

黑仔眼角的肌肉不自覺的跳動，在這無盡的海面上，唯一陪著他的就是老船公的這具尸體，他盯著老船公的那張蒼白而變形的臉，整張臉露出的表情就象他在死前呼喊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模樣讓黑仔知道水鬼還在周圍，還沒有走開！黑仔緊張的咽了下口水，發干的喉嚨一陣陣的痛。那尸體在星光下，在不停涌動的海面上隨著海浪起伏。

他會活過來嗎？黑仔看著老船公的模樣，不得不想到這一點。

一個浪涌向他，黑仔驚恐的發現，船公的身體正隨著風浪慢慢的向他這邊側轉過來，僵硬的在海面上浮沉，然后越來越近，最后，那雙空洞的眼睛盯到了他的臉上，帶著詭異而絕望的神情，黑仔張開嘴想尖叫，想逃跑，可這時的他卻手腳發軟全身沒了力氣，接著，老船公蒼白發腫的手已經觸到了他的胸前，黑仔感到他的手堅硬而冰涼！那雙手在他身上重重的一推，小黑仔緊抱著桅桿，知道一旦放手，他就只能在海中死路一條！然后，他眼前一黑，老船公已變形的臉上帶著陰森的模樣在他的眼前逐漸放大，接著，他整個身體向黑仔身上壓過來！只聽“咚！”的一聲，他僵硬的頭撞到了黑仔的臉上，那一雙瞪大的空洞眼睛再緊貼過來，跟黑仔的雙眼剛剛相對！黑仔恍忽看到這雙眼中的眼珠一動，然后緊緊的盯在他發白的臉上，黑仔大腦中轟的一聲響，驚恐讓他只是瞪著老船公陰森的臉忘了該如何反應！他想起娘以前告訴過他，死了的人會偷偷的吸取活人的陽氣，借助這些陽氣可以讓他活過來！他趕緊屏住呼吸，害怕老船公已經偷偷吸了他的陽氣！隨后，那雙詭異的眼睛在他眼前一晃，再慢慢的滑向他頭的另一側。黑仔僵著身體往后縮了一下，只覺得自己那一側的耳朵一涼！他全身打了個寒顫，自己的半邊臉瞬間發麻，毛骨悚然的感覺襲遍全身！

老船公活了！他真的活了！他正咬著我的耳朵，他，他會吃了我！

黑仔已經感覺到了他嘴里的絲絲涼氣和堅硬的牙齒冰涼的卡在他的耳朵之上，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懼浸襲著他全部的神經，他僵硬的偏了下腦袋，可老船公的頭緊跟了過來，耳朵被扯得一痛，好象已經被咬下了一半！

此刻，老船公的沙啞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在這安靜的海面，他的聲音顯得出奇的清晰。

“是你！是你連累了我！水鬼看上的人是你，你永遠也逃不掉！它一定會找到你！它會把你抓到海里，讓你死了他才會安寧！”

小黑仔全身哆嗦，但求生的欲望讓他承受住了心理的恐懼。他艱難的伸出手推向老船公緊貼著他的臉，卻一手伸進他的嘴里，摸到他一排堅硬的牙齒，再用力一扳，總算把自己的耳朵從那冰冷的口中弄出來！之后，他立刻把手從他嘴里縮回來，老船公被他推得向旁邊倒去，張著大嘴、僵著身體開始往下墜落，從海面上沉了下去，黑仔咬著牙，敏感的覺得腳下被什么東西拉住，不停的把他向下扯，他動了動自己已經僵硬的腳，才發現是老船公的衣服纏到了他的腳上，他低下頭，看著水下老船公高高抬起的頭，那雙眼睛又變得昏暗陰沉，但還是瞬也不離的盯在他的臉上，露出不甘的表情，那纏在黑仔身上的衣服象一雙手，緊緊的拉住他！他想帶著他一起下沉！

因為水鬼，水鬼看上的是他！他會死的，會沉到這個海底，等著尋找新的替死鬼！

他緊抱著桅桿的手開始失去了力量，被拖著往水下走，一瞬間，海水灌進了他的五官之中，他大腦一蒙，這時，他又看到了當時在海面上看到的那雙幽暗陰沉的眼睛，那雙眼睛帶著殘忍的光芒，向他緩緩靠近！他心里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得罪了海神爺，是他把腳放到船舷外把水鬼招來了，他應該被抓去當替死鬼——

然后，他耳邊只聽到無數的鬼嚎，感受的身上無盡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