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3評論

第1章 山雨欲來

(一)

民國二十四年,谷雨。

“江吟!”

清澈動聽的聲音傳來,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注意。陸江吟拿著書安靜地等著有軌電車,聽到自己的名字便合上書抬頭望去。

齊溪俏麗的身影努力地穿過人群走向他,她總是那么歡喜,尤其是喚他名字的時候。

“喲,小少爺又和你家小媳婦一起回家啊?”

同班男生總是掐準時間勾肩搭背地跳出來說玩笑話,從前只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久而久之便直言不諱。一來是真心妒羨陸江吟從小就有這么好看的青梅竹馬,二來是知曉他還有個哥哥,這齊溪最后和誰也還未知,因此也帶著點玩味取笑。

換作之前,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調侃,陸江吟臉皮薄會煞有介事地以“男女授受不親”為由與齊溪拉開距離,上學放學都躲著她走,只為不落下話柄。

年歲小時,兩人同睡一床,陸江吟被齊溪踹下床痛哭流涕這事也常被長輩當作茶余飯后的笑料。小時候不覺得害臊為何物,理直氣壯地牽著玩伴的手說要一輩子在一起。

誰知一輩子這么長,現在越長大反而越膽小。

“你們不要亂說,我只是過來打聲招呼。”齊溪擔心陸江吟又因流言故意疏遠她,遂主動解釋,并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陸江吟見她同自己保持距離,想也沒想就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問:“回家嗎?”

齊溪使勁點點頭,意外地發現陸江吟好像沒有以前那般討厭別人開他們的玩笑了。說來也怪,她平時言行不加以收斂,總以為兩人還能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吵吵鬧鬧。

這其中還有少數同學,從父母那里聽說齊溪克命不吉,少與她交往,還謠言她父親也擔心她克命,遂凡事都順著她。

這些沒有緣由的話齊溪聽多了,起初會傷心生氣,低落時還曾冷臉拒絕同陸江吟接觸。

現在想來,幸虧陸江吟沒有甩手就走,反而耐著性子陪她散心、玩耍,提點她閑言碎語無需在意,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態,哪有什么克命之說。

“一起。”陸江吟也微微點頭,手卻沒有松開。這會兒等車的人極多,他怕一松手,身子纖弱的齊溪就會被人群淹沒。

男生總是皮得很,見昔日玩笑話對陸江吟不管用,繼而笑著起哄:“齊溪,你頭上綁著的辰砂色的緞帶是不是江吟送的?很是漂亮啊。”

“你們……”齊溪有些惱怒,惱怒的不是他們的調笑,而是他們不懷好意的打量。

陸江吟緊了緊握著齊溪手腕的手,低聲提醒:“不用理。”

好多事情,陸江吟是知道的。男生愛找齊溪的碴兒,愛開她的玩笑,愛惹怒她,都出于一種羞于說出口的情愫。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齊溪瞪了眼那些笑嘻嘻的男生,又望了望不動聲色的陸江吟,陷入沉思。自從陸江吟的母親意外過世之后,陸江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茍言笑。

十歲之前明明調皮得很,經常離家出走不說,還總偷走家里的錢說是“劫富濟貧”,最后統統拿去分給了因為戰亂逃難至此無依無靠的老弱婦孺。

后來有一次被他爸逮了個正著,一怒之下追著陸江吟打。撒腿就跑的陸江吟情急之下沒注意前方的路,竟一頭栽進河中差點被淹死。但就算如此,陸江吟也屢教不改還變本加厲,陸老爺也懶得管他,安慰自己,家里大兒子有出息就行。

“車來了。”陸江吟側頭提醒齊溪,發現她在無端發笑,領著她擠上車之后問,“剛剛笑什么?”

車內座位已滿,齊溪和陸江吟隨著人流停在了一埋頭看報先生的跟前。

站定之后齊溪才回:“想到了你小時候做的傻事。”

陸江吟一聽竟是想起了自己的糗事,便忍住不再追問。他的視線落在她的頭上,那辰砂并非胭脂紅,也不如石榴紅來得明艷,這緞帶要是單條擺在那兒,挑不出一點動人之處。可齊溪用它來綁頭發,卻著實美艷好看。

“大哥送的?”他下意識地問。

齊溪笑靨綻放,輕輕甩了甩頭發反問:“好看嗎?江庭哥哥說不知道我喜歡什么顏色就胡亂選了這辰砂色,我用了倒也覺得不錯。”

“不好看。”

陸江吟挪開原本固定在齊溪臉上的目光,轉而看向前方先生手持的報紙。那正對著他的《申報》版面正好是“醫學周刊”專欄,右下角則有一位大學教授寫的一則針對近期發現無名男孩尸體的文章,因其也是協助警署辦案的法醫,故接觸的死者比較多。

文章分析了孩童死亡原因,重點強調了這男孩營養不良造成身體狀況極差,矛盾的是解剖后發現孩子胃里殘留著好些食物。而這些食物不該是一個看似瘦骨嶙峋的流浪兒吃得到的。

陸江吟注意到,近兩個月內已經發生三起類似無名男童尸體的事件了,三名死者后來都被證明是乞討者,且被人發現時都裸露著身體,死因是溺水而亡。

“這孩子是……”陸江吟略顯吃驚,不由自主地彎腰,湊近報紙盯著那張模糊的照片。照片沒有拍出死者全貌,只有一個教授舉起死者手的特寫。

“哎呀——”

此時齊溪難受地呻吟了一聲,周圍也是一陣騷動。陸江吟猛地扭頭,見著剛上車的一名帶傘的男子無意中將齊溪頭上的緞帶給鉤走了。這一扯連帶著齊溪的身子都東倒西歪沒了重心。

“等我一下。”陸江吟連忙扶正長發散落在肩的齊溪,自己則撥開人群,三兩步就追上了那位用傘柄鉤走緞帶的男子。他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語氣很不友好,“喂。”

“怎么了?”一個勁往車尾走的男子絲毫不知情,可緞帶就在傘柄上飄動。

陸江吟擰著眉才發覺辰砂色的緞帶和黑傘一點都不配,那柔軟的質感和硬邦邦的傘柄完全是兩個世界的。這突兀的一幕很是刺眼。

“我的。”陸江吟伸手抽走了緞帶,不給別人反應的時間,掉頭就往回走。車內人越來越多,他只是一會兒沒找到齊溪就忽生緊張。

人頭攢動中,齊溪那細長柔美的手正賣力地揮動著,十分醒目。陸江吟個子高,無論身處何種環境,她總能一眼就看見他。

“一條緞帶而已。”

陸江吟靠了過來,欲將緞帶還給齊溪時卻聽她如此說道,似有不解:“嗯?”

“你剛剛的氣勢有點嚇人哦,就好像是在追趕企圖逃跑的俘虜。”齊溪這話不假,那會兒陸江吟的反應就是這般夸張。

“不至于。”陸江吟輕描淡寫地否認,再度看向齊溪倒真是被嚇了一跳。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嚇一跳,就是覺得不綁發的齊溪……

他按捺住即將浮現上臉頰的焦躁,單手解開黑色中山裝外套的扣子,脫下后二話不說蓋在了齊溪頭上,聲音克制低沉:“披頭散發的,難看得很。”

齊溪抬手托起蓋過前額的衣服,不高興地說:“那我重新綁上就好了,把你衣服拿開。”

“不許綁。”

陸江吟說著就將緞帶塞進了褲袋中,斷了她的念頭。不過這身上僅剩一件白襯衫倒真有些涼意,恍惚間感到周遭微微炙熱的目光,他向旁瞥了眼,發現有幾個姑娘害羞地垂下頭,不與他對視。抵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關注,他便拉了一把齊溪將她圈在懷中。

“我站得穩。”齊溪的后背時不時觸碰到陸江吟的胸膛,臉頰有絲絲發燙。長大真是件奇妙的事,陸江吟怎么就長得這么高了呢,自己想要躥個兒怎么就變成難事了呢?

還有剛剛,為什么想到陸江吟的臉便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詩?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用來形容他真是太貼切不過了。

“齊溪。”

“嗯?”

“你耳朵怎么紅了?”陸江吟側了下頭,本想問她明早幾點出門,還未問出口就見著她耳根泛紅,以為她身體不適。

“不要你管!”

齊溪郁悶,在心底偷偷吟詩也會耳紅嗎?看來身體比自己的心還要實誠,她暗暗撇嘴抓緊了陸江吟的外衣。

之后才過了一站,陸江吟輕拍了下齊溪的肩提醒她自己這站就下。沒等齊溪反應,他便凝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撥開人群往后車門走去。

“江吟,還沒到站呢,你要去哪兒呀?”齊溪不明原因,但放心不下便也跟在他后頭下了車,努力地跟上男生的步伐。

陸江吟見齊溪也跟了下來,沒有多做解釋,簡單地答了一句“到了就知道”。

兩人逆著人群拐過街角,穿過了多條弄堂,好一會兒后齊溪才被陸江吟領到了一座拱橋前。遠遠看到這座橋,齊溪冷不丁聯想到上個月的可怕傳聞。

“江吟,你有聽說過河神的事嗎?”

女生對這些鬼怪之事尤為敏感,男校倒是也有傳,只是沒傳到陸江吟的耳朵里。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示意她繼續說。

那是時至三更的深夜,子時,更夫老許提著小鑼巡邏打更,嘴里喊著“關門關窗,防火防盜”,聲音從點著幾盞街燈的住宅街巷一直響徹到無人的橋上。

“咚——咚!咚!”

他弓著背打著更行走在拱橋之上,前望不到頭,后看不盡路,踽踽獨行的背影像是奈何橋上的孤魂野鬼,飄忽不安。老許出門前忘記更換蠟燭,手中小燈籠的火光越發微弱,燃盡的瞬間影子就成了黑夜的俘虜。

季春三月,深夜的溫度仍舊寒冷徹骨。搖曳的小燈籠成了無用的擺設,照不亮前方的路。老許忽而心焦,摸著黑照著以往的路線往橋下走去。

忽然一陣夜風掠過,橋下似有點點星火躥了上來,又瞬間泯滅。余光瞥見這奇怪的現象,老許明知燈光熄滅,還是下意識地提起燈籠遠眺。遠處河面被霧氣籠罩,茫茫一片。他心想許是自己看錯了,便收回燈籠焦急地往下。

“嗚嗚——”

臺階才邁下兩級,老許又聽見了嗚咽啜泣的聲音。哭聲真切,近在咫尺。

他狐疑不決又好奇心滿懷,扭頭小心翼翼靠近橋的右側,才意識到自己雙腿在微微發顫。老許雙手搭在冰冷的石橋護欄上,探出了一小部分身子往橋下望去,視線接觸到的一瞬間整個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地愣在了原地——

河岸邊像是蹲著一尊石像,石像兩眼發光,瞪得如同燈泡一樣大。那眼睛穿過霧氣直勾勾地盯著老許,原以為的哭聲也在他失神的剎那間變成了陰森恐怖的惡鬼恥笑,所有的一切瘆人刺骨,仿佛要將他奪魂攝魄。

老許嚇得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像個啞巴一樣扔下了打更的工具,慌不擇路地連滾帶爬回了家。這之后臥床不起好幾天,傳聞也愈演愈烈。

“大家都說是河神顯靈,可又說是什么不祥之兆,怕是會禍害人間。我本來也是不信的,可你經常看報也知道,那條河都奪去三個孩子的性命了,可怕得很。大人都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齊溪憂心忡忡地說著,生怕自己這番話被神明聽見怪罪于她,只能低聲竊語。鬼怪之說自然是無稽之談,但那些孩子的死卻無比真實。一連溺死三個孩子卻查不出任何疑點,這不匪夷所思嗎?

“凡事都講證據講科學,怪力亂神不可信,都是人在作祟。”陸江吟面不改色地否定妖魔化的傳聞,“夜半三更無人之地,更夫內心恐慌自然會對所見所聞產生極大偏差,這樣一來再稀疏平常的事物也會在頃刻間變得撲朔迷離,簡單點說,就是自己嚇自己。”

齊溪同他往橋下走去,揚手撥開了雜草和橫生的枝節,仍舊覺得困惑:“可是更夫一定是見著了什么才會被嚇得夠嗆,如果我們能知道那晚在河邊的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剛剛的故事中有兩個疑點,一是飄上來的星火是什么?是有人在橋下生火,還是在做其他事,或者只是錯覺?二是更夫看到如燈泡一樣大的眼睛必然是不存在的,他驚嚇當中看到的或許只是一個人又或許是拴在岸邊的牲畜,這些都有待查證。如果能證明這兩點,基本上就沒有神鬼的事了。”

前邊的陸江吟淡然地走著,似乎沒意識到自己這番冷靜的解析給齊溪造成了沖擊。作為讀書人,齊溪自然不信什么鬼神,尤其是經過陸江吟解釋之后,她更確定學習是很有必要的。

“你這么說,我倒是覺得他看到的應該是大半夜在河邊放牛的人,哈哈!”齊溪大膽地將陸江吟提出的想法合二為一,她自己覺得相當值得推敲。

目的地快要到了,陸江吟回身看著她笑了下:“如果真的是放牛人,那么現在流傳的故事就不應該只有更夫這么一個版本。嚇人之舉若是無心,那么無心之人絕對不會放任自己被謠傳成妖怪,他還應該反過來笑話更夫膽小。”

齊溪沒有將人心想得這么復雜,陸江吟說的這些聽起來角度有些刁鉆,她似懂非懂。正因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格外佩服陸江吟。

“你好聰明啊。”她發自內心地夸贊。

陸江吟一怔,對這突如其來的夸獎有些難為情。他指了指橋洞,回到正題:“就是這兒。”

兩人隨即彎腰探進橋洞內,齊溪看見了一些席地而睡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擠在這一孔橋洞之中。

以橋面為分界線,橋上與橋下完全是兩個世界。

“你離家出走的時候就躲在這兒嗎?”齊溪恍然大悟,她詫異地看著毫無顧忌往里走的陸江吟,緊緊跟在他身后,“剛剛你看的那份報紙……那個孩子之前也住在這兒嗎?”

陸江吟回身點頭算是一并回答了她的兩個問題,繼而問她:“需要扶著你嗎?”他對這個橋洞熟悉得很,即使不低頭注意腳下也能走得順利。

年少時他也曾想過帶齊溪來他的秘密基地玩,但這想法被大哥迅速扼殺在了搖籃里。大哥反問他,如果嚇到齊溪怎么辦?他能否保證所有流浪的人都是好人,不會對齊溪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

年長幾歲的哥哥說的話在當時聽來有些費解,更有點聳人聽聞,但至少警醒了陸江吟。他就是從那個時候意識到人是分好壞的,一直到母親被害之后,這個想法就更是根深蒂固了。

“沒事,我看得見路。”齊溪搖頭拒絕,邁步跟上。

陸江吟沉悶地嘆氣,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僅是對他而言,這不代表對齊溪來說也是安全的。白日里有人出去沿街乞討,一天下來也要不到幾個錢,倒霉的時候坐在人家店門口休息還會被人追趕打罵,有的乞討不成又想著出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至少有個盼頭。留下的老弱婦孺雖構不成威脅,但他還是伸手過去,隔著衣服料子抓住了齊溪的手腕。

“這不是小江嗎?有段日子沒來了啊,看來不鬧離家出走了,長大嘍。”一位弓著背只穿著一件坎肩白褂子的老伯蹣跚過來,戲謔著好久不見的陸江吟。

“小江?”齊溪偷笑,真會給自己取昵稱。

“滿伯,我有事找你。”陸江吟開門見山,拉過齊溪隨著滿伯的步子來到一處墊著簡單席子的小角落,角落擺著一張缺了角、高低不平的矮桌,上面放著一盞酒,只有一盞。

滿伯沒有別的愛好,每天就愛喝點小酒。他總是從酒館那兒賒酒喝,他也不多要,一盞就夠。老板也沒想積少成多,滿伯來了就給他倒滿一小盅。陸江吟以前也會從家里偷酒出來給滿伯,但滿伯嫌棄洋酒沒有家釀的醇香,于是就拒絕了陸江吟帶的酒。

過了很久之后陸江吟才知道,滿伯從酒館老板口中得知他是陸家的孩子,便不想占這個有錢人家小孩的便宜,當然,滿伯也確實不愛洋人的玩意兒。

陸江吟簡單地向滿伯介紹了下齊溪,遂問:“您知道小一的事嗎?我曾經見過小一和他母親來過這兒,但今天我好像沒看到小一的媽媽。”

小一?齊溪微微點頭,看樣子報紙上那個孩子江吟真的認識,名字叫作小一。不過小一真是可憐,還未來得及長大就離開了人世。

滿伯忽略陸江吟后面具體、重要的話,認真打量了下齊溪,一拍腦門明白過來:“噢——她就是你小時候常嚷嚷著長大要娶的……”

“滿伯,多余的話不要講。”陸江吟生硬又及時地打斷了滿伯,這老頭喝了點酒就愛說胡話。

橋洞光線不好,他也不敢回頭去看齊溪的反應,只能接著問:“小一死了,這事您知道嗎?”

滿伯端起了小酒盅一口下肚,酒味留香,他咂著嘴滿足又漫不經心道:“小一媽媽也死了,就在小一失蹤的第二天,死得那叫一個慘喲。”

“什么?”

陸江吟皺眉,卻攔不住滿伯打開的話匣子。他條件反射地回身捂住了齊溪的耳朵。兩人猝不及防地對視,近距離接收到齊溪好奇的打量,陸江吟只惆悵自己沒有第三只手拿來捂住她的眼睛。

(二)

“小一媽媽怎么……怎么出的意外?”

陸江吟不相信小一和其他幾個孩子溺死無疑點的結論,但因他只認得小一,便來找滿伯了解一下小一的情況,沒想到竟然還牽扯出了小一媽媽的事來。

滿伯只喝了一盅酒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小一是突然失蹤的,十二號那天,小一和往常一樣說要去挖點野菜吃,實際上他走的路線都是固定的,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走多遠?那條來來回回走了不下一百次的路怎么想都不可能迷路。

“這橋下面的小溪都快干涸了,所以小一總愛跑到那條河邊去玩,偶爾還能在岸邊石塊下翻到小螃蟹。之前走了無數次都沒事,怎么偏偏那次就出意外呢?所以大伙兒都說啊,那河會吃人!之前就有兩個小孩淹死在里面了,死的樣子都和小一差不多。你說古怪不古怪,小孩子大冷天的怎么會脫光衣服下水呢?這分明就是被河里的神給蠱惑了,自己走下水的!那兩個孩子好像還是小一的朋友,幾個人經常在河邊玩耍,雖然我也只看過一次……”

陸江吟仔細聽著,全程不忘捂住齊溪的耳朵。齊溪也沒有反抗,就乖乖地任由他捂著。

接二連三地發生駭人事件,因為思想的束縛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自然地就淪為口頭談資。

這么想來,孩子的死倒是和更夫所見到的恐怖之事有著相似之處。而且孩子溺死一事正好發生在更夫見到河神之后……竟有這么巧?

“小一媽媽呢,怎么死的?”陸江吟感慨歸感慨,暫時不去理會那些離譜的說法,一心想為小一找到真相,從重重迷霧中找到突破口。

滿伯嘆了口氣,比起小一的死,他似乎更為在意小一媽媽的死。他擔憂地瞅了眼齊溪,這小姑娘唇紅齒白、衣著亮麗,看樣子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你讓你的小……朋友聽了可別害怕。”滿伯心地善良,說歸說還是得提個醒。

那天找到小一母親尸體的時候,有個婦人當場暈了過去,好幾個漢子都吐了。

陸江吟看了看齊溪,心知捂著耳朵也阻擋不了聲音的進入,只是多少希望她能少聽到一些。

“我沒事,滿伯您說。”果然還是聽得見,齊溪蹲在那兒回答道。

滿伯撿起四方小桌下的長衫披上,這長衫還是別人不要扔在門外被他拾到的,別說,大小還挺合適。幸好夏天快要來臨,可以不再挨凍。

他盤腿坐著開始從頭講起那血腥的一幕。

小一一般下午兩三點就會回家,小一媽媽肯干,找到了給人洗衣服、洗床單的工作,洗洗曬曬等回到橋洞都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可那時小一仍然沒有回家。

“再懂事的小孩也有貪玩的時候。”滿伯說這話時故意瞧了眼陸江吟,可把他臊了一臉,“一開始大家都沒太在意,六點,說實話也還早。但天色完全黑下來,小一媽媽就覺得不對勁了。”

小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嘴饞得很,無論如何都會回來吃晚飯。但飯煮好都不見人,小一媽媽就自個兒出去找了。滿伯他們也擔心小一,也分頭去找了,找遍了小一常去的地方,喊了無數遍他的名字得不到半點回應。天黑看不見路,他們又買不起電筒,連點蠟燭都覺得奢侈,找了一圈沒見著人,心里想著白天再找,孩子沒準在什么地方歇腳。

“你說誰能想到孩子死了?”滿伯語氣里有內疚,覺得自己沒有盡全力去找那孩子,一心想著孩子貪玩不著家,“死”怎么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

陸江吟無言,其實“死亡”太常見了。北平戰亂,民不聊生,每個人都有一百種死去的方式。疾病、饑餓、戰爭……甚至一只小小的蚊子都能要了人的命。局勢動蕩不安,即便逃亡到上海也一樣,粉飾過的太平總有崩塌的一天,而那一天或許隨時都會來。

“我們回到橋洞時,小一媽媽還沒有回來。我們商量一下決定先休息,隔天一早再出門找。第二天早早醒來,大個牙子說小一還沒回來,不止小一,小一媽媽也沒見著人。我們就是木魚腦子,還以為小一媽媽大半夜回來又一大早出門去找孩子了……真是沒想到小一會出意外,小一媽媽也會出意外。”

滿伯心情沉重地垂下頭,又搖了搖。可怕的事情發生一次就好了,誰承想會接連不斷地來呢?

陸江吟聽出了這其中的時間差,剛想問卻被齊溪搶先。

“小一媽媽會不會當天并沒有回來,換句話說,她可能在小一失蹤的當天夜里就出意外了?時間上可能并非是第二天,只是你們發現她死亡的時間是第二天。”

陸江吟看著她略感驚訝,卻聽她說:“我本來也不是個笨蛋啊。”

“這個誰知道。我們出發前都沒意識到這點,直到大個牙子在一條沒人居住的巷子里頭找到了小一的媽媽……”

滿伯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描述出那個慘烈的畫面,欲言又止好幾回。他活了大半輩子,覺得那些被炮彈擊中后斷手斷腳甚至喪命的人的慘樣已經夠恐怖了,沒想到——

大個牙子第一個發現,連話都喊不出,跌坐在墻邊,想要站起身去通知其他人,但渾身發軟,完全使不上勁。他驚懼萬分,被定了穴一樣挪不開眼。恐懼和反胃都在折磨著他,可他愣是不受控制地瞪大著眼睛。他顫抖著搓了搓眼,短暫閉眼的瞬間他問自己這有沒有可能是幻覺,眼前的不可能是個人,興許是被頑劣的孩子開膛破肚掏盡了棉花的玩偶,興許那一大片鮮紅的東西只是顏料……

“嘔——”濃烈的血腥味直沖腦門,大個牙子所有的“興許”灰飛煙滅。他吐了一地,臟了自己的身,臟了這條沒有人煙的巷子,臟了只剩軀殼的小一媽媽的靈魂。

滿伯和其他人趕到的時候,都在某個瞬間產生了這樣的疑問,那是小一媽媽嗎?整個人像是浸泡在一大片鮮血中的傀儡一樣。這可是青天白日啊!她悄無聲息地躺在這巷子的盡頭。

縱使是任人宰割之后的綿羊,皮毛尚且還有價值,可她就像是隨意丟棄的抹布,一文不值、骯臟惡心。

“太可怕了……”滿伯輕嘆。

忽而變得陰暗窄小的橋洞里進來一陣冷風,吹得齊溪打了個寒噤。她一哆嗦察覺到陸江吟的不對勁,他捂著耳朵的手正在輕微地抖動。她注視著他的臉,發現他一直盯著滿伯,那眼神里流露出了的情感似曾相識。

這似曾相識的模樣讓齊溪伸手握住了陸江吟的手腕,想安撫他不知何來的莫名恐慌。這一舉動卻嚇了陸江吟一跳,他警覺地回頭瞪著她,恍惚間才意識到自己失了態。

“那小一媽媽的尸體最后怎么樣了?”齊溪問。她用耳朵聽也能細致描繪出當時的景象,但到底不是親眼所見,害怕雖有,倒不至于如滿伯一般。

滿伯看向齊溪,聲音略微低啞:“埋了。”

“埋了?沒有找警察嗎?”齊溪訝異。這可不像小一的溺死,有失足落水的意外可能性,小一媽媽這分明就是被人殺害了。

滿伯苦笑:“找啦,警察看到的時候也都哇哇吐了。查是查了,但根本沒有一點發現。小一媽媽身上那么多個血窟窿,又被……又被劃開了肚子,他們當然知道是被人殺死的,可是找不到線索你能怎么辦?租界的探長倒是現在還在調查,說什么醫生,幫警察查案的醫生叫什么來著?說了小一媽媽的死亡時間,但我們都嚇壞了,哪里記得住這個。再說了,死的又不是什么上流社會的夫人小姐,我們這種貧民,賤命不值啊。”

“不是。”

陸江吟聲音陰郁低沉,齊溪和滿伯不知道他在否定什么,而這話之后他許久都沒回過神來。橋上人力車夫的腳步聲、車輪聲、小販的吆喝聲不絕于耳,他們不關心慘死的生命。橋洞內的茍延殘喘也無人在意,死了幾個人而已,時間會掩埋他們的。

滿伯和齊溪都等著陸江吟,尤其是齊溪,甚至有些想阻止陸江吟。她隱約間能猜到陸江吟為何會出現這般模樣。

他深吸一口氣,深知那幾個字說出來的艱難性,只是沒想時隔多年他誤打誤撞還能遇到類似的事情。陸江吟原以為人死了變成塵埃,日子一久便也落定,再無反轉的可能。

看來時間會作假,痛苦消失是假的,人死了安息也是假的。

“滿伯,生命無貴賤之分。”陸江吟緩緩說道,“你相信我,我會為小一和小一的母親找到真相。我一定會的。”

他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

兩人告別滿伯出了橋洞。臨別前,陸江吟硬給了滿伯二十塊錢。這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多的零用錢了,平日里買書花了不少錢,還有一些日常開銷,這個月就只剩這么點了。

“你怎么了?”齊溪打量著他,不想隨意揣測他的想法,便直接問。

陸江吟帶著齊溪去往小一常去的河邊。聽到齊溪的問話,沉默良久之后,他的眼神都變了一變,好像要說出這件事就如同下地獄一般痛苦。

“你知道我十歲那年我母親突然遇害……”才說了半句,又停下,回想起那一幕都感覺自己渾身冰涼到無法動彈,他深呼吸努力地平復心情,半晌后說,“母親死時的樣子和滿伯描述的小一母親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這怎么可能?”齊溪停下了腳步,為這個她有過聯想的答案感到無比震驚。

“唯一不同的是,我母親被發現的地方是自家門口,且身上好好地裹著一塊新布。”陸江吟看著她,忽覺自己冷靜了下來,“齊溪,什么樣的人會如此殘忍地殺害我的母親,為什么殺了她又將她移尸到家門口?是挑釁?是示威?又或者純粹是娛樂?”

“江吟,你……”齊溪聽得越發不寒而栗,她覺得陸江吟很反常,他的這些話冷冰得像把刀子,可這些刀卻都是刺向他自己的。

“幫派誤殺?搶劫?報復?為什么要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陸江吟的情緒陡然間到達了一個頂點。

齊溪從小沒有母親,江吟的痛苦她只能從別人對她的嘲笑中感同身受。但江吟的媽媽待她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得知江吟的媽媽離世的那一天,她在家哭了一整天。比起從未見過的母親,她早已把江吟的媽媽當作自己的媽媽一樣,所以無論是誰奪走了她的生命,都絕對不可原諒。

“江吟,我相信你,”齊溪同他面對面站著,語氣堅定,“你一定能抓到兇手的!”

少女信任的樣子令他動容,更不知前路深淺。他們被本能的好奇心和使命感驅使著,去做一些并非是他們這個年紀可以承受的事。他們或許是無知的,但他們絕對是最無畏的。

“奇怪。”

來到河岸邊,齊溪看了看四周環境。這里視野空曠,河岸兩邊都有人時常走動。一大早,捕魚的漁民會來這兒,附近洗衣服的婦女會來這兒,形形色色的人出沒,為什么會沒有目擊者?

“按理應該會有人看見小一,如果他真的脫衣下水游泳。”

陸江吟也注意到了,照滿伯之前所說,發現小一的正是捕魚去集市上賣的漁民。當時沿河邊一通找也沒發現小一的衣服,或許小一根本不是溺死在這條河中,只是被人脫光衣服拋下去的。

“沒有見到小一的尸體,很多事情就不能輕易下結論。”陸江吟說著想到了那個法醫,去找葉探長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讓自己見一見法醫了解情況。

“我說你們這些小孩都離這條河遠一點!”

不遠處警告聲傳來,陸江吟和齊溪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一個身著蓑笠的中年男子拿著劃槳面色凝重地朝他們走來。

對方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忽而沒好氣地說:“有錢人家的孩子別瞎湊熱鬧到處亂跑,這條河可是會食人的!苦命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反正查不出來,身上也沒受什么傷,草草了事又順手推給了河里的神明,害我捕上來的魚都賣不出去,欠別人的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上!”

陸江吟也不在意對方沖他們撒氣,拉過齊溪往身后一藏就問道:“這個月溺死在水里的孩子是你打撈上來的嗎?”

“是啊,網一收就兜上來了。”漁夫嗓門洪亮,往地上一杵劃槳反問,“你問這個干什么?你認識那孩子?你要認識的話,看在我打撈起那孩子的份上給我點打撈費,我這為了他可失了好多生意。”

死人通常會讓人覺得晦氣,尤其是橫死的人。齊溪遠眺水面,波光粼粼,一派祥和。三個小孩竟命喪于此,也不怪大家會傳河神吃人了。

齊溪對漁夫的態度表示理解,摸了摸兜有些尷尬,這幾日也沒少花錢,現在只能勉強拿出來一張十元的紙幣。

“不好意思,錢不多。謝謝你的幫忙。”

可能沒想到齊溪真的會給錢,漁夫驚訝之后高興地收下了,臉上的神情溫和了些,說話語氣也不再那么罵罵咧咧的。

“我們聽說死在這里的不止小一一個孩子,還有一個是他的朋友……這個您了解嗎?”齊溪趁熱打鐵詢問。

漁夫收好錢,扼腕嘆息:“算上上個月的,這河里啊一共死了四個孩子呢!”

“四個?”陸江吟蹙眉,怎么突然變成四個了?他看的報紙上一共只收集到了三個孩子的死亡時間,分別是上個月的二十八號、這個月的九號以及十六號。

“你打撈上來小一的尸體是這個月的幾號?”陸江吟追問。

漁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六號。”頓了頓又補充,“我還記得上個月第一個孩子的死亡日期是九號呢。我沒別的優點,就記個日子還算可以。你說賺錢要是和這本領一樣該多好。”

齊溪聽罷深覺怪異,不由得看向陸江吟。滿伯說小一失蹤是這個月的十二號,發現死亡時間是十六號,那么當中這三天他去了哪里?

陸江吟聯系起法醫解剖后的一點報告內容,小一胃里含有食物,身上無外傷,表明生前有被好好照顧。

可之后呢?

陸江吟意識到小一的失蹤不是偶然,而是有預謀的。他必須對比之前另外兩個孩子的失蹤以及解剖情況,還有那個他剛剛才知道的存在過的“第四”個孩子。

疑問重重卻無法立即解決,兩人略微懵懂地帶著謎題坐著最后一班電車返家,此時天色已晚。

陸江吟將齊溪送到家門口,齊溪就把一直抱在懷里的外衣還給陸江吟,又順手遞給他一份報紙,就是那會兒在車上陸江吟看得格外仔細的那一份。

陸江吟猶豫著接過,看著齊溪問:“給我做什么?”

“你幫我去追緞帶那會兒,拿報紙的先生剛好下車,我就問他要了這份報紙。你當時不是看得尤為認真嘛。”

這么說來也是,就算齊溪沒有幫他要,他也會去買一份。陸江吟目不轉睛地看著齊溪,沒頭腦地冒出一句:“我看你也很認真。”

“什么?”齊溪斷句沒斷明白,誤以為陸江吟笑話她也認真地看過這報紙,隨即解釋,“我才沒有你看得入神呢。你看得半個身子都彎下去了。”

陸江吟莫名嘆息,大概也是沒料到自己會口無遮攔說出那樣的話來,語氣稍顯無措:“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停頓一下又一聲嘆,“明天見。”

“噢,明天見。”

兩人道別后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落日余暉消散在云端。

街路上人來人往,分開的兩人很快就看不見了身影。

陸江吟走了兩三步后干脆回了身,一直到齊溪走進大宅內徹底望不到了才作罷。

相伴至今,過于熟悉的兩人怎么會不生厭?

可奇怪得很,從小一起長大天天見面的人為什么總看不夠?

是不是只有他這樣?

(三)

“啊——”

萬籟俱寂的小街巷,下課后和班里男生偷溜跑出去玩的謝羅華踏著月光回家,戰戰兢兢地走到拐角處被突然躥出來的陸江吟嚇到差點歸西。

“你有病是不是?”謝羅華跌坐在地上,背抵著墻氣呼呼地罵道。

陸江吟站在他跟前,怪好笑地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我怎么知道你這么不經嚇。”

謝羅華起身后立馬甩開了陸江吟的手,仍舊后怕地貼著墻,惱羞成怒道:“干嗎呢,這么晚還不回家?不是說有事要辦,怎么這個點還在外面?”

“剛把齊溪送回家。你呢?”

“呵,你倆可真是……”謝羅華習慣性地嘴賤想拿陸江吟和齊溪開玩笑,但轉念一想他今晚遇見的事更值得一說,便喪氣地擺手,“別提了,我和許景明幾個人一起去兇宅試膽,差點把命給搭進去。景明好好地上個樓梯突然摔了下來,現在還擱醫院躺著呢。我這不趕著回家讓我媽給我做個辟邪的錦囊。”

陸江吟反問:“兇宅?”

“嗯,就是那荒廢很久的七十三號宅子。傳聞宅子主人不死不滅,就是人間蒸發了。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受不了半夜時不時聽見的詭異聲音都搬家了。還有一些不怕死的大膽之人信奉一種說法,什么只要在那里待上幾天,虔誠祈福就能獲得長生,甚至是讓已死之人重生!”

七十三號宅子的傳說陸江吟也知道,小時候和大哥還跑到過宅子跟前,壯了半天膽子愣是沒更近一步,就別提推開那扇驚悚的門了。

想起來當時齊溪也在,記不太清楚后來那扇門怎么就被齊溪打開了,后續發生的事情也有些離譜。

他們仨好像看見了荒廢的宅子里頭有人影,那個時候年紀小,總覺得一晃而過的影子龐大恐怖。年長幾歲的大哥也被突然出現的影子給嚇了一跳,但礙于弟弟妹妹在場,他強打起精神理智分析有可能是流離失所之人暫時借住。

齊溪當真了,從小兜子里掏出了幾顆糖放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滿臉天真地說要給流浪的人一點甜。陸江吟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看著她放下糖之后,拉著她頭也不回地逃出了那宅子。這之后陸江吟接連三天做噩夢發高燒,服藥也無用,家里沒轍聽信建議還請來道士驅邪呢。

真是可笑至極,驅邪儀式結束后,燒還真退了。

“許景明是不小心摔下來的還是被人推下來的?”陸江吟本能地提出了疑問,無非就是這兩種可能。只不過在鬼宅探險,后一個想法顯然有些可怕。

謝羅華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冒冷汗的后脖子,壓低嗓音道:“許景明痛得哇哇叫,他這一叫誰顧得上他是怎么摔下來的!而且當時上樓的就只有他一個!你說我們要怎么想?沒嚇尿就真的親媽保佑了!”

真是一點都不冷靜。陸江吟在心里替他們感到丟人,一個個書都白念了,既然敢去怎么還不敢證明鬼神的虛無。

“你別用那種‘沒出息’的眼神看著我,真的很可怕!”謝羅華推了一把陸江吟,站在這無路燈的街角又不停地想將自己積累的恐懼和盤托出,“那宅子不是空無一人嗎?我呸!肯定有古怪!一樓偏廳左側盡頭的地板上還點著蠟燭呢,我好死不死還數了數,一共七根!”

詭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按照謝羅華所說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明明之前有看到蠟燭之后的墻面上貼著一張黑白照,但因為照片尺寸太小,當時他太害怕也沒顧得上往前一看,不知照的是誰。可當他們扶著許景明離開,再次路過偏廳時,那照片居然不翼而飛了。

謝羅華手舞足蹈地描繪著夜闖兇宅的經過,實際上他們從進去到出來一共只花了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這十分鐘里,他們光顧著哆哆嗦嗦了。

這群人里面許景明膽子最大,所以不顧同學勸阻毅然決然地要到二樓一探究竟,結果莫名其妙就摔了下來,男孩們的膽子被戳破,同學又受了傷,完全沒來得及宣揚科學思潮就草草離場。

陸江吟沉思半晌沒有說話,謝羅華、許景明他們的遭遇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兇宅確實并非空無一人,至少能夠證明去那里的不止他們一撥人。坊間傳聞去七十三號宅子祈愿能夠得到滿足,那地面上點著的蠟燭或許就是人們在許愿,但許景明的受傷能夠得到的解釋就非常之多了。

“欸欸,陸江吟你別突然越走越快啊……”

謝羅華沖著背對著自己自顧往前的陸江吟招手。這條巷子的路燈前些天也壞了,走到盡頭便看不見一丁點身影。

“跟上啊。”陸江吟回頭,有些問題還是要問當事人比較清楚,他舉起手中的電筒晃了晃,“你不是怕鬼嗎?”

謝羅華不屑地“嘁”了一聲,對陸江吟隨身攜帶手電筒這事表示驚訝,同時又深感慶幸,于是便乖乖地聽話往前走。

兩人認識的時間不長,謝羅華一開始認為富家少爺身上天生帶著窮人勿近的氣質,他們眉眼都流露著對階級的崇拜、對權力的欲望。他們總是炫耀自己流連于風月場所,回學校夸夸其談上層社會的所見所聞。

謝羅華本質上對貧富懸殊沒有特別的概念,這個概念現在愈加模糊,得益于和陸江吟成了朋友。

于是他義無反顧地往深淵中那一縷光明靠近,畢竟“近朱者赤,近江吟者無畏”。

陸公館。

晚飯飯點一過,陸江吟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樓上房間獨自待著。書桌前攤開的不是學校發的書本,而是齊溪為他要到手的報紙。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又從左手抽屜中抽出了之前買來的那兩份報紙,與之疊放在一起,細細地琢磨三者間的關系。

“藍姨,我來吧。”

陸江庭接過藍姨手中切好的飯后水果,親自給弟弟送上去。別的不說,不管父親陸年對陸江吟多么苛刻嚴厲,做哥哥的總是能給弟弟最好的庇護。

陸家家教甚嚴,比起齊溪,陸氏兩兄弟的童年要少了很多快樂。但幸好他們家總是歡迎齊溪的到來,每次齊溪一來,陸年就讓兄弟倆陪著齊溪到處玩。齊溪也算是將他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半個恩人,每當他們回想起童年最開心的時候,腦子里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齊溪的臉。

后來陸年讓陸江庭去國外學化學,他二話不說就去念了。學成歸來,陸年有意帶著陸江庭熟悉商業上合作的伙伴,帶他出入各種上流社會的場所。

這么做,就算是外人,也知陸年早已有將藥行交給大兒子管理的打算。

“江吟?”陸江庭叩了叩弟弟緊閉的房門,吃飯的時候就覺得弟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弟弟長大了,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房內窸窸窣窣響了一陣,陸江吟才姍姍來遲地開了門,臉上倒是平靜如常。他本想問陸江庭有何事,低頭就看到大哥手中的水果,便自覺地側身讓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苦讀詩書。”陸江庭隔著距離就發現陸江吟并非在勤學,于是徑直走向書桌將水果放在了沒折疊好的報紙旁,語重心長道,“上次見你也買了份報紙回來,是有了收藏報紙的愛好,還是報紙上的專欄有你感興趣的內容?”

陸江吟也不辯解,他倒不是不愛學習,相反還挺喜歡。同學手抄的詩詞他也能翻上一翻,偶爾念到的一些詩他甚至覺得不輸唐宋榮光。歷史濃煙滾滾至今,詩人仍有滿腔的熱血、感慨需要釋放,這不正說明時代還遠不算上好,遠不夠前進文明?

現在國運維艱,每個人都在盡微薄之力為之奮斗。強國富民還需要多久才能到來,陸江吟不知道。整日坐在教室時會想,他能為國家做些什么,雄心壯志是掩埋心底還是付諸實踐?

學校極少有人來的角落中,參天大樹遮蔽了聚集在那兒的同學。師兄慷慨激昂地說著愛國活動,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中國人都不應該做亡國奴,都應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打倒共同的敵人。

國家危難,人人有責,那被激起的滿腔熱血令人無法坐以待斃。

陸江吟聽得握緊了拳頭,卻陡然間記起小時候因為一句“劫富濟貧”被父親差點打斷腿的往事,如今要是和父親說投身革命,不知會不會也遭到反對。

人生的選擇權似乎還不在自己手里,不管現在還是將來。陸江吟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會使理想受挫,會將沸騰的熱血澆熄,但眼下確乎只能如此。

“大事做不了,只能做些小事。”沉默許久,陸江吟才做出了回答。這個回答是對自我懷疑的解釋,亦是一種妥協。

陸江庭不肯定弟弟說的話指代什么,只是看到三份報紙暴露出來的專欄內容都與流浪男尸有關,他也翻到過但沒往心里去,畢竟戰亂年代死亡是極為常見的,更何況死的還是流浪兒。

“書不好好念,想學查案?”做哥哥的庇護弟弟是理所應當,但適時潑點冷水也非常有必要,陸江庭挑眉問,“那你和父親說一聲,沒準會同意你去警局當個小探長之類的。”

被一語中的的陸江吟斂眉不吭一聲,想查案是真的,畢竟在他看來短時間內死了三個流浪孩童實屬反常。至于當探長,他是真的沒想過。

“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陸江庭又問。他問的不是陸江吟成為探長之后想要選擇的管轄區域,而是問這三起案子發生的范圍。

陸江吟自然也知道大哥沒這么無聊,遂上前再次翻開報紙:“法租界。”他指了指最新發現的這具尸體的照片,“這孩子我認識。”

“哦?”陸江庭可算明白自己弟弟為何執著于此,“你的零花錢就是花在他們身上了。”

“他生來就有六指。”

陸江吟并不在意大哥的奚落,說著照片上給出的事實。反正他自小就覺得家里的錢花不光,拿去救濟也是好的。家里本身又是開藥房的,如果可以,他連藥也會偷點去,但這個一直行不通,大概是真的怕被父親打斷腿……

“一年前他和他的母親避難到了這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地里挖野菜。野菜沒挖到,還被農夫家的狗追著滿地跑。我就順手給了他幾塊錢,就是那時候看見了他的六指。”

“尸檢結果表明他胃里有食物,死之前有好好進食。”陸江庭在弟弟的說明之下也認真看了看報紙上的醫學結果,也覺得有些費解,“這教授說尸體暴露在外不及時處理會引發很多疾病,說他們會成為疾病的傳染源……這文章的側重點還挺出人意料。”

陸江吟看不見別的,只是有些痛心一面之緣的孩子就這樣死了,而且死得如此蹊蹺。他想要知道這孩子身上的衣服為什么不見了,死之前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這么巧都是流浪兒童溺水身亡呢?明明四月的氣溫還不足以讓孩子們脫光衣服下水玩耍,更別提之前死的孩子了。

“看你樣子似乎挺想為這孩子申冤。”陸江庭收回放在報紙上的手,面帶笑意看著自己愁眉不展的弟弟問,“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長是我的朋友,要介紹你認識嗎?”

“謝謝大哥。”陸江吟這才舒展了眉頭,露出了輕松的模樣。

陸江庭微微點頭,轉身要走時又叮囑他:“別一個人去,帶上齊溪一起。”

在自己房間聽到了齊溪的名字,陸江吟的神情稍顯不自然。他低頭嘆了口氣道:“女孩子跟著去只會添麻煩。”

陸江庭笑了笑,視線下落停留在他的褲袋上,提出質疑:“那你留著麻煩女孩的緞帶做什么?”

“我……”

陸江吟心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跳莫名加速,不知是被大哥發現了心慌,還是就連自己也理不清的情愫在作祟。

“齊溪還喜歡嗎?”陸江庭看著那露出一截的緞帶問。

陸江吟將緞帶全數拿出置于手心,心里嘀咕著反正他是不喜歡。但看了眼笑吟吟的大哥,他只能不情不愿道:“你送的,她哪一次說不喜歡?”

“那你呢?”陸江庭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這個問題他想要得到什么樣的答案不曾考慮,只是想要看看弟弟可愛的反應。

陸江吟一愣,合上手掌:“和大哥一樣。”

“我可和你不一樣。”陸江庭輕聲笑著快速做了回答,抬頭發現弟弟錯愕驚訝的表情,遂又強調了一遍,“我和你不一樣。”

陸江吟捏緊手心,他自然知道大哥不會問自己是否喜歡一條女生的緞帶,這么一來,大哥問的就是緞帶所擁有的對象。

原來不一樣嗎?一瞬間,陸江吟心里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兄弟倆自小就知道其中有一人和齊溪有婚約,如果他們當中有人悔約,那么這婚事可以不作數。

現在大哥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娶妻生子本就是正常的事。他遲遲不結婚,會不會是因為齊溪?若兩家父親做主的話,齊溪大概會和大哥成婚吧。

陸江庭見弟弟有些失魂的模樣又輕松地說:“相信我,她能幫到你。”

大哥所說的“幫忙”陸江吟不太能深入理解,有關于今日所知小一母親的死,他也沒有告訴大哥。或許是不敢說,也或許是不愿意說。大哥已經很辛苦了,為了他這個弟弟所堅持的“自由”犧牲了太多。不想大哥為他操心,不想大哥陪他一起痛苦。

如果可以,他希望接下來的事情都由他一個人承受。

品牌:大魚文化
上架時間:2020-07-09 00:05:53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大魚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佳木斯市| 临沭县| 新平| 龙川县| 黎城县| 凤山县| 阿瓦提县| 凌海市| 平南县| 邛崃市| 神木县| 武清区| 广昌县| 休宁县| 萍乡市| 平度市| 满洲里市| 金坛市| 庆元县| 兴安县| 临湘市| 分宜县| 东港市| 泸定县| 黄龙县| 离岛区| 盖州市| 扶沟县| 满洲里市| 渝北区| 德安县| 遵化市| 施秉县| 商河县| 班戈县| 吉水县| 阳原县| 綦江县| 白朗县| 德清县| 阳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