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陸江吟早早起床出門。他沒有選擇去坐電車,而是推出了自行車。
“怎么騎車去?”陸江庭起得也早,站在家門口看著弟弟跨上車那瀟灑的模樣,上前遞給他一張字條,“我已經和葉超打過招呼了,就是巡捕房的探長。字條上寫著他的名字和辦公室電話。”
陸江吟感激地接過,凡事只要他提過一次,大哥就會牢記在心并當作自己的事一樣去辦。小時候如此,長大了更是如此。他將字條放進上衣口袋,搖了搖車鈴,清脆響亮。
“去接齊溪嗎?”陸江庭覺得許久不騎車的弟弟忽然又想騎車,一定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但他只是隨口一問,不料這小子頓時皺了皺眉頭。
“走了。”陸江吟也不回答,一踩腳踏板就唰地出了家門。
陸江庭在身后搖頭笑:“真不坦率。”
上學時間尚早,陸江吟騎著車在小巷子里穿行。清風徐來,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和齊溪穿梭于這小街巷中,這里陪伴他一起長大的人都還在,遇到他時彼此都能親切地說聲“早”。
這條巷子的盡頭再往右就到了齊家,快到時路遇兩位挽著菜籃子的婦女從齊家的方向走來,陸江吟見人便放慢了車速。
“哦喲,齊家大宅昨晚著火了!聽說火勢很大呢!”
“是嗎?”
“不知道人怎么樣……”
重重的剎車聲打斷了談論別人家遭遇的婦人間的對話,陸江吟回頭看著她們并未流露出半點遺憾傷心的臉,存有僥幸地認為“齊家”失火未必就是齊溪家。
“打擾了,我能問下你們說的齊家是指哪戶人家?”他膽戰心驚又期待她們給出否定答案。
兩個婦女頭上都綰著樸素的發髻,穿著深色上衣和褲子,腳上的鞋子沾著泥土,挎在手中的籃子里頭裝滿了新摘的菜。
她們略微驚訝地看向少年,回答:“這還能是哪戶人家,就是——”
還未聽人家把話說完,陸江吟迫不及待地騎車就走,那婦人抬起手指明的方向分明就是坐實了他的恐懼。
騎車時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清新自然的空氣里忽然間彌漫著濃烈的燒焦味。陸江吟的腦子混亂一片,他不知道大火程度如何,不知道齊家傷亡情況,但只要一想到齊溪被困于烈火中求救無門痛苦的場景,那僅剩的一點點的理智就立馬被腦海中蔓延的大火吞噬。
“齊溪——”
陸江吟扔下車子就往聚集了很多人的齊宅大門口跑去。他上前不管不顧地撥開人群,一眼就看見圍坐在齊家大門前以及門前臺階上驚魂未定的用人們。他們縮著手,蜷縮著身子,好似行尸走肉。
肉眼所見之處并沒有發現因火喪命的尸體,但一眼掃過卻也看不見齊溪。用人的狀態極像是被主子掃地出門的落魄鬼,這意味此刻主子不在又或是命葬火海。
陸江吟頓覺心急如焚。他邁腿徑直往內走去,圍觀的人不知他就是陸家小少爺,紛紛咬耳私語:
“哎呀!他干嗎呢?”
“看樣子還是個學生,怎么能不打招呼就進屋?”
“應該是齊家的熟人吧。”
質疑聲炸開,陸江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也根本不加以理會。進入門內,陸江吟才發現火勢嚴重的程度是他無法想象的。昔日承祖榮光的齊家大院燒得面目全非,最為嚴重的是齊家主樓的二樓,墻面已經完全被火熏黑,一扇扇門都像是血盆大口似要吞人入肚。
好些人彎腰不停地在地上翻翻揀揀,落荒而逃時自個兒珍貴的東西落了一地。屋頂的瓦片也掉落下來破碎不堪,有人一碰甚至還覺得燙手,嚇得一驚連忙抬手捏住了耳垂。
這些人都是誰,陸江吟不認識,一群從未見過的人此刻正踩在齊家領地上“為所欲為”。
“齊溪!”
陸江吟一邊喊著齊溪的名字一邊往里急切走去,腳下磕磕碰碰的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未想到建筑燒毀之后的樣貌會變得如此詭異非常,往日熟悉得如同進家后院一般的地方,陡然間令人迷惘。
“頭兒,快過來!我找到一條絲巾,這坍塌的床底下沒準有人!”
“都過來搭把手!”
巡警們將這條從火焰中完好保留下來的絲巾隨手一放。風一起,粉色絲巾從二樓輕飄飄地越過燒焦的護欄,在空中兜轉片刻后纏在了陸江吟的腳腕上。
靚麗的顏色在這沉重黑色中扎眼非常,陸江吟回過神時已經跑上二樓,樓梯咯吱咯吱作響他也沒在意,只是用力推開巡警徒手扒著還留有余溫的床板。巡警打量著少年,看這衣著打扮應該是學生,不知和齊家是什么關系。幾個人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好動手阻攔。
“陸小少爺?”管家齊叔從醫院趕回來處理余下的家務事,一眼就看到陸江吟跪在臟兮兮的地板上不停地扒拉著,連忙上前扶起他,“您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只是一晚上的時間,齊叔就老了不少。陸江吟見他毫發無傷的樣子,頓時激動地抱住他的雙臂問:“齊溪在哪兒?”
“小姐沒事,也沒有受傷。”齊叔倒是反過來寬陸江吟的心,“只是老爺傷勢嚴重,小姐還陪在醫院……”
又不聽齊叔把話說完,陸江吟撂下他就準備騎車往醫院趕。
“沒事”“沒有受傷”這些好消息必須眼見才能為實。
“陸少爺,我開車送您去!您不用騎車!”齊叔提著長衫的下擺,一邊口頭攔著陸江吟一邊追,但哪追得上少年的速度。
齊叔遠望著陸江吟離去的背影,站在大門前微微喘氣。罷了罷了,陸家人做事向來有分寸,更何況他們一家對小姐都疼愛有加,多少放心些。
他抬頭注視著齊家大門上的橫匾,眼里哀戚卻又無動于衷。隨后他轉頭朝巡警身邊走去,臉上的笑刻意得可用肉眼分辨,但天生慈祥的眉目讓人忽略這種強顏歡笑。
“辛苦各位長官了,辛苦……”
巡警們忙活到現在早已倦怠,這會兒從齊叔手里接過了幾根煙,心不在焉的樣子才有了好轉。他們來時就知曉齊老爺燒傷嚴重,恐有性命之憂。萬幸的是齊家小姐在火勢蔓延到房間之前被管家及時叫醒救出,安然無恙。
簡單地清理了一下掉落的物品之后他們檢查發現,這場火災是齊老爺房間擺放的蠟燭翻倒點燃了幔帳引起的。巡警們起初不理解臥室為什么還點著蠟燭,后來找到了未被火燒透的齊家夫人的靈牌才明白。
齊石良對他已故的夫人確實用情至深,巡警們也只是心里感慨,搜索的時候還看見逃過一劫的齊家用人們彎腰撿著不小心散落的錢財,數量不多,但撿到一塊算一塊。
用人不敢怒也不敢言,乘人之危本就可恥,亦沒有爭辯的資格。他們束手乖乖站到一邊,也不再進入翻找。想著齊家靠著祖上資產大概還能重建齊宅,到時候還要繼續在他們家干活呢。
“也沒什么疑點,等你們家老爺醒了再問問怎么那么不小心。幸好損失也不大,安撫一下你們家大小姐。沒什么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齊叔鞠躬點頭表謝意,目送著他們離開之后,他站在齊家中央的位置,望著老爺燒毀殆盡的房間,斂眉垂眼,神情陡然間冷漠起來,一夜之間好好的齊家變成這樣……因果報應啊。
平時本就忙碌的醫院今日更忙了,之前送進來一位從高處跌落還有一息尚存的傷者,剛準備搶救就沒了生命跡象。現在搶救室里頭還有一個燒傷嚴重的中年男子,據說是齊家老爺,其唯一一個女兒也一直在外守候著。
醫生和護士沒時間去安慰孤獨脆弱的大小姐,但出于人道主義精神,護士還是為齊溪倒了一杯熱水。這立夏還未到,春末的氣溫依舊寒意十足。
“齊溪!”
醫院走廊上,孤零零的齊溪坐在白漆長椅上,神色暗淡無光,卻見熟悉的聲音響起,眸子里才有了深意。
她站起身,注視著朝自己奔來的陸江吟,一句話也說不出。昨晚發生了什么,齊溪一概不知。那場大火就像是一個玩笑,齊溪瞳中映著火光,無能為力。
“齊溪……”陸江吟緊張地停在齊溪跟前上下打量,本想伸手拉過她細細檢查,又意識到自己雙手臟得沒法看,便只能不停地觀察她。
齊溪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睡裙,有些狼狽。事發突然,她都不知道要作何反應,沒有大聲喊叫也沒有無助哭泣,只是默默地看著齊家火焰躥天。
陸江吟無二話,脫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隨后一起坐在長椅上望著人來人往沉默著。
齊溪沒事,確實沒有受傷。
“齊叔已經在處理后面的事了,你不用擔心。”陸江吟不敢開口詢問火災詳情,只能安慰她,“累的話閉目養神也好,這里有我。”
齊溪雙唇緊閉,她不是難過家沒了,而是生怕父親醒不過來,和母親一樣死在醫院里。她不想承受獨自一人的痛苦,她不想再被人指著說自己是天降災星。
“爸爸他不會有事的,對吧?”
“不會的。”陸江吟堅定地答。
齊溪隱忍地點頭,像講起和自己無關的往事一樣說與陸江吟聽:“我生于暮春,母親死于暮春。大火又偏巧降臨在暮春這個時間段,我都不知道該怪自己還是怪暮春了。”
“暮春很好,你也是。”陸江吟認真地看著她,“存在本無錯。你選擇不了自己的出生,預料不到災難的發生,不要輕易對悲苦的結果產生聯想。”
陸江吟說完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不會安慰人,不會安慰長大的齊溪。
小時候齊溪被人欺負說她沒娘養,齊溪委屈地蹲在地上哭。那個時候,陸江吟隨意買面風箏,買串糖葫蘆就能哄她開心。
現在呢?
“你等我一下。”陸江吟說出這話時心里一點主意也沒有,起身后又向她保證,“最多五分鐘,就五分鐘。”
齊溪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想了想后抓過他的手稍稍挽起他的袖口看了眼時間:“快遲到了,你回去上課吧。”欲松手又抓住,攤開他的手掌,皺眉問,“怎么弄得這么臟?”
“不要緊。”陸江吟煞有介事地收回手,刻意地拉下衣袖,“等我回來。”
太普通的對話在此時此地顯得如此莊重神圣,齊溪點頭答應,好似信了他給出的承諾。
童年的每一天陸江吟都陪伴在她左右,年幼時也免不了吵架,她也總是被陸江吟氣哭,但又總被他哄笑,就連陸江庭都曾經說“你的喜怒哀樂好像都與江吟有關”。
那話放在過去不知何意,此刻她倒參透了不少。
陸江吟走出醫院,安心于齊溪平安無事,如釋重負。
與此同時,齊家的火災情形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就連最初該產生的疑惑也都涌上了心頭。
齊家人念舊,大宅保留至今沒有翻修過,建筑采用的是木柱、木梁構成的房屋框架。雖然木材遇火易燃,但木結構建筑的防火性相對較高,即木材表層燃燒,其里面的木料仍有結構強度。
簡言之,宅邸內所有人都應有足夠的時間逃跑。
照此推算,火災發生或許是在一個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時間段,也就是深夜或者凌晨。齊家上下都在酣睡,不知火勢情況情有可原。不過為什么火災會在那種時候突然發生,而且如此迅猛?
還有……
“陸江吟你怎么還不去上學?快遲到了!”謝羅華的家離醫院不遠,這會兒正巧跑著去趕電車,嘴上還咬著半截油條。他急匆匆地跑過,余光瞥見了站在醫院門口愣神的陸江吟,遂又折返到他的面前問,“你怎么在這兒?來看許景明?昨晚他處理好腳傷就回家了,哪會住院。”
“正好,”陸江吟又能解決一個問題,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對謝羅華說,“幫我個忙。”
“你說。”謝同學雖然家世一般,父母靠小本買賣賺點錢,一家人都善良可靠,日子還算過得去。他囫圇地吃下油條,抹了下油了吧唧的嘴,認真地等著聽。
“替我向老師請一天假……”
“沒問題!”
謝羅華爽快答應掉頭就想走,陸江吟反手拽住他補充道:“順便幫齊溪也請個假。”這個屬于不情之請,陸江吟說出口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只能厚著臉皮了。
“行,不就請個假嘛!知道了!”謝羅華心系上課時間,無暇顧及陸江吟所說的話,但跑出去兩三步之后又回來了,“你說什么?幫齊溪也請假?怎么請?我一個男的跑到對面女校給她請假?”
陸江吟挑眉似在回答他的疑問,謝羅華頓覺這個忙他不幫都不行了,而且得抓緊時間幫忙,不然他跑完女校再回自己班級,鐵定來不及。
最后,陸江吟看著謝羅華奮力往前沖的背影,喊了聲“謝謝”。
(二)
一晃眼約定好的五分鐘過了,陸江吟才抱著一箱子的東西回到了醫院。在原來的長椅上看到了和齊溪并肩坐著的大哥陸江庭。
早些時候,陸江庭在辦公室接到了齊叔的電話。齊叔大概也有些孤立無援,齊石良生死未明,自己又要處理后續事宜,這樣一來齊溪便沒人照顧,只能打電話給陸江庭求他幫忙。
駕車趕到醫院時,裹著弟弟外套的齊溪就縮在椅子上,但抬頭見到他時還會笑一笑。自小便知道這孩子外柔內剛,堅強得很,小時被人罵作克星依然能樂觀向上、健康成長,自然是內心足夠堅強才能做到。
陸江庭也沒有過多安慰,實際上才坐下沒一會兒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本來還有疑惑,衣服在這兒,人去哪兒了?現在想來倒也合情合理。
“你買這么多東西做什么?”他又明知故問。
陸江吟霎時眨了幾下眼睛,硬著頭皮走到他倆跟前,手中捧著的東西一時間有點難以啟齒,但他也只能放到齊溪身旁。
“睡不著的話可以解解乏。”他看著齊溪干凈的眼眸,頓了頓又說,“不知道長大的女生喜歡什么,就把感覺有用的東西都帶過來了。”
齊溪看著陸江吟別扭又極力隱藏的樣子,忽覺自己很幸運。除了父親之外無任何近親的自己居然還有陸江吟這樣一位朋友,時時為自己著想,想方設法讓自己開心。
這箱子就像是從未見過、只聽江庭哥哥說過的外國魔術盒一樣,糖葫蘆、毽子、口琴、香水、詩集、胭脂扣,連湘繡的錦囊都有。
齊溪不可思議的同時又覺驚喜:“謝謝你。”
“嗯。”陸江吟輕聲點頭。
陸江庭笑道:“看到你表情好了些,江吟都開心了許多。”兩個孩子心情還算可以,這會兒提個關鍵問題應該也適合,“齊家修繕恐怕要花費一點時間,這段日子里齊溪總要有休息的地方。”
大哥不愧是大哥,陸江吟只顧到齊溪的心情,確實是沒想過后來的事。他看向齊溪,見她也有些迷茫。
“來我們家住。”陸江吟沒有別的主意,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法。
陸江庭贊同地點頭,隨即看向齊溪等她的回答。
事實上,他們的父親也知齊家著火之事,陸江庭出發之前陸年還叮囑過他,如有需要,定要伸手相助。這齊家小姐畢竟和陸家還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風餐露宿絕對不行,只身一人住酒店又不安全。
但一個黃花大閨女未過門就隨意出入陸家又恐落人閑話,一時間陸年也覺得為難。好在陸江庭明事理,或許也有些順水推舟之嫌。
齊溪平時雖總跟著陸江吟他們在外撒野,但該守的規矩還是堅決恪守。陸江吟提出這個意見片刻,她就婉拒了。名聲、清譽這些象征性的詞語,她清者自清可以不在意,但給人添麻煩就有違初衷了。
“那你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陸江吟自然知道齊溪在為難什么,他無意強求她跟著自己回家,便隨口說,“公園?橋洞?住宅樓梯還是天臺?我都陪你。”
齊溪無言,她恐慌她承認,因為她不知道這天什么時候就塌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失去父親,往后日子要怎么過,她無用,只能想著這些。
“就這么決定吧。”陸江庭輕輕拍了拍齊溪的背,“等下我打電話讓藍姨給你收拾下房間,就在江吟對門。有事你可以隨時叫他,不要覺得負擔,當作自己家一樣。”
齊溪悶悶地“嗯”了聲。
這時候,醫生從搶救室里走出來。他摘下口罩,因為認得齊溪便開門見山:“齊先生命保住了,只是樣貌被毀,現在的醫術還無法修復,可能會終身殘疾。好在行動自如,不影響日常生活。就是……”
他沒有往下說,只是回身看著護士從搶救室推出來的臉上纏著繃帶、只露出口鼻眼的齊石良。醫生要交代的話其實都已說完,欲言又止也不過是對齊家小姐日后生活的擔憂。齊石良被毀了容,聲帶也受了損,不影響日常生活是空話,怎么能不影響?從今往后鏡子里的那個人可是連齊石良本人都無法認得,每天看見的是一個五官扭曲、丑陋無比的人,任誰都會崩潰。
“齊溪……”
陸江庭扶住不斷癱軟的齊溪的雙肩,她的驚恐大于父親被救回一條命的喜悅。
只有齊溪自己知道,她不敢上前竟是害怕見到父親的模樣。不管眼睛還是嘴巴,那都不是她今天之前所親近的父親的模樣,血肉模糊得令人恐懼。
“他還要再住院觀察,你們可以到病房去。”醫生說完最后的話,看了眼手中的病例后便留下齊溪和陸家兩位少爺。
齊石良剛被護士推出來那會兒,陸江吟也有些被嚇到。其余人都逃出生天,身上也沒傷,他不懂怎么只有齊石良被火燒成了這樣?唯一可以解釋的只有起火源頭,出自于齊石良所在的房間。
“大哥,照顧好齊溪。”陸江吟覺得自己有義務查清齊家這場莫名大火的原因,原本不該留齊溪一人,現在大哥在,他可以暫時放心去做別的事。
陸江庭抱著失神的齊溪也只能寸步不離,默許了弟弟的行為。這場大火確乎奇怪,聽齊叔講并沒有什么疑點,不知真假。
“外面冷,衣服穿上。”
陸江庭想把齊溪肩上的衣服還給他,剛伸手就被陸江吟一把摁住,只聽他嘆了聲道:“我的留給齊溪,我穿大哥的。”
“呵。”陸江庭沒料到自己的弟弟還挺有遠見,只能妥協地以單手解開西裝的紐扣,脫下后交到了陸江吟手里,不忘提醒,“這樣穿著好看嗎?”
平日穿去學校的外套里面搭配的也是白襯衫,配上西裝倒也沒什么。陸江庭看著陸江吟長大,倒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弟弟也是個男人了。
“大哥的衣服沒有不好看的。”陸江吟也知道占了便宜就要學乖點,之后看了眼一直垂頭不語的齊溪,滿滿的擔心。
“快去快回。”陸江庭囑咐。
陸江吟出了醫院,跨上了停在花壇邊的自行車。一路疾行再次回到了齊宅門前,圍觀的人散去不少。“熱鬧”僅一時,各自的生活仍要繼續。
“陸少爺怎么回來了?”齊叔還在處理著殘留物品,他輕輕拍著手,撣去些灰塵,走近陸江吟身旁問,“我家小姐還好嗎?”
“并不好……”陸江吟實話實說,但他也沒多話,只是道,“齊叔,您能詳細和我說一說起火的經過嗎?我想知道。”
陸江吟向來說話直接,他不拐彎抹角,也不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想知道就是想知道,僅此而已。
齊叔看向他時略微警覺,但又嘆息,無奈擺手說只是一起意外。昨夜齊老爺出門辦事深夜才回,之后便入睡了。凌晨兩三點忽然聽見了一些聲音,齊叔被驚醒,醒來時火勢已經很大了。
“我住一樓,起來就往樓上跑想去叫醒老爺。可老爺門前的火尤為大,根本進不去。我只好轉頭去叫醒小姐,等把小姐帶出門,再和下人一起折回去抬出了老爺……”
“抬出?”陸江吟緊接著問,“齊伯父當時昏迷不醒還是昏睡不醒?”
齊叔看了他一眼,回答:“臉朝地,躺在距離門口兩三步的地方,昏迷不醒。”
臉朝地,也就是說起火時齊石良沒有在床榻之上,而是昏迷倒在了地上。陸江吟又問:“頭部朝向?”
“朝門。”
齊叔沉重地回憶,后續又和陸江吟提起巡警推測是屋內蠟燭不小心翻倒點著了幔帳引起火災一事。
陸江吟聽后神色凝重,蠟燭好端端的怎么會無故翻倒點燃幔帳,而且是凌晨的時候,這無法解釋。除非當時齊伯父因為某種原因醒來,迷糊中碰翻了蠟燭……可這也說不通,蠟燭打翻他必然第一時間發現,如果第一時間發現,火勢怎會蔓延開來?
起火和火勢蔓延之間存在明顯的時間差,這未知的時間間隔內到底發生了什么?齊伯父是怎么暈倒的?是著火后未來得及喊救命就暈倒還是……
“我上去看看。”陸江吟橫豎都覺得蹊蹺,但不知事情全貌,他不敢妄下定論,眼下能夠分析的線索太少,他只能選擇再去看看,“齊叔您忙您的,不用招呼我。”
齊叔點頭說好,背過身去卻暗暗地長嘆氣。
這會兒再回頭看這滿目瘡痍的齊宅已經好受些了,大抵房屋框架都還在,只是二樓燒毀明顯,門窗也已變形。好些東西齊叔已經收拾走,搬動痕跡一目了然。
陸江吟小心地上了二樓,走廊是木制的,第二次踩上去顯然更加心慌。他謹慎地挪動到齊石良的房門口,才恍惚地意識到自己當時跪在地上扒拉的竟然是齊石良的床板,心急之下還以為是齊溪的。不過齊伯父的臥室里怎么會有女人的絲巾?難道是之前齊溪母親留下來的嗎?
他沉住氣往里走,每走一步都格外心驚肉跳。環顧四周,抵著墻擺放靈位的桌子也已經整理過了,靈牌和相框都被拿走,燭臺掉落在地上,床上已經燒得什么都不剩了。至于床頭旁邊……那會兒他看見的一個木箱子怎么不見了?
陸江吟原地打轉,看到門邊靠墻擺放的展柜上收藏品都還在,他蹲下身,發現柜角有些受損,漆木的顏色有些奇怪。
“血跡?”陸江吟難以置信,好像找到了齊石良昏迷的可能性。地上滾落的燭臺,柜角的血跡,頭朝門臉朝下的昏迷不醒的齊石良,這一系列線索綜合起來似乎能給出個合理的解釋。
下了樓,陸江吟看到齊叔吩咐別人小心搬運箱子,一共兩個。
“齊叔,這兒還有別的箱子我可以幫忙搬嗎?”陸江吟上前問。箱子數量明顯不對,因為這兩個箱子竟沒有一只是屬于齊石良臥室里的。齊叔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有這兩箱,沒有別的了。一些小姐私人物品,讓阿早整理了一下。還有一些是老爺的。”
“這個是從齊伯父房內搬出來的嗎?”
“是。”
陸江吟蹙眉,不再說話。屬于齊溪的箱子看一眼便知,而從齊伯父臥室中搬出來的箱子大小和遺留在屋內的痕跡的長寬并不符合,這說明確實不止兩個木箱子,那么,齊叔為什么要撒謊?
不翼而飛的箱子里裝著什么,陸江吟無法推測,暫且認為齊叔并不想外人多管閑事藏起箱子,又或者是對齊伯父的忠誠讓齊叔不得不多此一舉。
就當箱子一事是他疑心過重多慮了,那么他從醫院回來時,齊叔單單問了齊溪的情況又是怎么回事?陸江吟的視線隨著齊叔的步履移動,這個他打小就認識的齊叔多年來對齊家忠心耿耿、毫無二心,事無巨細可謂備受信賴。
這樣拿出一輩子時間奉獻給齊家的齊叔,會不會也有自己的秘密?
(三)
“陸少爺,您帶我們小姐先回去吧,這里有我照看著,老爺要是醒了我會打電話到陸公館告知小姐的。夜寒,小姐別著了涼,不然我不好向老爺交代。”
齊溪目光有些許呆滯,她知道齊叔在同自己講話,可注意力怎么都集中不到他身上。只要看一眼躺在那兒如死尸一般的人,她就覺得背后一陣陣發涼。這種感覺好像父親從地府走了一遭,回來之后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陌生又可怕的人。
陸江庭見她恍恍惚惚的樣子便伸手觸碰她,沒想到卻把她嚇了一跳。齊溪反應過度,驚嚇明顯,不好說是不是還沒有從突如其來的災難中走出來,但眼下她確實需要休息。
“我們走吧。”陸江庭沒有多問,攬過齊溪向齊叔告別之后走出了病房。
齊石良所在的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齊叔就站在病房門口目送著陸江庭和小姐,一直到徹底見不到他們人影了,他才回到病房內,順手關上了門。
整個病房安靜得只剩下老爺艱難的呼吸聲,齊叔一步步靠近病床頭,俯視著血肉模糊的那張臉,那張已經不能稱之為臉的臉。燒焦的面孔就像是一副天然的面具,正正好地戴在不需要偽裝的人的臉上。齊叔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觸碰著齊石良臉上的繃帶。
“老爺……”他喃喃自語,手微微顫抖,“對不起,對不起……”
止不住顫抖的雙手從臉頰慢慢往下,這臉與脖子的距離咫尺之間,卻仿佛跨過了一個世紀。而就在這一瞬間,橫亙在淋漓血肉之中的眼睛陡然間蘇醒。
它像是被扼住喉嚨之后僥幸逃生一般,饑渴又貪婪地大口大口汲取人間鮮活的養分。轉動的眼珠急切地探尋著這空間發生的一切,它迫不及待地確認自己的生死,它在謹慎地確認著。
天花板上的光亮不是耶穌之光也不是神明的佛光,這是人間的燈光啊!它仿佛笑了,笑得狂暴肆虐。萬般得意之后發現,啊,這兒還有一個人。
重獲新生的眼睛泛著黑暗的氣息,如同荊棘中千瘡百孔的一雙手。它墜落深淵卻自信命不該絕,垂死掙扎,最后一把扼住了善良的齊叔的咽喉。
傍晚時分,陸江吟挽著袖子坐在胡同口一家賣豆腐腦的攤子邊,等著放學的謝羅華。時間快到的時候,他喊了兩份豆腐腦,一份擺在了對面。
“喔唷,貼心!”謝羅華大老遠就看見陸江吟端坐在那兒等著他,連忙跑過來一屁股坐下,拿起調羹大快朵頤,“好吃!暖胃又暖心!”
這不見外的舉動陸江吟也習慣了,他看著謝羅華狼吞虎咽的也不想問燙不燙嘴,反正謝羅華皮糙肉厚。
“同學有說什么嗎?”他隨口問。
聽起來陸江吟似乎問了個和自己有關的問題,但謝羅華知道他極少在意別人的看法。就算是現在,同學仍舊拿他和齊溪的婚事開玩笑,也始終不見他動怒。
“倒也沒什么。就是吃午飯的時候聽到有同學說齊溪家昨晚失火,半夜失火詭異得很。反正一會兒工夫就傳得那叫一個邪乎,好像齊溪是災星一樣……”
“她不是。”
陸江吟是義正詞嚴也好,輕描淡寫也罷,反正這些謝羅華是搞不懂,陸江吟明明就是個不好惹的人,卻唯獨對齊溪的事格外心軟。
“所以你一早就出現在醫院是因為她家著火,她……”謝羅華也不算笨,大概弄清楚了前因后果,遂提問,“齊溪沒事吧?”
陸江吟壓抑地嘆了口氣:“怎么會沒事?”
外人不知她被人戳脊梁骨,嘲諷她沒娘養時的痛苦。一天天長大,惡毒的話語也從未消失。她沒有做錯什么,她只是來到這個世上,和所有人一樣。
她沒有任何不同,卻又著實與眾不同。
一句反問之后陸江吟便無話,謝羅華嘴拙不知道說什么,搜腸刮肚半天后講起了自己去幫齊溪請假時發生的糗事。
男女分校本就如此,男生偶爾調皮會動歪心思,想潛進女校親眼目睹傳聞中漂亮的女孩子。但想歸想,甚少有人能躲過學校的看守偷溜進去。再者男校、女校放學時間一致,在路上也能一睹風采,小心思被磨掉了一大半,往后也就不怎么提潛進女校的事了。
“你說奇不奇怪,偷偷摸摸進去的時候感覺自己是去冒險。可真當我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之后發現事實并非如此,身處在都是可愛女孩子的天堂,我連看都沒敢看她們一眼!”
謝羅華也覺得自己沒多大出息,熊心豹子膽給他他也不敢吃,主要是心慌,埋頭找齊溪班級找了好久,那叫一個臊。
“一個個教室找過去,女孩子抬起頭看著我從窗外走廊走過時,我覺得自己像過街老鼠……”
陸江吟好幾次想打斷他,在這兒請他吃豆腐腦,不過是想知道學校里是否有什么對齊溪不好的傳聞。這世上壞事傳千里,人言可畏到可憐人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這謝羅華正說到興頭上,還手舞足蹈的,實在是不忍心掃他興,再加上他今天又剛幫了自己一個忙,無奈之下,陸江吟決心忍他一回。
“幸虧碰見了經常和齊溪在一起的李愛瑤,我和她說了之后她去找老師請的假。這李愛瑤總是扎著兩條辮子,看著也挺可愛的。”
說著說著就離了題,謝羅華撓撓頭不拘小節。
陸江吟點點頭,幸好是謝羅華去請的假,如果是自己去恐怕也和他形容的“過街老鼠”一般窘迫又束手無策。至少在這點上,陸江吟還是很佩服謝羅華的,他的勇氣和自己的不一樣,他坦蕩開朗,沒有過多的煩惱,這些都是陸江吟極為羨慕的。
“哦,對了,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許景明?他腳扭傷了,今天也沒來上課呢。說來也奇怪,今天請假的人特別多。我去給齊溪請假的時候,聽李愛瑤說她們隔壁班的白佳慧也沒來學校呢。”謝羅華攪拌著碗中的豆腐腦,心不在焉地說著所見所聞,“你知道白佳慧吧?上海那家很大的化妝品店就是她家的。”
“嗯,知道。”
家里人都是生意人,雖然所操行業不同,但生意人之間的來往總是不可避免。陸江吟就算知道全上海的商人也不足為奇,不過這些倒不是他非要知道的東西。
滿滿的一大碗豆腐腦被謝羅華吃得干干凈凈,老實講,一整天的課下來,這點豆腐腦只能算是開胃前菜,他的胃還能裝下一麻袋食物。
“明天不上課,我們什么時候去看許景明?”謝羅華執著于探望傷病中的同學,說完之后猛然意識到齊溪家的慘狀,又支支吾吾道,“其實不去也沒事,許景明也不是摔斷腿了,比起齊溪……”
每個人活在世上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陸江吟倒是沒有將不同人之間不同程度的意外拿來做比較的習慣。誰慘、誰更慘都是一個“慘”字,何須比較輕重。
“早上八點,景明家門口見。”
兩人約好了時間,便站起身準備各自回家。就當謝羅華推開長板凳時,板凳邊沿不小心撞到了路過的一位穿深色西裝的青年男子。
“對不起。”謝羅華急忙道歉,擺好長凳。
青年男子戴著一頂黑色禮帽,窄窄細長的眼睛從帽檐下漸漸展露出來。那是一張白凈過分的臉龐,高鼻梁、薄嘴唇,兩頰略微凹陷。
見到的瞬間,陸江吟和謝羅華腦海中不約而同浮現了“戲子”這樣的詞,這男的好像還未卸妝就從戲臺上下來瞎逛的閑人。
他毫不顧忌地打量著眼前的謝羅華,嘴角微微翹起,只是掃了眼謝羅華身后的陸江吟就又把目光移回到謝羅華身上。
“小兄弟,我看和你有緣,將來要是不想上學了或者沒錢了記得來找我。”他說話的聲音尖細又略帶嘶啞,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別扭感。
謝羅華懵懵懂懂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名片,尷尬得扯不出一絲微笑。他回過頭想要尋求陸江吟的幫助,可只是扭個頭的時間那個人就離開了。
“江吟你看到了嗎?”謝羅華目送著那人離去的背影,輕聲問。
陸江吟上前沉悶道:“看到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那人遞過來名片的右手臂上,有一條長長的如同蛇一般彎曲的疤痕,驚悚詭譎。雖然刻意藏在袖口之下,但還是被他們發現了。
“他做事好像挺有目標性。”陸江吟還注意到另外一件事,他低頭看著謝羅華手中的名片,上面只印著名字和聯系電話,“他只把名片遞給了你。”
謝羅華本來沒那么敏感,經陸江吟一提,他頓時苦笑不堪:“人家一個路人都看出來我沒錢,我有窮得這么明顯嗎?還是說你今兒個穿的衣服是什么當季的最流行的款式?”
“去年的衣服。”
陸江吟也老實交代,兩個人站在這胡同口早已看不見那人的身影,卻總覺得哪里突兀到令人渾身不舒服。謝羅華也看了看名片,“顧一飛”這名字和那男人給人的感覺完全對不上號。
“陌生人給的東西還是小心點處理。”
面對陸江吟給的提醒,謝羅華虛心接受。在對人防備這一方面,陸江吟一直做得很好。尤其是對待世間的邪惡,他的警惕心總是高于常人,他能想到的很多事兒都是同齡人腦子里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有時候謝羅華也好奇,陸江吟到底是經歷了什么才對這個世道抱著懷疑否定的態度。
“那我們明天見。”
“嗯。”
兩人分開各自回家,陸江吟騎著車迎著風忽而想起了剛剛那個顧一飛的眼睛,那是令人心悸恐慌的眼神,過于漠然冷清。他竟然隱約覺得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又恍惚地認定是個錯覺。
這一天,陸江庭難得沒有忙于藥行工作,將全部時間都給了齊溪。離開醫院時,他分明感受到齊溪的雙肩不再緊張地收著。
但回到家她說了句奇怪的話——“江庭哥哥,你記得我小時候和你提過的事兒嗎?”
陸江庭幾乎知道齊溪和陸江吟所有的事,但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太多,竟不確定她這會兒提及的是哪件事,是不是和現在發生的事情有關。
“……可能是我太緊張產生的錯覺。”她垂頭又選擇不說,其中多有無助與難以置信。
陸江庭沒有逼迫她詳細說明,家中發生這樣的遭遇還是早些休息為好。以往解決不了的問題,現今也難說。
“齊叔打電話來過了,伯父已經醒了。你不要太擔心,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帶你去醫院。”送她入房休息前,陸江庭安慰她。
齊溪無言點頭,關門的瞬間又滿臉愁容。
陸江庭嘆息,他們三個人從小相伴成長,齊溪從小無母,喜歡來他們家玩就是想多親近他們的母親。可是好景不長,他們的母親在江吟十歲那年死了。
回想那慘烈的一幕,都覺得說“死”分量太輕。
“哥?”陸江吟躡手躡腳地推門回家,一眼就看到客廳里坐定在那兒候著他的陸江庭,頓時嚇成了謝羅華的樣。
陸江庭抬眸,從回憶中抽身看著自己的弟弟,開口問:“餓嗎?想吃什么,讓藍姨下廚給你做。”
“飯菜熱一熱就行。”
陸江庭隨即喚來藍姨,吩咐她去熱菜。本來飯桌上好些菜都是江吟愛吃的,只是今晚齊溪在這兒,又交代多做了幾個她愛吃的。
陪著陸江吟吃飯的間隙,陸江庭隨口問:“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
陸江吟矢口否認,但仔細回想他確實哪兒也沒去,玩了一趟跟蹤結果發現齊叔將那兩個箱子運到了自己家。他對齊家蹊蹺的失火仍舊抱有懷疑,但這個懷疑沒有任何證據支撐,不說也罷。
陸江庭見他埋頭吃飯,表情自然倒也不覺得他說謊,只是說:“齊溪在家你注意點,時刻保持衣冠整齊不要冒犯了人家。長大了不比小時候,明白嗎?”
陸江吟點頭表示明白,咀嚼著米飯,突然胃口大好,讓藍姨又為自己盛了一碗飯,半天之后才說:“看來齊溪沒怎么吃。”
陸江庭挑眉看他,似在問他何出此言。
“這些都是她愛吃的菜,可都沒怎么動。”陸江吟放下筷子,抬頭望了眼樓上的房間,起身又去廚房拿了碗筷,回到飯桌上夾了些菜,“大半夜餓起來會難受。”
“嗯。”陸江庭笑了下,“還是你更體貼。”
陸江吟盛好后站在座位旁看著自己的大哥說:“以前我吃不下飯,大哥你也是這么對我的。”
以前。陸江庭當然知道他在說什么,那個“以前”就是母親去世的時候。所有人難受得茶飯不思,不愿接受母親突然離世的事實。悲愴的同時又覺得憤怒,這世上真的存在魔鬼肆意奪走別人的幸福。母親不在了,他怎么能放任弟弟傷心又傷身?
“給她送上去吧。”陸江庭感慨萬分,不愿讓江吟看見自己略微消極的神情,于是擺擺手讓弟弟趕緊上樓,自己則仍舊獨坐在一旁,沉沉嘆氣。
時局動蕩,每個人的命運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家國之事責無旁貸,可日子還要繼續,經歷的大悲小苦都能輕易將人推入谷底。國家何時興盛強大未知,社會百態又恣意橫生罪惡,活著的每一天都舉步維艱。
(四)
夜色深深,荒涼又寒冷。
大街上空無一人,懼怕不敢停歇的腳步踩著落地泛黃的樹葉聲脆得明顯。
七歲的齊溪手里拿著江吟給的糖葫蘆慌張地往家跑,她看不清,也不敢看身后緊追不舍的東西。小腦瓜子容量太少,因為未知所以魔化了恐懼,她相信追著她不放的是怪物。
“爸爸!有東西在追我……”
齊家門上懸掛的燈籠被風吹得兜來轉去,燈光微弱卻足以成為她的庇護場所。七歲的齊溪胖墩墩的,腳步邁不開,近在咫尺的家門口卻遙不可及。她拼命地大喊,風灌入口嗆得有些難受。
“爸爸!”
齊石良悠悠地從大門內走出,側身看到了跑得極度辛苦的齊溪。他穿著像齊叔一樣的灰色長袍,戴著禮帽,微微傾身向齊溪展開了雙手。
遠遠地看不見爸爸的相貌,但齊溪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顧地朝前奔。
身后是怪物,身前必然是親人,年幼的齊溪認為不會再有第三種選擇。
她沖進爸爸的懷抱中,那一刻恐懼感消失了。爸爸摸了摸她的頭,領著她進家門。大門關上時,外頭燈籠的火瞬間就滅了。
“爸爸,這是江吟給我的糖葫蘆,你要嘗嘗嗎?”
“好,好啊。”
齊溪愣住,這聲音不像是父親的聲音,倒像是從某種容器里發出來的動靜,沉悶、緩慢、陰森,吐字也不清楚。她抬起小腦袋,定定地看向爸爸。
禮帽下的臉模糊依舊,仿佛莫名霧氣籠罩在上面。齊溪一直看一直看,主樓也越走越遠,永遠也到不了的樣子。爸爸停住了,彎下腰蹲在她跟前。
“我抱你吧。”
這時候帽子下的面目忽然清晰可辨,那竟然是纏著繃帶的一張臉!臉上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齊溪,這眼睛好惡心,就像是扔在血肉上屬于死人的腐爛的眼珠子。
“好嗎?”
他湊近她,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不要——”
年幼的尖叫聲尖銳刺耳,喚醒了夢魘中的齊溪。她再次睜開眼時才過去一個小時,裹著厚厚的被子依舊全身發寒。吞咽了一下忽覺犯惡心,她掀開被子光腳就沖往洗手間吐了個天翻地覆。
一大早還未吃早飯,齊溪便去探望了恢復意識的父親,病床上的他還遠未恢復到行動自如的地步。蘇醒也只是能轉動眼珠子,所有表達基本靠眨眼,聲帶受損但幸好還能發聲,只是聲音含糊不清,且一發聲就扯痛臉上嚴重燒傷的皮膚。
“爸?”她輕聲喚他。
“唔……”
齊石良聽見了齊溪的呼喚,睜開眼搜索了一會兒,在見到齊溪之后再也無法挪動半分,眼睛漸漸瞪大,目光直接且情感濃烈。
但他說不出來,喉嚨里好像有開水在沸騰,只有咕嚕咕嚕的聲響。齊石良費盡全力抬起手,他不顧疼痛,欲觸碰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
他哼哼地發聲,盡了全力,手也只是勉強抬高了一厘米。
齊溪看著父親的眼睛,就像注視著深淵怪獸那般,她強壓住爬上脊背的陰涼感,伸手想要回應。
這短暫的觸碰竟然幻化成了夢中的怪物,齊溪只覺自己不孝,怎能因為父親改變容貌產生別樣的情緒。她怎能害怕辛苦養大她的父親?
每每想到這兒,她就覺得自己可恨。
“補了會兒覺感覺好些了嗎?”
兩人吃早飯時,陸江吟關心地問道。但只是一抬頭,陸江吟就知自己問了個了然于胸的問題。她的情緒未見好轉,反而更顯憔悴。
從醫院回來,齊溪不知為何疲憊不堪,回到房間倒頭又進入夢鄉,這才有了那樣一個夢。這場見面好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總感覺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江吟看在眼里沒有多說,見到清醒的齊伯父,他的第一反應也是驚恐。這種驚恐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內心扎根許久快要被遺忘的深深的恐懼。驀然間,他竟又聯想到了顧一飛的眼睛。
不僅僅是他們,就連陪伴在齊伯父左右的齊叔也神色復雜,他臉上始終愁云密布,一旁的陸江吟看得真切。起火那天的疑問又浮現在了眼前,想問齊叔從齊石良臥室里發現的箱子去哪兒了?除了齊溪的小箱子,他打開另一個箱子查過,那里面竟連齊溪母親的靈牌都沒有,這不是很反常嗎?
“挺好的。”齊溪聲音純凈,喉頭不適早就掩飾得分毫不露,她不想讓陸江吟擔心,也不想給他們家添麻煩,盡管她這個麻煩已經送進門了,“早餐都是藍姨做的嗎?”
陸江吟看她面色鐵青,完全不像是“挺好的”的樣子,但沒有追問,只是說:“粥是藍姨煮的,包子什么的都是買的。這個雞湯倒是藍姨特地為你煮的,吃不下別的就多喝幾口湯。”
“藍姨,謝謝你。”齊溪轉過頭對身后的藍姨道謝。
藍姨憨憨地笑笑說:“齊小姐不用謝我,我也是少爺吩咐才做的。少爺可是很心疼你啊,所以你要多吃一點。”
齊溪理所當然地以為藍姨口中的少爺是陸江庭:“嗯,等江庭哥哥回來我再好好謝謝他。”
“啊不……”
藍姨想解釋,但看到陸江吟對著她搖了搖頭,便止住了話匣子,心領神會之后又上樓去打掃房間了,心想寡言少語的小少爺竟也這么會疼人,當著齊小姐的面原來這么會說話呢。
“等會兒我要出去一趟。”陸江吟提到接下來的安排,擔心留齊溪一人在家便又問,“一起嗎?”
齊溪打小就愛跟著陸江吟瞎晃,所以即使到了現在,不清楚他要去哪兒、要做什么,她也習慣性答應,冷不丁想起好久之前拉著個臉同自己保持距離的陸江吟。
“江吟,你為什么之前會刻意疏遠我?真的是因為同學們開的玩笑嗎?”
陳年往事多提不益,陸江吟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他手里這碗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當初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他也想問自己。
“以后都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他不知該作何解釋,但又誠懇萬分地承諾,就連眼眸里的慵懶都被堅定所取代。
“哈哈,別那么認真嘛。”齊溪笑著調侃陸江吟嚴肅的臉,終于喝了口清淡香甜的粥,“我相信你,在這紛亂不平的世上,我最相信你。”
后面的話說得又輕又自然,陸江吟聽到了心念一動,按住上翹的嘴角埋頭喝粥。
少男少女喝粥的動作出奇地一致,美好的事物就是連背影都能撥人心弦。
夜色低垂催人入夢,收露的清晨又格外明亮,即使是同一條街巷,晝夜都有不同的景色。
齊溪坐在陸江吟自行車的后座上,想起了早上的夢,離開枕頭時夢已經變得零碎。她努力拼湊更顯詭譎驚悚,幸好陽光熱烈,驅散了周身寒氣。
陸江吟從沒有騎車載過齊溪,平時雖有見過同學騎車載人,但隱約擔心齊溪會摔下去。他平常騎車也比較隨意,街巷亂竄,拐彎處突然沖出來總惹得行人一陣怒罵。
“坐穩了。”陸江吟叮囑道,握住車把的手收緊了不少。
齊溪側身坐著,為了維持身體平衡,她的手緊緊抓著坐墊下方的位置:“可以出發了。”
于是陸江吟用力一踩車子輕松地出了陸公館大門,感受不到兩個人的重量,依舊像是自己一個人在道路上前進。他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前方的小路長且直,兩旁的樹郁郁蔥蔥,比起昨日、前天都令人心馳向往。
“江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耳邊的風呼嘯而過,身后齊溪的聲音忽遠忽近,但陸江吟聽到了“坦白”這樣的字眼,心跳陡然間加快。她要坦白什么?
“我不小心看到了你放在上衣口袋中的字條,它自己掉出來的,我沒有亂摸你的衣服哦。我就是想問一問,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巡捕房找葉超呀?找他是因為小一的事嗎?”
陸江吟揪起的心松了下來,原來是要坦白這件事。他回答:“嗯。但在去巡捕房之前要先去別的地方。”
齊溪心情沉重也就沒有追問到底要去哪兒,微風和煦也帶不走她的愁緒。她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愁什么,宅邸會修復好,父親會康復,所有人都還在。
她什么都沒有失去,所以她到底在擔憂什么。
沒一會兒,陸江吟就騎車來到了許景明家所在的小胡同里。可今日這條胡同特別不一樣,外面停著好幾輛車,看起來“熱鬧非凡”。
“江吟,你可來了!”
終于盼來陸江吟的謝羅華連忙跑上前,見到后座上的齊溪,又立馬斂起了慌張的神色,主要是不想給齊溪增添多余的心理負擔,他笑著同她打招呼。
齊溪下了車,也對著謝羅華報以一笑:“我沒事,謝謝你。”
謝羅華是個橫豎都藏不住心事的人,什么都會寫在臉上。齊溪八成是知曉了,所以對自己也毫不顧忌,想來她自己也知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別一來就謝我,我多不好意思。”謝羅華難為情又不知所措地撓撓頭。
陸江吟將車停放在胡同口,離許景明家還有幾步路的距離,便問謝羅華:“發生什么事了?我看外面停了好幾輛車。”
“出大事了!”謝羅華拉過陸江吟到一邊,刻意避開齊溪,小聲又焦急地說,“警察要把景明帶走,說他涉嫌謀害白佳慧一家!”
謝羅華見陸江吟震驚不已,和自己剛聽到警察質問許景明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一家人慘遭滅門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他還是頭一次遇見,嫌疑人居然還是自己的同學!
“我偷聽到,白佳慧一家出事那天,剛好是我們幾個人一起去兇宅的時候,那天許景明和我們在一起啊,哪有時間去殺人?再說了,他為什么要殺人啊?”
同一天?陸江吟一愣,回身看了眼站在那兒等著他的齊溪,瞬間各種疑慮涌上了心頭,怎么會這么巧,所有事情好像都趕著在那一天發生一樣?
“進去看看。”
陸江吟被內心的疑慮慫恿著,他想一探究竟,又不放心,只能拉上齊溪。
三個人結伴擠進許景明窄小的家門口,腳剛踏過門檻就被屋內的警員攔了下來。
“干什么?你們是誰?”
“我們是他的同學!許景明不可能殺人!他那天和我們在一起呢!他腳受傷了就是證據!”謝羅華一股腦地把知道的全部說了出來,這種迫不及待想要為許景明洗清嫌疑的心情,引起了屋內所有人的注意。
許景明瘸著腳探出上半身,見到陸江吟也來了,沉重的模樣轉為了驚訝。
“小朋友,一個勁地嚷嚷,只會讓人覺得你所說的證據不過就是想幫你同學開脫的借口。”這時,擋在許景明跟前的穿著皮夾克的男人轉過身來,徑直朝謝羅華走來。他身材健碩、步履堅定,在靠近這三個闖入詢問現場的孩子之后,他的目光鎖定在了陸江吟身上。
陸江吟被對方看得皺起了眉頭,但之后就意識到眼前這人應該就是自己馬上要去找的對象。但謝羅華和齊溪不知道,兩個人就像他的守護使者一般站到他跟前同高個男對峙。
“那你也不能無憑無據就把許景明帶走。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證明許景明和謀殺案沒有關系,但你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和謀殺案有關。我們大聲嚷嚷只不過是因為你們人多勢眾,有些害怕想要壯壯膽而已。”
齊溪說的話正義凜然,又有些膽怯得可愛,一旁的警員都忍不住笑了笑。
謝羅華對齊溪更是有點刮目相看,沒想到齊溪不僅長得好看,口才也不錯。
“沒事。”陸江吟也覺得好笑,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被齊溪保護了?他順手拉過她將她護在身后,直面高個男,正式自我介紹,“你好,葉探長,我是陸江吟。”
“呵,陸家小少爺果真是長大了。”
葉超笑著沒有握住陸江吟伸過來的手,而是像他大哥一樣摸了摸他的頭,故意在他小伙伴面前挫挫他的銳氣。就因為脾性如此,陸江庭也總說他老是一副較真的孩子氣。
“走吧,嫌疑人和證人一個都別落下。”
算是“認親”了,卻沒想葉超大手一揮,直接將送上門的陸江吟等人也一起帶回了巡捕房。
陸江吟心想這下好了,省去騎自行車的力氣,享受一下公車的感覺,正式開啟巡捕房一日游,順便還能了解那四個孩子的情況以及自己母親的懸案,再加上白家命案,說起來一箭三雕。
可接踵而至的案件卻令人十足膽戰心驚。
作為嫌疑人的許景明原以為陸江吟認識葉超,慶幸自己可以免遭詢問。因為他滿腦子都是自己即將會被嚴刑逼供的場景,所以當葉探長找到他時,他怕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會兒家里的長輩都在外干活,父親上個月辭去了舊工作,想找車夫的活干,可是身子骨不怎么硬朗,體力活明顯不合適。為了維持家用,父親大概現在都還在外奔波,要是被家里人知道自己扯上了這樣荒唐的事,這日子要怎么過下去?
然而,這些即將到來的麻煩,怎么也比不上佳慧已死這個事實給他帶來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