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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十三號

(一)

“齊溪,你不要難過。你爸爸肯定會康復的,我看他現(xiàn)在說話都清楚了很多,一定很快就能出院回家。我過來時特意從你家那邊走過,房子都有在好好修理呢,你就放寬心。”

好朋友李愛瑤趁著周末家中無事,便陪著齊溪一起去醫(yī)院探望齊石良。

齊家發(fā)生這樣的事,坊間傳聞都有絲絲鬼神難辨。李愛瑤雖都不太信,可看到齊溪愁眉不展、心緒不寧,也不得不出起這些邊緣化的主意。

“不如我們也去兇宅祈福吧。”

兩人在醫(yī)院的長廊內(nèi)走著,齊溪從李愛瑤嘴里聽到了這樣的話不免一陣膽寒。她搞不明白兇宅與祈福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也不懂人們怎么會將心愿寄托在不祥的廢宅上。

“為什么大家會去兇宅祈福呢?祈福難道不是佛寺、廟宇才可以的嗎?這到底怎么回事?”

李愛瑤挽著齊溪的胳膊,似懂非懂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人傳出來,兇宅能夠?qū)崿F(xiàn)人們的愿望,但需要付出點代價。具體什么代價我也忘了,這么多年過來供奉的東西也變得五花八門,尋不到當年的蹤跡。”

傳聞想要追溯源頭自是極難的,混雜其中的真真假假的訊息難以區(qū)分。人們習慣性地為道聽途說的傳聞添油加醋,最后事件的真實樣貌究竟是怎樣卻再也無人問津。

好朋友手挽手來到了走廊中間位置,不知為何有些累,兩人便心照不宣地挨著一起坐下來。放眼望去,在醫(yī)院走廊上稍作休息的都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家。

他們有些孤單地坐在輪椅上合眼小憩,有些則百無聊賴地打量這兩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原本無神暗淡的雙眸在見到旺盛生命力的瞬間變得清亮無比。

“真的有些怪哦。”李愛瑤滔滔不絕地圍繞兇宅講起了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事兒,“也就近段時間,我媽媽就說舅舅好好的一個人不知道怎么了,三天兩頭往兇宅跑,整個人都變得神神叨叨的,工作完了也不出來見人。媽媽說他肯定是中邪了。”

“你舅舅怎么了嗎?為什么要去兇宅?”齊溪掩飾不了驚訝與內(nèi)心產(chǎn)生的詭異之感,這是她第一次聽李愛瑤講起家中事。活生生真實存在的例子讓她動搖,兇宅是否真的存在某種神秘的力量,可怕到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才說舅舅中邪的嘛。兩家本來就不怎么親近,現(xiàn)在干脆都不聯(lián)系了。說來也奇怪,舅舅都帶著望望回來了,怎么舅母會一人獨留在香港地區(qū)呢?哎,說起來我都好久沒見到望望了,上次生日托舅舅送給他的小木馬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七十三號兇宅啊,其實是因為那戶人家一夜之間全失蹤了,警方破不了案而已。”

李愛瑤惆悵的話語被旁邊的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爺爺打斷,他實際上從一開始就有意無意地聽著這兩個小姑娘聊天。他干癟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敲擊著輪椅扶手,顯得十分安逸。

齊溪看向他,目光瞬間被他大拇指又黑又長的指甲所吸引,忽覺失禮,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抬頭注視著這位爺爺?shù)哪槪甙唿c點的老年人的臉并不會讓人覺得害怕。

是啊,衰老并不會使人恐懼,同樣,繃帶后面那張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誰的臉,也不應該成為恐懼的根源。

“爺爺,您知道兇宅呀?”李愛瑤坐在外側(cè),聽到爺爺?shù)穆曇舯愫闷娴靥匠錾碓儐枺澳悄芎臀覀冎v講兇宅為什么會是兇宅嗎?”

老人家忽然目光深邃,他花費很長時間醞釀心中所想。這在齊溪看來老人似乎極為愉悅,這種愉悅像是被忽略很久之后得到的重視,盡管給予他重視的不過是兩個乳臭未干的孩子。但他不在意,哪怕說的是與自己無關的事兒。

這七十三號宅子的歷史追溯起來仿佛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情。老人家說那房子里曾經(jīng)住著一家三口,這一家人是否其樂融融無人知曉,見過他們的人也少之甚少。并非他們不喜與人相處,不愿與人友好交往,而是他們搬來沒多久之后的某日,甚至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他們一家三口,消失不見了。

“您的意思是他們?nèi)碎g蒸發(fā)了?”齊溪對這個并無任何修飾詞卻誘人深陷的故事格外認真。

老人家鄭重地點頭:“別說雁過留痕,但凡活著的人怎么可能沒有蹤跡?但偏偏就這么奇怪,周圍沒人看見他們走出過家門,更沒人能準確地說清楚他們消失的時間。就這樣,一星期之后鄰居報了案。”

鄰居報案是否出于關心不予評價,但絕對出于自我保護。左鄰右舍注意到這家人許久沒有動靜之后,深更半夜熟睡之際竟然聽見孩子和女人呻吟的聲音。那陰森微弱的低哼聲就像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一樣,沉悶窒息又抓心撓肝。

夜不能寐必然惱人至極,再加上聽見過詭異聲響的周邊人一致認為,聲音來自于七十三號宅子,為了求證也為了還夜晚一個寧靜,遂商量報了案。

“本以為至少報了案能心安,沒想到破門而入,所有人都被里面的景象給嚇傻了……”

暗影中,天花板上咯吱咯吱晃動的吊燈,保持著左右左右的規(guī)律搖擺不停。餐桌燭臺上點著的殘蠟早已熄滅,搖曳不定的不是燭火,而是人心。他們拿手電筒一掃,才見地板上被拖拽出的長長血痕和墻面上噴濺的大面積血跡。所有人都驚懼著發(fā)不出聲,愣愣地置身于重重鬼影的七十三號宅子內(nèi)。

老人家深深地嘆了口氣,回過神自動略過了腦海中回憶起的可怕細節(jié):“那一家三口不是失蹤了,而是被人殺了。但是——沒有找到一具尸體。”

“什么?”齊溪和李愛瑤被這樣的結(jié)論嚇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李愛瑤更是哆嗦得一把抱住齊溪的手臂,挨著她直搖頭。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查不出前因后果,七十三號宅子就這樣在時間的碾壓下一點點荒敗,圍繞著它的神秘感也越來越濃重,最后成了人們口中的忌諱之地。

“說來也不是很遙遠的事情,也就在十幾年前吧。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有人傳出來,只要到七十三號供奉兇靈,任何愿望都能滿足,包括起死回生。”

“可能嗎?”齊溪的說話聲都因為駭人的故事情節(jié)而自然減弱,她小心翼翼地問,“真的會有人相信這么荒唐的事情嗎?”

“就是呀!什么起死回生,哪有這種事情!”李愛瑤也附和質(zhì)疑。

老人家盯著她們的眼神充滿了“少年不知世事”的意味。這個世道就是這么古怪,越離奇的事越有人信奉。

“信則有不信則無。事情過去那么多年就算如今有了結(jié)果,也沒人在意了。我還曾聽說七十三號宅子的主人吸食過福壽膏呢,只是沒人真看見了。按我猜,他們一家保不準是主人在吸食福壽膏后突然失去心智,殺了全家最后自殺了。好多事情光是聽聞是遠遠不夠的。”

“不知道這么問您會不會有些唐突……”齊溪捏了捏自己的手,鼓起勇氣問,“您看起來好像很篤定自己的猜測?”

李愛瑤訝異地扯了下齊溪的手,這種話不必說定是唐突無禮的。不過她倒是從來沒見過齊溪這稍顯強勢的樣子,與平時溫柔平和的她判若兩人。

有點像誰呢,這冷靜又理智的模樣?

老人家見齊溪聽出了話語中無意隱藏的部分喜出望外,這部分故事他和太多人說過,說的次數(shù)多了,別人就當他如說書的一般,全然不往心里去。

“我……”

“小姐!”突然出現(xiàn)的齊叔打斷了老人家的話語,三兩步上前站在齊溪跟前,臉上恢復了平常的親切,他微笑著道,“這快到正午了,小姐該早些回去,別讓江庭少爺擔心。還有愛瑤小姐,一早上陪著小姐照顧老爺辛苦了。”

李愛瑤笑著擺手:“不辛苦,不辛苦。伯父沒事我和齊溪就放心啦,最辛苦的還是齊叔您。”

齊叔雙手垂下輕輕抓著灰色長衫,微笑著朝李愛瑤微微點頭。余光注意到那位老人家仍想拉著齊溪繼續(xù)交談的模樣,他側(cè)身擋住了老人家的視線,又道:“小姐接下來要去哪兒,我開車送你們?”

話說到這兒,齊溪便也站起身。才過了幾日,齊叔看上去老了大半,鬢邊的白發(fā)多了很多。為齊家奉獻了大半輩子,從無怨言的齊叔讓齊溪有些難過。

“沒事,我和愛瑤去外面走走,明日放學后我再來看爸爸和您。”齊溪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傷感,“齊叔,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齊叔笑著點頭:“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小姐、損壞齊家名譽。請小姐放心。”

齊溪沒有將齊叔的話全數(shù)聽明白,隱約覺得這番忠心耿耿的話沒有一個合理的因果關系,但又不覺這有什么不對勁,齊家正經(jīng)歷艱難又糟糕的時刻,情緒有所影響太正常不過。

“那我送小姐到門口。”齊叔做了個請的手勢。

齊溪點點頭,回身朝那位老人家揮揮手,表示日后會再來。老人家什么話也沒說,目送著齊溪離開。周身恢復安靜,恍惚間他像是根本沒有對任何人講起陳年舊事,剛剛的交談只不過是他的臆想。

“起風了,您回病房休息吧。”護士過來,同老人家耳語了幾句,便推他回了病房。

孱弱多病生機渺茫者,護士見得多了,所以并沒有將老人家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當回事。正如他自己所言,沒人在意過往,沒人在意真相,沒人在意他即將枯死的生命。

“齊溪,你怎么看起來心情更不好了?”出了醫(yī)院,李愛瑤見齊溪反倒更愁云密布了,心想大概是之前那位爺爺說的話讓她覺得難受了吧,這兇宅定是邪惡之地,怪自己居然還提什么去兇宅祈福,簡直太愚蠢,于是盡力彌補提議,“我們要不要去逛逛洋貨店?或者是去喝茶?對對對,大上海附近開了一間小吃店,我們?nèi)L嘗?”

“下次再和你一起去好不好?”齊溪承認自己對兇宅極為在意,甚至覺得蹊蹺,且不說那位爺爺說的是否可信,單是白家滅門時謝羅華他們就在兇宅一事都古怪恐怖,“我想去七十三號看看。”

“干嗎要去那兒?別去別去,你一個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辦啊?”李愛瑤強烈反對,苦口婆心道,“我可就只有父母疼,你不一樣,你還有陸江吟和他哥哥疼你。萬一你遭遇了什么,他們找我算賬,我傾家蕩產(chǎn)也沒法挽救啊!”

“你說什么呢?”齊溪苦笑,不過李愛瑤提到了陸江吟,她倒是想起了謝羅華,想起了自己對他的承諾,便笑著轉(zhuǎn)移話題,“愛瑤,你記得上次來學校幫我請假的那個男生嗎?”

李愛瑤“嗯”著疑惑了一下,隨后點頭:“記得!一個濃眉大眼、傻傻的男生。你不知道他多好笑,來幫你請假又不知道你在哪個教室,局促得呀,好像快哭出來了呢。”

耳畔微風和煦,齊溪臉上的笑意稍顯輕松自在。感覺不壞,做個朋友看來不是什么難事。她繼而詳細介紹說:“他叫謝羅華,是江吟的同學也是朋友,是個非常有趣的男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呀你會忘記煩惱,是個很不錯的男生哦。”

李愛瑤聽著聽著,狐疑地湊近齊溪瞇著眼睛打量,半天后“嘖嘖”道:“齊溪,你該不是移情別戀了吧?陸家兄弟倆你都不喜歡呀?喜歡那個呆頭鵝?”

“啊?”齊溪滿臉驚愕,是她表達有問題還是李愛瑤誤會了什么?怎么聽完她對謝羅華的介紹,愛瑤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你等等,我只是覺得謝羅華這人不錯,想著你們或許能成為朋友,所以試著介紹你們認識。你是怎么就從我這番話中得出我……”

移情別戀?她移誰的情?別誰的戀?

李愛瑤見齊溪無措著急的樣兒,心里一陣滿足。平時就對齊溪和陸家的關系充滿好奇,但人家的私事又不方便追問,今日見陸江吟的哥哥開車送齊溪來醫(yī)院,頓時大開眼界。

“說真的,你有了解過自己的心意嗎?按我看啊,江庭哥哥就不錯。年齡比我們大,肯定更懂得照顧人,為人穩(wěn)重,性格溫和,絕對是夫婿的不二人選!”

齊溪掩嘴偷笑:“你這么喜歡,需要我去幫你和江庭哥哥說一聲嗎?不過這樣一來,謝同學就有點可憐了,他還沒來得及努力就失去了你的芳心。”

李愛瑤聊到了興頭上,根本不顧齊溪三番五次提到謝羅華,窮追不舍地問:“你喜歡誰嘛,或者是更喜歡誰?是陸江庭還是陸江吟?告訴我嘛,我真的好想知道!換我肯定二話不說選陸江庭!”

“哈哈哈……”齊溪的陰霾一掃而空,她自然知道愛瑤在開玩笑,遂也沒有當回事,“是啊,江庭哥哥真的不錯。那我就選江庭哥哥,嫁給他成為陸家少奶奶,做一回壞人,奪你所愛。”

“齊溪你好討厭啊!”

兩人沒遮攔地聊著女孩子的悄悄話,忽聞清脆的幾聲車鈴響,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竟沒想看到了三步外的陸江吟和謝羅華,兩人神色不盡相同。

一個將驚喜全都寫在了臉上,一個則黯然沉默……形容不出來的別扭。

很不巧,陸江吟是后者。

齊溪見陸江吟陰沉嚴肅的樣子有一瞬的慌張,不知道他和謝羅華出現(xiàn)在附近多久了,不知道自己和李愛瑤的玩笑話是不是被他聽見了,如果聽見了,又聽到了多少。

諸如此類的擔心一股腦地涌了上來,攪得齊溪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到安定的角落。她謹慎地看向陸江吟,卻剛好同他定定的目光撞了個滿懷,不知怎么又心虛別過臉望向別處。

陸江吟走上前,看著不知何故避免和自己視線接觸的齊溪問道:“伯父好些了嗎?醫(yī)生有說什么?是大哥送你來醫(yī)院的嗎?”

這一連幾個問題齊溪雖都能一一答上,但這第三個問題橫豎聽都似乎存有私心。齊溪極為平常地做了回答,陸江吟聽了也只是淡然地點頭。

“你怎么會來這兒?”氣氛有絲絲的微妙,齊溪還是沒忍住問了一開始便想問的話。盡管她并不知道陸江吟和葉超去了哪兒,可總歸還是想知道。

陸江吟雙手插袋,看了看她道:“過來碰碰運氣。”

“嗯?”

“沒什么。”

這一次換陸江吟首先移開了視線,他掃了眼和李愛瑤交談甚歡的謝羅華,不好意思打斷,于是就站在齊溪身側(cè),不再言語。

“……江吟真是料事如神!他本就是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遇上了齊溪。嘿嘿,還有你。這不正好車子可以還給他,讓他帶齊溪回家。李同學,你知道他倆住一起的事嗎?肯定還不知道吧!”

“什么?”李愛瑤震驚地看了眼站在一側(cè)互相不說話的齊溪和陸江吟,想要知道更多內(nèi)幕的心情只能一再按捺,半天才回一句“我才沒有你這么多嘴無聊呢”!

“哈哈,口是心非。”

相較于謝羅華和李愛瑤的熱鬧,齊溪和陸江吟更顯尷尬、冷清。包含在“沒什么”三個輕描淡寫字眼中的內(nèi)容未被陸江吟本人說透,卻被旁人一語道破。

“你不捂我的耳朵了嗎?”齊溪問。

陸江吟一愣:“什么?”

“這樣我就可以當作沒聽見,可以假裝不知道你想碰的運氣——是我。”

陸江吟注視著齊溪,被她甜美的笑容感染得無法克制,會心一笑。

他似乎這才反應過來,齊溪換上了薄衫,薄薄的衣料風一吹就會輕輕擺動,美不勝收。

他這才知季節(jié)變更,夏風徐徐。

(二)

陸江吟沒有從謝羅華手里要回自行車,成全他送李愛瑤回家的小心愿。

同謝羅華分手后,他和齊溪站在分岔路口,相視一笑。

兩人繞過街路兩旁開門營業(yè)的商店,錯開了班車時間,避開了吵鬧的中心,和那晚一樣慢慢地走路回家。下午的時光悠遠漫長,擦肩而過的人都在陽光下出現(xiàn)了層層的影子,金光燦燦好看奪目。

“江吟!”

在下一個拐彎處到來之前,在下一個離家更近的路口到來之前,齊溪抓住了陸江吟的手腕。這時斜掃過屋頂?shù)狞c點陽光落在她的發(fā)間,動人美好。

“我們走那邊好不好?”

陸江吟順著齊溪指路的方向望去:“那邊都是菜販的活動地界。”

“我從來沒有逛過這種集市,”齊溪急得撥了下被風吹進嘴里的頭發(fā),賣力地解釋,“想買點晚飯的食材不可以嗎?”

陸江吟蹙眉,抬起手也幫她撥了撥頭發(fā):“晚餐想吃什么,我讓藍姨來買。”

指尖蜻蜓點水一般地劃過了齊溪的臉頰,變得有些灼熱。一時間也分不清是相互觸碰產(chǎn)生的熱量還是齊溪本身的溫度,不管哪樣都惹人在意。

“而且新鮮的蔬菜果類早上來買才好,這都下午了……”

齊溪沒轍,只好坦白道:“我就是想和你晚點回家。”

簡單的話猶如扔進水中的石子,層層暈開的波紋就似控制不住的歡喜,范圍越來越廣,影響越大越大。

齊溪見陸江吟愣愣地看著自己不說話,只好直接拉著他往前走了一步:“太早回家也無事可做,不如在外閑逛一會兒。”

這一刻,陸江吟頭上的天空從陰雨綢繆轉(zhuǎn)而晴朗明媚。

原本這條街還不是菜販聚集地。早些時候,菜農(nóng)早起將種植的蔬菜瓜果摘下,挑擔于街頭巷尾或空地上買賣,新鮮的時令瓜果常常被搶空。現(xiàn)在政府設置了菜市場,菜販們就不用走街串巷吆喝了。

“……有幾天沒見到他了,這擺攤的錢都沒上交呢。”

“那家伙就知道抽大煙賭錢,哪里來的錢交?老婆帶著孩子早跑了!”

“真的?他還抽得起大煙?不過我早就說了他這人看面相就不靠譜。我那兒有個算命先生,算得可準了,改天介紹你們過去……”

跨過布滿水漬的坑坑洼洼,又不小心踩到了別人擇下的爛菜葉,齊溪和陸江吟臉上淺淺的笑在聽到魚販子不經(jīng)意間聊起的內(nèi)容后定住。尤其是陸江吟,視線全數(shù)落在魚販子擺在厚厚砧板上的殺魚刀上,目光所至還有黏糊糊沾在殺魚刀上的幾片帶血魚鱗。

他將齊溪拉向身后,以防過于靠近濺起的水漬臟了她的衣鞋。他自己則迎著濃烈的腥味蹲下身,打量著這幾個魚販子盆中養(yǎng)著的活魚,隨口問:“這魚剛捕撈上來的?”

“絕對新鮮!這位小爺您放心,您看這條!”魚販子是光著膀子的壯漢,單穿著一件白褂子,胡子拉碴、笑容豪爽,單手從水中抓起一條魚,隨后雙手捧著控制著魚擺尾,“您看看!”

魚擺尾的水漬落在了陸江吟的衣袖上,他盯著這條魚的同時又問了句:“你這可以幫忙殺魚嗎?”

“當然可以!”壯漢滿口答應,但還是謹慎地問了句,“那您看這條怎么樣?要了的話馬上就幫您處理好。”

陸江吟瞥了眼旁邊搖著草帽扇風的其他魚販子,指了指水中的另一條道:“這條。”

等他站起身時,發(fā)現(xiàn)齊溪已經(jīng)跑向隔壁攤點,和其中一位挽著袖子、嗓門洪亮的中年婦女聊上了。不僅是中年婦女,那幾個暫時不招呼生意的魚販子都樂意與她交談。

他們看著齊溪時都笑得分外羞澀和克制,那種小心翼翼又忍不住多看幾眼的模樣陸江吟很熟悉。以往放學一起回家,他見過太多追在齊溪身后開玩笑的男生,都是這樣的表情。

也是,誰能拒絕齊溪?

“是嗎?我隔壁那戶打更人家的兒子就在清心中學讀書呢!就是那個半夜被鬼怪嚇得屁滾尿流的老許!哈哈哈,按我說啊,老許純粹是老眼昏花,是該換份工作嘍。”

齊溪怔了怔,隨后問:“那你們有聽說過河神食人的事嗎?”

“哎喲,小姑娘家這種話可別亂說,小心神明聽見!”大媽神色慌張得就差捂住齊溪的嘴了,她看了看旁邊噤聲的大老爺們,小聲同她說,“前段時間我們魚都不好賣,可不就是被那事給鬧的!最難賣的就是阿強捕撈上來的魚,他的魚啊都是那條河里捕的。這些天沒見到他人,我們還猜是不是出海捕大魚去了。”

說完,又一陣哄笑。

齊溪腦海中一些瑣碎得快要被遺忘的細節(jié)突然在這一刻拼湊了起來,她急急地問:“阿強是不是……長得高高瘦瘦的?曾經(jīng)在那條河里撈上來一個溺死的小孩?”

對面的魚販子面面相覷,表情出奇地一致。一個蓄著一小撮山羊胡的男人悄聲問:“你怎么知道?我們大家都覺得這事晦氣!自從撈上來小孩的尸體,阿強就不太正常了。”

“哪里是不正常?分明就是抽大煙抽壞了腦子!”旁人厭惡地給阿強添加“罪名”。

殺魚的壯漢這會兒麻利地劃開魚肚子,摘去了一些不可食用的內(nèi)臟,手上血淋淋的腥臭味十足。他將殺好的魚放在干凈的水中清洗了一下,又抽出幾根稻草穿過魚的嘴巴打好了一個結(jié),交到陸江吟手中之后才插話道:“他要不是抽壞了腦子會欠那么多債?把祖宅房契都給抵押出去了,老婆不帶著孩子跑難道日后睡大街?”

“房契?”

陸江吟手中提著魚,眼前的萬事萬物瞬間被腦海中的風暴席卷而空,存在角落的零碎信息繼而開始一點一點地鋪滿整個畫面。清晰的思路就如同從魚頭往下蜿蜒的水滴,順著魚身不緊不慢地往下,最后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

而這水滴的聲響只有陸江吟聽見了。

“齊溪,我們走!”陸江吟上前一把抓起齊溪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語氣急促似來不及解釋,手上拎著的魚此刻也有些礙眼。

“我剛問了阿強原先的地址,我們要去找他嗎?”

“先去找許景明。”

陸江吟干脆利落地回答,腳步越來越快,十分懊悔將自行車借給了謝羅華,看來日后成人之美之前務必要先成全自己。

“你……”走出了這條街,人力車夫就將車拉到了他們面前,陸江吟對著齊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還是扶她先上了車,“你先回家,和大哥說晚飯不用等我。”

齊溪坐在車上,看得出陸江吟心切,便伸出手道:“魚給我。你注意安全,一定要回來吃晚飯哦。”

“嗯。”陸江吟鄭重地點頭。

車夫拉著車離開,他看著因為擔心而頻頻回頭的齊溪略感心焦。車來人往的街路上,陸江吟停在原地思索選擇哪一條路才可以最快抵達許景明家,結(jié)果一晃眼看到葉超的車快速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駛離。

“這么著急,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線索嗎?”陸江吟納悶。

太陽還未西沉,所有人仍在拼盡全力趕在黑夜來臨之前多輸出勞動力,獲取更高的報酬。陸江吟穿梭在這些人之中,經(jīng)過大上海時燈紅酒綠的景象已漸漸顯露。

“許……”

待他第二次來到許景明家門時,剛張嘴呼喚就被敞開的房門驚得噤了聲。屋內(nèi)一覽無余,椅子倒翻在地無人扶起,而靜坐在一小方客廳內(nèi)的許景明的父親許德清垂頭喪氣、兩眼通紅,緊抿唇不說話。

陸江吟叩門踏入,仍不見許景明。窄狹的院內(nèi),許景明的母親埋頭洗著衣物,就連外人來了也無察覺。她一邊手搓著衣物,另一只手卻時不時地拭去淚水。

這個氣氛極差的場合下,陸江吟本想上前開門見山地詢問,正好被站起身的許德清所見,他吃力地迎了出來。

“景明是不是與你們吵架了?”陸江吟確認道。

許德清無奈地擺擺手:“出去了。”

家丑不可外揚大概也包括兒子和父母頂嘴,陸江吟沒有追問,也無意打探他們的家事,只是——“我能去看看景明的房間嗎?上次隨身攜帶之物似乎遺忘在那兒了。”

前半句為真,后半句不得已編了謊。

許母一直沒有吭聲,聽到陸江吟這個請求,立馬扔下了手中的活,雙手在圍裙上胡亂揩拭,急忙說:“孩子屋里太亂了,我先去收拾一下。”

陸江吟顧不上細想,伸手抓住了許母:“不必。您忙自己的。”

“這,不太好吧……”許母求助一般看向了許德清,可自己的丈夫也正在氣頭上,并沒有幫腔。她就這樣看著陸江吟穿過院子,走進客廳,推門進入了兒子的房間。

屋內(nèi)雜亂是男孩子的本性,可也還不至于亂到需要整理。陸江吟阻止許母是想知道他們?yōu)榱撕问聽幊常F(xiàn)在看來事情很明朗。

房門處的門檻下落著一條手絹,那正是當日白佳慧贈予許景明的,撒落一地的錢的數(shù)目也與那日他在抽屜中見到的一致。

想必是被父母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許景明不曾動過半分的錢,質(zhì)問他這些錢從何而來。許景明痛失所愛又被當成嫌疑人詢問,根本無法理會父母的用心,一味地發(fā)泄自己壓抑的情緒。

這些點點滴滴很容易就從這個房間內(nèi)得出答案,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的東西在哪兒?或者說疑似兇手尋找的東西在哪兒?

“找到了嗎?”許母站在門口看著站在床沿一動不動的陸江吟問,“你是我兒子的同學?我們家雖然窮,可我一直和他講做人要正直,不能貪圖富貴。可景明居然……”

“您錯怪他了。”陸江吟的視線正一寸寸地搜索著房間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景明沒有做任何違背道義良心之事,他拿著這筆錢只是為了懷念某一個永遠失去的人。”

許母低聲嘆氣:“是嗎?可這筆錢也確實……”

陸江吟扭頭看許母,并沒有繼續(xù)為許景明說話:“這錢是如何掉落在地上的?其間有看見夾在錢中的其他東西嗎?”

“哎,也怪我做娘的多事。看他心緒不寧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昨日開始連飯也不吃就把自己關在屋內(nèi)。今日我下班早,想回家替他收拾里屋,拉開抽屜就見到了被粉帕兜起來的錢……你說我怎么能不擔心?擔心孩子誤入歧途跟了什么壞人,做了什么壞事……”

為人父母這點操心不無道理,陸江吟明白地點點頭。

“那孩子一見我拿他的東西馬上就撲過來搶,他爹看見還以為景明打我呢。這不就變成這樣了……”許母話語心酸,嘆氣連連。

“他腳扭著也跑不到哪里去,過會兒就回來了。你別擔心。”許德清也過來,隔著一定距離生硬地安慰許母,往里面看了眼陸江吟又問,“東西找到了嗎?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找?”

陸江吟順水推舟:“伯母,我還是幫您一起收拾吧。”

許母笑笑沒有說什么,遂了陸江吟的意。許德清則背著手在客廳來回踱步,這會兒家里要是有酒,他恐怕就要喝上幾口解千愁了。

地上的錢被如數(shù)撿了起來,仍舊沒有陸江吟想要的。這時,許母又拿著掃帚入了屋,她有些歉意地道:“掃出來的灰塵可能會臟了你的衣服,先到外面等一會兒。”

陸江吟哪能真的走出屋外,就看著許母掃地。她才彎腰輕輕掃了下柜角處,連同灰塵碎屑一起出來的竟是一張疊成一小方塊的紙。

“就是這個了!”陸江吟立馬彎腰撿起,露出了連日來最開心的笑容。

許德清也探身進來,關心地問:“找到了嗎?找到就好啊。”

“打擾了。”陸江吟拿著此物告別了許景明父母,走出許家之后,街路兩旁燈已亮起。

夜幕降臨,陸江吟迫不及待想要將此發(fā)現(xiàn)告知葉超,可又怕齊溪等著急,還是決定先趕回家和齊溪吃晚餐。

走出這條巷子,陸江吟重回主街,往家中方向走時,聽見了身后的喇叭聲。他回身又被燈光刺了眼,隨后就知來人是誰。

“上車。”葉超頭探出車窗,沖著孤零零走著的陸江吟招手。他正好辦完事想去陸家蹭個飯,這就順便把陸家二少爺帶回家。

陸江吟上了車就問:“下午的時候你去哪兒了?”

“喏。”葉超爽快地把一張紙遞給了陸江吟,卻不正經(jīng)地問,“齊溪呢?今天怎么沒陪你?”

陸江吟低頭看著字條上的字跡,忽而反應過來,這不正是齊溪走之前告訴他的陳偉強的地址嗎?那還是齊溪同魚販子打聽到的,怎么葉超也知道?

“我們查了白余毅的經(jīng)濟狀況、債務問題,他借債給了許多人,且利息頗高,但借債之人仍舊源源不斷,錢還不起就拿白余毅認為值當?shù)臇|西抵押。抵押進來的值錢物都被白余毅存進了銀行。我們根據(jù)調(diào)查名單上的借款人逐一排除,不過陳偉強家無人,撲了個空。”

葉超開著車和陸江吟互相交流著這一天的成果。

“是了,殺了人怎么可能留在家中等著別人守株待兔呢。”

陸江吟迎著對面晃過來的車燈抬眸,話語中已然對白家滅門案有了定論。只是,陳偉強人在哪兒?如果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會不會沿著細細碎碎的線索找到許景明家中?

“你說什么?什么殺了人?”葉超皺著眉頭反問,“你是說陳偉強就是兇手?這么巧嗎?證據(jù)呢?”

“我見過這個人,就是他打撈起了小一的尸體。我可以畫他的畫像。”陸江吟有了定論,更需要能證明這個定論的證據(jù),而他希望這個證據(jù)能自己跑出來,“你再去問問小茹,對陳偉強有沒有印象。”

葉超挑高眉,苦笑著問了句:“到底你是探長我是探長?你現(xiàn)在是在給我下命令嗎?”

“當然你是探長了。”陸江吟皺眉,想著這人怎么這么計較,然后嘆著氣將紙片輕拍在他的肩上,“這是在許景明家中找到的被抵押的房契——陳偉強的殺人動機。當然,這些事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可以選擇不聽。”

“欸,你這臭小子!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把你扔下去,讓你趕不回去和你未過門的媳婦吃飯?”葉超一邊單手接過房契,一邊罵罵咧咧的,居然被一個毛頭小子教訓了。

陸江吟一怔,看著葉超問了句:“你確定齊溪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嗎?”

“我”字上加了重音,葉超聽出來了。他并不清楚齊、陸兩家具體的情況,當然更不知雙方父母到底將齊溪許配給了誰。但這個年代,談不上好,也不比曾經(jīng)封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當真,也可當笑話。

“你這話怎么問我呢,我哪知道?當時我又不在場!不過我想你大哥是知道的,別問我怎么知道你大哥是知道的,只可意會。”

說了等于沒說,陸江吟的竊喜一瞬間又化為烏有。

“其實你也不能問你大哥,你真正該問的人是齊溪。她要是不鐘情于你,就算許給了你也毫無意義。”葉超最擅長的就是潑冷水,他發(fā)現(xiàn)陸江吟的好玩之處就是提到齊溪就能立刻變臉。

陸江吟聽到這話之后似有頹廢,想起了白日里聽見齊溪和李愛瑤的對話,大概不問也知結(jié)果。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糾結(jié)過這個問題,卻總覺得還不到時候。

該問,該如何問?

“哎,我可真是羨慕你們這些無抱負的年輕人,只管談情說愛、吟詩作對。現(xiàn)在的局面還真的是和你們蠢蠢欲動的小心思不相配呢。”葉超突然冷嘲熱諷,毫不留情地打擊這個家國抱負無法實現(xiàn),就連小情小愛都不能如愿的少年。

只是一語言畢,陸江吟越發(fā)寡言少語。他承認葉超說的話是對的,也承認自己毫無出息。就連父親也總是覺得大哥更為值得托付一切,所以,齊溪喜歡大哥也是正常的吧。

(三)

次日,還沒到上學時辰,謝羅華本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為人處世之道,一大早便騎著車來接陸江吟上學。陸老爺精神抖擻,一開門就見到攔在大門外沖他笑嘻嘻揮手的少年,皺眉一想,完全不認識。

“門口那小子是誰?”陸年隨口就問一同下樓來的陸江庭,“沒大沒小的,沖我揮什么手?”

陸江庭也沒見過謝羅華,見這小子濃眉大眼,年紀與江吟相仿,又同穿著清心中學的制服,座下騎的還是江吟的車,怎么看都應是來找自己弟弟的。

陸年也看出了點端倪,隨之哼了聲:“上樓去把那不爭氣的小子給我叫起來!八成是來找他的,也不知道在學校里念的是什么書,成天瞎混。你這當大哥的是怎么教他的?”

“是。那要現(xiàn)在就把他打醒嗎?”

“打……”陸年無語地抬手指了指大兒子,又極度沒轍地放下,“大清早打什么人,好好叫他起來,囑咐他別總是往外跑,多學點好!”

“知道。”陸江庭失笑答應。

父親嘴上雖總是數(shù)落江吟的不是,心里卻一直偏寵著弟弟。這一點陸江庭從小便知,只是從未提起過。他遵從父親安排的一切,便是想著讓弟弟今后的日子可以多些選擇,可以享有相對的自由。他自愿承受的一切自然甘之如飴,絕不埋怨半分。

“對了,齊家宅邸修繕得如何了?”陸年出門之前又多問了一句。藥行的事他管得也少了,工作之外的事情又并無太多了解。因此便辛苦了大兒子,雖諸事繁忙卻處理得有條不紊,如今連齊家的事也要操心。

“還在進行,需要點時日。”

陸年長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么,背過手朝大門走去。這幾日耳邊風不是沒有,人們紛紛聲稱齊家是被業(yè)火降罪不該與其再有瓜葛。人言可畏,陸年多少還是聽進了心里,只是齊溪畢竟無辜。

那場火終究是有些古怪,陸年不想深究其中的蹊蹺之處,一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來是自己的小兒子似乎比任何人都對齊家的事上心。他橫豎攔不住,不如放任小兒子去做,反正背后有大兒子管著,應該也闖不出什么禍來。

時間尚早,謝羅華見到了陸家張羅的早飯忍不住吞咽口水。大哥陸江庭也招呼他坐下吃完再走,他本開心答應,卻被陸江吟無情地拒絕。

“為什么不吃早飯就去學校?我看你家藍姨蒸的包子可好吃了!還有那粥,我從未聞到過有粥能煮得這么香的!還有啊還有……”匆匆地被拽出了陸公館,謝羅華并不覺得哪里奇怪,等他看向陸江吟時,才發(fā)現(xiàn)對方臉色不太好,和昨日聽見李愛瑤和齊溪談話的神色如出一轍,“啊!對了!你怎么不和齊溪一起去學校?你倆吵架了?為什么吵架?她……唔唔唔——”

陸江吟本就心煩,聽到謝羅華的嘮叨更是煩上加煩,大清早不能動手打人,只能用手捂住他啰唆的嘴巴。

“你干嗎呢!”謝羅華被捂嘴半天才想起自己自由的雙手,立刻推開了陸江吟,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后仍舊窮追不舍,“你是不是因為齊溪說想嫁給你大哥心里難受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陸江吟不語,只是暗暗捏緊了拳頭,假如謝羅華再多說一句,就忍不住要打掉他的牙了。

“不過你大哥真的風度翩翩、氣宇不凡。”謝羅華轉(zhuǎn)而夸起了陸江庭,細想一番又假意安慰陸江吟,“我要是女的我也喜歡你大哥。”

陸江吟啞然失笑,連連搖頭:“你,我都看不上,更別提我大哥了。”

“嘁!誰稀罕你兄弟倆的喜歡!”

“也是,讓愛瑤喜歡上你就已經(jīng)夠不容易了,我兄弟倆就不湊熱鬧了。”

“你叫她什么?愛瑤?”謝羅華見陸江吟心情稍稍好轉(zhuǎn),玩笑話便一個接著一個,“只有我才能這么叫!你得連名帶姓叫她!”

陸江吟翹起嘴角挑釁道:“愛瑤。我偏要這么叫。”

“好啊,陸江吟!你不仁我不義!”謝羅華拉住他前進的腳步,瞪著他一字一句道,“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親切地稱呼齊溪為‘溪’了。溪——溪溪——”

“不許這么叫齊溪。”陸江吟剛剛回升的情緒瞬間又冷卻了下來,他扶著自行車,有些后悔沒有帶上齊溪。從昨天開始到底在別扭什么,他明明知道。

謝羅華大笑著搭住他的肩,并沒有再糾纏稱呼的問題,只說:“走吧,上學去。兩天沒見還怪想念同學們呢,不知道除了許景明之外的其他同學有沒有被兇宅嚇到做噩夢。”

兇宅,這每一天怎么都能提到兇宅?陸江吟看了看謝羅華,抓下他橫在自己肩上的手,問道:“我們是朋友嗎?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暮眯值軉幔俊?

“當然是啊!”

“那好,改天再陪我去一趟七十三號。”

“什么!魔鬼!”

幾天過來,外頭風云暗涌,可學校、學校里的學生們依然是朝氣蓬勃的樣兒,從不被形勢所擾。陸江吟進入教室,想起了葉超說的話,那些話或許是不痛不癢的玩笑,卻猶如一枚細小的銀針扎進了心臟。

家國興亡,怎么能置身事外?

上課時,陸江吟靠窗坐著卻無心聽講,窗外鳥鳴聲、車笛聲以及走廊外老師走過的腳步聲都能讓他分心,總覺得哪里不太一樣。

“江吟,江吟!”下課鈴聲一響,謝羅華便離開位置沖到他跟前,神色巨變,“你沒注意到嗎?景明沒有來上課!他那腳傷也該好了吧,慢點走肯定不礙事,難不成是故意翹課?”

許景明!陸江吟突然明白自己為何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么大一個活人沒出現(xiàn)他居然毫無察覺!是昨夜就未歸還是今日出了什么事,橫豎令人不安。重要的是不知葉超那邊情況如何,給他畫的陳偉強的畫像有沒有起到作用,是否已經(jīng)抓到了陳偉強。

“你去哪兒?”謝羅華看著突然站起身的陸江吟問,“下一堂課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不會又要請假吧?”

“謝謝。”

“喂,你——”

謝羅華真的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怎么這么多管閑事呢。不過這次稍稍有些遺憾,遺憾今日齊溪沒有一起,不用他幫忙請假,不然就可以跑到對面見一見李愛瑤了。

陸江吟飛快地跑出學校,騎上車就揚長而去。正好被在教室外稍作休息的齊溪看見了,隔著沿路一排的梧桐樹,她驚訝于陸江吟即逝的背影都能令自己眼前一亮。

今早她是被陸江庭送來學校的,詢問陸江吟的去向,江庭哥哥也不過順帶說了句“和同學一起走了”。她心底有些奇怪,這會兒明明還有課,他騎著車著急去哪兒呢?

“看什么?”李愛瑤出來也探身查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但看齊溪的神色,想了半天又問,“是見到陸江吟了嗎?”

齊溪點頭,忽而心一橫:“愛瑤,幫我請個假。”

“你去哪兒啊?”李愛瑤抓都抓不住齊溪,伸手撲了個空,“還有一堂課呢,齊溪!請假怎么說啊?”越到后面聲調(diào)越高,因為被喊話之人已經(jīng)越來越遠。

“胃疼!”

李愛瑤無奈搖頭:“什么胃疼,怕是心疼吧。”

大街上,陸江吟風馳電掣地前進,自由控制著車子穿梭在人群擁擠的長弄小巷中。這一次他沒有先去許景明家,而是直接去了巡捕房。

到的時候,門口的警衛(wèi)攔住了他。站崗的警衛(wèi)換班輪值,所以這一天當值的并不認得陸江吟,因此又只能跑進里面報告給葉超。

“你今天不上課嗎?怎么跑到這里來?”葉超走到了外面來,此時陽光已有些強烈,他手擋于眼前,瞇著眼睛,“人還沒有抓到,但畫像已經(jīng)分發(fā)下去了。白家用人小茹看了那幅畫像也記起來,曾經(jīng)確實有個戴著草帽、渾身有魚腥味的男人來過家里找白余毅,腰間還別著一把殺魚刀。因為白余毅從來沒有讓他進門談話,卑躬屈膝的樣子小茹見過幾次,聽到的談話內(nèi)容大致就是懇請白余毅能夠?qū)捪捱€款時日……”

還沒有抓到,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雖然才不過隔了幾個小時,但還是太慢了。陸江吟沒沉住氣,擰眉出主意:“你假意讓人來認領白宅搜到的不屬于他們家的東西,陳偉強自會上鉤。”

葉超抬手打了陸江吟的腦袋一下:“還用你個小子教,老子早辦了!只是特意將時間安排在了傍晚,這大白天的就算他聽到風聲也不敢露面。也派下面的人到處尋找了,有消息會……”

還沒聽葉超說完,陸江吟就心急如焚地騎車離開了,葉超本想和他提點別的事情,卻沒來得及。

“頭兒,剛剛那個少年是?”旁邊警衛(wèi)打量著離去的陸江吟問。

葉超“嘁”了聲:“陸江庭的弟弟,才十七歲呢,書不好好讀,想著破案了。不過,他倒是厲害,竟然找到了房契這么重要的東西。人聰明也就罷了,還長得挺不錯,你說是不是挺氣人的?”

“不氣不氣。這有錢人家的少爺本就比不過!”

心倒是寬哪。葉超肆意地笑了笑,剛扭頭準備回去繼續(xù)工作就看見了跑得氣喘吁吁的齊溪,只好又停下腳步看著她費勁地跑到他跟前。

“不巧,那小子剛走。”葉超又一眼看破,一針見血。

齊溪彎腰,雙手撐著膝蓋拼命喘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聽到葉超這么說,她也就暫時松了口氣,卻也不著急走。

“這又是誰?”警衛(wèi)納悶,今兒個怎么這么多人跑巡捕房來?

葉超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剛剛那小子喜歡的對象。”

“哦……”

葉超推測齊溪應該是悄悄跟著陸江吟來的,也沒問原因,只是問:“要不要進去喝口水?你再不蓄體力怕是要追不上了。”

齊溪休息夠了,起身擺手:“不是,我還有件事昨天忘了告訴江吟。我在和魚販子的聊天中得知,阿強在一星期前被同行目睹去了七十三號。您不覺得奇怪嗎,為什么這些人都是去了七十三號才出了事情?而且有傳阿強會抽大煙,他一個賭錢連房子都抵押掉的人怎會有錢去買大煙?不覺得有問題嗎?”

“你的意思是,七十三號可能存在我們還未察覺到的問題?”葉超也警覺了起來,“陸江吟也說,散落在地的是紙張、合同類的文件物品,能證明兇手在找類似的物品。這說明他當時神志清醒,不至于抽了大煙……”

齊溪點頭:“但也有可能行兇前抽了大煙導致神志不清去白家滅門,殺完人之后才恢復神志呢?”

“當務之急是找到阿強……陳偉強,萬一他手上還有福壽膏之類的東西,吸食了可不堪設想。我去他家也并未發(fā)現(xiàn)殺魚刀,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隨身攜帶兇器。”

“嗯,您快去忙吧。”齊溪趕緊催促,她腦內(nèi)一直在思考一個東躲西藏、幾近無家可歸之人會去的地方。她沒有超越自身年齡的勇氣參與案件中,也不敢班門弄斧、自以為是地破案,她想的只是能讓陸江吟安心。

葉超轉(zhuǎn)身欲走又猶豫著回頭:“你要和我一起去嗎?陸江吟也不知道急著去哪兒,你現(xiàn)在怕是也追不上。我是送你回學校還是……”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齊溪歇息了一會兒,擦了擦額頭的汗,“找到陸江吟可要把他安全送回家哦。不然我就和江庭哥哥說,你置江吟于危險之中!”

“欸,你這孩子……”

葉超沒料到自己竟然三番五次被小孩子揪住辮子扯,又擺出一副大人的氣勢佯裝要教訓她。可是他還沒張嘴,齊溪就朝他做了個鬼臉飛快跑開了。

一直觀望的警衛(wèi)見此場景忍俊不禁,葉超一個眼神瞪過去又立馬稍息立正。

這個時候,抓緊找到陳偉強才是正事。

另一邊,陸江吟緊趕慢趕總算是來到了許景明家中。兩扇咯吱咯吱作響的木門一前一后地虛掩著,屋內(nèi)許母的啜泣聲明顯,比起昨日暗自抹去淚水的隱忍,此時更多的是無助。

“景明昨晚就沒有回來嗎?”陸江吟趕忙上前詢問,屋內(nèi)只有她一人,許父許德清并不在家。這一家子狀況頻頻,明面上看都是圍繞著許景明,實則根源在于白家滅門,在于七十三號。

許母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他的話。倒是鄰里猶豫再三進了門,將事情告知了陸江吟。許景明昨日傍晚有偷偷回來,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出門了,說是不會再上學也不會再回來。許德清定然對兒子這番不懂事的話火冒三丈,揚言出了這門就再也別回來。

“所以景明真的沒有回來?”陸江吟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fā)生了,他并不知道許景明離家出走的真實緣由,他只能追問于鄰里,“那你們有聽景明說要去哪兒嗎?”

兩個婦人相看一眼,頹然搖頭。其中一個細想了一會兒,不是很確定地回答:“他和老許吵架摔門離開的時候,喊了一個什么碼頭。實在是沒聽清,也不知是不是這兩個字。”

碼頭,是坐船走嗎?陸江吟左思右想,現(xiàn)在去追必然來不及。傍晚回來收拾的東西,應是搭乘晚上的海船離開。許景明去了哪兒,為什么上午氣得出走,傍晚回來就堅定地離開,這期間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四)

“女鬼,女鬼……女鬼啊!”

橋洞外偏瘦高個的身影佝僂在一線燈光之下,他蓬頭垢面,雙眼驚懼地直視著前方比他矮一大截的人。

他的雙唇不自覺地微顫,見鬼般地瞪大雙眼,暗黃的雙眼,青黑的眼圈,如同活死人一般。他辨不清真假,只覺得眼前出現(xiàn)的妙齡少女是那早已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白佳慧!

“別來找我,別來找我!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

他到處躲避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線,可橋洞外、河邊兩岸沒有高大的樹木,沒有叢生的雜草,他無論怎么躲都袒露在“女鬼”的視線范圍內(nèi)。連滾帶爬也好,慌不擇路也罷,那束光線總是追著他不放,像是書中的仙人要將妖魔鬼怪降服一般。

“喂,你別跑,我不是……”

聲音如鬼魅,陰魂不散,他無處藏身,恐懼的臉孔深埋在蒼白雙手中。待抬起,面目扭曲猙獰,逐漸可憎。他哆嗦著身子,雙唇早已失去血色,而手卻慢慢伸向腰間。

“死人,都是死人,沒事的沒事的……反正死過一次了,再死一次也不打緊……沒事的沒事的……”形勢急轉(zhuǎn)而下,只見嶙峋的身子從光影中忽而變得兇猛且戾氣無比,腰間抽出的明晃晃的刀比手電筒的光還要刺眼。他齜牙咧嘴,似笑非笑,搖頭晃腦地朝著那束光源拖沓靠近。

低矮的雜草被踐踏踩平,掉落的枯枝折斷的聲響干脆。前方手持手電筒的人被嚇得晃了一晃,就在這個空隙間,刀光劍影瞬間加速逼近。

“……我不是白佳慧!你追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勸你去自首啊!”

莫名成了女鬼的齊溪見情勢不對,立馬轉(zhuǎn)身就跑,肉身之軀想擋住鋒利的刀可真是癡人說夢。但轉(zhuǎn)身時,她的手不小心擦到了邊上長著刺的植物,一下便劃拉出了一道口子,手一疼手電筒便落到了地上。假若彎腰撿,阿強的刀便會立馬架在她的脖子上,也有可能當機立斷就砍下來。

不能死在這里,還要把這事告訴葉探長,得趕緊跑,這是齊溪告誡自己用來拼命逃離的信念。

“你是女鬼,女鬼,殺了就沒事,殺了就沒事……”阿強舉著殺魚刀,嘴里碎碎念著似乎早已喪失了理智,只覺得這忽然出現(xiàn)的女孩容貌姣好,身形和白佳慧無異。而這個世上會來找他的除了被他殺掉之人的孤魂野鬼還會有誰!連他最愛的老婆孩子都離他而去了,這世上根本不會有活人來找他,不會!

還差一點,齊溪就能跑上街道,可是上坡路陡峭,一打滑整個人都摔倒在地,沾滿一身的草屑污泥,狼狽不堪。齊溪哪管得上疼痛,咬牙掙扎著爬起。

可一站起身,刀光便殺了過來。

齊溪躲不及,下意識地閉眼聽天由命。就在此時,忽感身后一道強勁有力的力量將自己的身子拽向一邊,刀鋒狠狠落下卻撲了個空,與此同時,槍聲響起,直接打飛了阿強手中的刀子。

事情突發(fā)混亂,齊溪還沒搞明白,就見及時出手相救之人上前一腳將阿強踹翻在地。

“給我抓起來!”

葉超的聲音驟然拔高,同行的巡捕房警員一并齊刷刷上前舉槍對準陳偉強,將其戴上手銬押上車。

被押往街邊的阿強面如土色,經(jīng)過齊溪跟前時他還是顫顫巍巍地停下了腳步,神志不清地嚷著“女鬼,女鬼來索命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齊溪。

齊溪獲救,一顆懸著的心已然放下,不再害怕。他既已認定自己是女鬼,是死去的白佳慧,那么就當是吧。于是她直視著思維已和常人不同的陳偉強,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女鬼,我是你的報應。”

阿強聽后頓時兩眼發(fā)黑,雙腿一軟,任由警員拖走。

“先起來。”

這時齊溪才聽見耳畔熟悉又溫柔的聲音,她抬頭看向身側(cè),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會兒保護自己的人是陸江吟!

她被他扶起,臉上笑吟吟:“你怎么會來?是不是也猜到陳偉強會躲在這里?我也是來碰碰運氣的!”

陸江吟神情凝重,伸手摘去了她發(fā)間的小葉子:“看來你沒有我運氣好。你碰到的是壞運。”

“怎么會?陳偉強不是抓到了嗎?你不是來了嗎?”

陸江吟愣了愣,奪人眼球的不僅是璀璨的星辰,還有比星辰更燦爛的齊溪。他原本又急又氣,現(xiàn)在又全部都化為了繞指柔。

“有沒有受傷?”他問。

齊溪拍拍衣服,撣去了一些泥塵:“沒有。幸好你們及時趕到,不然那把刀可就落在我腦殼上了。”說著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沒事,你不跟著葉探長去聽聽他為什么要滅門嗎?”

“殺人的理由沒什么好聽的,都是借口。”陸江吟冷淡地回,他嘆著說,“不用關心這個,我們回家先檢查一下你身上的傷。這一天只吃了一餐,餓壞了吧?”

“是有點餓。不過剛剛實在是太害怕了,我都……”齊溪正說著,一個回眸卻落入了陸江吟深邃又意味深長的眼中。猝不及防的對視,讓彼此間的沉默變得微妙又深刻。齊溪微張著嘴,欲言又止,就連垂在身側(cè)的手指都不敢動上一動。

陸江吟凝視著她,心生愧疚。他問她疼不疼、有沒有受傷,她都像個傻瓜一樣笑容明媚地否認,狼狽成這樣子卻還在為他操心。

“不怕。”他到底還是心疼,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遵從本心,像哄孩子一般對她輕言軟語,“不會有下次了。”

齊溪聽了陸江吟溫柔的聲氣,全身仿佛通了電一般顫了一顫。霎時腦子一片空白,就連他說什么都無法聽清。小時候玩耍,不管多親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思動搖,是長大了還是真的男女有別?

“你倆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巡捕房?這么晚了可沒人送你們回家,只能等我審完再送你們回去。陸江庭那里我打過電話了,知道你們還沒吃飯,我會安排的。再說了,為了把這個案子的報告寫完,我讓文法醫(yī)也在巡捕房等著呢。有法醫(yī)在,這小丫頭身上的傷不礙事的。”葉超也不管是否打擾到兩個小年輕,叉著腰毫無眼力見地打斷他們,“我就直說了,你們這個樣子回去免不了挨一頓訓。別忘了,你倆今天可是逃課,可千萬別想著陸江庭會給你好臉色。”

最后這句話明確指向了陸江吟,齊溪聽罷只能從陸江吟的溫柔鄉(xiāng)中慢慢抽離,然后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情。葉超說得沒錯,自己逃課可能不會被罰,但江吟就……

“我還是挺想知道這世上為什么會有人如此兇殘狠毒。”齊溪看著他,又稍稍別過臉悄聲提醒,“去聽聽吧,沒準能得到七十三號的一些線索。還有你忘了嗎,小一是他撈上來的,是他說那條河里溺死了四個孩子。我們至今都不知道第一個孩子是誰。”

陸江吟愁眉不展,倒不是因為齊溪所說正是他困惑的事情,而是都這個時候了,她竟還想著幫自己。他從昨天開始就愁腸百結(jié)的心緒,到了此刻又因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變得愈加難以排解。

“行了,行了,走吧。”葉超一揮手轉(zhuǎn)身朝街邊走去。

陸江吟和齊溪緊跟其后,來到昏黃的街燈下,陸江吟這才看清齊溪手上的傷,頓時心一緊,煩躁之感更甚。

坐車前往巡捕房時,齊溪問陸江吟怎么會和葉探長一起出現(xiàn)在那附近。陸江吟倒也沒有保留地說了個明白。

那時,從最后一班輪渡出來已是晚上,去之前陸江吟就猜會一無所獲,但結(jié)果真的如此,還是不免喪氣。所有碼頭都詢問不到許景明一點消息,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

或許不是碼頭,是那人聽錯了。陸江吟幾經(jīng)折騰毫無辦法,他推著車本來準備直接回家,走了幾步又停下。內(nèi)心的不安愈加強烈,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先兆,也是一種壞事情發(fā)生的預感。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齊溪期待地問。

陸江吟清了清嗓子,誠實地說:“沒有。找不到許景明,我就想先去找葉超問問進展。還沒到巡捕房就遇到了他,巡捕房的人一路盤查總算聽到有人說見過陳偉強。于是我們一路尋過來就找到了橋洞這兒……”

“哦。”齊溪平淡地點頭,所以也是碰巧才救了她呀。

陸江吟看了她一眼,又愧疚萬分地道歉:“沒有料到陳偉強會躲在那里。”

“可是我料到了!”齊溪忽然情緒高漲,激動地炫耀,“我比你聰明!”

“嗯,就這一次。”陸江吟摁住她胡亂擺動的手,還是沒忍住生硬地問她,“你為什么不好好上課?葉超說你跟著我跑了好幾條街?你什么時候也學得這么壞了?”

齊溪不想回答,輕巧地轉(zhuǎn)移話題:“我好累,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睡一會兒。”說完歪頭輕輕地靠在了陸江吟的肩上。

這一自然親昵的靠近讓陸江吟頓時屏息,盡管心臟跳動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快、都要瘋狂,他還是只能做到縮緊雙手置于膝上,局促不安一目了然。

“嘖嘖嘖……”

開車的警衛(wèi)和葉超深諳少男少女的心思,相視一笑后不約而同地發(fā)出曖昧的聲音調(diào)侃陸江吟。

此時的陸江吟就像是書中被點穴之人,只能任人捉弄,無法反抗。也是,這會兒陸江吟除了緊鎖眉頭還能做什么?齊溪就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均勻,睡得安穩(wěn)。

通往巡捕房的路暢通無阻,葉超臉上不見平日與他們開玩笑的不羈樣,下了車就命人帶著陳偉強進入了審訊室嚴加審訊,他自己也一同進去,說好要照看陸江吟和齊溪,卻一句叮囑都沒有。

廣袤的星空下,陸江吟和齊溪有些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像兩個犯錯被罰在家門外思過的孩子一樣,不知所措。

但是沒過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來一個戴著金絲框邊眼鏡、穿著白褂子、長相文質(zhì)彬彬的男子。他掃了眼這兩個面露疑色的孩子,知道是剛剛?cè)~探長囑托他照顧的人,便沖他們笑了笑。

“您好,文法醫(yī)!”齊溪反應最快,只聽葉超提到一次便記住了。

“叫我文韜就好。葉探長說你身上有些小傷,讓我?guī)兔z查一下。雖然巡捕房沒有專設法醫(yī)室,但簡陋的醫(yī)務室還是有的。那么請不要嫌棄地跟我過來吧。”文韜半開玩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齊溪笑得靦腆,點點頭就準備跟著走。

陸江吟雖也認出這人應該就是葉超所說的法醫(yī),但態(tài)度遠沒有齊溪熱情。看著齊溪和對方有說有笑的,他忽覺這儒雅的法醫(yī)礙眼非常。

“你是三歲小孩嗎?”陸江吟不悅地一把抓住齊溪的手腕,“怎么隨隨便便就跟人走?”

齊溪被質(zhì)問得有些發(fā)蒙:“沒有隨隨便便啊,他是法醫(yī)啊。”

“法醫(yī)怎么了?”陸江吟聲音越發(fā)低沉,“法醫(yī)就不能是壞人,就不會騙你這種傻瓜嗎?”

齊溪輕輕地推了一下陸江吟,小聲提醒他:“你干嗎當著別人的面說壞話?不都說了他是法醫(yī),是葉探長讓他過來的嘛。”說完之后,她還往前走了一步向文韜道歉,“您別往心里去啊。”

文韜向上推了推眼鏡,又看了眼臉色不佳的陸江吟,對齊溪說:“理解。”

隨后,三人一起走進了審訊室對面那間不怎么大的醫(yī)務室。要不是因為齊溪身上有傷,陸江吟才不會跟著這個“來路不明”的法醫(yī)走呢。

“手臂和雙膝上有擦傷,手背上還有小刺扎著,需要先拔除。”文韜檢查了一番之后,拿出了消毒棉和醫(yī)用鑷子,“手給我。”

齊溪坐在小圓凳上,乖乖地伸出布有幾條血痕的雙手。因為膚白嬌嫩,顯得那幾條劃傷的傷痕尤為觸目驚心。

文韜托住她的手,鑷子還未觸碰她半分,就聽陸江吟緊張地說了聲“你輕點,別弄疼她”。

“江吟!”齊溪摁住他的手腕,同他商量,“不如你去葉探長那里看看審訊結(jié)果?我只是一點小傷,清理下傷口就好。你在這里,我會分心。”

陸江吟凝眉:“你分什么心?”說著又莫名瞪了眼文韜。

“就,就會……反正你在這兒,我光顧著看你,就不能好好配合文法醫(yī)處理傷口了。總之你先去葉探長那兒,我這邊好了馬上就過來!”齊溪說著說著紅了臉,垂下頭又推了他一把。

文韜眼含笑意,也道:“既有事就先過去,一定還你一個完好無損的心上人。”

陸江吟聽他這話稍稍驚訝了一下,又不能還口,只能不理會文韜,轉(zhuǎn)頭對齊溪說:“那你好好在這兒處理傷口,一會兒我就回來。”

“好。”齊溪聽他松口暫時離開,自己也算能自如地面對文法醫(yī)。

待陸江吟戀戀不舍地離開之后,文韜小心地一根一根拔去她手背上的刺,隨口問了句:“你們就這樣幫著葉探長查案嗎?”

“沒有。”齊溪搖頭,手背上偶爾傳來痛感,但也能忍,“是江吟無意中發(fā)現(xiàn)溺水的孩子是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的流浪兒,覺得他死因蹊蹺,想要查。誰想到又遇上了白家滅門……”

“溺水的流浪兒?”文韜頭也不抬,將刺拔凈之后往上抹了點藥水,“他們是單純的溺死。”

文韜的陳述句讓齊溪想起曾經(jīng)在《申報》上所見的那幾篇解剖溺亡孩子的文章是由他撰寫的,頓時敬佩感油然而生。學識豐富,又風度翩翩之人最是令人仰慕。

“那您能和我具體說說那幾個孩子的情況嗎?”

文韜笑眼一抬:“是替剛剛那個男生問的吧?”

齊溪只是垂眸傻笑,沒有言語。

陸江吟從小就橫沖直撞,做任何事都由著性子胡來。但齊溪總是會站在他那一邊,支持他做任何事。并非是因青梅竹馬的這層關系,而是她相信陸江吟的本心,相信他骨子里的正義,相信他是個溫柔善良之人。

“阿嚏——”

陸江吟坐在葉超身后的座位上,已經(jīng)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這幾個噴嚏都打斷葉超審訊好幾次,他都覺得有些難為情,心里卻在犯嘀咕,莫不是齊溪和那個文韜在背后議論他?

“你再出聲就滾出去!”葉超終于忍無可忍,回頭怒斥了他一句。主要是眼前的陳偉強經(jīng)過了文韜簡單的治療,神智正在逐漸恢復,但對他的問話還是閉口不談。

陸江吟突然被怒罵了一聲,氣得在葉超背后握拳揮了揮,但念在案件處在關鍵時刻,只能忍氣吞聲。

他瞟了眼垂頭不語的陳偉強,漫不經(jīng)心地拋出一句:“你再不說話不僅連這兒都滾不出去,你的妻子孩子這輩子也別想再見了。”

平淡的語氣警告感十足,嚇得陳偉強一顫,頓時抬頭警惕地看向葉超。對視一眼后,他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其身后的陸江吟,總覺得這少年好像在哪兒見過。

“你老實交代,我才能讓你去見你的妻兒。”葉超特意擋住了陳偉強看陸江吟的視線,抓緊時間逼問。有關于殺人動機、殺人兇器,他全都要準確地知道。

此時此刻,陳偉強體內(nèi)殘留的福壽膏的毒性得到了控制,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正因為明了才少了些不必要的恐慌,他有些忘了當時殺人的沖動,只知后怕。

一片狼藉的白家、東倒西歪的尸體以及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場許愿之后得到滿足的泄私憤的夢。

倘若只是一場夢也就罷了,醒了就醒了。可這不是夢,他殺了人,害了足足三條人命。他自知已無寬恕可能,但想到妻兒忽然間就崩潰了。

話未說,淚先流,故事潺潺而來。

陳偉強以捕魚為生,一家人都靠他這點微薄的收入過活。其妻生性純良,勤儉持家,所以陳家盡管貧寒,日子倒也還算過得去。

可沒想到安逸的日子禁不住一點誘惑,陳偉強在狐朋狗友的哄騙之下深陷賭錢的旋渦中。一開始只是賭點小錢,后來將所有收入都投進其中。最后沒錢參賭,無良朋友竟勸他賣妻賣兒。

這樣的朋友自然是惡毒至極,可被惡習所染陳偉強真的有在考慮這個問題。他從前覺得妻子溫順、持家有道,現(xiàn)在竟厭惡她什么也不會,和孩子就是蛀米蟲,吃他的用他的,一文不值。

邪惡的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會不斷泛濫,泛濫到下雨之夜從小賭坊出來他就準備實施。

葉超和陸江吟自然知道后續(xù)并非如此,陳偉強必然是在這途中遇上了白余毅,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否則就不會有接下來這樁慘案。

陳偉強聽了他們的想法先是點頭,后搖頭。大致上八九不離十,不過不是他碰巧遇上了白余毅,而是經(jīng)人介紹。他就這樣一個坑又一個坑地踩入,用祖宅房契換下了妻兒。

“所以你真的是為了房契殺了他們一家?”葉超真心覺得一張紙三條命,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陳偉強木訥地點頭,追悔莫及也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供述:“我只是在氣上頭,我沒想真的要殺死他們。我后悔了呀!我不想再賭了!我想好好靠捕魚還債!可是,可是白老板不答應啊!他不答應我沒有辦法,到期了全家都被趕出了房子。老婆帶著孩子跑了,不要我了……我能怎么辦!”

“有人目睹過你去過七十三號?為什么要去那里?”葉超乘勝直追。

陳偉強掩面,手上的鐐銬叮當作響。

七十三號,是讓他突然之間從捕魚的魚販子成了殺人兇手的起點。

所有人進七十三號的理由都差不多,為了解決痛苦,為了讓日子安順,甚至為了不勞而獲。

“你說什么?福壽膏是從七十三號拿出來的?那你見過給你東西的人嗎?在哪里?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自販賣流通福壽膏!”葉超對陳偉強交代的事情勃然大怒。

陳偉強一哆嗦忙解釋,他只是按照傳說的做了而已。跪在兇宅里磕頭,等他抬起頭時面前就放了福壽膏。他就是吸食了福壽膏才膽量十足,提著把刀就去了白宅。本是覺得好商好量拿回房契就罷手,可白余毅冷嘲熱諷、盛氣凌人,姿態(tài)實在是令人難以隱忍。

“……他不僅不肯還我房契,甚至,甚至還讓我將妻子賣入窯子,賣身還債。當時他們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我想跪下磕頭求饒,可越看越覺得他們只想讓我死!他們真的很可怕,我是情急之下才反抗的!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有心想殺他們的!”

福壽膏的致幻作用葉超很清楚,陳偉強當時看到了什么,他無從猜測。那時候陳偉強見到的已經(jīng)是幻覺了,可他砍殺的卻是真實無比的人。

“那你還記得你撈上來的小一嗎?那個溺死的流浪兒?”陸江吟從葉超身后走上前,雙手撐在桌面上,俯身靠近陳偉強,“你說那條河里死了四個孩子,你告訴我第一個是誰。”

陳偉強盯著這個少年,終于想起了對方是誰。他沒有說多余的話,只是搖頭道:“第一個淹死的孩子應該不是流浪兒……”他說了一句,并不明白溺死孩子和他案件的關系,但還是往下說,“他腳上穿的可是小皮鞋。我記得那日是三月九號,那天我也和你提了這個日子……”

葉超奇怪地看向陸江吟,心里琢磨著怎么突然多了一個溺死的小孩。

“三月九號?”陸江吟重復著這個日期,總感覺有哪里不對勁,他沉吟片刻忽然大喊,“齊溪!齊溪!”

聲音振聾發(fā)聵,葉超都被喊得堵住了耳朵。很快,齊溪就匆匆地從對門跑了過來,身后跟著法醫(yī)文韜。

她緊張無措地看著陸江吟:“怎么了?怎么了?”

陸江吟抱住她的雙肩,嚴肅地問道:“你記得打更的老許見到河神的那晚是幾號?”

“三月十六啊。”

十六?十六……陸江吟抬眸,那種無憑無據(jù)、全依詭異直覺得出的結(jié)論令他難以啟齒。

“江吟,三月十六哪里有問題嗎?”齊溪見他臉色不好,遂追問。

陸江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直費解不語的葉超。陳偉強的案子已塵埃落定,現(xiàn)在沒人關心。可另一個案子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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