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的房間。門外傳來敲門聲。

我 請進。

門被推開了，一位漂亮的十八歲姑娘帶著羞怯慢慢地走進來。她瞪著大眼睛驚慌地看著我，兩只手因為緊張，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手袋。

姑娘 我……我……我聽說您教戲劇藝術課。

我 很抱歉，不能這樣說。藝術可是教不會的。要掌握一門藝術是要有一定天賦的。而天賦這種東西，對于一個人來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可以通過努力發揮天賦，但是要創造天賦卻是不可能的。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幫助那些已經下定決心從事舞臺表演藝術的人，實現自我發展和自我學習，以便他們能在劇院里誠誠懇懇、認認真真地從事表演。

姑娘 是的，您說得很對。那么，請您也幫幫我吧。我簡直太愛演戲了。

我 光愛演戲還不夠。誰不愛演戲呢？為了投身于表演事業，需要奉獻出自己的一生、自己全部的思想和所有的情感！為了表演事業要能傾盡所有，忍受一切苦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為了表演事業，你要隨時準備奉獻自己的一切——你的整個人生——而并不奢望從中得到任何回報，哪怕是一丁點兒你所認為的能從戲劇表演藝術中獲得的光鮮亮麗、引人注目。

姑娘 我知道。我在學校里演過很多戲。我明白在劇院里演戲要吃苦，但是我不怕。只要我能演戲，而且可以一直演下去，什么苦我都能吃。

我 那如果劇院不想讓你演戲，不想讓你一直演下去，你怎么辦呢？

姑娘 為什么不讓我演戲呢？

我 因為他們可能沒有發現你的天賦。

姑娘 可是，當我在學校里演戲的時候……

我 你演了什么戲？

姑娘 《李爾王》。

我 在這出宮廷戲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姑娘 是李爾王。而且，我的所有朋友、我們的文學教授，甚至我的瑪麗姨媽都說我演得很棒，說我一定有表演天賦。

我 請原諒，我并不是有意要批評你的那些親朋好友，但是你確定他們都是表演方面的行家嗎？

姑娘 我們的教授是非常嚴格的。在排演《李爾王》的時候，他親自和我一起揣摩角色。他是很有權威的。

我 好的，我明白了。那你的瑪麗姨媽呢？

姑娘 她和劇作家比拉斯科有私交。

我 到目前為止，看來你對戲劇表演了解得不錯。不過你能告訴我，在揣摩李爾王這個角色的時候，你的教授是怎樣指導你詮釋下面這幾句臺詞的，例如“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

姑娘 您是想要我為您表演一下嗎？

我 不用。你只要告訴我你是怎樣跟著老師學著念出這些臺詞的。你當時想要表達什么情緒？

姑娘 我就是這樣站著，雙腳并攏，身體稍稍前傾，像這樣抬起頭，手臂伸向天空，并揮舞著拳頭。然后，我深吸一口氣，帶著諷刺的意味放聲大笑——哈！哈！哈！（她孩子氣地笑了起來，顯得十分可愛。也只有這樣一個快樂的十八歲女孩兒才能笑得這么可愛。）然后，我就好像要詛咒上天一樣，使出渾身的力氣大聲地喊出這些臺詞：“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

我 謝謝，聽了你的講解，我現在對你所扮演的李爾王這個角色了解得足夠清楚了，對你的表演天賦也了解了。我可以再麻煩你一件事嗎？請問你愿不愿意再把這幾句臺詞念兩遍。念第一遍的時候帶著詛咒上天的意味，第二遍不用帶這種口氣，只用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傳達出這句話所要表達的意義就可以了。

姑娘 （她連想都沒想，就習以為常地像詛咒上天一樣喊出了那句臺詞）當你詛咒上天的時候，你可以這樣說：“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這姑娘十分賣力地詛咒著上天，但是透過窗戶，我看到蔚藍的天空似乎正在嘲笑著她的詛咒。而我也偷偷地笑了。）要是不用詛咒的語氣，我得換一種方式念這句臺詞。呃……我不知道怎么說了……這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要像這樣：（這姑娘自己也糊涂了，依舊帶著可愛的笑容，慌慌張張地隨便用一個聲調含糊著說出了這些臺詞）“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

她完全糊涂了，使勁地揉搓著自己的手袋，都快把它揉爛了。只好暫停下來，不知所措。

我 多么奇怪啊！你這么年輕，在詛咒上天的時候卻毫不猶豫。然而你卻不能簡單平實地念出這幾句臺詞，傳達出它的內在意義。你好像連音符的位置都沒找準就想要彈奏肖邦的《夜曲》了。你裝模作樣，糟蹋了詩人的詩句以及詩句中所蘊含的不朽的情感，同時你甚至不具備一個識字的人的基本素質——能夠合乎情理地傳達出另一個人的思想、情感和言語。你有什么資格說你在劇院里演過戲呢？你褻瀆了劇院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我們都暫時沉默了下來。這姑娘像被無辜宣判了死刑一般看著我，驚嚇得連自己的小手袋也掉到了地上。

姑娘 這么說，我以后再也不能演戲了嗎？

我 如果我說你再也不能演了，你會怎么樣？

又是一陣沉默。這姑娘的眼神都變了，她使勁地瞪大了眼睛，用審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要看到我靈魂的深處，發現我并不是在開玩笑，她咬緊了牙關，想要掩飾內心正經受的痛苦，但是她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勞，她太年輕根本辦不到，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就在那一刻，我覺得這姑娘變得十分可愛，她讓我動了惻隱之心，完全攪亂了我的心思。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咬緊了牙，小聲地說——

姑娘 可是，我還是想要演戲。除了演戲，我的人生就再沒有什么別的追求了。

十八歲的年輕人總是這樣說，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被她的話深深地打動了。

我 那好。我必須告訴你，就在剛才那一刻，對于演戲來說，你的表現，或者說你對自己表演能力的證實，比你從前扮演任何角色所做過的表演都要出色。剛才那一刻你經歷了痛苦，并且對痛苦有了很深的感受。沒有這兩樣東西，你在任何藝術領域里，尤其是在戲劇表演藝術里就不能有所作為。只有付出了代價，你才能體驗到創作的樂趣，才能感受到新的藝術形象誕生所帶來的幸福感。為了證明這一點，讓我們現在合作一下試試吧。咱們就在你的能力范圍內嘗試進行一場細微卻真實的藝術創作吧。這將是你作為演員所要走的第一步。（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臉上還掛著大顆晶瑩的淚珠，把悲傷一下子拋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迷人、幸福的笑容。我從未想到我那嘶啞的聲音竟能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

仔細聽我的問題并認真回答。你有沒有觀察過一個人，確切地說是某方面的專家，正在從事某種創造性的工作？比如說，工作在一艘遠洋輪船上的領航員，船上搭載著數千名乘客，他要為他們的生命安全負責，或者一名生物學家正在顯微鏡下進行觀察，或者一名建筑師正在繪制一座復雜大橋的設計圖，又或者你有沒有在劇院的邊廂里看到過一名偉大的演員正在進行一場絕妙的表演？

姑娘 我在劇院的邊廂里看過約翰·巴里摩爾扮演哈姆雷特。

我 當你看他表演時，他首先給你留下的是什么印象？

姑娘 他表演得太棒了！

我 這個我知道，此外還有別的嗎？

姑娘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我。

我 對了，這才是更加重要的。他不僅沒有注意到你，也沒有注意到他周圍的任何人。他表演的時候就像領航員、科學家或建筑師一樣——他非常專注。請牢牢記住“專注”這個詞。在所有的藝術領域里，尤其是在舞臺表演藝術方面，專注都是十分重要的。專注是一種品質，它引導我們將所有的精神和智慧都集中到一個特定的目標上，而且只要我們對這個目標有興趣，這種狀態就能一直持續下去——有時持續的時間可以遠遠超過我們的體力所能承受的范圍。我聽說曾經有一位漁民，在暴風雨中整整四十八個小時，都未離開他的船舵，他全神貫注地駕駛著他的船，一分鐘也不肯放松，直到最終將船安全地駛回海港，他整個人才松懈下來，一下子就暈了過去。這種力量，這種能夠駕馭自己的篤定，是每一位具有創作能力的藝術家所具有的基本的品質。你必須在自己身上發掘出這種能量，并且最大限度地發揮它的作用。

姑娘 但是，我要怎樣做呢？

我 別急，我會告訴你的。在戲劇表演藝術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擁有一種獨特的專注力。領航員有指南針，科學家有顯微鏡，建筑師有圖紙——他們所有的這些注意力和創造力集中的目標都是外在的、可見的。所以，我們可以換句話說，他們擁有一個有形的實體目標，他們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上面。雕塑家、畫家、音樂家、作家也都是如此。但是，演員的創作與他們大相徑庭。現在，你能告訴我，你認為演員的注意力目標是什么嗎？

姑娘 他所扮演的角色。

我 是的，演員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才行。只有在仔細揣摩了角色，并且經過排練后，演員才能開始進行創作。或者我們可以說，一開始他是“摸索”著進行創作，直到首演那天晚上，他才開始在表演中進行“建設性”的創作。還有，你知道什么是表演嗎？

姑娘 表演？表演就是當演員……演戲，演戲的時候……我不知道了。

我 你口口聲聲說想要把一生都奉獻給演藝事業，卻不知道表演是什么？表演就是通過藝術的手法將人類的精神生活再現出來。在創作型的戲劇表演藝術中，演員的注意力集中的目標對象是“人類精神”。在第一階段——摸索階段——演員的注意力集中的目標對象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他周圍男男女女的精神世界。在第二階段——建設性創作階段——演員只要關注他自己的精神生活就可以了。也就是說，要想演戲，你必須知道如何將注意力集中到一些沒有實質形體的東西上——那些你只有通過深入自我才能感知到的東西，它們是生命中最激烈的情感和最痛苦的掙扎發生時的情緒體驗。換句話說，你需要把精神集中在那些實際上并不存在、需要通過自己塑造或想象出來的情感上。

姑娘 可是，演員要怎樣做才能把精神集中到那些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上呢？我應該從哪里開始著手呢？

我 從最開始的時候就要這樣做。不是從會彈奏肖邦的《夜曲》的階段，而是從最簡單的音階學習的階段就要注意這一點了。對于演員來說，最簡單的音階就是我們的五感：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和味覺。這五感對于演員的戲劇藝術創作所起的關鍵作用就如同音階對于肖邦的《夜曲》一樣至關重要。你要學習如何掌控音階，如何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五種感官上，推動它們運轉起來，還要學習如何運用這五種感官去面對各種不同的問題并創造性地解決它們。

姑娘 我想您不是在說，我甚至連怎樣去聽，怎樣去感受都不知道吧？

我 在生活中，你或許知道。只要是人，自然都具備一些這樣的能力。

她的膽子大了起來，說起話來好像可以挑戰整個世界一樣。

姑娘 不，在舞臺上我也知道怎樣去做。

我 真的嗎？那就讓我們來試試看吧。請你就這樣坐著，想象一下在那邊角落里有一只老鼠正在啃咬東西，你該怎么去聽這個聲音。

姑娘 觀眾在哪邊？

我 這跟你沒有絲毫關系。觀眾還不會急著買票來看你的演出。別想這個了。還是做我給你出的題目吧。你聽，那邊角落里有只老鼠在啃咬東西。

姑娘 好的。

接著她茫然地一會兒用右耳聽聽，一會兒又用左耳聽聽，樣子一點兒都不像是聽到了寂靜中老鼠在輕微啃咬東西的聲音。

我 好了，這個就演到這里吧。現在，請你表演一下，你聽交響樂隊正在演奏進行曲《阿依達》的情景。你知道這首進行曲吧？

姑娘 當然。

我 那請吧。

接下來的表演同剛才一樣——她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像在聽一首凱旋的進行曲。我笑了。這姑娘開始意識到哪里不對了，變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停下來等著我做出評判。

我 我看得出你也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無能為力，你幾乎連音階的高低都還無法區分呢。

姑娘 您給我出的題目太難了。

我 這比在《李爾王》中詛咒上天簡單多了吧？不，親愛的，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你連如何塑造人類最細微、最簡單的精神生活都還不知道呢。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在精神層面集中注意力。你不僅不知道如何塑造復雜的感受和情緒，你甚至連自己的五種感官都還掌控不好。要想做到這些，你必須每天刻苦練習，我可以給你提供成千上萬道練習題目。如果你肯用心思考的話，你還能想出另外上千道題目來練習。

姑娘 好的。我愿意學著做。您說的一切我都愿意照著做。那樣的話，我就能成為演員了吧？

我 我很高興你這樣問。單是這樣，你當然還不能成為演員。正確地傾聽、觀看和感受還不是你要學習的全部內容。你必須在各種情境中都掌握上百種表演手法。假設此時你正在演出，帷幕拉開，你的第一個題目就是聽到了一輛汽車開走的聲音。此時，在劇院里有數千名觀眾，他們正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有的想著股票交易，有的想著家庭煩惱，有的在思考政治問題，有的在考慮晚飯吃什么，還有的在打量旁邊座位上的漂亮女孩兒，而你要做的就是，不管他們正在想什么，都要讓他們認為他們正在想的事情，都沒有你所關注的事情更重要，雖然你只是在集中精神傾聽一輛假想的汽車離開的聲音。你必須要讓他們感到在你的假想的汽車面前，他們再也沒有心思想自己的股票交易了。也就是說，你必須要比他們更強大，在你表演的那一刻，你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沒有人敢打擾你。當一位畫家正在作畫時，沒有人敢打擾他。同樣，如果一個演員在進行藝術創作時受到了觀眾打擾，那么就是這個演員自己的過錯。如果所有的演員都掌握了集中注意力這項技能，并且明白我剛才講的這些道理，那么被打擾這種情況就永遠都不會發生。

姑娘 可是，要做到這一點，演員需要什么呢？

我 需要天分和技巧。演員的培養可以從三個方面著手。第一個方面就是肢體訓練，包括對所有的身體器官，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條筋腱的訓練。作為一名導演，對于任何一個形體得到全面訓練的演員，我都能很好地指導他們演戲。

姑娘 新入行的演員在這方面的訓練要花多長時間呢？

我 每天一個半小時的練習，練習項目包括體操、韻律體操、古典舞和形意舞、擊劍、各種呼吸練習、發音練習、演講、演唱、啞劇和化妝。每天一個半小時這樣不間斷地練習，兩年之后，你就能夠成為一名看上去比較“賞心悅目”的演員了。

第二個方面是學識和文化方面的培養。只有同一個有文化的演員，才能談莎士比亞、莫里哀、歌德以及卡爾德隆，他們才會知道這些作家想要表達什么以及在全世界的劇院里是怎樣演繹他們的戲劇作品的。我需要的演員，要通曉世界文學，要能夠區分德國文學與法國浪漫主義文學。我需要的演員，還要通曉繪畫、雕塑和音樂方面的歷史，能夠把每個時期的文學風格和每一位偉大畫家的個人風格都了然于胸，或者至少對這些知識得有些印象。我需要的演員，得對運動心理學、心理分析、情感表達以及情感邏輯有相當透徹的了解。我需要的演員，還要對人體解剖學有一定的了解，對偉大的雕塑作品也要略知一二。所有的這些知識都是必需的，因為演員會接觸到它們，而且演員在舞臺上表演時要運用到它們。這種學識方面的培養將會使演員能夠駕馭形形色色的角色。

第三個方面就是精神層面的培養和訓練——這也是戲劇表演藝術最重要的一個方面，我今天給你出的練習題目就是這方面培養和訓練所需掌握的第一步。如果一個演員在精神層面沒有得到足夠的訓練，他就不能隨心所欲地完成每一個動作和適應每一個劇情的變化，他也就沒辦法生存下去了。換句話說，演員在精神層面必須要做到收放自如，這樣才能將劇作家所設定的各種情境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任何一位偉大的演員在精神層面的掌控無一不是游刃有余的。然而難點就在于，要獲得這樣的能力必須經過長時間的刻苦訓練，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積累大量的經驗，并且體驗各種不同的角色。這方面的訓練包括以下幾種基本能力的培養：全面掌握在各種假想的情境中對五種感官的靈活運用；發展情感記憶，靈感或洞察力記憶，想象記憶以及視覺記憶。

姑娘 可是，這些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啊。

我 實際上，這些幾乎和“詛咒上天”一樣簡單。你要對自己的想象力有信心，要培養自己的想象力，培養單純質樸的性情，培養自己的觀察力，培養自己的意志力，培養自己用不同方式表達各種情感的能力，培養自己的幽默感和悲劇意識。這些還不是全部。

姑娘 這怎么可能辦到呢？

我 只有一樣東西是除非你有，否則無論如何也不能培養出來的。那就是天分。

這姑娘嘆了口氣，陷入了沉思中。我也沉默地坐著。

姑娘 您把戲劇表演說得好像特別偉大、特別重要、特別……

我 是的，對于我來說，戲劇表演就是一個偉大的謎。在這個謎里面，有兩種亙古不朽的東西美妙地交融在了一起，那就是人們對“完美”和“永恒”的向往。只有這樣的戲劇表演藝術才值得我們為之奉獻一生。

我起身站起來，這姑娘用憂傷的眼神看著我。我明白她眼神中表露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