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古老傳李古怪 古怪老人說古怪

說盡人間古怪事 古怪人間不古怪

說了四句古怪打油詩定場，我來自報家門，在下名叫李古怪，生長在天府之國的錦城里一個書香人家，自幼錦衣玉食，不識黍麻，咬文嚼字，揮毫涂鴉。品茶煮酒，焚香品畫，斗雞走狗，玩鳥種花，游山逛水，看云跑馬，廣交天下那些只會吟詩作對，評古說今的名士。飽食終日，言不及義，空有滿肚子墨水，卻無一寸濟世經綸，連求得溫飽的一技之長也沒有。結果弄得家道中落，產業蕩盡，以至難以餬口，只得拜在張古老門下為徒，向他學習在茶館里擺龍門陣為生。

說來我也覺得古怪，不知道我的師父為什么給我取了這么一個藝名——李古怪。我想大概是名字取得越古怪，就越叫得響，越叫得響，就越容易出名吧。像舞臺上有的藝人取名叫“當頭棒”，有的藝人取名叫“小白菜”，大概都是一個意思。我不知道是他們取了一個古怪名字就出了名的呢，還是依靠他們自己的努力，才出了名的。總之他們都出了名，而我卻不爭氣，就憑這個古怪名字，搞來搞去，還是沒有搞出一個什么名堂來。只得靠著張古老這塊牌子，在茶館里擺龍門陣，混碗飯吃。

張古老擺龍門陣，硬是有點名堂。只要他在茶館里一坐，周圍馬上人山人海，他把醒堂木在桌子上啪地一拍，下面馬上清風雅靜。他擺一天，大家聽一天，他擺一晚上，大家聽一晚上，就像一根繩子把你的心拴住。他要你哭，你就哭；他要你笑，你就笑；他要你喜，你就喜；他要你憂，你就憂。說盡人間古怪事，道盡人間傷心事，頌盡人間功德事，罵盡人間罪孽事。就是他的這張嘴，給了那些有苦無處訴的苦人多少安慰，讓他們鼓起勇氣活下去。還是他的這張嘴，也得罪了不知多少有錢有勢的貴人，給他帶來不知多少災難，別的且不說，就說他住“〇號”房屋的事吧。

張古老住在爛巷子一號大院里，一院子的人和一條巷子的人都知道張古老是一個好人。他從來沒有和哪個紅過臉，吵過架，扯過皮。碰到人就笑嘻嘻地點頭問好，說：“吃過了？”大家都樂意回答：“吃過了。”在那個世界里，吃飯是第一等大事，因此問人家吃過飯沒有，便是最重要的問好話。住在爛巷子的人，雖然都不是生活過得很寬裕，大家卻是和睦相處，彼此寬厚待人。對一個家來說，不怕窮，就怕鬧；對一個大院或者一條巷子來說，不怕爛，就怕亂。住在爛巷子的人，日子過得是緊點，可是仁義為寶，誰也不想離開這條爛巷子。

好日子不長，后來不知道從哪里搬來一家小有勢力的人家。說他是小有勢力，因為稍微有一點大勢力的人，就不會搬到這條爛巷子里來住。那個人勢力雖然不大，但是卻是一個做官的人，哪怕芝麻大的官，他總是官。官就是管，他管你爛巷子這些老百姓，還是管得到的。閻王好惹，小鬼難纏，越是那些芝麻官，對老百姓越苛刻。搬到爛巷子來的這個官，正是這樣。他搬到爛巷子來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爛巷子改名，他把爛巷子改名為“官巷子”。爛巷子除開這個芝麻官算得是官以外，住的都是下苦力的“爛人”，真是人爛街爛房也爛，路燈爛，水井爛，所以實事求是地給它取名叫爛巷子。但是這位官人卻怕爛巷子玷辱了他的名聲，硬要改為官巷子。這且由他吧，可是他硬要作為這條巷子的第一家，要占第一號門牌。這就非要張古老他們住的第一號讓出來不可。張師父偏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不肯讓出他的第一號來。結果怎么樣，大家都想得到，那位官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把第一號搶了過去。搶走了張古老手中的第一號，卻不給他別的門牌號碼，硬要給他一個“〇號”，還對張古老說：“你算老幾？等于〇，一個圈圈！”

張古老就這樣氣病了。他對我說：“這個民國該要到幺年了吧，不知道我等得到那一年看到他們的下場不？”張古老到底等到了那一年，他說的民國幺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他終于看到了新社會，也看到那些人的下場。他很高興，身體不行了，他也要到茶館去說書，狠狠地把那些人挖苦了一番。他掙扎到一九五一年才去世，他去世前把我叫去，只留給我一句話：“你以后要說新書，擺新龍門陣。”

我為了實現張古老的遺愿，多年來一直在說新書。有些人拿票子來塞我，我也不能改變師父給我的囑托。我現在來給你們說的就是新書，給你們擺一個革命的龍門陣……嘿，你們怎么啦，盡望著我傻笑？哦，我明白了，你們也許會說，現在是八十年代了，哪個還想來聽你那些革命年代的陳谷子爛芝麻？我們要聽最新最新的龍門陣。什么是最新最新的龍門陣呢？你們光笑不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們這些青年人在想什么，我心里還是有一個譜。你們無非是對那些“三頭主義”的電影、電視和那些花花俏俏的書籍刊物著了迷。什么是“三頭主義”，我不說你們也知道，就是“拳頭”、“枕頭”、“噱頭”。說穿了就是那些宣揚色情，暴力，格調低下的東西。那些貨色，解放前有些藝人說得很多，胡編爛造，實在不難。這是一種精神鴉片煙，吃多了會上癮，要中毒的。你們以為聽起來安逸，其實是給你們喂鴉片煙。張古老師父可以受窮，從來不說這種書。他說，說書人也要講良心，要說對世道人心有幫助的書。他擺《三國》、《水滸》、《西游記》這些書，也要擺出一點名堂來。當然，他也不是照本宣科，說得叫人打瞌睡。他要說得你打起精神，回去還要想，明天還想來聽，這就是功夫。

你們說，新書沒得聽頭，那不見得，要看你怎么個說法。我今天就來試一試，我說的就是一部新書，說的是大巴山上的革命斗爭故事。從天上的雷神下凡說起，熱鬧得很。你們聽試試看。聽得下去，你們就聽；聽不下去，你們就不聽好了。這些故事，你們開始聽起來，可能不如你們聽那些“三頭”書那么順當，你們吃那些東西吃滑了嘴，現在叫你們吃富于營養的大菜，開始有點不對味口，一直吃下去，就越吃越有味道了，請嘗試之吧。

在這里，我還想說幾句閑話，我不是倚老賣老，在書場里教訓起聽眾來了。拍電影電視的人說，觀眾是他們的“上帝”，在我們說書的人來說，聽眾就是我們的上帝，我怎么敢來教訓人，得罪我們的“上帝”呢？在這里我不過是想說，現在的青年人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崇尚新事物，這當然是很好的。我這樣說，不是我想當你們的面，給你們的臉上刷漿糊，實事求是嘛。同時我也想說，青年人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對我們這個新社會是怎么來的，知道得太少，甚至不大有興趣去了解。但是水有源，樹有根，我們不知道過去，怎么知道現在，更怎么知道將來呢？我所以給你們說這些你們稱之為陳谷子爛芝麻的故事，就是想讓你們知道，我們這個還很難令人滿意的新社會，來之可是不易呀。那是成百萬成千萬的前輩先烈，拋頭顱，灑鮮血換來的。他們的確為我們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國家、新的社會，我們再也不是可以被別人隨便欺凌的劣等民族了。我們這個國家當然還很不理想，還很落后，那是我們自己還不爭氣，也缺乏經驗，搞了幾十年還沒有搞好，還有待于我們這一代人的加倍努力。對于前輩人英勇奮斗的事跡，我們卻不可以忘記，更沒有資格去說三道四。我擺的這部書，就是他們英勇斗爭的故事。

我說完了這個開場白，現在就開始來擺一個正宗川味的龍門陣——雷神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