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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山出了個雷神

  • 雷神傳奇
  • 馬識途
  • 12589字
  • 2019-10-10 10:24:15

一 故事發生在這樣的時代

這個故事發生在公元一九三〇年——當然羅,那個時候大巴山還不興這樣叫公元年號的。這是一九三三年,紅軍到了大巴山,說是要鬧“世界革命”了,全世界都要統一年號,才興起這么叫的。其實那個時候,在我們大巴山鄉下,對于年號,卻是各有各的叫法的。

比如說,在我們鄉下很有一點名聲的王承恩王大老太爺就一直堅持要叫“大清”年號,硬要把一九三〇年叫做“大清宣統二十二年”,雖然他早已知道宣統皇帝遜了龍位已達十九年之久,在官家的文書上叫“中華民國”也已經叫了十九年之久了,他就一是不承認這個中華民國。在他的權力能夠達到的范圍內,比如過年過節在他的堂屋舉行家祭的時候,或者在他當族長時,王氏宗祠舉行祭祖大典的時候,他堅持要叫“大清”年號。就在每年七月半中元之節,就是我們鄉下叫做“鬼節”的時候,王大老太爺給他的祖輩人燒“紙錢包袱”[1],在那包袱上就明明這么寫著“大清宣統二十二年”。他振振有辭地說,他的祖輩人在陰曹地府里,并不知道我們陽世已經反了正[2],必須這樣寫,才能把錢穩穩當當地匯到陰國去交給他的祖輩人。他還害怕紙錢在野外焚化的時候,被野鬼攔路搶去,特別到城里去買了時新的“冥國銀行”的匯票,焚化匯單,匯到陰國,交給他的祖輩人,拿到冥國銀行去兌現錢。他在匯單上仍然寫著“大清宣統二十二年”。

我們鄉下那些算命的,請神的,看風水的,卻都堅持另外的叫法,叫這一年為庚午年。他們說這才是夏禹王傳下來的正統歷法,是古已有之的。須知在我們這個歷史悠久的古國里,凡是古已有之的東西,都是盡善盡美的寶貝,動不得的。否則就亂了祖輩人的規矩,就是大逆不道,而大逆不道是該問斬的。況且,據他們說,在天廷上的玉皇大帝,在地府里的閻羅星君那里,從來就是這么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叫年號的。要是不按照他們的規矩辦事,立刻就會降下刀兵水火之災來,這是在到處張貼著的“勸世文”[3]里就預言過的。那些算命的瞎子,請神的端公,看風水的道士們也都是這么說的。老百姓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天廷和地府與人間往來的交通人員,說的話總是可靠的吧。況且,老百姓都從自己的切身體會中明白,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閻羅星君和在人間的皇帝老倌,以及后來的什么總統、大帥、委員長、主席之類的大人物,永遠是正確的,他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該受到埋怨、指責,以至背地的詛咒和腹誹,都是有罪的。他們定下的天條律令,發出的金口玉言,老百姓只能惶恐領受,虔誠奉行,山呼萬歲,違反不得的。所以我們鄉下的善良老百姓,一直是規規矩矩地給地主老爺,給地主老爺的狗腿子,以及地主老爺的狗腿子的狗腿子,種田交租,上糧納稅,抬轎子,下苦力,當公差,不敢怠慢。逢年過節,還不敢忘記穿上只有過年才穿一回的老藍布拜客長衫,提起一只雞,或者一塊二指寬的臘肉,或者包一封片糖,去給老爺們和老爺們的狗腿子以及狗腿子的狗腿子們拜年賀節。他們也不敢忘記,端一方冷豬頭肉,提一籃香燭紙錢,到這個廟那個寺里去向玉皇大帝、閻羅星君和他們的各級部下,這個菩薩、那個神靈去上供。向那道貌岸然的菩薩上供,向那威嚴莊重的菩薩上供,向那橫眉立眼、舉手投足的菩薩上供,向那袒胸露肚、喜笑顏開的菩薩上供……當然,還不敢忘記給坐在大路邊石屋里的“保一方清泰、佑四境平安”的土地公土地婆上供,那是他們在精神世界里的直接領導上級,正如他們在現實世界里的保甲長一樣,都是怠慢不得的。他們一回到家里,抬頭便望見灶頭上的灶王爺,他是玉皇大帝派駐到每一個家庭里來的聯絡員,專管一家善惡報應。俗話說,不怕官,只怕管,當然更應該好好上供,希望他老人家每年臘月二十四日上天廷,去向玉皇大帝匯報的時候,給自己美言幾句,說在下的子民們并不是那么兇惡可恨,冥頑不靈,為非作歹,犯上作亂。他們還是照老樣子在種田做工,上糧納稅,皈依服法。有的很有心計的老百姓,或者叫做“奸民”吧,怕灶王老爺在這個不老實的人世間耳濡目染,也變得不老實起來,他接受了賄賂,享用了供品后,上天廷去匯報時,說老百姓的壞話,于是有人在供品里悄悄加上麻糖,這樣就可以把灶王爺的嘴巴粘住,叫他想匯報壞話也講不出來。至于灶王爺會不會上這些奸民的當,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那個時候的官府,到鄉下來貼告示,要征糧收稅,那文書上卻是明明寫著“民國”的年號。雖然老百姓一直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是什么“民”的什么“國”,卻也因為槍桿子的威力,不能不承認它的合法性。何況他們的手里捏著一大把這個“民國”發給他們的五花八門的各種糧票稅單,上面寫著“民國三十年”,“民國五十年”,他們已經替他們的兒子孫子以至曾孫上了多少年的糧稅了。

說起這些事來,話就多得幾籮幾筐也裝不下,說到民國幺年也說不完。我們現在且不管它吧,哪個愿意叫什么年號,各隨其便,我們懶得去打這種陳谷子爛芝麻的官司,還是言歸正傳,擺我們的龍門陣吧。

我說的這個故事,發生在一九三〇年,或者叫庚午年,或者叫民國十九年。

二 故事發生在這樣的地方

在大巴山下有一個小小的縣城名叫巴山城,顧名思義,它自然是座落在大巴山里的巴山縣的首府了。這個縣城雖說是在大巴山下,卻仍然是在群山的緊緊包圍之中。那白雪皚皚的、那郁郁蒼蒼的、那重重疊疊的、那八面威風的、那劍峰插云的,都是山、山、山!左一座山,右一座山,前一座山,后一座山,橫一座山,豎一座山,數也數不盡的山,看也看不透的山。你要是騎馬從這山中走過,你才懂得唐朝大詩人李白形容的那兩句詩:“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真是形容得再好也沒有了。

這個巴山縣城座落在群山之中。雖說它是一座縣城,管轄方圓幾百里,頂得上一個小小王國的首都,卻實在不大。它只有一橫一順兩條街,假如那可以叫做街的話。在街的兩邊,有稀稀落落兩排房子,假如那可以叫做房子的話。那兩排房子萎索索地站在那里,好像自知罪孽深重,隨時準備接受上級處分的樣子。有的房子,大概站的年代久遠,實在累了,歪歪倒倒地你擠過來,我擠過去,在打瞌睡的架式。在這個縣城中心,朝正南站著一座大房子,你不要看它煙薰火燎得黑古隆冬的,像一座多年失了煙火的冷廟,它卻是威風凜凜地擺開架子,大模大樣地站在那里,嚴厲地望著前面左右的矮房子,好像說:“道理都在我這里了。”你再仔細聽聽,從那大房子的大門里正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你才明白,哦,這個黑房子原來是巴山縣的縣衙門,在那里面有大老爺正坐在大堂上,打老百姓的屁股哩。

這里老百姓有四句順口溜——如果你高興,也可以叫做四句詩吧——來形容這個縣城:

好個巴山城,

觸攏才現眼,

大堂打板子,

四門都聽見。

我講的這個故事,或者說龍門陣,就是從這個巴山縣城的這個衙門里的這個大堂上坐著正打老百姓板子的這個縣大老爺說起。

三 “金門客”巴到爛

且說巴山縣城里有一位縣大老爺,他的名字——不,應該說他的官號,叫巴道南。這當然是一個很神氣的官號,可是這里老百姓卻喜歡實事求是,取了一個和他的官號諧音卻又名實相符的外號,叫做“巴到爛”。你想,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被他巴到了,保險要爛,那多兇險?哪個還惹得起?

你會說,哦,這樣的人,在說的書里的縣衙門里的大堂上,見得多了,在戲臺上也常常看到。他們搖頭擺尾,上竄下跳。這種人無非是小腦袋、尖下頦、老鼠眼睛鷹鉤鼻,白凈面皮三花臉,一把骨頭包上一層皮,還加上一口被鴉片煙薰透的黃斑牙齒,和一雙見錢就發癢的手……

其實你猜錯了。

我們這位巴道南老爺卻是和你說的完全不同的一副形象。他看起來不過四十開外年紀,圓圓的頭,團團的臉,矮矬矬圓滾滾的身材。他一身好像都是用圓圈圈組成的,連他身上穿的緞馬褂上,也有圓圓的八團花。甚至他的胸前那幾顆承受不住他肚子里的油水的膨脹壓力而繃得老緊的大扣子也是圓的。他的頭已經開始謝頂,余下的頭發中也開始摻雜了幾根銀絲,可是他對他的頭發卻十分珍惜。那時候,當然還沒有傳進來外國的生發水,可以保持他的頭發的長青,他卻常常用油膏涂上,梳得油光水滑的,到底把白頭發掩蓋住了。

他那紅潤的臉上蘊藏著十分豐富的表情,如果需要時,只要他把嘴角向上一翹,嘴唇向左右一擴張,就像按下了開關,接通了電路,馬上在他那發光的臉上堆滿了按不同對象呈現的不同的笑意。他那聰明伶俐的眼睛忽然閃動起來,好像在說:“鄙人不才,隨時準備給你提供上等的服務”。但是如果必要,他會把他的嘴角向下一彎,相應地眼睛一瞪,眉毛一立,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出大氣,那就是他發了官威,一臉兇相,馬上就可以看到他從簽筒里抽出簽子,往地上一扔,大聲叫道:“給我扯下去打五十大板!”

他的這副尊容,說實在的,也是來之不易,這是在他的爺爺和爸爸終生服務的王家大公館里長年操練出來的。他后來又被王大老太爺送往京城里什么法政大學堂去學習當官的要言妙道,經過了嚴格的訓練,得了什么學士學位,然后在王大老太爺的推薦下,在這個衙門里當科長,那個衙門里當秘書,長期在官場里混事,才養成這副官容官貌的。前幾年由于王大老太爺對于省里委派來的幾任縣太爺都不滿意,把巴道南向省民政廳長推薦,他才得以坐上巴山縣長這把金交椅,不用說,他算是貨真價實的第一號“金門客”了。

你們或者要問,什么是“金門客”?

要知道什么是金門客,首先要知道什么是“金門”。在那里一提起金門,大家都知道是指的王大公館的大門。為什么把王家公館的大門叫金門呢?這就有一個來歷,要說清這個來歷,就非得把那一方的太上皇——王大老太爺的身世,向大家交待清楚不可。

王大老太爺的官名叫做王承恩,就是承皇帝的恩澤的意思。他是那一方的第一塊金字招牌,這不僅僅是指他的公館的大朝門上懸著一塊金光閃亮的“賜進士”大匾,而且是指王承恩王大老太爺是在這方圓百里內外叫得最響的第一號人物。不過王承恩這個官名叫的人很少,或者說,在這一方沒有人敢直接叫他的官名,因此知道他叫王承恩的人不多,倒是一提起王大老太爺,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普通老百姓一提起他來,是要打戰戰的。

王大老太爺據說在前清是有“功名”的,憑他的真本事在省城里中過舉人,只是幾次到北京趕考,都沒有考中進士,后來是地方保舉,他自己又捐了不少的錢,才買來了一個“賜同進士出身”,也就是說掙到了相當于進士的地位。因此他很做了幾任外放的知縣和知州,撈了不少油水,才告老還鄉,榮歸故里,照他的說法是“息影山林”了。所以他對于賜給他進士的大清皇朝,自然是五體投地,感恩戴德的。

聽說“反正”那一年,也就是辛亥革命那一年——我們叫革命,他卻堅持要叫反正——也就是清朝宣統三年,宣統皇帝遜了龍位,他得知消息后真是呼天叫地,如喪考妣。據說他向北方長跪不起,痛哭流涕地呼喊:“連圣君都沒有了,這還成什么體統?還算什么世界?”看那架式,要不是他人過中年,無能為力了,他真要興勤王之師,北伐中原的。后來他聽說袁世凱稱帝,雖然這不是真龍天子宣統皇帝復位,未免美中不足,但總算是有人稱帝,登了龍位,從此泱泱中國有了皇帝,所以他還是高興了一陣子。他趕緊把堂屋里神龕上供的“宣統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牌子放到一邊去,請木匠新作了一塊“洪憲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木頭牌子,漆上黑漆,他正準備貼金的時候,忽然傳來消息,說洪憲皇帝袁世凱被趕下臺,嗚呼哀哉了。他嘆息了好一陣子。不久他又聽說張勛復辟,這一回他更高興,因為聽說是宣統皇帝重登龍位呢。他趕緊齋戒沐浴,把被他丟到一邊的宣統皇帝的萬歲牌又請了出來,親自洗刷干凈,重新開光,供在他的神龕上,頂禮膜拜。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在萬歲牌前過夠叩頭癮,復辟又成了曇花一現。他失望極了,但是他下決心不再撤下皇帝的萬歲牌,并且把辮子留起來。從此以后,在他要稱年號的一切地方,絕不稱中華民國多少年了,他在他大朝門里建立了一個一統天下,過著宣統統治下的日子,成了這一方的太上皇。

在他這個大朝門里,實際上設立著巴山縣的縣衙門。連區公所,鄉公所,團防辦事處,后來還加上他們自立自封的巴山山防局,都一古腦兒設在這里。一天到晚,在這個大朝門進進出出的人就多起來,有的是坐在活閃活閃的大轎子里來的,有的是坐著輕巧如飛的滑竿來的,有的拿著名片喜笑顏開地進來,自然,也少不了有的哭喪著臉進來,流著眼淚出去,這自然是那些老實的百姓。間或也有挺著腰桿進去,捏著拳頭出來的,那自然是那些“奸民”了。真是“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一天進進出出,熙熙攘攘,喜怒哀樂,各有不同。于是大朝門的原來那塊門檻雖說是楠木做的,也不經踩,弄出好多缺口,像狗咬過的一般,不大雅觀。有個師爺建議,用銅片把門檻包起來,就不容易踩缺了,那銅片包上后,被進出的腳踩得亮晶晶的,簡直像是包的金子一般。那些很會拍馬屁的文人,一看這金光閃閃的門檻,就來了靈感,給這門檻取一個雅名,叫做“金門”。王大老太爺聽了,十分高興,這名稱大吉大利,比原來的“進士第”還時新一些,從此改叫金門,從這個金門進進出出的貴賓,自然就號稱“金門客”了。我們這個經常在金門進進出出的常客巴道南老爺,自然算得是第一號金門客了。

四 雷神下了凡

且說巴道南老爺——或者我們也學那里的老百姓實事求是,以后就叫他“巴到爛”吧。好在他現在和我們是分開住在兩個世界里,料想他不會從陰曹地府派出他的狗腿子來陽世間把我們抓到他的衙門里去打屁股了。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地府里一殿一殿地過關,也說不定正在閻王殿里上刀山,下油鍋,領受罪罰,力爭在輪回中轉世時,不要被轉到豬狗牛馬那一輪里去呢。

且說巴到爛自從當了巴山縣的縣太爺以后,由于他嚴格遵守他自己定的一條規矩,沒有向王大老太爺或王大老爺請示的大事,不要去做,就是做了,事后也一定要去金門匯報,所以他辦起事來都比較順當。于是他的錢袋也和他的肚皮一樣,和時間成正比例地膨脹起來,雖然不免要常常坐大堂問案子,打老百姓的板子,或者有時還要捉一些“刁民”,去住他開設的“不要房錢的旅館”,甚至有時候還要捉幾個“匪民”來,在背上插上標子,五花大綁,弄到官山上去砍腦殼,但這是縣太爺的正常業務,可以收到萬民懾服、四境平安的效果。這不僅可以擴大他的財路,也可以逗金門的主人家的歡喜,這對于鞏固他的縣太爺的地位,自然是重要的。

但是這正像俗話說的,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近來他也著實碰到了幾件傷腦筋的事情。

頭一件,縣保安大隊長不久以前來向他報告:在大巴山的深山里,最近發生了幾宗搶鴉片煙的案子,甚至有一宗是搶王大老爺的煙柜子。鴉片煙是這一帶最重要的土特產品,運鴉片煙出去到外邊的大碼頭去賣,是這個王國里最重要的對外貿易事業,是縣財政的主要財源。他個人的錢袋大小,和這種事業也頗有關系,更不用說買賣鴉片煙幾乎成了王大老爺家的專賣事業了。自從最近出了幾宗鴉片煙搶案后,在這一路進出的鴉片煙販子發出怨言來了,說他們的買路錢是交夠了的,如果這一路的治安維持得不好,他們就不敢走這一條路,往北邊走陜南去了。如果真是這樣,對于這個縣的經濟,對于王大老爺他們的事業,無疑是一個大的打擊。

不久以前,王大老太爺把他找去面諭,要他限期破案,嚴厲鎮壓,不可姑息養奸。他下命令給保安大隊長,要他嚴辦。可是這個保安大隊長帶了一些“雙槍兵”到山里轉悠了一陣,什么也沒有抓到,只是飽飽地過足煙癮,跑回來了。大隊長卻送給巴到爛一份假報告說,有一兩股毛賊散匪,已經聞風逃竄到陜南去了。巴到爛心里明白,大隊長是謊報軍情的老手,但是他對他也奈何不得,因為大隊長是王大老爺的遠房侄兒,是老太爺栽培出來的,只好馬馬虎虎把報告照轉到金門。他心里曉得,問題根本沒有解決,只要禍根還在,說不定什么時候,這些毛賊會下山來給他擺一攤什么禍事。

果然,巴到爛老爺碰到了大麻煩,雷神下了凡。

山里鴉片煙被搶的案子還沒有破,巴到爛老爺正傷腦筋呢,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又出了幾樁人命案子,而且就出在大巴山下巴到爛認為可保沒有事的清平世界里,隔王大老爺的安樂窩不遠的地方。如果這些人命案子只是殺的普通老百姓,倒也罷了,然而被殺的卻是這個地方的精華人物,他的縣政權的基礎和他的服務對象,幾個不大不小的地主老爺家的人。這卻是金門的老爺們最為關切又最不能容忍的事情。這真叫巴到爛老爺像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了。

這到底是什么人殺的?為什么要殺這些人?巴到爛一直沒有搞清楚。他只聽到一些傳說,有的傳說說得活龍活現,一查卻無實據。然而有些傳說卻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縣城,自然也傳進了金門。這些傳說中說得最神的是,說這些被殺的地主老爺,都是作惡多端,惡貫滿盈,罪該萬死,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雷神下凡來收拾了的。

這個雷神到底是真神假神、正神邪神,是神是妖,傳播的普通老百姓是沒有興趣去搞清楚的。他們只覺得痛快,便挖空心思在這些傳說上加油加醋,說得更神更玄一些,從事神話的創作。有的人說,這個雷神從天上下來,就住在筆架山頂上那個雷神殿里,他每次下山來辦事都是在黑夜。他下山來可是威風得很,大雷大雨伴著他下山,那炸雷就從雷神殿打起,震天動地,一路上轟轟隆隆地打下山來,好不嚇人!這個“有的人”倒好像是他跟著雷神下山,親眼得見似的,有的人又作了重要的補充說,聽說某人——誰也不耐煩去核實到底是聽誰說的,這個某人到底是誰——曾親眼得見過雷神,紅頭發,紅眉毛,紅靠衣,手里拿著一把大砍刀,亮晃晃的大砍刀上還系得有一根紅帶子像火燒著的一樣,這就和雷神殿上坐在神龕上的那位雷神菩薩一模一樣,還有一個吐火的尖嘴巴,他只要把手一揮,打出閃電,接著就響起炸雷,劈里啪啦,一眨眼就到了山下。又有人作了更其重要的補充,說雷神還會變,只要他搖身一變,就改變了裝束,變成一個騎在馬上的凡人,那匹馬是火龍駒,火紅顏色,奔跑如飛,腳下一步一個炸雷,蹄上生出火花來。并且聽說雷神的樣子并不兇惡,他也只殺惡人,不殺善人。他最恨那些榨老百姓的油最兇的老爺,他把老爺家里的錢拿出來,從天上向地上一灑,叫窮人來撿,他哈哈大笑地喊:“你們來撿去用吧。”

這些傳說中的“有人”到底是誰,他看到的雷神是真是假,是人是神,巴到爛老爺曾經派人追查過,查來查去,都是聽說,聽誰說的?那街頭巷尾的茶館里都在說,哪個知道第一個說出來的是哪一個?查無實據,無頭謠言,但是老百姓卻不管那么多,還是一個勁地傳,還有不少的口頭文學家在進行藝術加工,說得越神越好。說的人都是裝得那么神秘而又喜笑顏開,對著別人的耳朵說悄悄話的樣子,可是那聲音卻大得十個人也能聽得清楚,聽的人笑著,一面在作精神享受,一面卻在留心在對方的傳說中尋找閃光點,以便在自己去傳說的時候,可以進行深度加工,說得更活靈活現一些。

“哈,轟隆轟隆,卡喳,紅光一閃,老爺的頭飛了!”一個青年用手掌劈向同伴的頸項上,那個青年雖然被劈得生痛,卻還跟著笑哩,好像能承受雷神這一刀是多么痛快。

“哈,雷神在散財了,他在天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銀元,像天女在散花,飄飄蕩蕩,滿地都是。”他在這么說的時候,似乎并不在意銀元和天花的重量是大不一樣的,不可能是飄飄蕩蕩的。

這些傳說——老百姓叫傳說,巴到爛老爺們卻堅持說這叫謠言——傳進了巴到爛老爺的耳朵里去,同時也傳進地主老爺們的耳朵里去,更傳進了那些家有黃的(金)、白的(銀)、黑的(煙土)的大財主們的耳朵里去,這些人惴惴不安起來。那雷神乘著風暴,帶著雷電,還騎著火龍駒,一眨眼就到,卡喳一聲,人頭落地,這可不是好耍的。不管說的那個雷神是真是假,有的老爺的頭已經被砍了下來,這卻是實實在在的事。而且有一個受警告的錢三老爺在他的豬圈里發現過一個豬頭,害得錢三老爺嚇得尿流尿滴地連夜搬進城里去了,這也是事實。

有些老爺在竊竊私議對策。有人說:“不管是不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下來的,既然雷神下了凡,到了我們這一方,總沒有好事,就像那些從城里奉派下來的各種委員一樣,到了我們這一方,就該我們蝕財,只有蝕財才能免災。我看只要把這個下來的雷神‘打點’好了,就不會有事。”他的這番議論,自然是他們的經驗之談,不管你是中央派來的,還是省里派來視察的什么委員、代表,下來查辦事情的官員,不管他們的手里拿著多么嚴厲的命令,要收多少糧多少款,只要把派下來的委員們的嘴巴先用油水糊住,再用黃的白的黑的東西把他們“打點”好了,也就把他們降服了,多大的事情都可以“撿順”的。

另外一位老爺從這位老爺用“塞包袱”的辦法中受到了啟發,馬上想起來了,他說:“是呀,山里那座雷神殿,失了煙火多年了,也沒有人上去看過,恐怕大殿都已經垮了,雷神的金身說不定也已經毀了,雷神從天上下來一看,豈有不發火的?所以他下山來顯靈,發威風,我看還是趕快籌錢把雷神殿修整好,派人上去給他老人家上供,只要他安身住下,也有好吃的,他就不會下山來顯靈了。”

大家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其他的老爺也還有一些別的主意,這些主意都傳到巴到爛老爺的耳朵里去了。他習慣地不作出決定,把這些主意都帶到金門,向那里的老爺們匯報去。

五 金門老爺聽匯報

巴到爛老爺坐著涼轎,在四個彪形大漢提著叫起機頭的二十響盒子槍的護衛下,急匆匆到了金門。他是這一縣之王,又是金門常客,本可以坐轎子直進大朝門,在石壩里下轎的,可是他有自知之明,在縣城里的什么地方都可以擺大老爺的威風,唯獨在金門不能擺架子,他在朝門外便下了轎,走進朝門,因為他是熟客,不用通傳,徑直走到上房去。

他在一路上想,這一回來匯報,不會有好果子吃。他一定會受到王大老太爺的盤問,說不定還會受到斥責。他自己的鼻尖下,一再發生搶案和兇殺命案,這顯然不是可以到金門老爺們面前去夸耀的政績。他想從他的腦子里的每一條皺紋去搜尋能為他辯解的遁詞,竟然一個詞兒也找不到。他不免有些惶然,因此他想還是先去找一下王大老爺,向他先匯報,探一探口風,還可以請大老爺在他為難的時候,替他在老太爺面前美言兩句。他放慢腳步,踅向王大老爺住的廂房后院。為了表示自己是有政治修養的人,努力把自己剛才的惶恐情緒壓下去,裝得很鎮定的神色,去和王大老爺見面。

王大老爺沒有老太爺那么古板,腦子開通一些,也許好說話一點。可是正當巴到爛和大老爺寒暄兩句,要匯報正題的時候,大老爺一下打斷說:“你要說的事情,老太爺都知道了,正等你來呢。這件事我可不敢作主,你還是到上房去直接向他老人家談去吧。”顯得相當冷淡。

這一下頗有點出乎巴到爛的意外,他心里的吊桶不覺七上八下起來。看來一定是老太爺不高興,大老爺也不想替他轉彎子的樣子。但是,這件事不請大老爺先到上房去探一探老太爺的口風,他不敢貿然上去匯報,于是他使出早已想到的招兒,叫磚頭來破關吧。他把兩封金紙包著的鴉片煙土拿出來,送了上去,說:“這是新的‘賽南土’,比云南的真‘南土’也不差,請大老爺先品一品。”原來他的“磚頭”就是這家伙,真是破關的硬家伙呢。他看大老爺拿著這兩封值錢的家伙,神色就變了,俗話說:“當官不打送禮人”呢,你大老爺能為難我嗎?果然,大老爺起身說:“我正要到上房去請安,我先上去看一看,看他老人家起來沒有,順便替你通傳一下吧。”

管你是專門上去,還是順便上去,反正能上去先疏通一下,事情好辦一點,巴到爛安心一些了。

王大老爺到上房去,不多一會就下來了,對巴到爛說:“老太爺請你去上房,他專等你來呢。”

巴到爛聽到這一句話,就放了心。他知道,金門的不成文法,老太爺要是不高興,便會傳話下來:“請到外客房稍候。”把你冷在那里,誰知道要稍候多久呢!現在傳話是:“請到上房去。”這就是說,他可以升堂入室,直接到老太爺的內房的鴉片煙鋪邊去說話。這只有老太爺認為心腹的人,或者是老太爺最高興的時候,才能有這樣的殊榮。巴到爛一面走著一面想,老太爺過去一直把他當做心腹人,自不必說,這一次恐怕他拿來的那兩塊“磚頭”也發揮了作用吧。不管怎樣,他心里的吊桶再也不七上八下了。

他心安理得地隨著大老爺穿堂入室,到了老太爺的內房,直走到老太爺的鴉片煙鋪前。在這間其大無比的黑古隆冬的大房子里的最里邊,有一張其大無比的雕花大床。在擺著許多精致擺設的鴉片煙銅盤上,有一盞像鬼火一樣的煙燈亮著,滿屋子煙霧彌漫,看不清楚。巴到爛定一定神,才看清了老太爺橫躺在煙床上,正享受著他面對面躺著的女“槍手”[4]為他喂煙的快樂呢。巴到爛首先向老太爺請了安,老太爺照例地“唔”了一聲,便算回答。他把手一揮,指點巴到爛在床邊的一把靠椅上坐下。

老太爺繼續享受那顆螯頭樣的大煙泡子,這真是一支又好看又好抽的藝術品,是對面那個年輕貌美的女槍手為老太爺創作的杰作。老太爺在換氣的間隙才問一句:“你來了,有事嗎?”

奇怪,巴到爛明明剛才從王大老爺的口中得知,外邊發生的事情,老太爺都知道了,并且說老太爺正在等他,現在怎么問他有事沒有事呢?老太爺怎么顯得對外面發生的天翻地覆的事一無所知呢?這葫蘆里裝的什么藥?是不是將有一盆傾盆大雨似的責備要倒到他的頭上來?他心里的吊桶又七上八下起來。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沒有思考的余地,只有按他能最清楚說明問題的路子向老太爺匯報外邊已經發生的事情和種種謠言,以及某些老爺的議論。

老太爺在聽的時候沒有打岔,也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他泰然自若地吸完了他的最后一顆煙泡,舒服地噴完他的最后一口煙子,從容地坐了起來。消消停停地用水漱了口,把漱口水吐進丫頭端來的痰盂里,然后端起煙盤子邊上放著的冰糖銀耳湯碗,用精巧的小銀勺,舀起銀耳羹來喝了兩口,又用小盤子里的熱手巾擦了一下嘴,凈一下手,才抬起頭來懶懶地望著巴到爛縣太爺。

巴到爛突然惶惶無主,他從老太爺望著他的神色,不知道老太爺是不是要對他發火。他沉默著不敢說一句話,望著大老爺,似乎想向他要求援手。大老爺卻也一樣,一句話也不說。老太爺倒把目光轉向他的兒子王大老爺,巴到爛的心才算落了地。老太爺望著大老爺問:

“你看該怎么辦?”

王大老爺沒有馬上回答,他正在思考。

我們就趁王大老爺正在思考的時候,向大家介紹一下這個金門里兩位權傾方圓百多里的霸主的身世吧。

頭一位王承恩王大老太爺,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他是前清的舉人和“賜進士出身”,外放做過幾任縣官告老還鄉。不過他年輕時候的事,還沒有介紹過。他年輕時候在外面作官,少年得志,很是風流。他喜歡到煙花巷去尋歡作樂,很過了幾年逍遙日子。只是他的那件繁衍后代的機器卻因此出了嚴重的故障,后來他一連討了三房太太,包括現在還睡在他對面的槍手,年輕的小姨太太在內,都沒有能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傳宗接代的香火,有斷絕的危險。但是這能怪誰呢?俗話說,天上不落,地上不生,他不能給他的太太們點上種子,哪能希望有苗子長出來呢?王大老太爺到了年過三十的年紀,才算托天之福,他新討的小姨太到底給他生下一個小主人來。這個小主人便是現在坐在他的身邊的王大老爺。現在王大老爺已經長成一表非凡的人物,而且在這座大公館里握有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權力,再也沒有人敢在背后說三道四了。可是在那個時候,在王大老爺還沒有生出來和剛生出來的時候,卻也有人在背地里說閑話。特別是王氏同宗里想得這家遺產的人閑話說得最多。他們說這個王家獨根苗,是由小姨太和老太爺的一個年青力壯的馬弁,用了特別的辦法,共同栽培出來的。對于這樣的事,誰也沒有、也不敢去作認真的考察。大公館里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也許這不過是無中生有的謠言,也許是老太爺的精心設計的產物,誰管它呢?

總之,王大老太爺有了實實在在的承接他的煙火的寶貝兒子。這個寶貝兒子,沒有經過小少爺、大少爺、大老爺的升級過程,卻是直接由王大老太爺把他提升到“王大老爺”的地位,就像袍哥里的一步登天的大爺一樣,他是“一步登天”的大老爺。他從在地上爬的王大老爺,變成流鼻涕的王大老爺,再變成背起書包上學,取名王家昌的王大老爺,再變成翩翩公子模樣,去北京上法政大學,花錢如水的王大老爺,最后變成這樣一位年過三十,看來是一表人才的王大老爺。不知道這應該歸功于生了兒子便立馬升格為大房正太太的那個小姨太呢,還是應該歸功于那個早已不知下落的馬弁,或者應該歸功于他們二人通力合作,或者更應該歸功于老太爺的精心設計?總之,這個王大老爺無疑是一個杰作。他的身材、長相和氣派的確不俗,至少和王大老太爺那種小矮個子,小臉小嘴,小鼻子小眼睛,其貌不揚的樣子大不一樣,更沒有像王大老太爺那樣靠鴉片煙吊命的滿臉煙氣的樣子。這位大老爺卻是生得眉清目秀,紅光滿面,氣宇軒昂,透著幾分聰明的神色。毫無疑問,王大老太爺對于他的家系經過這么品種改良后所出現的雜種優勢,是頗為滿意的。兒子已經年逾三十,還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的身邊,生怕出去混事,有個三長兩短,斷了他家的煙火。特別害怕兒子出去也學他年輕時的浪蕩,把傳種的機器搞壞,破壞了王家的優良品系。即使王大老爺已經給他生下了龍種,有了小少爺王萬榮、王萬華兩兄弟,沒有斷絕香火之虞,他還想把兒子留在身邊,耳提面命,把他幾十年的安身立命之道和在這個縣里稱王稱霸的全副本事,都交給兒子。

王大老爺沒有辜負老太爺的一片苦心,他也精心研究了如何踩在別人頭頂上出人頭地的本領和如何駕馭和驅使下人的辦法,還有各種滿口仁義道德,吃人不吐骨頭的秘訣。他現在已獨立支持王家的門面,甚至巴到爛到金門來請示,大半的場合也是找他了。

今天巴到爛到公館來匯報的事情的確嚴重,王大老爺一時還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看他的老太爺那么不緊不慢的樣子,從過去的經驗看,更知道非同小可,所以當老太爺問巴到爛不得要領,轉而問他的時候,他不得不慎重思考一番,沒有馬上回答。

站在一旁的老太爺的手槍隊長薛大爺卻搶先說了自己的主意:“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燒了,把雷神趕回天上去。”

這個薛大爺從小跟隨王大老太爺,從提鴉片煙匣子的小勤務兵變為在老太爺身邊手提二十響手槍的貼身馬弁,直到現在變成王家公館護院的手槍隊長,一直是忠心耿耿,真是大家說的貨真價實的“金門警備司令”。這個斜眉呆眼的家伙,只曉得靠打槍和殺人而成了老太爺面前的紅人。他是用鮮血來鋪好他的前程的,所以大家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血里紅”。對他說來倒是很貼切的,他聽了反倒很得意。現在他看到王大老爺沒有說話,便想搶先賣弄他的聰明。

“燒雷神殿哪能解決問題。”王大老爺終于開口,老太爺看到他的兒子說出這么一句有份量的話來,用眼神示意要他講下去。王大老爺受到鼓舞,便接著說:“最要緊的是煞住這股謠風,請衙門張貼告示,敢有造謠惑眾者,嚴懲不貸,同時抓幾個造謠的人來整治一下。”

“但是再出了殺人的事呢?”巴到爛老爺卻總感到光貼告示,不能解決他最頭痛的問題,不得不問一下。

“你聽我說嘛”,王大老爺也學他的老太爺那樣沉著,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然后說:“你的衙門要派出幾個能干人來,我們這里也從老薛手下挑幾個人出來,放了出去,四下里查訪,看這個殺人的雷神,到底是一個什么怪物,我就不相信天上真的派了什么雷神下凡來殺人的鬼話。”

王大老太爺為自己的兒子能把問題說到過筋過脈的地方,感到高興,他捋著他的下頦稀疏的白胡子,微笑點頭,說:“這才是最關緊要的事,不管他雷神是人還是神,總要先查他一個水落石出,然后設法把他逮住,謠言便不攻自破,大家都放了心。當然,平息謠言的告示還可以貼,抓幾個造謠傳謠的人來辦一下,也是要做的。”

“那么雷神殿是修呢,還是放一把火燒了呢?”巴到爛感到有些紳糧提出的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

“修!”王大老爺堅決地說。

“對頭,修!”老太爺笑著擊掌,也堅決地說,并且補充道:“由我承頭來修,要大家出錢,修好以后,還要派人到那里去供奉香火。在那種幾十里不見人煙的角落里頭,放一個人住進去,也算有一個耳目嘛。”

大家都為老太爺的高明主意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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