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事不好
巴到爛老爺乘轎子回到縣衙門,馬上叫人寫了告示,在城里和鄉(xiāng)下到處張貼,絕口否認(rèn)有什么雷神下凡殺人的事。只說是有人造謠惑眾,無事生非,要捉拿嚴(yán)辦。果然他就叫人去街上捉了幾個老百姓來,打了許多板子,卻始終問不出這雷神下凡的謠言到底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只好把這幾個人枷到街上去示眾,然后關(guān)了起來。
事情就這么好像平息了。
但是事出意外,今天一大早晨,巴到爛老爺正在他暖被窩里做他的逍遙夢,忽然縣保安大隊王大隊長闖進(jìn)衙門里來,氣急敗壞地喊叫,把他鬧醒。他只好爬起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了?”
大隊長向他匯報:“報告巴老爺,大事不好!”
“你驚風(fēng)扯火地叫些啥子?”巴到爛問他。
“昨夜晚又出了殺人命案了,并且出在城里頭。”大隊長說。
“怎么,殺進(jìn)城里來了?這還了得!咋個一回事?”巴到爛不得不吃驚了。
“昨天晚上半夜三更,東街上的錢三老爺,平白無故地把……把……腦殼丟了。”大隊長心有余悸地說。
“哪個錢三老爺?”巴到爛覺得見生,問道。
大隊長說:“聽說是才從鄉(xiāng)下搬進(jìn)城里來的。原本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聽說他就得到過警告。”
“哦,原來是才從鄉(xiāng)下搬進(jìn)城里來的。”巴到爛明白了,他問:“咋的,他的腦殼怎么忽然就不見了?”他知道他問了一個傻問題,馬上改口問:“他是在他的公館里被殺的嗎?”他想城里這些公館都是深宅高墻,殺人的怎么鉆得進(jìn)去呢?如果那種高墻都翻得過去,他縣衙門的墻,就很不保險了。
“不是在他的公館里,是在后街一個半開門名叫‘夜里香’的女人家被殺的。看來早就看好了門路了。”
“哦,原來是這樣。”巴到爛這才稍微放心一點,這個錢三老爺是在一個私窯子里被殺的。他說:“那誰知道是不是爭風(fēng)吃醋,動了刀槍了?”巴到爛總想把這件殺人命案不要和雷神下凡聯(lián)系起來。
“不,不是爭風(fēng)吃醋,因為,因為……”大隊長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
“因為什么?”巴到爛追問。
“因為,因為殺人的還發(fā)了警告,警告……”大隊長的喉頭又卡住了。
“警告哪一個?”巴到爛偏要一追到底。
大隊長只得說了:“警告你巴老爺。”
“咋個警告我?”巴到爛著實吃驚了。
“您看嘛”,大隊長說著,從懷里抽出一把匕首來,又拿出一張告示,鋪在桌子上,然后把那把匕首端正地插在告示“縣長巴道南”的“巴”字頭上,那匕首的尖子上還有血跡哩。誰一看都會明白,這是對巴老爺?shù)哪X殼發(fā)出的警告。這可把巴到爛嚇傻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誰知道這家伙在哪一個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jìn)他的衙門里來,咔喳!給他的頭上來這么一刀呢,怎么得了?如果這個家伙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摸進(jìn)金門里去,也來這么一刀,那才不知道要闖出什么亂子來呢。這可大意不得,必須馬上向金門的老爺們報告。于是巴到爛什么話也沒有說,只吩咐:“提轎子,到王家場。”
他匆匆地穿好衣服,吃點早點,叫他的四個馬弁全副武裝,跟他的轎子上路。四個馬弁提著一色的二十響手槍,張開機頭,護(hù)衛(wèi)著巴老爺?shù)霓I子,走出東門,直奔王家場。
這正是早春的早晨,重重疊疊的大巴山才從霧被下醒過來,有些山峰在飛跑的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像駿馬在飛奔一般,山嶺上的青松林背后襯著云霧,顯得特別青翠。太陽才從東山頂上升起來,發(fā)出萬道金箭直穿天空,十分壯觀。大巴山的春天雖然來得晚一點,可是五顏六色的野花卻已經(jīng)在山谷里、小溪旁、石板路邊、樹林下靜悄悄地開放了。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在山林中這兒那兒露出小小的山村,在山村的竹林邊伸出一枝兩枝早春的杏花,逗人喜愛。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從山村引向樹林,從樹林引向小溪邊,沿著小溪鉆進(jìn)山巖里去了。這條石板大路是巴山的背二哥們到陜南必走的大路,也是從縣城到王家場必經(jīng)之道。
巴到爛坐在他的涼轎里忽閃忽閃地走出縣城的東門,沿著這條石板大路走去。在東門外石拱橋邊,有幾株桃樹和垂柳,那桃枝上已經(jīng)綻開出紅色的骨朵,柳枝上也已經(jīng)抽出鵝黃的葉芽,垂到溪水里,得意地擺來擺去。那溪水在鋪著晶瑩的小石子上流淌,穿過一堆亂石,落進(jìn)深不可測的墨綠色水潭里去,白色的瀑布激起了千層白浪——這樣的好山好水,在大巴山里隨處可見,可是卻引不起一早起來就在這大石板路上奔走的巴山背二哥的欣賞興趣,今天,更引不起心急如焚、正在這條石板路上趕路的巴到爛老爺?shù)男蕾p興趣。
巴到爛在轎子里冥思苦想,一點也沒有留心外邊的良辰美景,在他的面前老是有一把帶血的匕首,好像正在他的腦門上晃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落下來。“見鬼!”他自言自語,想努力把那個幻影從自己的眼前趕開,卻偏不成。“活見鬼!”他向轎子外邊吐了一口唾沫。
從縣城到王家場有五十里路的光景,才半上午,巴到爛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的路程,到了黑龍?zhí)叮撌窍罗I歇一口氣的時候了。
二 巴到爛老爺碰到了雷神
黑龍?zhí)妒切∠鞯乃鞯竭@里突然下跌所形成的。石板大路便順著陡巖鋪下去,這是一個險要的關(guān)口。于是在黑龍?zhí)渡线吢放缘膸准溢鄣曜颖銘?yīng)運而生,成為上上下下旅客歇腳,抽煙,喝茶,吃飯的好地方。那涼竹椅子還可以躺上打一個盹,那山里出的毛尖新茶,芬芳醉人。那又焦又辣的葉子煙也很過癮。那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冒兒頭”和著又酸又辣的泡菜,還有連渣菜豆腐,都特別富于誘惑力,可以叫你流口水的。更不消說那些幺店子里有的是熱情招呼你的老伙計,能說會道的女主人和拖著大辮子含羞帶笑的大姑娘,好像他們并不是在這里靠來往的行商和背二哥過日子,而是專門來向過往旅客們奉獻(xiàn)他們的那份友好和熱情的。在這種幺店子又是各種新聞和傳說廣播的中心,可以聽到千奇百怪的故事和才發(fā)生的新聞,但沒有人來實行新聞管制,也沒有誰來禁謠辟謠。人家聽了,誰耐煩管它真假是非,說一說,笑一笑,樂一樂,便各自上路,踏上自己的旅程。走累了的背二哥和客商誰愿意放棄這種享受呢?
巴到爛老爺對于這種下等人落腳的地方,自然沒有興趣,想離開得越遠(yuǎn)越好。可是他的轎夫要求歇一下氣,抽一口葉子煙提神,這樣的要求是不好拒絕的。他只好下了轎,鉆進(jìn)一個雖然不很寬大、客人卻很少的幺店子里坐下來,泡一碗茶,叫轎夫自己去尋找他們認(rèn)為自在的地方。
在巴到爛落腳的幺店子的對面,有一個比較大的幺店子,在門口排著一排背架,滿是山貨,大門外邊還放著才從馬背上卸下來的貨馱子,幾匹個頭不大的川馬系在路邊的垂楊下。那些跑累了的馬懶心無腸地立在那里吃著馬料,不斷地甩著尾巴,和頑固地要粘在馬肚子下吸血的馬蠅子進(jìn)行斗爭。巴老爺?shù)霓I子也放在路邊,這時店子里來的人已經(jīng)不少,有的洗臉,有的喝茶抽煙,有的吃飯。這些旅客雖說從來沒有見過面,而且過一會便分手,各奔東西,也許這一輩子不一定能再見得著,可是才見一面,便可以成為親密的朋友,無拘無束,談笑風(fēng)生,遞煙送茶,爭著開飯菜錢。
在那個店子的后窗外,下臨溪水,靠窗有一張小桌子,桌邊坐著一個青年人。他也是農(nóng)民打扮,穿著對襟老藍(lán)布夾襖和青布褲子,他的頭上纏著一條綰著英雄結(jié)的白帕子,腳上蹬一雙麻耳子草鞋,這都是這一帶農(nóng)民最習(xí)見的打扮。但是怪,他卻不去和那些嘰里哇啦擺龍門陣擺得正熱鬧的背二哥們打堆,獨自一個人坐在那里喝茶。看他的臉是普通農(nóng)民的臉,眉毛是普通農(nóng)民的眉毛,鼻子是普通農(nóng)民的鼻子,但是如果你多看他幾眼,你可以看出,卻也有一點不同,是他那微微豎立起來有幾分英氣的眉毛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是他那略微深陷,炯炯有神的一雙眼睛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是他那略微向下彎曲,顯得堅實的兩片嘴唇嗎?也許是,也許不是。那么一定是他那像被刀削過,輪廓清楚,沉實有力的下巴頦了?也許是,也許不是。總之你一眼望去,他不一定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可是你總不免還想再看他幾眼,這時你便感到有一股英武豪邁之氣向你襲來。他的年歲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可是在他的兩眼角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魚尾皺紋,在嘴巴下面也已出現(xiàn)疏朗的淺胡須,最明顯的是他的兩頰上兩道深深的皺溝,可以想見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不少人世的滄桑了。而這正好顯出他的堅毅和沉實,自信和果斷。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正就眼前的兩盤炒菜獨自喝著燒酒,在面前還有兩大碗“冒兒頭”白米飯,正等待他享用。他沒有和那些背二哥打堆擺龍門陣,表現(xiàn)得無所謂。但是仔細(xì)看,知道他對背二哥的龍門陣,也并非漠不關(guān)心。
一個背二哥對另外一個背二哥神秘地眨一下眼睛,裝出細(xì)聲講話的樣子,可那聲音卻足夠十個人聽清楚,他說:
“哈,你們聽說沒有?昨夜晚那個”,他用嘴巴向大巴山那邊一歪,繼續(xù)說:“他又下山來了,還進(jìn)了城。”
“哎呀,他都敢進(jìn)城呀?”另外一個背二哥驚嘆了,他當(dāng)然明白對方說的“他”是指的哪一個。
“今天大清早,我在城門口聽說的,說東街的錢三老爺?shù)念^被取走了。”頭一個背二哥接著說,這時店子里像揭開蓋子的開水鍋,大家嘰里哇啦說開了。
“啥?錢三老爺?shù)哪X殼?”
“昨夜晚沒有下雨,也沒有聽到打雷呀,他咋個就下了山了?”
“恐怕他沒有下山,是從雷神殿放出飛劍進(jìn)城,取了人頭的。”那一個富于想象力的背二哥的異想天開的解釋,立刻引起大家的驚嘆:“啊,飛劍,好厲害。”
大家七嘴八舌,越說越神,要照這樣豐富的想象力發(fā)展下去,雷神殿的那個“他”,恐怕不久便可以騰云駕霧,隱身遁形,放出飛劍,可以到縣衙門或者到金門里去取人頭了。大家并沒有興趣去研究這些,只要說出來,大家能夠得一點精神上的滿足,也就像在他們的生活里加了一點鹽巴,有點味道,也就是了。
只有坐在臨河靠窗小桌邊的那個青年,沒有表示什么看法,他正一心一意地在向他面前那兩個冒兒頭采取行動。但是他分明張著耳朵在捕捉那些背二哥們說的每一句話,并且也從中分得一片快樂。
坐在對門店子里的巴到爛老爺是不是聽到了這些背二哥的議論,不得而知。從他那神色張皇的樣子猜想,他大概也聽到了幾句。這當(dāng)然都是很不入耳的話,所以他把眉頭皺了起來,把臉“馬”了起來。他的心里顯然很不高興,可是他在荒山野嶺里害怕暴露了他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在這些“妖言惑眾”的妖民面前擺出他縣大老爺?shù)耐L(fēng)來。他能想到的是早一點抽身從這里走掉為妙。可是他的轎夫還在對面喝茶抽煙,沒有過來。他叫他的一個馬弁到對面店子里去叫轎夫。那個馬弁到對面去喊,他進(jìn)去聽到那些背二哥正在說得展勁,他便警告他們:
“你們在這里傳啥子謠言?難道你們沒有看到店門外邊墻上貼的告示,你們不怕吃官司嗎?”
大家擺得正起勁,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鉆出這么一個不識相的“穿二尺五的人”[5]來煞了風(fēng)景,本待要賞他兩句不好聽的話,但是看他手里提著張開機頭的手槍,不知道是哪一個“歪人”的跟班,那是惹不起的人,大家只好不說了。
那個靠窗坐著的青年也感到?jīng)]趣,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走出店門,走近大路邊柳樹下系著的一匹棗紅色牡馬跟前,從馬背褡褳中取出一個皮套子來。皮套的兩頭系著布帶,他把皮套子斜背在肩上,便掉出紅布絳子來,這才叫我們看出那皮套子里顯然是一把大刀。他又從馬褡褳里取出一個麻布袋,牽著馬走過巴老爺?shù)霓I子邊以后,便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牽著他的棗紅馬,走下溪邊,騎上馬背,涉水渡過小溪,上岸朝松樹林里的石板路對直上山去了,他沒有回頭看一眼,只聽到馬蹄嘚嘚的聲音慢慢遠(yuǎn)去。
巴到爛知道他的馬弁已經(jīng)制止了這些背二哥的傳謠,大家再也沒有說什么,他感到滿意。但是他知道這并不是他的布告在這山野地方發(fā)生了效力,而是他的馬弁手里提著的張開機頭的手槍發(fā)揮了威力。這些山野草民哪里會把他的告示放在眼里?對付這種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手槍、棍棒、監(jiān)獄和懸在他大堂上的板子。
巴到爛老爺走出店子,準(zhǔn)備上轎。轎夫把轎前門矮下去,掀起門簾,讓縣大老爺進(jìn)轎,巴到爛跨過轎桿,正要進(jìn)轎,他的腳一伸進(jìn)轎門,忽然踏到一個麻布包。
“噫,這是啥子?”他吃驚地問。
一個馬弁走攏去,提起麻布包一看,那麻布包外面滲出了紅腥腥的什么東西。他把麻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團(tuán)血紅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他沒有敢再看一眼,便把麻布包丟在地上。憑他的靈感,他下意識地叫了起來:
“人頭”,這靈感是他剛才去喊轎夫的時候,聽到那些背二哥擺龍門陣時激發(fā)出來的。
站在一旁的另一個馬弁并沒有看得真切,也跟著叫起來:“人頭!”
“人頭?”巴到爛老爺嚇得發(fā)了昏,要不是有馬弁扶住,早已跌到轎子外邊來了。
在幺店子里的背二哥聽到外面在喊有人頭,都跑出來看熱鬧,看到在地上有一個滲出血水的麻布包,也怔住了。
這時,從小溪對面松樹林里的小路上,傳來了嘚嘚的馬蹄聲,分外清亮,大家馬上省悟過來,從這個店子走了的,除開這個騎馬的,沒有第二個人,那么這麻布包十有九成是他丟下的了。
“啊,雷神”,一個背二哥也激發(fā)了靈感,大叫一聲,“一定是他!”
“雷神!”
“雷神!”
“哈,原來他就是雷神!”
許多人都跟著叫起來,有的是吃驚,有的是歡喜,就這么嚷嚷一陣,好似遠(yuǎn)遠(yuǎn)山里頭發(fā)出的隱雷。
“那條上山小路就是通雷神殿的一條路。”有一個背二哥指著對面響著馬蹄聲的小路,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
可是另外一個背二哥卻提出了相反的疑問,他說:“雷神是神,雷神殿里供著的那位雷神,是紅眉毛,紅頭發(fā),尖嘴巴,哪里像我們剛剛才看到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后生,和你我一樣的莊稼人呢?”
“雷神是神,是天上的神,天上下來的神,難道他還不會變嗎?這一定是雷神變成了凡人,到這里顯圣來了。”一個看起來年齡大得多的莊稼老漢,作出這樣有力的分析。看來大家都承認(rèn)他說話的權(quán)威性,齊聲附和:“他肯定是雷神下凡顯圣來了。”
大家面臨著如此莊嚴(yán)的一個時刻,有的人便不期而然地向著雷神殿方向下跪了。這一下帶動了其他的人,大家都向那還響著馬蹄聲的方向下跪了。
“啊,雷神,雷神。”
巴到爛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深山野嶺里碰到雷神,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理智使他恢復(fù)了清醒,當(dāng)前最要緊的事是趕快離開這里,還是趁那些山民正跪在那里出神的時候,上轎走路吧。他細(xì)聲地叫一聲:“提轎!”
他一鉆進(jìn)轎子,像火燒著屁股一樣,催著轎夫:“快走!”
他的一個馬弁卻說:“在這里捉他一個人回去一拷問,就弄明白了。”
“問什么?快走!”巴到爛為他這個忠實而愚蠢的狗腿子生氣。
他們順著大路直下黑龍?zhí)叮掖业叵蛲跫覉鲒s去。
正在黑龍?zhí)堵愤吷舷蚶咨竦罘较蛳鹿虻倪@些背二哥和莊稼漢子,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富泰人已經(jīng)急匆匆地上轎走了,后面還跟得有四個馬弁,那總是一個大有來頭的大人物吧。有人問:“他是哪一個?”
“看他肥頭大耳的樣子,總是啥雞巴老爺吧?”一個人這么簡單但是很有概括力地回答。
“啊,我看他就是巴到爛老爺,我在縣衙門的大堂口,遠(yuǎn)遠(yuǎn)望見審案子的就是他這個樣子。”一個走過的地方比較多,見識比較廣的背二哥說。
“原來他就是巴到爛。”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個大發(fā)現(xiàn),竟然在這山角落里,既親自看到了雷神,又親自看到了他們的一縣之主巴到爛老爺,不覺驚呼起來。
“我看他在衙門大堂上坐著問案子,打老百姓的板子,好不威風(fēng)。咋個到了我們這些地方,倒像一只過街老鼠,一下就溜了?”還是那個背二哥用嘲笑的口氣說。
“這些老爺只有在他們的城圈圈里才歪得起來,到了這鄉(xiāng)下來,恰巧又闖到了雷神,他咋個不嚇得屁滾尿流,夾起尾巴逃走呢?”那個老莊稼漢說的總是帶有權(quán)威性的話。
“哈哈哈哈……”大家都痛快地笑了一回。
這種對他這位在巴山縣里的最高權(quán)威人物的輕蔑,這種為他送行的笑聲和罵聲,巴到爛老爺在轎子里是聽到了的,但是他現(xiàn)在什么也顧不上了,只顧催轎夫:“快走!”
那些窮漢子只顧享受嘲笑縣大老爺?shù)目鞓罚麄兙谷煌浫グ褋G在路邊的那個麻袋打開來看一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三 金門定計捉雷神
巴到爛老爺進(jìn)了王家場,跨過了金門檻,他的情緒稍微安定下來,可是心還是在怦怦跳著。他想努力把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一時還沒有辦到,他那白凈面皮上還是青一條紅一條地變臉變色。
他先去向王大老爺作了一個簡單的匯報,王大老爺認(rèn)為事關(guān)重大,馬上把巴到爛直接帶到上房,來到老太爺?shù)镍f片煙鋪邊。在這除開鴉片煙燈火像鬼火一樣在閃動外的一片黑暗的屋子里,雖然可以掩蓋巴到爛臉上驚惶的神色,可是他那還在呼哧呼哧出大氣的聲音,即使有老太爺吸鴉片煙咕咕嚕嚕的響聲,也沒有能夠掩蓋得住。
“老太爺好。”巴到爛老爺輕聲問好。
老太爺正吸得津津有味,沒有理會,還是王大老爺替巴到爛說話:
“他說他今天碰到了雷神。”
雷神這兩個字,像一個炸雷一樣對老太爺發(fā)生了震動。老太爺馬上停止吸煙,翻身坐起,望著巴到爛,問他:“啥?雷神?你親眼得見了?”
“是的。”巴到爛回答。
“你逮住他沒有?”老太爺問,他以為縣太爺既然見到了,一定是將他逮住了。
“沒有”,巴到爛解釋,“他騎著快馬,像閃電一般飛回山里去了。”巴到爛心里明白,他把雷神說得越神,對他越有利,他用更神秘更緊張的聲調(diào)補充說:
“他昨天晚上進(jìn)了縣城,把東街的錢三老爺?shù)哪X殼取走了,他還……他還……”巴到爛感覺他的舌頭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說不出來。
“啥了錢三老爺?shù)念^被取走了?”老太爺也不無幾分吃驚,他追問:“雷神他還咋樣?”
巴到爛從懷里摸出保安大隊王大隊長今天早上給他送來的那張告示和那把帶血的匕首,擺在煙盤邊,把匕首照原樣插在告示上的“巴”字上,說:“你老人家看嘛。”
“哼,簡直無法無天了,他還敢到城里去殺人,這還了得。”
王大老爺對于這種教訓(xùn)似乎倒并不在意,他把話題有意轉(zhuǎn)開,他問巴到爛:“你說說你是怎么親眼見到雷神的?”
于是巴到爛繪影形聲地把他中午在黑龍?zhí)剁鄣曜永锏钠嬗鱿蛲醮罄蠣斦f了,當(dāng)然,他并沒有把他那時被嚇得屁滾尿滴,落荒而逃的真實情況說出來。他甚至編造出他怎么去追捕雷神而雷神忽然不見的神話來,他不無幾分惋惜地說:“沒有想到他騎的真是一匹火龍駒,跑得飛快,一眨眼功夫就逃得無影無蹤了,我們這兩條腿哪里跑得過他那四條腿?”說罷,他還嘿嘿地笑兩聲。
王大老太爺對于巴到爛遇到雷神的時候,是表現(xiàn)得英勇還是卑怯,并沒有興趣。他卻仔細(xì)地打聽這個大家說是雷神的人,是什么樣的打扮,他是怎么上的馬,怎么過的河,怎么上的山。巴到爛不知道老太爺問這個是什么意思,只得一五一十的照實說雷神是一個青年農(nóng)民模樣,怎么騎馬過的河,怎么上的山。王大老太爺聽了,好一陣悶頭不說話,最后才開口說:“這一下倒好了。”
不要說巴到爛老爺和坐在他旁邊的薛大爺莫名其妙,連一天到晚在老太爺面前聽老太爺耳提面命,很能猜測老太爺意圖的王大老爺,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明白老太爺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三個人都活像泥塑木雕,呆呆地望他們面前的這尊神。
王大老太爺接著又說:“這一下倒搞清楚了,看得出來,大家說得神乎其神的雷神,其實不過是山里的一個毛賊,并不是長得有三頭六臂的天神,也沒有打雷扯閃,呼風(fēng)喚雨的功夫。只要他不是神,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我們就有辦法把他逮住。”
“不過外邊傳說,雷神是會變成凡人模樣下凡來的。”巴到爛把在幺店子里聽到的傳說提醒老太爺。
“是呀,我在外邊聽到的也是這么說的。”薛大爺補充說。
“只有你們才肯信那些胡說八道”,老太爺轉(zhuǎn)向薛大爺說:“你上次不是報告說,他到過胡財主家,有人看到他除開有一把大刀外,在腰上還別得有一支二十響的手槍嗎?不是還說他把胡家的銀元撒一些給窮骨頭后,還提了一口袋走了嗎?你們想想看,天上的雷神哪里來的二十響手槍?天上的神拿銀元去干什么?”
王大老爺才聽老太爺說一半,便開了竅,他接上去說:“明白了,啥子天上的雷神下凡來收惡人,全都是那些窮叫花子編出來嚇唬人的。”他回過頭對巴到爛說:“你今天在黑龍?zhí)杜龅降哪莻€雷神,其實也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下苦力的人變的毛賊。這就好辦,只要他是人,總在大巴山里落腳,他不會飛到天外去,總有一天要落到我們的手板心里來。”
王大老太爺很高興,有一個這么聰明的兒子來接他的衣缽,他不禁夸獎起來:“對頭,你想到筋脈上了。”于是他進(jìn)一步布置說:“我看這個雷神,其實是一個山里的毛賊,他下山來,無非是找有錢人惹是生非。只要多派出幾個眼線,安在那些財主家公館的附近,把網(wǎng)子張開,等他下山來,只要一露面,把網(wǎng)子一收緊,看他往哪里跑。”
巴到爛老爺生怕把他用來防守縣城的便衣抽出來了,便說:“派眼線的事,恐怕要多勞薛隊長,靠我的保安大隊那幾個煙鬼,恐怕靠不住。”
薛大爺馬上表示反對:“這個公館我不能不特別防范,我這里抽不出人來。”他想他的責(zé)任是看好這個院子,外面的事本來是該縣太爺管的。
巴到爛見老太爺不說話,他知道不能指望從薛大爺那里抽人了。放眼線出去本來是他責(zé)無旁貸的事,不過他心里明白,他的衙門里那幾個包打聽,除開出去惹事擾民,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但是他又不便亮底,只好進(jìn)一步問:“既然這么辦,那么上次說的修雷神殿的事還辦不辦?”
“我主張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燒了,叫雷神沒有地方安身。”薛大爺還是他上一次說的那個主張。
薛大爺?shù)倪@一句話倒引起老太爺?shù)淖⒁猓皇峭夥乓话鸦鸢牙咨竦顭耍故窍胱屇莻€叫雷神的毛賊沒有安身的地方。因此他堅定地說:“修!一定要修,并且要快修。”
巴到爛老爺和薛大爺還沒有領(lǐng)悟過來,王大老爺卻已經(jīng)明白。他補充說:“是呀,那幾十里不見人煙的荒山野嶺,正是那些毛賊巨匪的出沒之地,想必那個叫雷神的毛賊,也必定是在那一帶來去。我們把雷神殿修好,派一個眼線住在那里守香火,像個老道,誰知道是我們派去的暗探?說不一定就能碰到雷神到那里去遮風(fēng)避雨。他在明處,我們卻在暗處,他到底是人是神,我們就可以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主意”,連主張放一把火燒了的薛大爺也明白了,不禁叫好。
老太爺想的正是這個主意。他說:“這個守香火的人,倒是要可靠才好,這個人由薛理洪你負(fù)責(zé)去找。”
薛大爺雖然點頭答應(yīng),可是這件事卻并不好辦。要說可靠,他的身邊的人,全都是和他一起多年在王家的老爺們鞍前馬后跟班的人,十分可靠。但是這些人都是在王家場的酒樓茶館,賭場妓院里提勁打靶,掌紅吃黑,過慣了逍遙日子的人,誰愿意到那幾十里不見人煙的荒山野廟里去當(dāng)守香火的雜毛老道呢?因此他出了一個主意,他說:“我身邊的人倒是可靠,不過都要用來守門護(hù)院,出門跟班,抽不出來。要派人到那深山里去守冷廟,只有從那些成年在深山老林里鉆進(jìn)鉆出的老獵戶里去找。有的是幾輩人給王家當(dāng)?shù)杩停L年給王公館送野味的獵戶,總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他們在那些地方很熟,生人一進(jìn)來,他們就能認(rèn)出來。”
老太爺和大老爺都同意,事情便這么說定了。
老太爺又對巴到爛說:“大巴山里看來越來越不清靜了。前一陣出了搶煙幫的事,不久以前又聽說來了一股王神仙的神兵,現(xiàn)在又出了一個雷神。縣政府光出告示還不行,非得辦團(tuán)防不可。你回去和縣上的紳糧們商量一下,就說是我的意思,要想保住大家的太平日子,只有成立一個巴山山防局,有槍的出槍,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在大巴山南邊這一片地方實行聯(lián)防,一方有事,八方支援,到處張開網(wǎng)子,土匪也好,毛賊也好,叫他們出得來,回不去。還可以派探子到巴山里去,探聽匪情,只有這樣,我們這些人晚上才能睡安穩(wěn)覺。”
老太爺這么深思熟慮,真叫大老爺、縣太爺巴到爛和薛大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dāng)然他們?nèi)齻€人,各有各人的心思,縣太爺想的是,只要打出王大老太爺?shù)恼信疲€有哪一個紳糧敢說一個不字?這樣一來,以保境安民的名義成立了山防局,那些有錢的財主就得出錢,只要錢從他的手頭過,就是指縫間漏下來的,也夠他數(shù)的了。何況還可以在正糧上附加,名正言順地在老百姓頭上括出油水來。再說,有了山防局,他的巴山縣城也就平安無事了。
王大老爺打的是另外的算盤。他想,有了這個巴山山防局,他就可以把這一片地方的地主紳糧們的槍支和保丁統(tǒng)一起來,由他來提調(diào),手里有這支武裝,干什么事都順手。這個山防局的衙門,當(dāng)然應(yīng)該設(shè)在離巴山山口不遠(yuǎn)的王家場,簡直就可以設(shè)在他的金門里,這樣一來,王家場和金門的安全,就可保無虞了。他估計這個主意也一定是老太爺?shù)南敕ā?
只有薛大爺這個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人,心思不多,只想到他可以大砍大殺,使他在更多的血里變得更紅起來。
到底巴山山防局建立起來以后,是怎么去捉雷神的,雷神被他們捉到?jīng)]有,我們下回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