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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除夕夜的禮物(1)
“三九三,凍得野狐子沒處鉆?!边@一年的大年恰好撞上了最冷的三九天,整個簡泉村都像被凍住了一般,變得鴉默雀靜,沒有一丁點兒過年的氣氛。
天一冷就開始下雪,院子里、村子里、遠處的賀蘭山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老天爺用石灰粉刷了一遍。
大東子雙手抄在磨得發亮的袖筒里,坐在炕沿上看父母用油渣和煮熟的山芋、黃蘿卜包餃子。大東子想吃肉,想大口大口地嚼紅燒肉,或者抱起一個大肘子啃上半天。大東子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吃過肉了,他覺得自己寡淡得就像是自行車上生了銹的鏈條,整天無精打采、吱扭作響,只有靠潤滑油的滋潤才能夠重煥生機。
大東子多希望自己干癟的身體能夠得到肥肉和吱吱作響的肥油的滋潤啊,可是一周前家里好不容易養大的年豬被村里的拖拉機手王虎給強行拉走了。王虎說:“知道你們一家子就指望這頭豬過年呢,可是俗話說得好,‘大賬小賬,三十晚上’,你們欠了我兩年的機耕費總不能拖過年吧?!?
大東子的父母一邊唉聲嘆氣,一邊眼巴巴地看著王虎和他的小舅子將豬拉走。大東子的父母都是寡言少語的老實人,平日里也很少和人來往,或許正因如此,他們離群索居。他們的土坯房子坐落在簡泉村的最西頭,房子后面再無人家,而是大片的楊樹林。那些楊樹遭受過天牛災害,一棵棵千瘡百孔、半死不活,沒有一棵能做家具或者做椽子,它們也因禍得福,免遭砍伐。
豬沒有了,大過年的還是得見點葷腥。大東子的父親硬著頭皮到村里的屠戶柴老二那里賒了二斤油渣。
油渣不像紅燒肉和條子肉那么有油水,但用它包的餃子還是香氣四溢,再蘸上大東子母親熬的柿子醬,香中帶酸、軟糯潤滑,別提有多么美妙了。
外出打工的哥哥沒有回來過年,大東子和父母蹲在熱炕上,一人端著一個瓷碗,吃得滿頭大汗。一年之中,這間被炕煙熏得黢黑的土屋里難得如此其樂融融。
家里的電視早就壞了,看不上春節聯歡晚會,大東子聽到屋外響起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心中有些發癢。父親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東子,豬被拉走了,今年沒錢給你買鞭炮耍,不過一過年你就滿十三歲了。要是在過去的話,十三歲的人就算是大人了,大人過年不耍鞭炮,大人過年要喝酒。”
說著,大東子的父親從木頭箱子里拿出一瓶廉價的高粱酒來。高粱酒只剩下個瓶底,大東子的父親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用筷子蘸了一點兒酒,讓大東子嘗。
大東子伸出舌頭舔了舔,馬上拼命地搖頭,高粱酒又苦又辣,比小賣部里賣的汽水差遠了,他不明白大人們為什么喜歡喝它。望著大東子齜牙咧嘴的模樣,父親搖了搖頭,又嘆了嘆氣說:“唉,蒸的饃饃燒著吃——差火得遠著呢。”
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后,大東子的父親說:“餃子也吃了,酒也喝了,我們的年就算過完了。我們早些睡吧,一年忙到頭,難得能睡個安生覺?!?
勞頓不堪的父母很快就鼾聲大作,大東子也在七零八落的鞭炮聲中閉上了眼睛。大東子做了一個夢,被王虎拉走的年豬長了翅膀,自己飛回了家中……
大東子的美夢被一陣奇怪的、尖厲的聲音擾醒了,起初他以為那是誰在半夜里燃放“躥天猴”,但他很快便意識到怪聲遠比“躥天猴”的聲音犀利、長久、響亮,它就像是村子里謝麻子的老婆挨打時發出的哭號,又像是蒼穹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發出的聲音。
尖聲持續了幾分鐘后,突然間變成了一聲打雷般的巨響。與此同時,地面像被一只重錘砸了一下似的,顫抖了幾下。
“地震了!地震了!”大東子又驚又嚇,他本能地去推父母,可是他們咕噥了幾聲,翻了個身又繼續打鼾,他們一年到頭在那十畝薄地里忙碌不休,實在是太疲倦了。
窗外再無動靜,大東子輾轉反側,終于熬到了天麻麻亮。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房屋和樹木的黑影多少疏淡了些,東邊的啟明星還是那么明亮惹眼。外面有了亮色,大東子就沒那么害怕了,見推不醒父母,他決定獨自到屋后打探一番。根據聲音來源判斷,夜里的巨響就是從屋后的樹林里傳來的。
大東子擦去眼屎,穿上棉衣棉鞋,又將手電筒拎上,推開門向屋后走去。厚厚的積雪在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就像是忍受著什么劇痛。
剛到林邊,大東子就覺察到了異樣,一股焦煳的味道飄入鼻中,還有幾縷黑煙在林間裊裊騰騰。大東子打開手電筒,闊步走入樹林。在枝枝丫丫的楊樹林中間,他看到了目怔心駭的一幕——一個黑乎乎的鍋爐一樣的東西半埋在土里,地面被它砸出一個大坑來,楊樹林也被它毀掉了一大片,周遭的好幾棵樹上還有半大不小的火苗。大東子明白了,昨天夜里的怪聲就是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鍋爐”發出的,而那地震般的響動,就是它墜地時造成的。
大東子吸溜著鼻涕,用皴裂的手撓著腦袋,他不明白鍋爐為什么會從天上掉下來。大東子壯著膽子又走近了些,想看看鍋爐上有沒有生產廠家,然而驀地躍入眼中的一樣東西,讓他雙腿一軟,差點兒坐在雪地上。
一剎間,大東子以為那是從王虎家逃回來的白胖的年豬呢,但他馬上就意識到那不是豬。
是的,它不是豬,也不是別的動物,它是一個怪物,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它像是一只同家豬一般大小的白胖蟲子,一只被變大了無數倍的天牛幼蟲。
同普通的天牛幼蟲不同的是,它沒有眼睛,也沒有口器,而且不像被掏出樹洞的天牛幼蟲那般驚慌失措,劇烈掙扎。它一動不動地臥在地上,好像剛剛睡著一般。
盡管怪物一動不動,大東子還是魂飛魄散,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恨不得把胸膛都撞破。他本能地想呼叫父母,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兩條腿也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大東子又驚又急,眼淚嘩嘩地順頰而下。
手中的手電筒早已經落在雪地上,但漸漸明亮起來的晨曦還是讓大東子看到了怪物似乎動了一下。
“不要吃我!”大東子在心間哭喊道。
怪物并沒有奔過來吞噬大東子,但他清晰地看到它動了起來。沒錯,它像是剛剛度過寒冬,從蟄伏中醒來的幼蟲,開始緩緩地聳動身體。
大東子半步也跑不動,干脆驚恐地閉上了眼睛。這時,他的耳中響起了匪夷所思的聲音,不是駭人的吼叫和毒蛇般的嘶鳴,而是人類的聲音,好像是外國話。
大東子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發現怪物的腹部鼓起了一個腔體,聲音就是從那里發出的。那些外國話大東子一句也聽不懂,簡泉村的小學校里沒有外語老師,但是大東子從電視上聽到過外國人嘰里咕嚕的說話聲。別看都是深眼窩、大鼻子的外國人,他們實際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呢,有的說話快,有的說話慢;有的說話像麻雀叫,有的說話像山嗓鹛吵架。
眼下,怪物就在一句一句地說不同的外國話。大東子不明白它為什么會講這么多外國話,又為什么對他講這些。他一頭霧水,愈發覺得怪誕和恐怖。他做夢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怪物,它真的比村東頭的那座小廟里塑的夜叉和小鬼還要嚇人。大東子后悔沒有將父母喚醒一起來樹林中,此刻他真是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滾燙的眼淚又從大東子的眼中涌出,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是的,他感到天旋地轉,兩條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徹底癱坐在雪地上。大東子拼命地搖頭,又伸手抓起一把雪往自己的臉上擦,他見村子里喝醉了酒的大人就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清醒些。大東子困惑萬分,他知曉自己并沒有喝醉,只是用筷子蘸了一丁點兒酒喝,怎么會暈成這樣?
怪物就像小廟里的那兩位滿心虔誠、整日念經的居士一樣,仍在呶呶不休地用腹部的腔體說外國話。大東子想起身離開這里回到家中,可是他頭暈得厲害,根本站不起來,只能坐在雪地上聽怪物說外國話。他猜頭暈多半是怪物用什么妖術造成的,目的就是讓他待在原地耐心聽下去。大東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怪物居然說了一句中國話。千真萬確,他沒有聽錯,那是猶若播音員念出的字正腔圓的話——各位都好吧,我們都很想念你們。
大東子像受了驚嚇的癩蛤蟆,在冰天雪地里大張著嘴巴。而怪物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反應,居然停止了說話,它腹部的那個用來發聲的鼓鼓囊囊的腔體也收縮了回去。
這倏然而降的寂靜,反而令大東子更加恐懼,他不知道怪物接下來將會有什么舉動。
盡管膽戰心驚,大東子不得不強迫自己打量著詭譎莫測的怪物。同自己的父母一樣,大東子沒有什么朋友,從春到冬他都在楊樹林中玩耍,他從來沒有在樹林里見過這樣的怪物。它一定是躲藏在鍋爐里,隨著鍋爐墜到這里的,可是誰有那么大的力氣將一個沉甸甸的鍋爐丟到這里呢?也許鍋爐是從飛機上掉下來的,大東子最后只能如此猜測。他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不知道飛機上有沒有鍋爐,但他猜多半會有。他爬過賀蘭山,知道越高的地方就越冷,從簡泉村上方掠過的那些飛機飛的比賀蘭山巔還要高,飛機里面一定更加寒冷,沒有鍋爐的話人們肯定會被凍僵。
望著怪物光溜溜的外表,大東子愈發肯定了自己的這一猜想。它的身上沒有毛皮也沒有羽毛,肯定極不耐寒,因此它喜歡蜷縮在熱烘烘的鍋爐跟前。當飛機上的鍋爐因為螺絲松動而掉下來時,怪物就跟著一起墜地??墒谴髺|子還是不明白怪物來自何方,為什么會說那么多種語言,難道它的肚子里有一臺收音機?
怪物身上似乎又有了變化,它那半透明的身體突然影影綽綽地亮起光來,先是一小團紅,接著是一小團黃,然后又是藍色、綠色和橙色。它就像是被揉成了一團的彩虹,更像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霓虹燈。
大東子呆呆地望著變幻不息、如夢如幻的怪物,他的頭突然間不暈了,就像是醉酒的人終于醒來。但叫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又絲毫無能為力的是,他的心臟開始難受。先是全身的血液像被煮沸了一般冒泡,令他坐臥不安,接著那些冒泡的血液便一股腦地涌到心臟里,讓他不得不跳了起來。
說來奇怪,大東子的兩條腿不再綿軟得像煮熟的面條,它們又變得像來時一樣既靈活又有力,而且鬼使神差的,它們竟然要向前邁步,就仿佛受控于自己一般。大東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像被一大團火燎燒著,又像被一小塊冰擦拭著。有什么東西在緊攥著它,揪扯著它。當大東子又抬頭望向五顏六色的怪物時,他明白了,撕拽凌虐他心臟的正是靠近它的愿望。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怪物又使了什么妖術,大東子居然不再對它感到憎惡和恐懼,相反地,他無比渴望能夠近距離地接觸它,仔細觀察它腹內的彩燈,用手輕輕撫摸它光滑的體表。不知為什么,大東子突然覺得怪物肚子里的彩燈一定比天上的彩虹和夜里的星星還要美妙,怪物的皮膚一定比屋里的火炕還要暖和,比村長的父親用來梳胡子的那把銀梳子還要光滑清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感受溫暖還是想感受涼爽,反正他就是想到怪物身旁看看彩燈,然后再摸摸它的皮膚。
這一愿望是如此強烈,它比吃紅燒肉和大肘子,比放鞭炮,比去鎮上的集市里開眼界都更令大東子心癢難忍。
大東子喘著粗氣,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召喚下,來到了光彩變幻的怪物跟前。
大東子這下看清楚了,怪物的確沒有耳鼻口眼,也沒有短短的肢足,它就像是一截白胖的大香腸,一個裝滿了油脂的皺巴巴的塑料袋,不過它遠比香腸晶瑩,也遠比塑料袋有靈性,畢竟它是個活物。
怪物的身體仍舊微微聳動著,體內的彩燈仍舊閃耀不息,并且變得更加瑰麗迷人。大東子從前撿到過一塊藍玻璃,還撿到過一塊綠玻璃,他把它們當作寶貝一樣裝在口袋里,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取出來放在眼前觀看。經過藍玻璃的渲染,原本灰頭土臉的世界也閃動著幽幽的藍光,變得神秘莫測;經過綠玻璃的上色,那些光禿禿的山坡也變成綠油油的一片。即便是在上課的時候和臨睡前的時分,大東子也會情不自禁地將手伸進口袋里輕撫它們。在他經年累月的摩挲下,兩塊玻璃變得像玉一樣光潔溫潤。
眼下,大東子就像撫摩彩色玻璃一樣要撫摩怪物的體表。
大東子的心被冒著泡的血液沖至喉嚨處,眼淚又難以抑制地淌了出來。他仿佛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情,這件事情以前從來沒有人做過。
終于,大東子的右手微微顫抖著落在了怪物的身上。臆想中的溫熱和冰涼都沒有出現,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大東子的學習成績不太好,無論是語文還是數學都經??疾患案?,他搜腸刮肚也尋不出一個像樣的詞來形容這種感覺。但他隱約憶起了兩件事,一件事是他高燒不退之際,父親從供銷社里買來了一瓶橘子罐頭喂給他。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種清涼、甘甜、美妙的感覺,就仿佛冰山上的雪水到了他的體內,讓那肆虐了兩天兩夜的高燒像斗敗了的瘋犬一般落荒而逃。還有一件事是他和村里同齡的伙伴到賀蘭山下的澇壩里浮水玩,那個澇壩里的蓄水比較深,水性欠佳的他先是嗆了水,緊接著感到自己的胸腔和雙肺像被一萬根針同時在扎,就在他雙眼一黑沉入水底的時候,村里年長他幾歲的王軍一個猛子扎下來,將他托起抱到了平地上,經過一番擠壓,把灌進他肚子里的水都擠了出來。他再次看到了明晃晃的太陽,呼吸到了暫別的空氣,那空氣是那么清爽、怡人,仿佛溶化進了糖絲。
此時此刻,大東子就像是在高燒中吃到了橘子罐頭,在窒息中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他體會到的就是這樣妙不可言的感覺,就像是剛擺脫了苦痛和桎梏,就像是剛剛獲得了新生。
接下來,大東子隱約感覺到怪物身體上同他的手掌接觸的部分開始更用力地聳動,它仿佛要向他傳送什么東西。說來奇怪,大東子看不見怪物借由他的手掌傳遞過來的東西,但它們分明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那是兩條細長的藤,不,應該是兩條細長的蛇,因為藤不會游動,而它們卻同水蛇一般游來游去。兩條長蛇最終游到了一起,并且以固定間隔相互纏繞,形成了一個雙螺旋結構。隨后又從周圍飄來了許多個細小的長長的顆粒,它們徑直來到兩條長蛇之間,兩兩彼此黏合,形成一根根橫木,最終將兩條長蛇穩固地聯結在一起。長顆粒們組成的橫木也是以固定間隔排開的,此時兩條盤旋在一起的長蛇就像是一條來回扭動的繩梯。
繩梯像水草一般輕輕漂浮,并且向上下兩個方向不停生長、延伸。大東子被頭腦中的這種新奇、神秘的景象深深吸引,他正琢磨如果順著繩梯爬能爬到何處時,耳旁傳來了一聲揪心揪肺的呼喊——東子呀!
是大東子的母親的聲音,她和大東子的父親醒來后尋不到大東子,又發覺了樹林里的煙火味道,以為大東子在放火玩,便匆匆過來阻止。大年初一不能掃地,不能倒垃圾,更不能動土和放火,這是老先人們留下來的規矩,要是壞了規矩,接下來一整年的光景都不會好。
大東子的母親瞧見了怪物,也瞧見了怪物身旁的大東子,他的一只手正搭在怪物身上,顯然正身處危險中。
巨大的驚恐令大東子的母親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而隨著這聲尖叫的響起,大東子頭腦中的那條旋轉個不停的繩梯驀地消失了。與此同時,怪物身上的彩色光亮也一下子褪去了,它又變成一條通體雪白、遍布皺褶的巨型白蟲。
大東子母親的尖叫聲似乎令怪物也嚇了一跳,它大幅度地聳動身體,斷開了同大東子手掌的接觸。
怪物的動作令大東子的母親更加惶恐,她沖身后的丈夫大聲喊:“快呀!快救東子的命!妖怪,有個妖怪要吃東子呀!”
大東子的父親也看到了驚心駭目的一切,作為一個遇事要冷靜得多的中年男人,他瞬間就明白情勢嚴峻,不管東子身旁的怪物究竟是什么,當務之急就是要將東子從虎口中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