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的星城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就連綿延的大雨也像是開水從天上澆下來，帶不來絲毫的清涼，把悶在夏雨中的人澆得皮開肉綻。

這場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城東的郊外，兩伙人在這樣的雨里殊死搏斗了不知道多久。不少人體力不支地倒在邊上，地上的雨水混合著血水，烏泱泱一片，畫面看起來又震撼又血腥。

稍微對黑道有一點了解的都知道，星城有兩股勢力盤踞多年。姜家與徐家從來會維持表面上的虛與委蛇，這么多年不說相安無事，這么明目張膽的大亂斗倒是沒有的。這是第一次，兩家終于撕破了臉皮，開始正面纏斗。

姜沉坐在車里靜靜看著水滴從車窗玻璃上滑落的痕跡，掛著的耳機里也在播放下雨的聲音。好像外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車前座的兩個男孩不時盯著車載顯示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得比雨從車頂滴落至眼前的速度更慢。

姜沉手指在車窗上劃拉兩下，霧氣就呈水珠狀滑落下來，他才開始觀看外面的場景。

離得最近的是一個黑色短袖的男人，面無表情地持著刀子捅進身邊那個人的身體里。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姜沉下意識的地眨了一下眼睛。對于這個男人，姜沉難得的還有幾分印象。應該是這個月才來的姜家。點人的時候，這個人被帶到姜沉面前，一臉的羞赧。姜沉看著他的小身板還笑著問過，你敢殺人嗎？

姜沉現在知道答案了。

偌大一個姜家，不敢殺人的果然只有他一個。

暴力畫面很快就被一個身影擋住。女人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走到姜沉車窗邊上，占滿了姜沉的全部視野。

姜沉把車窗降下來，隨著女人聲音進來的雨滴肆無忌憚地飛濺到車內。姜沉揉著濺到眼睛里的雨水，歪著頭聽女人說話。

雨聲太大了，姜沉看著女人不斷張合的嘴，也只來得及分辨最后一句話，就被拖下了車。

她說，我們暫時不要聯系了。

姜沉瞇著眼笑，“阿漓，你不怕守寡啊。”

女人的聲音里也充滿了不在乎，“你要是死了，我正好跟我那個小男朋友雙宿雙飛。”

姜沉覺得無聊，哦了一聲，獨自走遠了。

他們都說，這會是姜沉的最后一個劫，從這之后一將功成。走在雨幕里的姜沉卻清晰得感覺到，一切才剛剛開始。

姜沉蹲在路邊發了不知道多久的呆，原本打斗的人漸漸都失去的戰斗力，警笛聲也由遠及近地響起。

姜徐兩家的人論起逃竄的速度還真是難分高下，不知道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幾乎同一時間兩家就開車向山后撤離，行動軌跡如出一轍得完全看不出兩家此前是打得不死不休的仇家。

那個穿著黑色短袖的男人還倒在血水里，沒有被救走。他遠遠地看見了姜沉，表情漸漸失去控制，從驚訝到驚恐。

這么大的動靜，不做出點犧牲，是沒辦法全身而退的。留在現場的都是兩家的棄子，哦，還有姜沉。時任姜家家主。

警察局看起來很看重這一次任務，姜沉數了數，出警的統共有三十人。等到他們盤點完現場，發現姜沉的時候，略有點臉盲的姜沉對著朝自己走過來的幾個人艱難地分辨著他們的長相。

領頭的人撐著傘，他的五官是那種見過就很難忘記的，被雕刻般的線條，深邃的眼睛和微微抿緊的嘴唇，那樣平淡又嚴肅的表情，一身警服穿在身上漓淋盡致地展現了制服的魅力。姜沉舒了一口氣，至少這張臉挺好認的。

這就是姜沉這次的任務對象，霍詡。

在姜家的動亂平息之前，姜沉必須想辦法待在這個人身邊。說來可笑啊，眾人期待的姜家家主唯一的任務竟然不過是自保而已。

姜沉沒有拿傘，這樣在雨里淋了半個多小時，在姜家嬌生慣養了二十年的身體早就有些透支。姜沉頭開始疼了，暈乎乎地抱怨了一句。

“來得太慢了。”

姜沉的聲音混雜在雨聲里絲毫聽不見，一個警察湊上前問，“你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城東大亂斗跟你有關系嗎？”

姜沉歪著嘴輕笑了一聲，“喂，你這么多問題，讓小爺先回答哪一個啊？”

警察看他痞里痞氣的樣子皺著眉頭后退了一步，對著后面跟著的兩個人說，“先帶回去再審。”

姜沉懶得看閑雜人等，越過面前的警察就一直盯著站在后面的霍詡。

這人看自己的眼神，實在是有點奇怪。雖然表情看起來還是淡淡的，但是姜沉還是看出了一點激動的驚訝。

姜沉干脆徑直走到霍詡面前，仰著頭看他。“你認識我啊？”

阿漓說他的身份已經被處理干凈了，等進了局里只要裝作失憶，就會有人接應。但是這個男人一副對他眼熟的表情，實在是跟設定不符。

霍詡像是怔愣了一下，然后輕微搖了下頭。

姜沉把心又吞回了肚子里。雖然阿漓說之后他只要生活在霍詡的照顧范圍內就好了，但是看著一本正經的霍詡，姜沉突然有點忍不住想調戲他。

姜沉微微低下頭，早就被淋濕糊在臉上的額前發擋住了小半張臉，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盛了一點可憐。再加上姜沉的瞳孔本來就有些偏藍，他這個無辜的表情瞬間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能不能帶我回家啊？”

只可惜姜沉說完這句話還沒來得及看一看霍詡被調戲之后的表情就暈了過去。霍詡伸手接住他的時候，附近幾個年輕警察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誰也沒有想到放在平時也是一臉不茍言笑，甚至看起來像是有社交障礙和接觸障礙的霍詡會伸手去接那個來歷不明的男孩。甚至動作看起來還有幾分輕柔。

見鬼了。

姜沉醒來的時候正在醫院輸液，看著葡萄糖順著管壁一滴滴落下來，他大腦一片空白。

他環視著四周，附近的病人都有人在照顧，但是他沒有看到熟悉的臉孔。腦子一疼，姜沉拔下針頭就往外沖。

隔壁床的大媽看見姜沉的異常正猶豫要不要叫護士過來看看，“小伙子你別亂跑啊，你手上還在冒血呢。”

姜沉一低頭，果然手背上的血珠一直在往外冒，大概是因為剛剛拔那一下用力過猛了。

但是姜沉現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覺得腦子像缺了一個口子，拼命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世界仿佛在眼前扭成了一團，團成一團霧氣又四散開去。

他看著走向自己的醫務人員開口想要說些什么，但是又什么都說不出來，幾近失聲的姜沉痛苦地抱著腦袋慢慢蹲下。

走廊里亂成了一團，行人都關切地在問他狀況還好不好，能不能站起來，姜沉捂著腦袋感覺什么也聽不清。

直到霍詡終于從人群中擠了進來，把姜沉從地上拉起來帶回去，摁進病床里才說了一句，“亂跑什么。”

姜沉意識到這個人是認識自己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緊張地問。

“我是誰？”

霍詡算是被他問倒了。

“我記得昨天你問我認不認識你的時候，我給過你答案了。”

姜沉不明白霍詡為什么要拐彎抹角地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不過霍詡很快就說中了他的心事。

“不過看你這個樣子，多半是失憶了？”

姜沉僵硬地點了下頭，他確實什么也不記得了。

霍詡看他呆呆的樣子，只好讓跟在后面的陸珩去叫醫生。陸珩是警察局里出了名的軍師，跟著霍詡也有四個年頭了。

姜沉聽見霍詡叫陸珩的名字，默默然抬頭看過去，此時陸珩正一臉滿意地看著姜沉，躲在霍詡身后偷偷比了個贊的手勢。

陸珩心里開心，本來還擔心這位祖宗會演不出失憶的狀態，沒想到演技居然這么好。

陸珩笑著出去，過了半刻卻哭喪著臉領著醫生回到姜沉的病床前。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姜沉心底一咯噔，霍詡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起來。

姜沉不敢去接陸珩手里的那張診斷書，啞著聲音問陸珩，“我還能活多久？”

霍詡一把拿過診斷書，看了兩眼，眉心算是松弛了不少，但是表情看起來依舊沉重。

“醫生說他這是燒壞了腦子，養一段時間說不定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來了。”陸珩頂著一張快哭了的臉跟姜沉確認，“你這是真失憶了啊？”

當初那個人找到他，說只要幫假裝失憶的這孩子留在霍詡的身邊就好了。陸珩還以為最難的是糊弄霍詡，卻沒料到姜沉這一招直接玩脫了，真失憶了。

姜沉本來就頭疼，被陸珩一嚇只感覺煩躁的心情完全克制不住。一聽沒有身患不治之癥，就跳下床來要踢陸珩，“小爺好好端端沒死，你干嘛一臉哭喪的表情。”

姜沉動作一大，手上又開始流血，被一邊的霍詡直接扯回床上。“既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就好好養著，我們這邊會盡快幫你聯系家人。”

姜沉撇了撇嘴，一動不動地攤在病床上思考。雖然不想待在醫院里面，但暫時好像確實沒什么去處。

“我們是星城警察，也是昨天才發現你的，所以你的身份還需要核對一段時間，不用太擔心。”不用擔心，短時間內是查不到你的身份了。陸珩按照設計中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霍隊，那他現在怎么安排？”

霍詡的表情沒有松動，陸珩繼續勸說，“我們畢竟是在城東發現的他，要是就這么不管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那兩家人給處理了，要不然就讓他……”

“他想起來之前，先住我家。”

陸珩只是想把姜沉放在霍詡眼皮子底下庇護庇護，沒想到霍詡會直接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放在身邊。霍詡是個人民警察，也是個好人，但絕對不是個爛好人。

陸珩狐疑地看著霍詡，問出心中疑惑。

“霍隊，你認識他？”

霍詡失笑，兩天內已經是第三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家正好空房間多，讓他住過去也沒什么。你去幫他辦一下出院手續。”

陸珩清晰地感受到霍詡是在撒謊。霍詡的語氣輕松得就像是收留一只阿貓阿狗，但是躺在一邊的明顯是跟城東大亂斗有關系的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啊。

姜沉沒說話，看著霍詡，感覺因為失憶煩躁不安的心情居然啊變得稍微平穩了一點。把弄著項鏈上的吊墜，姜沉開口問霍詡，“你姓霍啊？”

“霍詡。”

姜沉把手里的鏈子扯到霍詡跟前，給他看上面清晰刻著的【CHEN】的字樣。

霍詡眼神閃了閃，“這段時間你就以我弟弟霍辰的身份住在我家，等你想起來了再做筆錄。”

姜沉不太清楚筆錄是什么東西，“要是一直想不起來呢？”

“別詛咒自己。”

姜沉笑出聲，聲稱是人民警察的人還會相信詛咒這種玄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