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緣起

我哼著小曲兒，就奔著三途茶樓去了，這三途茶樓是冥府響當當的營生，不論是精、鬼、怪、魂、魄還是妖、仙、神、佛、煞，五行三界皆有所聞，我嘛，就是三途河邊寫人間癡怨情恨的那縷游魂。

說是游魂，卻也不恰當，據孟婆說，我本都已喝下了孟婆湯，渡了奈何橋，三途河都走到了盡頭，卻生生停在了忘川前，忘川，是引渡亡魂的神水，過了忘川，便是入了輪回事事休的，哪知我輪回那日，卻如何都入不了忘川，孟婆湯喝了一壇子，忘川也不收，冥王遣謝必安和范無救用轉生符都無濟于事，實在無措，末了便讓我留在冥府，當了一縷游魂，雖說是魂，卻無甚神知，也因無念力，算不得魄，精怪妖煞更是搭不上邊，范無救揶揄我的時候總愛喊我“鬼不收”。

閑時，我趴在孟婆的膝頭，讓孟婆替我捋發，她是在這冥府最久之人，自然知曉之事也不少，卻獨獨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她總是愛撫摸著我的頭發，絮絮地叨念，“許是魂魄散了，忘川認不得你，你轉生時那些子孟婆湯又讓你將自己忘了個干凈，罪孽罪孽……”

我不想孟婆心有愧怍，便打趣她：“你不像是地府孟婆，倒活脫脫像佛祖坐下弟子，罪什么孽，我倒覺得將且留在地府也不錯。”

孟婆搖搖頭，目光落我在身上，又似落在忘川里，無奈嘆息，“這冥府司世間輪回，普通人，不入輪回便得日日受熾鐵纏身之刑，你輕飄飄的一絲煙云，怎吃得住這般刑罰。”

我自然是知道冥府不是我想留便留得的，那日冥王寬袖一甩，也未對我有什么發落，許是忘了吧，這些時日也不曾受過什么刑獄之災，“你也是照章辦事，怨不得你，不喝孟婆湯，怎么能過奈何橋，要怪就怪那范無救，鐵面又古板，弄不清楚是非就押我輪回……”

“咳咳……”白日莫說鬼。

范無救頂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幽幽飄來，身旁謝必安押著一女子隨之。謝必安人間常稱他為“七爺”或者“白爺”，一襲白衣飄袂，不似鬼魅更像仙子，加之其儀表堂堂，素來為人恭謙有禮，甚是惹人喜歡的樣子，為了藏住含在嘴里的舌頭，甚少言語，更是多了幾分孤清和冷傲，我恭恭敬敬地朝他作一揖：“七爺安。”

范無救……就免了吧！

“這姑娘是……”身旁女子衣著整潔，目有神智，不似命數已盡，更不像是需要勞七爺八爺大駕前去攝魂的惡鬼，冥府引魂使多不勝數，唯有那些惡鬼邪煞方需黑白無常前去勾魂攝魄……

“做你的事，人間長壽者也不過百余年，你只要將這百年來的亡魂一一問過一遍，總能遇到些與你相關的人。”范無救依舊是那么鐵面無私，言語間除了冷漠就是寒霜，明明就是他不職典祠，還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著實討厭得很！

“哼，若不是因為你行事魯莽滅裂，我何需日日守在奈何橋寫這些破事？”

“冥王著你編撰黃泉譜，良苦用心，不可辜負。”

“我知道了！”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煩得很！煩得很！

“小洛！”孟婆打斷我，朝他倆欠身行禮，“七爺八爺乃冥王身邊的判官，你再這般無禮，他們很為難的。”

為難就為難，他們為難又不是我為難，哼。心中雖如是，但孟婆的話，我素來是聽得進的，只見范無救向孟婆微微一點頭算是道謝，便將那女子接入三途茶樓的廂房中，我跟在他們身后，焚香，煮茶。

當我將舍子花碾碎搗末加入茶盅，遞給她時，那女子一愣，“我能否在河岸……等一人？”

“等一人？”這來來往往不愿入輪回之人多了去了，誰還沒個癡念沒個遺憾，若是人人都要在河岸等，那孟婆的奈何橋怕是要堵住了。我自是不能這么說，只得看著范無救，人是他收的，他若允了，我也不會那么小心眼地去冥王那兒告發他。

“橫死之人，若不入輪回，則入溟泉獄，日日熾鐵纏身。”

這個范無救，真是天生的判官，好生無情！我白他一眼，不過癮，又惡狠狠地瞪著他，若有朝一日我能化形，定要化成一支箭，戳死他！

“姑娘，你莫急于一時，這不是孟婆湯，還未到過橋的時辰。”女子微微松了背脊，低著頭，指尖不住地顫抖，只得用另一只手摁住。

“你別怕，你不肯輪回，想來也是因心中有人舍不下。這是舍子茶，你我飲下，八爺就能讓我見到你生前所念，我替你將它記于黃泉譜，待你輪回后，我便予你所等之人看，若你不愿忘，再度輪回時也可前來溯緣。”

那女子點點頭，算是允了。

范無救將我帶到女子的塵緣境，眼前兩個女娃豆蔻年華，容貌幾乎無異，說笑間連眉眼中的笑意都毫無二致。

“雙生姐妹啊！”我戳了戳范無救，“你勾的，是哪個魂啊？”

“不知。”

“……”我真的應該戳死他！“你不會又勾錯魂了吧……”

“不會。”

姐妹二人打鬧了一會兒，累得躺在在了雪地上，喘著氣。

“松蘿！你快起來，一會浸濕了衣裳怕要染上風寒的。”其中一女娃說著推了推身邊名喚“松蘿”的姑娘。

“松雪，你先起，你起了，拉我！”松蘿撒著嬌。

“松蘿，松雪”我玩味地叨念著她倆的名字，“果然是雙生姐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范無救，“也不知道冥府的無常判官勾魂是認臉還是認魂呢？”

他依舊是一臉墨黑，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見他云淡風輕地捏了一咒訣，輕啟薄唇，緊接著我的護身罩“撕拉”一聲，裂開一小口，霎時間狂風灌進我小小的護身罩中，卷著我的全身一通胡沖亂撞……果然！薄唇之人都十分刻薄！我被沖得根本說不出話，差點讓風雪給融進去，凍成冰碴子。被風雪席卷過后的我，一腦子漿糊，唯一清醒的意識就是要戳！死！范無救！！！！

待我倆跟上雙生姐妹之時，她們已經在大堂，似是有所爭辯。大概是因為師兄救了一位友人，而友人卻是王朝罪臣，如若窩藏，引來禍事不止，她們所在的雪策峰千百年來忠君報國的門楣也就倒了。

“不是不救，是不能救！”

“松雪！人生而在世，必有知不可為而為之之事！秦將軍一門忠烈，如今只剩他一人，何不能救？”

“師兄！松蘿！救人不錯，可也得掂量著來啊！”松雪看起來不善言辭，急得滿臉淚花，“師父年邁不支，雪策門上下都盼著師兄回來，如今朝野動蕩，來年征戰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若事事皆能掂量！我且問你，情有幾兩，義值幾錢！”許是一時情急，師兄凝色嚴辭，將兩位師妹都震在當場。他放下懷中的秦將軍，欲起身，卻被秦將軍拉住袖口，他搖頭，他輕拍著他拉住他的手，以示安撫。“松雪，國之腐朽，雪策門能如何？國主憑借雪策營的忠心，無度搶掠，這難道就是師父守的忠烈門楣？你可知道現如今百姓怎么說我們雪策營的？‘雪策營滅，永安太平’！”師兄說著，竟笑了起來，笑聲蒼涼而諷刺，“松雪啊松雪！你雖年幼，但愚忠禍世的道理你該當知曉！”

此時，松蘿不知何時拿來了一瓶藥丸，喂進了秦將軍口中。

范無救眉頭微皺：“回魂丹。”

“回魂丹？”我心有疑問，可環視秦將軍周圍，引魂使已至，別說一顆回魂丹，就算將那一瓶子都吞了，也未必留得住吧。“你們無常判官不是常說‘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嗎。”

“嗯。”他這算是應了我……

師兄端身行禮一拜，“恐引禍端，就此別過，多謝師妹救命之恩。”

果不其然，在師兄轉身扶起秦將軍之時，秦將軍的魂魄已收，師兄背著他的遺體，一步一步，腳下穩重，眼中卻充滿了悲痛和憤恨。松蘿將師兄送至山門外拜別，山門外站著一個十來歲左右的孩子，雙眼通紅，似是哭過，而當下卻又咬著唇一言不發地看著松蘿，師兄背著秦將軍從他身邊走過，他也不曾挪開目光，只是咬唇之處頓時濺出血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眼中的堅持正一磚一石地墜落，他盯著松蘿，好似只有這樣，才能支住那個飄搖破碎的世界。

松蘿也看著他，她大體能猜到孩子的身世，他不能說，更不能表現出來，許是師兄跟他交待了什么，他沒有跟進風雪堂，也沒有跟著師兄離開，擦肩而過，不曾問師兄背上那人，也不曾側目。而他，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