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七月初七，酉時。在太平山天磨峰腳下的祖屋，守寡一生的奶奶永遠閉上眼睛，而將被蓋棺的那一刻，一個衣著打扮古里古怪的年輕后生突然闖了進來，雙手伸進了棺材，說是要見我奶奶最后一面。

這后生穿著清式長衫，梳著發髻，插了一根筆狀的發簪，烏黑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間。他的面色紅潤，目光如炬，神情十分淡定。他的身材相當高大，抬頭時都快頂到房梁。

大家都認為這個后生是某個不常走動的遠房親戚。但經族里老輩敘家譜，他對已故先人姓名、生卒年月及相貌等如數家珍，老輩立即向大家宣布：他就是我爺爺游三元。

“為什么現在才回來？”

“這些年又去了哪里？”

“怎么一點都沒變老？”

“當時去天磨峰放的九頭牛呢？”

……

此時，我爺爺就像一本被塵封的故事書讓一陣大風忽地掀開了，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這個從天而降的年輕老人身上。

我爺爺看了奶奶最后一面之后，就松開雙手，對大家笑了笑，什么也沒說便低頭彎腰走進了奶奶的房間，奶奶守了一生也未曾變過的婚房。清式家具上的朱紅油漆已紅得發黑，雕花列架床被檫拭得干干凈凈。床靈與床楣上的“三元及第”、“花開并蒂”、“龍鳳呈祥”、“八仙過海”等雕花圖案，讓我爺爺忍不住伸手去觸摸，慢條斯理地自言自語道：“塵歸塵，土歸土，生死不過塵與土……”

感慨了一會兒，我爺爺向大家做了個出去關門的手勢。然后，他便坐到床上，脫下老式布鞋，盤腿端坐在床中間，閉上了眼睛。

老輩人把大家都請出房間，并讓大家說話輕聲一點，不要驚動了我爺爺：他的魂魄在追他媳婦兒，肯定還會回來的，回來時找不到身體就麻煩了……

我爺爺從天而降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成了十里八村鄉親白天向往而晚上夢寐的奇談。有人猜測，我爺爺是掉進了冰窟里凍死后又復活了；有人認為，我爺爺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成了不老神仙；還有人說，這天磨峰上常年都有神仙顯靈，但沒想到竟然是我爺爺游三元……

據說，我爺爺年輕時是縣里有名的書生，他爹期望他三元及第而取了“游三元”這個名字。許多人認為這名字俗不可耐，而他卻說別人不懂：遨游于天、地、人之三元！簡單的三個字被他說得深奧而玄妙，這也因為別人不知道他不僅讀的書多，而且精通儒釋道、五行八卦、二十八星宿、六十花甲。

我爺爺出生在光緒年間，民國時期一直負責給家里放牛。而在娶我奶奶剛半年，他就連人帶著九頭牛一起離奇失蹤了，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奶奶出殯之后，我爺爺也在打坐了一天一夜后醒來了。他堅持要一個人為奶奶守七四十九天，要不要給他端茶送飯都行。

而在這段時間里，一些高人名士為探奇而來論道，一些達官顯貴為求長生而來討方子。我爺爺很謙虛低調地和他們交談，常說自己本是宇宙間的一粒微塵，弄得那些自詡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高人名士，心有不甘地提問發難。而我爺爺只用三個問題就讓他們悄聲退回：

“你死過嗎？”

……

“你知道史書背后的事嗎？”

……

“彭祖、屈原、贏政、項羽、韓信、諸葛亮……他們的生死真的是你們從書上看到的那樣？”

……

我爺爺說，神州大地有九條龍脈，其中一條就是“昆侖--秦嶺--大別山”，出西向東，氣吞江海，分神州南北。巍巍大別山自古物產豐饒，人杰地靈。大別山南端則更多龍跡盤旋，綠樹紅花，白霧煙霞，紫氣浩蕩。神話大師吳承恩先生曾在太平山一帶消磨時光，覓得《西游記》的創作靈感和山川風物原型。

天磨峰是太平山的主峰，晴天可見高聳天際的壓倒性視覺沖擊，雨天則在迷霧中若有若無。山勢陡峭，像一根竹筍直直地插入天際。山頂上有兩塊巨型圓石扣合在一起的石磨，因此被形象地稱之為天磨峰。

也許是峰頂太高而攀登太難的緣故，一般人很少上去。就算是往年的打獵戶或采藥人，也不太選擇天磨峰作為活動范圍。山頂上有什么東西，或者沿山植被中長了什么名貴中藥材，或者林端棲息的山雞鳳凰之類，都是聽祖輩人口口相傳的。

小時候，我爺爺也常聽到鄉親們傳說過天磨峰的故事，也曾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成為一個博古通今的飛仙，有著來無影去無蹤的功夫，還有著點石成金和移山倒海的神力。但更多時候，晚上他一沉浸到如仙飄飄的陶醉中，腦海里便浮現出妖魔鬼怪的故事片斷，嚇得他晚上起床撒尿時都不敢看幽藍的窗外。

到了年長一些的時候，每次從山下讀書回來晚了，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在路上，總覺得后面有人跟著他，兩邊樹叢中有鬼怪用吃人的眼神像鬼火一樣罩著他。特別是在下雨天，山林中淅淅瀝瀝的聲音更讓他的毛骨一次次聳起，偶有一陣風攪著樹葉吹來，那悉悉簌簌的天外之音讓他忍不住撒腿就跑。但在一次打雷閃電中，后腳的布鞋和木屐被泥巴吸落了。當他轉過身蹲下去找時，卻怎么也看不到布鞋和木屐的影子……

七十年前的七月初七，一年中最為炎熱的日子。太陽曬得皮膚疼，空氣熱得喉嚨癢，天空藍得很扎眼，草木蔫頭蔫腦的很扎心，只有陣陣蟬鳴聲攪動著一絲絲微弱的殘風。

日懸西山時分，東南方堆起了烏云，夾雜著縷縷電閃。漸漸地風大了起來，空氣涼了下來。猛烈的暴風雨就要到來，我爺爺趕緊沖出涼蔭跑步上山尋牛回欄。

可是，鉆進那從小到穿梭過千百回的山林之后，他怎么也記不也來時的路，更找不到牛群分散的前方，就連牛鈴聲也忽近忽遠忽有忽無。眼看烏云就要壓頂了，松濤激蕩著一波狂過一波，電閃越來越亮，雷鳴越來越強，點雨即將灑落下來。我爺爺已經瘋跑得腿腳發麻了，便在一塊探頭探腦的大石塊下屈頭坐下，氣喘吁吁地等待雨后彩虹。

沒一會兒，他聽見牛鈴聲越來越近，“哞哞”牛叫聲此起彼伏。他抬起眼睛一看，九頭牛從四面八方趕來，牛眼睛里流露出找到親人般的溫暖和喜悅。他笑了起來，老人說得沒錯，牛是通靈性的伙伴。

突然，兩只老虎跑了過來，牛群擺起了對抗的架勢，像是在保衛我爺爺。而后又是一道強光刺來，震天撼地的轟鳴聲中巨大的石頭瞬間破碎了。我爺爺秒感天旋地轉，眼前金星閃閃，似乎有牛蹄子跨過全身的風動，一只、兩只、三只、四只……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迅速，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簸箕中的米粉團，隨著牛蹄風不斷滾動，滾動，滾動……

眨眼間，他看見了無始無終的峭立石壁滑過身邊，石壁上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圖形放電影一般閃過，盲文般的星陣像霓虹燈交叉閃過。緊接著，甲骨文掠過，金文滑過，大篆飛過，小篆飄過，隸書翹過，草書舞過，楷收鉆過，行書溜過……循環往復，我爺爺兩眼興奮不已。這是傳說中的天門陣？石壁上閃現的畫面是不是在幫他打開歷史密碼……

不對，是迷宮，每動一步都是一面石壁。他覺得自己像一顆被爆炒的豆子，在迷宮石壁間滾來滾去。意識還能清醒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這里莫非是傳說中天磨峰的天書甬道？祖輩們口口相傳的，記載著鴻蒙空無以來的所有生老病死、興衰成敗、得道升天和失道下地的包羅萬象的星陣圖？靈光閃現的興奮讓他忘卻了顛簸的痛苦，這也許是他畢生要找的玄奧。

終于，石壁迷宮陣停止了亂震，他在一個墻角里定格了。牛蹄風漸漸遠去，牛鈴聲慢慢減弱到聽不見，淡淡的熒光讓他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石壁上閃現出一幅星陣圖，又像一個電影屏幕。他看見遠處飛旋的牛群中蹲著黑白兩只老虎，二虎背靠背與九牛對恃，眼看著一場九牛二虎大戰一觸即發。

一陣緊張的情緒突然襲來，他想走近牛群指手劃腳幫助九牛取勝，卻發現自己紋絲動彈不得。他抬抬胳膊，沒感覺。他挪挪腿，沒反應。他緊張地看了看自己，什么都沒有，手腳和身體都不知去了哪兒，可能就剩他個頭了。

黑黢黢的無邊無際中，一個攝人心魄的聲音傳來：“游三元，你來了？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嗎？”

游三元死了嗎？難怪手腳不知去哪里了，難怪周遭黑洞洞的，難怪……可是，為什么還看到了這么多？為什么還能聽到這么多？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