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人的好天氣(5)
- 青山七惠小說集(套裝共4冊)
- (日)青山七惠
- 4997字
- 2019-02-25 18:15:31
“怎么跟校長辦公室似的。”
“它們都叫徹羅基。”
“什么?”
“死了以后的貓都叫徹羅基。夠怪的吧。”
雖說覺得在這樣的房間里不太合適,可我們還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好久沒有做愛了,我有點笨手笨腳的。他能滿意嗎?我一遍遍地想著。他身上的皮膚也很白。在這些貓的眼皮底下做完這事,我覺得特別地不好意思。
一睜眼已經傍晚六點了。我從潮濕的被子里爬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隆隆的電車聲的間歇里,從廚房傳來做飯的聲音。我一骨碌滾到窗邊往外看,灑落院中的夕陽漸漸黯淡下去,每當有電車通過,就恍忽聞到一股濃濃的鋼筋混凝土混合著綠色植物的氣味。
“起來吧。”
我鉆回被子,把手放在藤田的背上,手慢慢熱起來。摸一摸,汗津津的,手心都被沾濕了。我“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愿地起來了。
“現在幾點?”
“六點。吃了飯再走?”
“不吃了。”
“我餓了。”
“我也餓了。”
“吃了再走吧。吟子也會高興的。”
我們撿起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穿上。有趣的是,我們倆睡覺都有怪癖。洗完手進廚房一看,吟子正在炒著土豆、胡蘿卜和肉。
“哎呀,是土豆燒肉?”
“咖喱。年輕人喜歡吃咖喱吧。”
“我一般。你呢?”
回頭問藤田,他正在咔哧咔哧地撓著后脖子。
“喜歡吃。”
“幫你干點什么?”
“不用了。兩人喝茶去吧。”
“那咱們去看電車。”
我倒了杯麥茶,抓著藤田的手腕去檐廊。
“這房子不錯吧?電車隨便看。”
“不嫌吵?”
“已經習慣了。吵點更好,對這個家來說。就我和老奶奶兩個人,太安靜了,容易郁悶。”
“在那籬笆墻上開個門,就能直通車站了。”
“嗯……”
藤田從口袋里掏出煙,趴著點著了火。
“藤田,你為什么在車站干哪?”
“喜歡車站唄。”
“喜歡車站?”
“喜歡喧鬧的感覺。”
“喧鬧……就為這個?”
“就這個,沒別的原因。”
“你覺得那個工作有意思嗎?”
“怎么說呢,一般吧。我不是為了有意思才工作的。”
燈光越來越近了,一趟快車駛過,乘客稀稀拉拉的,窗戶又咔噠咔噠響起來。
“肚子餓了。”藤田一口喝干了麥茶。
我覺得吟子做的咖喱相當辣。她的其他菜味道都淡,唯獨咖喱夠味兒。我咕嘟咕嘟地一個勁兒喝水。我吃不來辣的,眼淚都出來了。
一吃完晚飯,藤田就回去了。遵照我在家門口向他提出的請求,藤田走到車站的盡頭向我們揮手。這樣的夜晚以后還多著呢——這種告別方式給人這樣的感覺。揮手時,從腳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真是愜意。不可思議的是,就連在旁邊揮手的吟子,都令我覺得可愛極了。
第二天,從藤田那兒回到家時,看見玄關飄著一只黃色的氣球,上面畫了只兔子。
“這哪兒來的?”
我拽著氣球進了客廳。吟子戴著老花鏡在看雜志。好像半看半打盹似的,眼鏡歪戴著。
“這個氣球哪兒來的?”
“啊,這個呀……超市開張,我去的時候人家給的。”
“嘿,總算開張了。這氣球挺好玩。”
我光著腳從檐廊跑進院子里,拽著氣球想跑一圈,結果不小心被花盆絆倒,“哎喲”尖叫了一聲,順勢躺倒在雜草上。真想到大牧場上去奔跑,這院子太小了。我覺得以后對吟子也要再稍微友好一些。
“有什么要買的,我去吧?”
我躺著大聲嚷道。吟子回答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買了,不用了。”
我做了個角力橋,兩手叉腰站在檐廊上的吟子,在我眼里倒過來了。
“衣服可要弄臟啦。”
“有沒有忘買的?”
“沒有。”
“哦!”
這人看來不吃我這套,也無所謂。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下,搖晃氣球玩兒。
“那地兒是埋貓的……”
“啊?”
我一屁股坐了起來,吟子指著我躺的地方,畫著圓。沒辦法,只好挪了個地兒,又躺下了。陽光很刺眼,好像要把我在地上伸展的胳膊和腿烤焦似的。我松開了氣球的繩子,黃色的氣球升上了天空。閉上眼睛,感覺有只螞蟻或其他什么蟲子在左胳膊上爬,很癢癢,我也沒撓。
過盂蘭盆節[5]時,媽媽回來了。
隨著一聲刺耳的“打擾了”,媽媽從檐廊探進了頭。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媽媽要來,卻“哎呀、哎呀”地裝出很吃驚的樣子。我只朝媽媽瞥了一眼,說了聲“回來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靜地吃刨冰,媽媽突然說聲“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里,脫了鞋進屋,一屁股坐在了我們旁邊。
“好熱呀。”媽媽噘著嘴嗲聲嗲氣地說。
我給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謝謝啦!”她自己一個人興奮得直叫。吟子默默地準備著茶水。
“吟子舅媽,知壽給您添麻煩了。”
“哪兒呀,知壽可幫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掃浴室呢。”
“真的?這孩子光會吃。”
媽媽背著我給吟子寄錢。吟子讓我跟媽媽說不要寄了,我一直沒跟她說。嗨,既然給了就收下唄。
她們之間顯得有點客氣。每句對話的頭尾總是微妙地重疊,所以一再“什么”、“你說什么”這樣互相反問。不知什么緣故,我也受了感染,連遞杯茶給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媽媽更不用說了,雖然是母女,可好久沒見了,彼此都需要時間來調整。
結果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氣氛總是感覺不那么自然,所以媽媽馬上帶我出去了。
她說她預訂了新宿的飯店。我們在那間房間里住了三天。房間在十四層,從里面能看見東京塔,可是看不見我喜歡的東京都廳。高樓林立間一片蔥郁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園吧。我對東京的街道還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笹冢站、飯店的宴會廳和產業會館。
嶄新的白床單,一塵不染的洗手間,跟無菌室一樣,舒適極了。這里是與噪音、貓毛和霉菌隔絕的世界。要是我一個人住這兒該有多好。
飯店的咖啡廳有糕點自助餐,擺滿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凍、果仁曲奇,連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種。優雅的服務生將容器里的食品擺放得好看極了。
媽媽在糕點盤子邊上放了八種冰激凌,一個一個地吃得很高興。她好像換了發型,燙了個怪怪的豎式卷,大概是為了顯得年輕吧。總之我已經作好準備,等著她最后把冰激凌硬塞給我。
媽媽一邊吃一邊說:“你可比以前顯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氣就像好久沒見的遠房親戚。接下去還說什么“你嘴角往上翹著點”、“要不然,越來越顯得苦相”、“還沒有朋友吧”等等,廢話連篇。我立刻不再吭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好像越來越沒有精神反駁或者吵嘴了。
“過得還好嗎?”
“嗯。”
“有沒有學習?”
“不學。怎么可能學呢?”
“你胖了點兒。”
“嗯。”
媽媽瘦了些,面相顯得比以前嚴厲了。
“在中國,愉快嗎?”
“還行。什么都感覺新鮮。”
“NI——HAO——”
“發音不對。”
媽媽說了一遍準確的“NI——HAO——”給我聽。
周圍都是女人。女人們一直說個不停。我真想知道,她們怎么有那么多可說的。我們母女之間卻沒有笑得出來的故事和共同關心的話題。
“你還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別人的家。你一個人添麻煩就夠了。”
“那媽媽自己一個人住飯店就行了,浪費錢。”
“我想你也愿意偶爾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換來換去太麻煩。”
媽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感覺這個目光很親切。
“不想去上大學嗎?”
“嗯,現在還上什么。”
“現在開始也不晚哪。就因為以前沒好好學習,現在努努力好不好?”
“又來這套。”
“你每天游手好閑?”
“沒有,打工呢。”
“打什么工?”
“倒酒和亭子。”
“什么?”
“女招待和車站小賣店。笹冢站,知道嗎?”
媽媽“唉”地嘆了口氣代替回答。
“不是那種不正經的工作,一個月起碼能掙十萬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話剛說出口就后悔了。在媽媽面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呀,還是去上大學比較好。省得將來后悔說,那時候要是好好學習就好了。”
“沒有興趣,勉強去學習也是白費錢。不上大學也能生活。”
“要這么說,也許是吧。”
“跟你直說吧,我討厭學習,更愿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為這個才去上大學的呀。有人背后說,那家人是單親,只有一個媽,想上大學也沒錢上……”
望著鉆牛角尖的媽媽,我不禁笑了起來。
“這年頭還有人這么說?”
“社會就是這樣。”
“媽媽和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干嗎在乎別人說什么?媽媽其實也無所謂吧,只不過說說而已,盡盡做家長的義務。”
“你怎么老是跟我戧著呀?”
媽媽皺起眉頭直盯盯地瞅著我的眼睛,一邊用勺子戳著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勁地瞪她,誰知我的視線在她面前,就像點著了火的報紙,漸漸癱軟卷曲下去了。神氣十足的媽媽有些費力地開口道:
“不知道怎么說才好……雖說無所謂,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勁點著頭,站起來打算去一角的中國點心區。“好好生活”是什么呀。是指去學校上學,去公司上班嗎?媽媽也避免說得很清楚,說得這么籠統,結果讓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質,這才叫人氣惱呢。我真想反問她,你自己又怎么樣呢?
我站在彌漫著白色水蒸汽的蒸籠前面,回頭張望,看見遠處媽媽懶散地倚在沙發里,擺動著兩腿,正朝我這邊看呢。我慌忙扭過頭去,夾了好多燒賣到盤里,看樣子沒可能吃得下。
晚上我把藤田忘在我屋里的毛巾手帕蓋在枕頭上睡覺,聞到一股汗酸味兒。
“蓋它干嗎?”媽媽問,她臉上敷著綠色面膜,看不見表情。
“容易睡著。”
“知壽小時候也總愛用喜歡的毛巾,那種有樹袋熊的。”
“小孩兒都這樣吧。”
我冷淡地說。提這些記不得的往事,只能讓我心煩。
“你就愛頂嘴。”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們之間的關系也許在惡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么歉。我干脆把被子蒙在臉上,好看不見媽媽。
多少年沒和媽媽在一個房間里睡了。關上燈后,我沒說一句話,試著從我的記憶中挑選有關媽媽的愉快回憶,譬如雨天看媽媽縫縫補補,媽媽帶我半夜去兜風,在露臺上一起玩野炊游戲等等。
這些回憶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緒很快就轉到錢上去了,這比剛才模糊的記憶要清晰好多倍。從我出生、上小學、初中,直到高中的學費、飯費、服裝費、旅行費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錢究竟有多少?這些龐大的花銷什么時候才能還清?想到這兒,心情不由沉重起來。不還上這些錢,就不好對媽媽說三道四。比起對于媽媽的感激之情來,更多的還是負疚感。
盡管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心卻并不相通。我從青春期開始,就對充滿朝氣和對我過分親昵的媽媽樣樣看不慣。讓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許媽媽為了不使兩個人的生活過于沉悶,想努力像朋友那樣和我相處吧。然而疲憊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徹底,她的這種不徹底讓我感到難為情。
好半天沒有聽到旁邊床上響起均勻的鼻息聲,我們兩個人在互相較勁,都一直沒有睡著。
第二天下午我們去買東西,過得還算愉快。媽媽給我買了雙漂亮的涼鞋,左腳鑲白鴿,右腳鑲綠葉。晚飯后,媽媽帶我去了飯店頂層的酒吧。真叫我吃驚,媽媽居然喜歡來這種地方。
我們要了兩杯漂亮的雞尾酒。媽媽今天妝化得格外濃,我注視著媽媽望著夜景的側臉,感覺到她的老態略微有別于吟子,想和她拉開些距離。
“媽媽你顯老了。”
聽我一說,媽媽自暴自棄似的囁嚅著: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么?你是說我?”
媽媽沒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東口的霓虹燈閃爍著艷俗的光,映襯出我們兩個人并排而坐的側影。我們倆兩腮略微鼓起的線條很相像。媽媽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我感覺這跟我有很大關系。
“那個,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回哪兒?”
媽媽支著下巴,懶懶地回答。嵌入臉頰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脫落了,很難看。和我住在一起時,媽媽一直沒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應該涂得漂亮點兒。在女兒眼里,媽媽經常偏離自己的軌道;同時,我恐怕也跟媽媽理想中的女兒形象有著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你想回中國嗎?”
“不想。”
“那么,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歡哪邊啊?”
“哪邊都……”
“不喜歡?”
“哪邊都一般。”
媽媽四十七歲了,遠看還算漂亮。不知她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有時難免也會感到寂寞吧?
媽媽回中國那天,我倆去了東口的電影院。電影很沒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開心。去車站的路上,媽媽在新宿高野買了個果籃,讓帶給吟子。我說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興了。
望著媽媽一手拉著大旅行箱走進檢票口的背影,我感覺這個很獨立的女人已經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過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剛才分別時,她笑著推開我伸過去要握手的手時我才注意到的。
盡管媽媽一個勁兒追問我的近況,我也沒有告訴她藤田的事。她多半是想問這個吧。要是有一天我和藤田分手了,我又怎么跟她說呢,到時候我會無地自容。她覺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么都不懂也好,都沒關系,就是不愿意讓她覺得我可憐。
好久沒有叫藤田來家里吃晚飯了。
“你媽媽走了?”吟子一邊盛飯一邊問。
“她今天在銀座和原來學校的老師有個聚會,然后坐晚上的飛機走。”
“銀座呀,不錯啊。”
“吟子,你想去巢鴨或者上野嗎,去老奶奶們的原宿?”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還有藤田,好不?”
我看著喝大醬湯的藤田。會話到此為止。三個人的飯桌猶如湖面般平靜。
天氣突然涼爽起來。
夏天要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