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跑出船艙時,姑姑已經不再祈禱了,她站在母親身邊,瞧著母親蹲在媽祖神像前面,把一張張冥府紙放到一只鐵盤子里焚燒著。一陣陣煙被大風卷進船艙里,有時撲到我臉上,熏得我眼淚直流。這時候,阿福也木然地站在姑姑身旁。只見他一會兒把目光投到那只鐵盤子里,一會兒又出神地瞧著姑姑的臉,瞧著她那條流落在肩膀的粗辮子,一會兒又把熱辣辣的眼光投落到姑姑身上,仿佛要把姑姑望穿似的。我非常討厭他這樣瞧著姑姑,正要過去罵他一下,他忽然搖晃了一下仿佛僵硬了的長脖子,擺了擺麻木的雙腿,抹抹困倦了的眼睛,動了動嘴唇剛想開口說什么,姑姑把頭擰過來,仿佛剛剛見到他一樣瞧著他問道:“你不是說要跟我哥學駕駛漁船嗎?你跑到這里干什么?”
阿福那蒼白的臉出奇地漲紅了,仿佛心里的血都涌到他臉皮上。“我……”他摸了摸后腦勺,局促不安地把頭低下頭來。
“這樣一個大公子,用得著學駕打漁船嗎?”母親跟著昂起頭來,邊笑邊說道,又把一扎冥府錫紙和金銀紙放下去。
姑姑接著轉過身子,把眼光投到前面的碧波蕩漾里,投到前面那個黑黝黝的如同一個大蓋子一般漂浮著的荒島里,投到那茫茫無際的天邊里。于是我在母親身邊蹲下來,幫忙母親把那些地府通用的鈔票一張張放下去。不一會兒,母親望了望姑姑和阿福又笑了笑說道:“看來我們以后都用不著再打魚嘍。”說罷,她拱起身子,邊笑邊走進船艙里,往廚房走去。頓時,母親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在姑姑心里激起了波瀾,只見她慌亂地往前走,之后站在船舷前面,雙手攀在欄桿上。她凝視著天空和大海相連接的地方,仿佛在尋找什么東西一樣。燒完了冥府紙,我跑到了姑姑身邊。不一會,阿福也走了過來。
接下來,阿福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瞧著姑姑說道:“阿霞,其實我下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的。”又撓了一下那尖尖的后腦勺繼續說下去。“我想叫你去跟你父親說一說,我們可不可以往南邊駛去,這樣就會比到那個荒島里去安全得多。”
姑姑問道:“為什么?”仍然望著從船頂洶涌而來的烏云,望著那一堆堆烏云把前面的陽光一點點吞食掉。她似乎把阿福的話一點不放在心上。
“暴風雨是從西邊來的,如果我們駛往南邊,從那個荒島側邊拐過去,它是完全打不著我們的。”阿福若有所思,自以為是地說,“若果我們到了荒島里,雖然能躲過它,但是荒島里的海盜會劫持我們的。”
“你就確定荒島上有海盜了?”姑姑哼了一聲,輕蔑地瞧了一眼阿福,這時候我的腳下一滑,撲到她身上,她趕緊把我摟住。我伏在姑姑懷里,她那條柔滑的辮子貼在我有臉朧,剎那間,我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舒服。
“就是,你又沒有到過大海,又沒有到過荒島,你怎么知到有海盜?”不一會,我把頭從姑姑的身邊探出去,朝了阿福投去輕蔑的目光。
阿福懊惱地瞪了我一眼,又瞧著姑姑說:“那些殺人犯和毒犯通常都會藏到那些荒島里去的,上個月的報紙里就有一則這樣的新聞,有一個漁民一家人被海盜殺死在荒島里……”說罷,他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來。
“那是胡說的,那樣的新聞多的是,還有說海盜把人生吃了呢。”姑姑忽然譏笑他。“既然你這么害怕,你不如現在就跳到海去逃命去吧。”
“這……”阿海扭動著身子,抹著額頭上的冷汗,說不出話來。
“那你想怎么樣?反正我是不會去跟我爹說的!”
“阿霞……”
“要去你自己去!”姑姑發火了。
颶風越來越近了,鋪天蓋地的烏云里電光雷鳴,一道道閃電落在浪頭上。雷叫聲不停歇地在我們身邊隆隆直響,蓋過了漁船的馬達聲。波浪一層高過一層,如同一堵堵墻頭出現在我們面前。隨著船頭接二連三被拋起來,船尾又接二連三地翹到了半空,我緊緊地摟住姑姑。就在我感覺到頭暈目眩時,姑姑拉著我離開了船舷。我們剛剛走進船艙,阿福在我們身后大叫一聲,只見他一下子滑倒到在甲板上,船頭往下一沉,他又往前滑去,如同一塊木板一般,滑到了那根大桅桿下面。緊接著,漁船又向大海傾斜,好像要翻到海里一般,阿福還來不及抱住桅桿,又如同一條大魚一般往船舷滑來。對于這種情況,我也經歷過了,到了船舷前面,如果不及時死死抱住欄桿的話,很容易就會被拋出船外,如同一袋東西被倒進大海里。眼看阿福就要滑到船舷,姑姑飛一般沖過去,站在他前面,身子靠在欄桿上。傾刻間,阿福撞到姑姑的腿腳上,被擋住了,消除了遭拋出船外去的危險。眨眼間,漁船不再傾斜了。然而,阿福還沒有站起來,漁船又忽地翹高,往另一邊傾斜下去。阿福就要離開姑姑往對面滑去,姑姑連忙蹲下來,一手抓住欄桿,一手拖住他的胳膊。這時候,爺爺從我身邊跑出船艙,抓住阿福一條腿,把他拖了過來。漁船仍然在一顛一簸、一起一沉前進,姑姑忽然放開欄桿,三下兩下跳進來。
阿福坐在水箱上喘著粗氣時,我瞧著他那鼻腫臉歪的樣子,禁不住笑了起來。當時,他那雙新皮鞋掉落進了大海里,被海浪沖走了,氣得他老是瞧著他那兩只白皙皙的腳板,亂動著那些光腳丫,苦惱到不得了。我暗暗嘲笑他,他從來沒有赤過腳走路,這回有他受苦的了。
暴雨噼嚦啪啪下來了,雨點發瘋一般落在甲板上,落在桅桿上和風帆里,眨眼之間就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風的雨墻。阿福忽然拱下頭顱嘔吐起來,爺爺和姑姑連忙把他扶進對面的小房間里,讓他躺在那張緊貼著地面的木板床上。阿福躺在床上時,繼續又嘔又吐。在嘔吐時,只見他的臉色青了紫,紫了青,嘴唇發黑,眼睛暗淡無光。阿福嘔吐完之后,姑姑將垃圾桶端出去,把臟物全部倒進大海里。姑姑回來時,爺爺已經把一碗滾熱的魚頭湯端來給阿福,并勸他把這碗魚頭湯喝到肚子里。阿福側著身子,他在咕嚕咕嚕地喝著那碗魚頭湯時,湯水隨著漁船繼續一顛一簸翻騰著前進,時不時會潑出來,潑到床上,潑到他的脖子里,流落到他那件嶄新的白色襯衫里。爺爺站在一旁對他說:“你暈船了,喝下這碗湯就沒有事了。”
“我們真的要到那個荒島里去嗎?”阿福喝完湯,他瞧著爺爺,抹著嘴巴問道。
“是的。”爺爺答道,把阿福遞給他的空碗接過來。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阿福撓了一下后腦勺,又問道。
爺爺轉過身子答道:“沒有,這是唯一的辦法。”
“比如我們往南走……”阿福把身子撐起,坐起來。
“不成。這么猛的暴風雨,走不到三海里,船就會翻的。”
爺爺上了駕駛樓,阿福又望向姑姑。“其實,我們完全不用到那個荒島里去。”他咕噥道,“你阿爹真頑固。”
“不是頑固,那是經驗!——經驗,你懂不懂?”姑姑轉過臉,不想再瞧他。
“什么經驗?是固執才真。真倒霉,早知我不到這里還好……”
“又是你自己來的!——誰強逼你來的?”姑姑又回頭說。
阿福躺下去,用被子蒙過頭。“我……我懶得跟你講!”
“我才懶得跟你講!——自作多情!”姑姑拉著我出了房間,往駕駛樓走去。
父親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緊緊抓住船駝,爺爺在他的旁邊指點著,一時叫他轉左,一時又叫他轉右,避開那些掀起來特別高的浪頭,以及有多條閃電落下去的地方,使得漁船得以平穩地前進。這時,母親坐在地板上剝著一大籃荷蘭豆,姑姑接著過去幫忙。望上去,母親似乎比爺爺還要鎮定,在她眼里外面好像沒有驚濤駭浪似的。是啊,母親自小就在海邊長大,在海上生活,她跟爺爺一樣,已經對這樣的大風大浪司空見慣了。
我繼續趴在窗口。我透過一層層雨簾和那些眩目的浪花,見到了荒島時而清晰地漂浮在波濤之中,時而又閃現在那黑不溜秋的云端里,時而又被雨水掩藏起來,仿佛它是海市蜃樓那樣。我正在睜大眼睛尋找著荒島的影子時,一條碩大的大白鯊在船頭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騰然躥出水面,當它在躍到半空中時,我見到了它那褐色的冷艷的肌膚,它那鋸齒般尖銳的牙齒,以及它那翻白的冷嗖嗖的大眼睛。頓時,我又驚又怕。我跑過去抱緊爺爺,爺爺于是摸著我的頭說:“我們闖進鯊魚的領域了。這里最多這種裼色的大白鯊,當然也有灰色的大白鯊。這種大白鯊很兇猛,很兇惡,有時會把漁船掀翻掉。它現在必然是在捕捉那些海豹,它才會跳起來的。它們時常在暴風雨中捕捉那些海豹。”
“那么,我們怎么辦?”父親問道。顯然,他有些擔心了。他害怕撞中那條大白鯊,或者擔心大白鯊撞到漁船上。
“不要管它,照直走!”爺爺說。
漁船駛近大白鯊躍出水面的地方,從那個地方轟轟隆隆沖過去。望著這片海水似乎被漁船一口吞下去,我松了一口氣。母親拿著荷蘭豆到廚房去,姑姑不一會走到我身邊來。
“爹,你似乎對這一片海域很熟悉,你到過那個荒島嗎?”漁船到了一片稍為平靜的海面,姑姑問爺爺。
“這是我們的傳統漁場,我怎么會不到過呢?”爺爺點燃了一根香煙,吸了一口煙,一面回憶,一面說道。“我以前用小木船打漁的時候就到過這里,那時候的漁船還是生產隊的,我們最遠時還到過荒島背后那南威島去。到那荒島也就是兩天一夜,然后就靠著荒島撒網捕魚。那時捕到的主要是剝皮魚,還有龍蝦、帶魚、鯖魚和紅衫魚,還有尖槍烏賊和鮐魚,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紅皮魷魚。紅皮魷魚膚色紅艷,它在水里游著時,我們見到的仿佛就是一大朵鮮花。它是這里特有的一種魚,其它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時候,我們作業時離荒島只有兩三百米,起大風大浪時就駛進荒島里躲避。島上的棕櫚、山茶、仙人掌、海芙蓉以及每一塊巖石我都熟悉。”
我正在聽著爺爺說話,一邊瞧著這片海域,一邊想著那個荒島,想著荒島里的棕櫚、山茶、仙人掌和海芙蓉,爺爺沉思了一會兒,繼續說:“那個荒島其實名叫避風島,幾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在這里附近捕魚、采藥、避風和休息了。”
話音剛落,父親忽地擰轉脖子,大聲問爺爺:“爹,前面有塊大礁石,我們是不是駛到那塊大礁石后面去?”
我抬起頭。果然,一塊如同懸崖峭壁一般的大礁石屹立在我們面前,波濤和海浪不斷地在它身上沖擦著。那塊大礁石前面就是避風島,爺爺于是指著避風島對父親說:“我們得從那快大礁石旁邊繞過去,繞到避風島背面去,那里才有航道進入避風島。”
漁船剛剛繞過那塊礁石,阿福奔跑上來,如同被魔鬼追殺一般,瞪著倉皇的眼睛,尖聲叫道:“你們看,后面有海盜船追來了!”
阿福的尖叫聲頓時令到了我的背脊一陣拔涼,姑姑也被他嚇出冷汗來。我和姑姑馬上驚厥地往背后的小窗口奔跑。透過窗玻璃,在一團團烏云之下,在那肆無忌憚的暴風雨里,在一道道閃電當中,果然有一艘大鐵船朝我們奔來。我們盯著那艘大鐵船大約有一分多鐘之后,姑姑忽然回過頭,惱怒地說:“真是大驚小怪,海盜船是那樣的嗎?——那是一艘大型捕漁船!”
阿福撓了一下后腦勺,跑到窗口前面,他把鼻尖緊緊貼在玻璃上。“不可能吧?你看,它有那么多風帆……”
“海盜船一定有槍有炮,它是沒有風帆的,依我看,它有可能是一艘過往的運輸船。”母親隨后走過來,瞧了一會兒之后說。
“管它什么船,到避風島再說!”接著,爺爺走到我身邊,他瞧了瞧窗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