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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校真相

今天的高校真相

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造成的危害,已經有目共睹,在這里,我主要想講一講這“兩化”對學生的戕害。

本來,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大學教育,就存在一個從蘇式的專才模式到比較現代的通才教育模式的轉型問題,從教材、教法、培養模式諸方面,面臨改革的巨大壓力。一方面要接受新東西,一方面結合中國國情加以試驗,摸索自己的道路。在經過多年封閉,加上“文革”破壞之后,應該說,局面相當困難。經過各方的努力,中國的高等教育,在學術轉型和教學方式的變革方面,都出現了一些好的苗頭,有了初步與國際學界接軌的跡象。

然而,恰是在這個轉型的關鍵時刻,由于中央政府,主要是教育行政管理部門的高調介入,大量政府資金的投入,在資金投入過程伴隨著行政控制的空前強化,在所謂數字化管理的名目下,高校被迅速地拖入了評審學術、數字學術和大學結構衙門化的泥潭,居然強行依靠大量貸款,大幅度提高學費,開始全國高校大躍進。其中學生由于處于衙門結構的最底層,因此所受到的荼毒最烈。

首先,學生成了唐僧肉,而且是人人都可以去啃而且啃得到的唐僧肉。按道理,既然學生交了高額的學費,那么,學校里的一切服務就不應該再收費了,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自從對學生高收費以后,高校里,凡是涉及學生的事務,原本不收費的,現在都要收費了,原本收得少的,現在加倍了,小到打印個成績單、復印個節目表,大到學生證、校園卡,一個成本不足兩元的校園卡,能收到五十元。補考要收費,后來嫌收得少,干脆取消補考,強令考試不合格的學生重修,交高額的重修費。由國家下撥的學生實習費、論文打印費等等,能拖就拖,能減就減,能賴就賴。連學校的后勤部門,也向學生伸手,電費原來全免,現在要自己付費,學校食堂享受國家的免稅待遇,但服務質量,卻每況愈下,各個學校雖說程度不同,但飯菜的質低價高的趨勢卻勢不可當。更令人不解的是,飯菜質量差,卻不允許學生不吃,如果學生發動“罷餐”,那么領頭的人,肯定要被嚴厲處分。

其次,學生成了廉價甚至免費的勞動力。學校的管理人員和老師,都可以隨意支使學生,干這個干那個,甚至強迫學生幫老師做家務(真正出于學生自愿的不算),稍有不滿,就將被打入另冊,學習期間別想有好果子吃。帶研究生的教授們,紛紛把自己的博士和碩士生當成勞工,為自己做課題,從老師變成了老板。工科課題費高,還能付給點微薄的酬金,人文社會科學則往往分文不給,免費盡義務。很多教授從社會上以市場化的價格拉來動輒上千萬的大課題,全讓學生干,自己安享99%以上的課題費,以及相關的榮譽和知識產權。學生中流傳著一句話:能干的學生和不能干的學生都畢不了業,不能干的,老板不喜歡,自然畢不了業;能干的,老板喜歡,但要他長時間地付出,輕易不能放走,也畢不了業。

其三,學生被培養成奴才或者憤青。人的大學生涯,本是求知欲特別旺盛、自主意識形成的過程,也是產生各種歧見、異見,形成不良習行的時期,加之一代代獨生子女的登臺,他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中小學教育多少有點變形,心理不健康學生的比例,大有增加的趨勢,更加重了大學教育的負擔,需要學校加倍努力,小心應付才是。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由于大學衙門化過程中,官場文化的大面積深度復制,在教師變成學官的下屬的同時,學生則成了下屬的下屬,奴才的奴才。學校的各種管理,越來越嚴格細致,但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讓學生聽話,說的對要聽,說的不對也要聽,還不給學生任何解釋,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從來沒有想過給學生哪怕一丁點自治的機會。老師的要求,合理不合理,都要服從,老師講的東西,對與不對,都要照辦,否則,考試不及格。在這種權力的高壓下,學生的心理問題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嚴重,聽話的變成了奴才,不聽話的,變成了憤青。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由于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的高調推行,使得教師的素質急劇惡化。在行政化、衙門化的各種管理和評價體系中,只有聽話、自甘做奴才的教師,才能得到正面的激勵,分到領導剩下的一杯羹,而真正做學問的、堅守自己人格的教師,則不是被迫離開,就是被邊緣化,因此,部分教師的個人操守和職業道德,越來越劣質化。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壞事教授們做不出來了。原本懷著崇敬心情進入大學殿堂的學子們,突然發現自己的老師,有著各種耀人頭銜的老師們,居然都是這樣的貨色,漁利漁色,貪污腐敗,侵占學生的成果,公開造假,甚至剽竊。心中原本尚存的一點具有正面價值的東西,迅速崩解,人格遭扭曲,心靈被玷污,本來純潔的孩子,很快就會變得道德淪喪,沒有責任心,什么都無所謂。

教師的身教靠不住,言教也大有問題。在教育行政部門數字化管理的目標體系面前,教師只能為完成數字而掙扎,或者取巧造假,教學認真的教師,得不到任何正面的激勵,反而面臨下崗、轉崗的威脅。整個學校,最為馬虎和將就的部分,就是教學。盡管教育部三令五申,教授必須給本科生上課,但由于考核指標重所謂的科研,輕教學的結果,到目前為止,教育部的要求依然官樣文章,沒有多少人把它當真。事實上,教學,越來越被教師視為可有可無的雞肋,越來越得不到重視,隨便缺課,請研究生代課,即使上課,也信口侃山,隨意對付。面對現代化迅速發展的形勢,學校沒有精力、也不鼓勵教師改善教學、變革教學方法、優化教材。教材的編寫,變成了各個學校老師評職稱、連帶斂財的機會,教學方法的改革,僅僅蝸居在師范大學狹小的領域,其他學校,基本上無人操這個心。文科的學生,不知道如何查資料,不懂怎樣檢索信息,更不知道如何分析信息,歸納整理。強調動手能力的工科教學,實習部分往往被減了又減,甚至變成紙上談兵。都說大學生就業難,但目前大學生的培養,基本上還沒有脫離文憑教育的范圍,這樣的學生,根本無法適應社會和市場的需要。

當然,我所說的,雖然是一種普遍現象,在各個學校的表現形式,惡化的深度是不同的,對于某些學校而言,還保存有一點傳統,惡化的速度還不那么快,人們似乎還能忍受,但是,無論南北東西,哪個大學,其實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無論條件怎樣,傳統有無,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的趨勢都在加速,今天比昨天糟,明天肯定比今天糟。

教育部一統大學

我的11位來自安徽的同仁,給新上任的教育部長寫了一封公開信,問我們的新部長,該如何解答錢學森逝世之前念茲再三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看來,跟錢老有同樣疑問的人,還真有幾個。

其實,錢學森問題,有點類似小沈陽的口頭禪——“為什么呢?”發問者自己肚子里是有答案的——因為我們的學校,沒有培養杰出人才的機制。當然,如果再追問下去,直白一點說,就是我們的學校不像學校,倒更像衙門。至少,我們現在的大學,是比衙門還要衙門的所在。這種地方,可以出數字,比如招了多少學生,本科、碩士、博士都翻了幾番,大樓新蓋了多少,最新的設備進了幾許,還可以催出大量的國內核心期刊和國外SCI論文,以及車載斗量的課題。可惜,就是培養不出像錢老那樣的杰出人才,也產生不出具有高度原創性的研究成果。不僅沒有杰出人才,而且離杰出兩個字漸行漸遠。唯一可以吹的,就是數目字上的光輝。

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無疑教育部要負很大的責任。從某種意義上說,今天大學衙門化、行政化和官僚化的泛濫的困局,其實是教育部挾大筆的項目投資,憑借行政權力砸出來的。一邊是胡蘿卜,一邊是大棒,聽話,跟著教育部的指揮棒走,就給胡蘿卜,反之就給大棒。環顧整個中國,唯有科學院管的中科大敢不買教育部的賬,別的大學,即使像北大清華這樣的巨無霸,也只能乖乖地服從命令聽指揮。

我的11位同仁,之所以給新任教育部長寫信,無疑是期待新部長改弦更張,讓教育回歸教育的本源,不再過分迷信行政權力,迷信壓力體系,迷信壟斷性產業化的威力。讓教育家來辦學,按教育的規律來辦,不要繼續讓學術成為行政權力的婢女,把校園從官僚的衙門,回歸成教授和學生的園地。讓朱清時這樣的校長,真正辦幾個規劃中的深圳南方科技大學那樣的學校,別讓所有的大學都是一個模樣,所有大事都由教育部一手抓起來,害得中國好像只有一所大學——教育部大學,各地的大學都是分校。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些年來,當教育部成了行政化的頭羊的時候,各個大學都在跟著走,各個大學的校長院長們,都紛紛在自己的那塊領地修建衙門,順理成章地把教授打成了衙役,在行政化的道路上,跑的甚至比教育部還要快。幾乎沒有聽說有哪個校長有過哪怕微弱的抵制,包括現在一些似乎很敢言的校長。

同樣,我們的大學教授,雖然有些人肚子里有點不高興,私下里會有幾句腹誹的話,但是,也沒有多少抵制。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所謂的大牌教授,似乎還樂在其中,很是享受行政化的好處。好處真是不小,大筆的項目資金,大把的課題,大堆的走穴講課費,還加上學校里一頂又一頂的官帽子,獎勵,榮譽,光環。從事教育的人,眼睜睜看著行政化將自己從事的行業毀掉,不僅不心痛,而且還高興。這些年,如果全國的大牌教授都能發出自己聲音,一起抵制這場行政化的運動,而不是參與運動,做優秀運動員,我想,可能局面還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

所以,在我看來,回答錢學森問題,所有在教育領域里的人,官員、校長、教授,甚至包括學生都有份。在我看來,如果每個人都能答好自己那份答卷,錢學森的問題,是有解的。

中國“世界一流大學”有氧運動

就跟像點樣的城市就要建設國際化大都市一樣,在中國,稍微像點樣子的大學,就有雄心,把自己建設成世界一流大學。

按說,凡是所謂世界一流,必須得跟世界上同類的東西比較才行,拿尺子量一量,然后說誰是一流,誰是二流,誰是三流。不,咱中國人建設的世界一流大學,往往比較注重中國特色,不喜歡跟人比。看來很喜歡藝術界的那個口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只是,這種口號,一般只適用于不同的文化類型之間的比較,如果同一種玩意,是不能這樣說的。比如我們不好說拉二胡的一定比彈鋼琴的低等,但同樣是拉二胡的,還是得有個比較,才能分成一流二流,不能關起門來,拉得比鋸木頭還難聽,卻非說自家一流,誰不服,就跟誰急。

現在中國大學的檔次,是靠一系列教育行政部門制定的評估指標來決定的,有多少碩士點、博士點,多少一級學科、重點學科、重點學科研究基地、國家級精品課、精品教材等等。每個大學校長,對外介紹自己學校的時候,這一系列名目,是必須羅列的。可惜的是,這套名堂,其中的內容,國內的外行不明白,國外的內行也弄不明白,字都認識,就是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貨色,甚至解釋都解釋不清楚。人們實在難以理解,什么叫一級學科、重點學科?有一級為什么沒有二級、三級?有重點為什么沒有非重點?老師上課,本是自家的功課,靠這個掙錢養家的,本質上跟清潔工掃大街沒有什么不同,怎么會有的課就成了精品課,而且還分國家級、省部級?

其實呢,這種名堂,說玄也玄,說簡單也簡單。無論名詞有多么混亂,或者說玄妙,說白了就是我們的教育主管部門,為在中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創造出來的評價體系。所有的名目,從碩士點到重點學科研究基地,對于每個學校而言,都意味刺刀見紅的爭奪,是否能擁有這些名堂,表面上看評審專家,實際上組織評審的教育行政部門,更為關鍵,只要組織者想要誰上,總會有辦法讓它上,過于不配合的專家,下次評審十有八九就會從評審組中消失掉。

建設世界一流,制定一些指標,激勵大家步步攀升,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既然爭的是世界一流,所謂的指標,理所當然應該有點“世界性”,應該有世界性的同行來參與評審,否則,我們怎么好說我們爭的是世界一流呢?然而,我們的大學,一個個具有世界雄心的大學,在競爭世界一流大學的時候,實際上卻是在關起門來,自己跟自己玩。等于教育部在自家的園子里搭了一個臺子,上面有很多臺階,告訴各個大學,你們按我的指令一階一階往上爬吧,爬到頂兒,就是世界一流了。似乎是在說,世界大學教育的頂峰,就在教育部老爺們搭的這個臺子的頂上。

當然,更可能的是,在國外的教育界同行看來,這個中國大學拼了命在攀爬的臺子,更像是一種侏儒變莫名其妙戲法的舞臺,跟高等教育沒有什么關系。只是,馬戲團里的侏儒演的把戲,還多少有點娛樂性,可供大家開心一笑,可是我們大學的這種把戲,觀眾看起來實在費解,既然看不懂,也就沒有人看了。

于是,中國大學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就基本上變成了一場官僚和學術官僚自編自演、自娛自樂的有氧健身運動。這個過程,甚至都比不上很為媒體詬病的國際化大都市的運動,因為這種運動,各個城市至少在建五星級賓館、城市廣場和立交橋的時候,還要參照一下世界標準,不能說自己定個標準,自己說了算,比如人家的馬路汽車走中間,行人走兩邊,我非倒過來,把人行道劃在路中間。

當然,這個世界上,凡是當家作主的人,沒有傻子,一場自娛自樂的有氧運動,不只是為了操練者得到快感,更多的是為了行政部門的利益,因為這樣一來,在不間斷地評審和評估過程中,大學就變成了行政權力的金字塔,處于塔尖的教育部的老爺們,到底能從這個塔尖的位置得到多少好處、多少榮光,顯然不是任何一個擅長統計分析的學者利用軟件和高級的計算機所能算出來的。

大學不僅僅是官家的事

大學辦不好,大家都沖著主管部門叫,主管部門頭皮也硬,就死死頂住,你說不好,我就說好,就是好呀,就是好。看來雙方都認為,辦大學,就是政府的事,套用一個吳思喜歡用的詞,官家的事。

其實大學如果僅僅由官家來辦,十有八九是辦不好的,過去,現在,中國,外國,都是如此。大學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國家不辦不行,但僅僅由國家來辦,也不行。只由國家辦的大學,時間一長,就變成了官家在辦,把大學辦成了衙門,如果是市場經濟的大環境,還會加上國家壟斷公司的名頭。老百姓的孩子想上學,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所謂的選擇,也只是在公立大學的圈子里選,筷子里面拔旗桿。

官家辦的大學,命里注定,要變成衙門兼壟斷公司。門雖然不怎么難進,但臉難看,事難辦,多花錢是肯定的。大家都有跟衙門和壟斷大國企打交道的經驗,不用我說,怎么回事都知道。

官家大學看起來很威風,不可一世,其實很脆弱。前一段,香港的幾個大學開始在內地招生,真正給獎學金的名額少得可憐,但卻引起我們幾個頂尖大學的恐慌,說是把狀元都拉走了。試想,如果去發達國家上大學的費用不是那么高,僅僅比國內大學高上兩三倍,獎學金也不那么難拿的話,用腳投票的人,估計要多到不可計數。可以肯定,我們的大學校長馬上就會出來大聲疾呼關上國門,別讓孩子跑了。

前些年,我一直呼吁大學的自我改革,多少改點衙門化、官僚化、行政化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改不掉,改點是點,讓大學里的人和外面盼望的家長們,有點盼頭。可是,你越是呼吁,越是抨擊,人家干得越歡。像本科評估這樣的惡政,舉國上下除了教育部請的評估專家,一致反對,聲討之聲遍于朝野,但人家卻頂風上,照評不誤。顯然,讓在衙門化、官僚化和行政化中得到好處的官僚們自我改革,等于要求人家自斷其臂、引刀自宮,而在呼吁者,等于是與虎謀皮。因此,目前大學的改革,只有在外部壓力之下才有可能。而這個外部壓力,來自干開放。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成就巨大。但在很大程度上,改革的成績,得益于開放,可以說,沒有開放,就沒有改革。就經濟領域而言,如果不是實行市場經濟,引進外資,開放民資,市場經濟體系就無從建立,今天的經濟成就也談不上。開放,不僅意味著外部世界的信息和資源的進入,而且意味著競爭機制的引入,沒有競爭就沒有壓力,沒有壓力,內部改革就缺乏動力。這一點,不僅近年改革開放的歷史是這樣,更早的歷史也是如此。舉例說,中國現代城市的市政管理體系,不是靠某些先進人士從國外抄來條文建立的,而是一點點比照租界的做法,一點點照著學來的。當年上海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景觀,這邊租界干什么,很快華界就跟著做,連規章制度,也比著來,你修馬路,我也修馬路,你建公廁,我也建公廁,你定交通規則,我也跟著,反正老外也不追究知識產權。

我們現在都承認三十年代中國的大學辦得好,那時候大學實際上是三足鼎立,國立、私立和教會大學并立存在。大家比著來,誰要是辦不好,學生用腳投票,就得垮臺。因此,國立的北大,半國立的清華(因有美國退還庚款的支持),私立的南開,以及教會辦的燕京、輔仁、圣約翰,都相當有水準,得到世界認可。因此,現在的大學改革,相關部門如果要想推動的話,只需要開放這個領域即可,一邊開放民資,不能再加限制,不能讓民辦大學僅僅是拾遺補闕、做高等教育的小商小販,一邊開放外資,讓外資進來辦大學。如果擔心局面混亂,可以制定嚴格的法律,加以管理,我們的行政部門,不早就在提倡依法行政了嗎?開放,就跟教育部提供了一個依法行政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管制一切,連小學生跳什么舞、唱什么歌都要管。

大學不是斗獸場

眼下的教育界,是個出新聞的地方,幾天沒新聞,被艷照門搶了風頭,大家都憋得慌。這不,先是有教授開博罵大街,然后是教育部讓中小學生學唱樣板戲,北師大珠海分校更是神勇,居然開演全武行,一位國際傳媒設計學院的教師,莫名其妙地被十幾位學校的保安圍毆,打得頭破血流。

據挨打的教師講,他之所以挨打,是因為對學院前院長被半途解聘表示不滿,因而被現在負責的副院長召來保安痛打。此前,這位院長被解聘的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

這件事真相如何,還有待調查,但這位挨打的教師在學校的辦公處突然被打,打人者又是學校的一群保安,以情理論,不應該是保安自己的動議。一般來講,學校的保安,實際上都是外來的農民,跟教師地位相差懸殊,平時生活基本上沒有交集,不大可能有什么非得動手的過節,退一萬步說,就算兩下有仇,保安也不至于糾集一群人在校內動手。因此,打人的指使者,很有可能是校內這位教師的仇家。不言而喻,之所以在大學校園里、光天化日之下演出全武行,很有可能是教師之間或者確切地說是教師和領導之間的矛盾所致。好在,這些保安都在,調查出真相,并不難。

在外人看來,大學是個知識分子待的地方,是個文質彬彬的所在,即使有糾紛,大概也會文質彬彬地講道理。乍一聽到有人罵街,有人打破頭,未免有點不習慣,媒體知道了,也大驚小怪,只當發現了人咬狗。其實,我們的大學,早就變了質,大學教授們,包括那些頂著各種長的頭銜的大牌教授們,根本就不知道學術討論是怎么回事,不曉得心平氣和是何種品德,更遑論用討論的方式解決內部事務。由校長、院長、系主任到一般教師,屬于直線的行政階梯,上面怎么說,下面怎么做就是。過去說,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現在我們的大學,是學者以服從為天職。任何決策,沒有討論,更沒有表決,有不同意見怎么吧?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碰上個把脾氣倔,吵起架來,最后,文明一點的法律解決,想不起來文明的,上演全武行,也不稀罕,至少圈里人聽了不稀罕。

我從前說過,大學像衙門,其實不全面,大學不僅像衙門,還像商場,商人所在的場。大學里的各個院系,都是利益叢集的所在,當個頭,利益大得不得了。發達國家大學里的院長、系主任,都是為教授服務的,沒人樂意干,一般只好大家輪換。但是在我們這里,一個位置,大家爭破頭,打出腦漿子。越是那些熱門專業,跟國外合作辦學的專業,利益就越大,爭的就越是激烈。北師大珠海分校的國際傳媒設計學院,恰好就是這樣一個利益特別大的地方,其中的國際合作生,每年學費將近兩萬。

如果僅僅是衙門,大學的官僚也就是官僚而已,當官就得守官的規矩,矛盾再大,公開開打,怎么也過不去;然而,大學又是商場,在商場上,糾紛一起,文明一點的斥諸法律,粗野的就開打,甚至報復殺人,也不算稀罕。其實,如果僅僅是商場,打人的事還不一定這樣明目張膽,從某種意義上說,大學已經變成了角斗場,全武行已經開演,好戲在后頭呢。

我們的大學,至少一部分,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看來,大學里的瘤子,該動手術了,但愿,它是良性的。

大學里的馬屁風

按人們一般的想法,大學里理應是最不該流行馬屁的地方。可惜,這樣的想法,已經嚴重過時。講兩個我親眼所見的小事,讓大家看看我們的所謂大學,教授們拍馬屁已經拍到了什么地步。

第一件事,早在五六年前,我參加一個學校的會議,與會者都是教授,還有一個學校的副校長。照例是副校長先講,在副校長講完之后,每個教授發言,第一句話都要這樣說——正如某某校長所說(學校跟官場一樣,對副職照例按正職稱呼,副校長一律稱校長,如果正校長也在場,就稱之為“大校長”)——我很奇怪,難道說在場的教授都同意副校長的意見?這樣的話,又何必再說呢。

第二件事,某著名高校校長提倡國學,發表一篇文章,上面把“賡續”寫成了“脊續”,有人較真(當然這也很無聊),給提了出來。沒想到捅了馬蜂窩,這所大學的中文系教授出來,寫了一篇四千余字的文章,論證“脊續”的正確性。我仔細拜讀了文章,從頭讀到尾,發現“脊”還是脊,“續”還是續,兩個根本沒聯上。本來,天下寫字,就算生而知之的天才,也沒有不錯的道理。一個字錯了,到底是自家手誤,還是排版者的手誤還不清楚,就算寫者一時糊涂,也沒什么大不了。校長也是人,是人就會有錯,怎么校長錯了一個字,就會有教授出來論證錯的也是對的,真咄咄怪事。更奇妙的是,從那以后,在這所學校范圍內,我居然又看到了若干次“脊續”的用法。意思告訴人們,我們校長就是對,就是對,不對也對。賡續見鬼,脊續萬歲。好在中國挺大的,會寫字的人不少,印刷品也不少,一個大學再有勢力,也難以讓賡續消失,脊續長存。當年武則天以女皇之尊,造了若干前所未有的字,強行推行,到現在,好像只剩下一個她名字的“瞾”還有人依稀記得,其他的都灰飛煙滅了。我就不信,一個校長加上若干教授,就能讓“脊續”活下去。

說實在的,這樣的馬屁,本質上只能是“彰君之丑”,讓原本無所謂的一點小小的瑕疵,變成眾人矚目的羞恥。但也反過來證明,我們現在的大學,風氣已經敗壞到了什么地步。在歷史上,我只聽說乾隆給靈隱寺題字,一個繁體的靈字上面的雨字頭寫大了,下面的不好寫了,大臣們靈機一動拍馬屁,說干脆寫成“云林禪寺”最好,于是靈隱寺就變成云林禪寺了。現代的例子,好像只有某大詩人在解讀領袖詩詞的時候,出現過類似的情形。當然,這樣的事,臺灣也有,臺灣前“教育部”長杜正勝身上就發生過。這個歷史教授出身的人,居然在陳水扁錯用典故,把“罄竹難書”當成褒義詞來用的時候,出面證明陳水扁用得不錯。

馬屁無法絕種,但如果在官場和商場,人們對自己上司和老板,如此這般地拍,也就罷了。可是,我們的大學里,作為知識分子的教授,居然也這樣拍,而且拍得比官場和商場那些利祿之徒更有水平,更讓人受用,能寫出幾千字的文章,把明明白白的錯字,說成正確,而且正確無比,這樣的馬屁,這樣的教授,我們說什么好呢?我看還是無語吧。

被迫變成“托兒”的北大

在北大的簡介上,北大自稱是中國最好的大學。雖然有點不大謙虛,卻也差不太多。畢竟,在中國的境內,敢說超過北大的大學,好像還沒有。所以,盡管近年來北大惹來的非議頗多,總斷不了有事讓人說三道四,每每有人感慨,北大滑坡得厲害。但是,旅游車還照樣一車車開進北大,大多數的學生,還是以能上北大為榮。多數的學者,北大能招他進來,只要條件差不多,還是樂意應命的,盡管進來之后,該罵街,還會罵街。

最好玩的是,北大還總是扮演某些人“托兒”的角色,雖然自己未必全然心甘情愿。有教授進北大校園上了一節課,盡管只是進修班的,課畢,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大字:在北大講課,然后讓人在大字旁給他照張相。有教授偶爾被不知北大的哪個小社團,請去做了一次講座(注意:這樣的事很多,有時候,連讀了幾行《論語》的保安,也會被請的),然后逢人便講,兄弟在北大講座的時候如何如何。

跟北大內外眾多的公司相比,這些教授不過是玩鬧的小巫。這些公司說起來跟北大沒什么關系,但只要能擠進北大周圍的寫字樓,最好是產權屬于北大的寫字樓,大抵就會跟掛著北大招牌的什么中心有了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接下來就掛著北大的招牌辦班招生,原先是經濟、管理和法律,現在連國學也能騙錢了,孫子兵法自不消說,連孔子、老子據說學了都能掙大錢,好像還聽說過一個什么從歷史看管理的班。雖然這兩年清華這樣的班辦得日見其火,大有后來居上之勢,但講牌子之老、名目之廣,還是不如北大。

如果有人較真,細查起來,這些班沒一個是北大官方辦的。但這些掛北大招牌的班,北大卻也從不認真查一查,取締就更談不上。任由這些江湖草臺班子打著北大的招牌招生,大家一起玩曖昧。更有意思的是,招來的學生,盡管最后發現講課的人,并非招生簡章上開列的北大大牌教授,也很少有人會像前一段清華類似進修班的某學員那樣,較真打官司。學員們要的,無非是一個在北大進修的經歷,正門進不來,這樣旁門左道擠進來,也將就了,反正很多人都是官家出錢,自己也不虧什么。

連名滿天下的上海余大師在宣布封筆多日之后,再做馮婦,重新出書,居然也跟北大有了瓜葛,書名赫然:《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打開一看,原來不過是余大師在鳳凰衛視《秋雨時分》的那點文化嘮叨。依稀記得曾經看過一眼這節目,好像記得下面沒觀眾來的,怎么會變成北大學生問學于他了?鳳凰的節目,興許也會有北大人在看,但似乎沒有哪個節目是北大學生的專場,看來,這回,不僅北大,連北大的學生,都成了余大師新書的托兒。不知余大師新書版稅收入中,北大學子能分點成否?

不管怎么說,北大之所以總是做托兒,無論被迫還是半推半就,還是因為北大尚有利用的價值。但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名聲,任由一干公司和名人胡亂糟蹋,頻繁給人當托兒,說明北大的確離大學越來越遠,迅速地滑向學店。那點可利用的價值,照這樣用下去,很快就剩不下多少了。

大學為什么會墮落得這么快?

官場上從來不乏馬屁精,但是也總有不拍馬的人。什么時候不拍馬的官員少了,少到一定程度,那么這個官場多半要出問題,成窩爛掉的可能性極大。

在古代,官員的任免,自家的頂頭上司說了不全算,縣太爺下面都是吏,六房書吏,世代在當地打雜的,一般不受縣太爺的任免,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書吏卻不流,待在衙門里送往迎來。再下面是衙役,屬于賤民,供站班跑腿之用,也是衙門里現成的,縣太爺一般也只是用,不操心他們的人事調動。至于縣太爺,都是考試得售,或者捐班買得,由中央政府(吏部)統一派下來的,他們的上司,對下屬,可以參劾,但不能任免,參劾,也得有確切的證據,加上上司和下屬平常各駐各地,見面不多,縱然有心拍馬,機會也不多,所以,官場馬屁一時半會還上不了檔次。

今日一個縣里,除了十幾二十個縣級干部(里面還包含基本上無權的兩套班子),一個縣委一把手,對縣里所有干部的職業生涯而言,都具有生殺予奪的意義。即便是縣長、副書記,如果跟一把手搞不好關系,上面一般都會給一把手面子,讓他走人。一個縣,吃官飯的,數以千計,這么多人的命運掌握在一個人手里,說誰行,誰就行,不行也行,說誰不行,誰就不行,行也不行,想讓一把手不喜歡拍馬,難,想讓大家不拍馬,更難。但是,盡管如此,在任何地方,即便是官場風氣特別差的地方,還是會存在若干不拍馬,或者不太喜歡拍馬的干部。

按道理,做官的人,喜歡馬屁精的概率很高,能爬到某個高位,多半不是傻子,都知道拍馬屁者往往動機不純,甚至別有用心,一個把持不住,弄不好被對方忽悠了,也大有可能。不過,人之所以為人,都是有弱點的,最大的弱點,莫過于喜歡被奉承,換句話說,被拍的感覺,爽!尤其是在拍技日益提高、諛詞日漸豐富的今天,拍和被拍的雙方,實際上都達到了一種通體舒暢、毛孔盡張、酣暢淋漓的境界。一日沒有小妞唱小曲就不能下飯的官員,同樣也不能離開下屬的馬屁。所以,一位縣委書記說過,用人,至少得用三分之一拍馬屁的,否則,咱做官圖什么?

但是,大權在握的一把手,在享受吹拍之福之余,還有政績的壓力。中國現階段的現代化,是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作為火車頭拉動的現代化,政府除了管政府的事,更多的要參與經濟活動,甚至主要長官都親身投入市場,做廣告,推介本地產品。在各種政績考核指標中,GDP的指標,具有核心價值的意義。因此,我們的政府,成了世界上事務最繁忙的政府,不僅有彼此間的公務私務的往來、文牘成災、公文旅行、名目繁多的禮儀活動,還有大量實務性工作,雖然這種工作有些很不必要,屬于對市場的不適當管理和干預,但就工作本身而言,卻是真刀實槍,附帶業績指標的。政績指標的背后,是上級,是決定一把手命運、榮辱升降的上級機關或者上級領導。

既然有具體的業績指標,政府在某種程度上就類似于公司,多少要講求一點效率,因此,就得有人給它干活。用不著仔細考察就會發現,幾乎每個機關,都有少數幾個能干的,這些能干的人,支撐了幾乎整個機關的業務。但是,這些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或多或少都有點爭議,在組織人事部門那里,屬于不能重用、又不能不用的一類人。要問起來,組織部門可以有一大堆說法,比如驕傲自滿,目無組織,不守紀律,不拘小節等等,總之毛病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但實際上,他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拍馬屁,或者不習慣拍馬屁。上級為了政績,為了指標考核,不得不容忍他們,但是只能用他們干活,不能讓他們掌權,所以,一般都是副職正用、小官大用,反正是活兒他們干,榮譽領導或者別人拿,還美其名曰,接受榮譽的考驗。能干的人,多少有點才氣,有點個性,不樂拍馬,往往是個性和才氣使之然,對于領導重使而不重用的做法,難免有牢騷,于是加重了領導的不悅。

領導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政績管理的目標體系發生變化,可以摻水造假而較少受到懲罰,那么領導的忍耐度就更加有限,不僅不能容許頂撞、當眾發牢騷,而且連腹誹也能明察于秋毫。更進一步,他們已經越來越見不得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有人不拍馬了。政績管理體系造假度越高,領導對不拍馬的現象的容忍度就越低,如果某些領域的所謂政績管理體系,原本就是這個領域的領導們自己杜撰出來的,本身不含多少硬通貨,那么,在這個領域,領導就更加容不得下屬不拍馬,現在的高等教育,就是這樣一個領域。

現在高校的排名競爭,主要看它們在教育部的考核體系中的位置,而這個位置,主要取決于你的核心期刊發表數量,課題數量、級別,博士點、碩士點數量,一級學科數量,重點學科數量,重點學科基地數量,進沒進211,是否985高校等等,誰的數量多,誰就檔次高。這些指標,發表量和課題數,似乎看起來有點“干貨”,其實在知情人眼里,也是“水貨”,因為這些課題和發表的論文,99%以上,不僅對學術知識增量沒有任何貢獻,對國計民生,也毫無用處。至于其他的指標,不過是中國人編出來糊弄中國人的玩意,同樣一個學科,你的就是一級,我就不是,你的是重點,我的就不是,學科憑什么有級?給學科分出級別,也只有官本位的中國人才能想出來,很像是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

本來,學生的培養,理應是高校的硬指標,學生出息與否,出路好壞,有無學術成就,原本可以作為衡量學校好壞高低的標準,但是,目前的中國,還沒有走出文憑時代,人們對大學的需求,還有很大的虛的成分,加之學生畢業之后怎么樣存在相對的滯后期,因此,至少到目前為止,社會上還沒有以學生這種“出產”來衡量大學的好壞的意識,因此大學可以安穩地關起門來玩虛的,自娛自樂。目前高校權重最大的學生培養指標,是看一個學校有多少獲得全國博士百優論文的數量,可是百優論文怎么評出來的呢?依舊是學術官僚們自己的事,跟所有類似的評審沒有兩樣。所以,這樣的培養指標,也依舊是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

因此,可以理解,為什么原本最不應該有官氣的大學,衙門化推進速度如此之快,官本位意識如此流行,在社會上似乎還有點名氣的教授們,為了一個處長、副處長打得頭破血流,各級學官們,官架子擺得十足,手里不僅權力大了,而且可以支配的資金也多了,先要求聽話,繼而接受拍馬,不聽話、不拍馬、認真作學問,那么就什么都沒有,迅速邊緣化,再不就自己走人。教授,在他們眼里,不僅成了下屬,而且成了差役、奴才,到了這個步天地,教授們自然無師自通,拍起來了,開始還有點扭捏,很快就運用自如,有如神助。無論任何場合,開會只要座中有領導,教授們自然會讓領導先說,無論領導懂還是不懂,領導說完了,教授們再說的時候,都會自覺重復領導講話精神,言必稱“正如某某領導所說”,領導聽了,舒服,而且自得,時間一長,覺得自己什么都懂。教授都有專業知識,社會科學的教授,大多熟知制度主義的理性選擇理論,按理性選擇原則,拍馬屁的投入小,收益高,不拍的反之,所以人們理應趨向拍才是。其實,官場中人,雖然不諳這樣的洋理論,但操作起來,也沒有不明白的,誰都知道以小博大的便宜,都知道人在屋檐下做人的道理,所以,大趨勢,向著拍馬的方向前進,早覺悟者,早得濟。

虛假的政績,不僅催生出虛偽的人際關系,而且催生出虛胖的學校,于是大學擴張再擴張,比師資擴張快的是建筑,比建筑更快的是各種“點”和基地,比誰都快的是“科研成果”的數量,這些數量,轉化為新的政績,再催生更高、更大、更快的高等教育。周而復始,循環升級,幾年功夫,中國大學的毛入學率,就增加了十幾個百分點,在校學生總量,居世界第一。在中國,誰敢說教育是個慢功細活?我們不僅有躍進的速度,更有躍進的氣度和膽量。

當一個社會,知識分子成堆的大學,風氣墮落得居然比官場還快的時候,是可怕的。當一個社會,官場上除了上級之外,沒有任何人或者機制,可以制約一把手的權力的時候,更可怕。如果連上級的制約,都沒有了硬指標可供操作,指標不過是可以相互哄騙的游戲時,尤其可怕。馬屁,僅僅是個副產品而已。

高校“大躍進”的困局與危境

現在的中國大學,至少從規模上,已經達到歷史的頂峰。中國的在校大學生數量,已經從1998年的340萬,達到2374余萬,過幾個月,相信還會有大幅度的增長;毛入學率,從1998年的9.8%陡然升為22%,平均每年增加20%,我們已經擁有世界最多的大學生,而且是在8年內創造的奇跡。同期的中國的GDP增長,平均不到10%,許多經濟學家已經在叫過熱,而飛速擴張的高等教育,已經不能用過熱來形容,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高校“大躍進”。

凡是大躍進,必然蘊含著危機。1958年的在全民“大躍進”的同時,高教也跟著大躍進,那場躍進,就當時而言,危害也是相當大的,多招了一些工農兵學員,學生出面編了一些垃圾教材,正規大學有幾個月不能正常上課,教學秩序遭到了很大的破壞,但是跟今天的“大躍進”相比,委實小巫見大巫。

今天這場高校“大躍進”,雖然表面的繁榮還在維持,但已經蘊含了一場波及廣泛、內容深刻的危機,到爆發之時,整個社會都會為此巨大的代價,造成無可估量的社會震動。

高校的“大躍進”起于上世紀90年代后半。跟上世紀的“大躍進”不一樣,這是一場完全由行政力量拉動的躍進,教育部是躍進的發動機和火車頭。211和985工程的提出和施行,標志著高校“大躍進”的啟動。所謂211工程,即面向21世紀,重點建設100所左右的大學和一批重點學科。此工程在“九五”計劃期間實行,在實行期間,1998年又推行了所謂的985工程,由于是在1998年5月提出的,所以叫985工程,這個工程在211的基礎上,選擇一部分大學,給予重點支持,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兩批,前后38所高校入選。211工程的資金183億,而985工程的資金僅第一期就達140億。211和985工程,實際上就是用資金的高投入,在短時間內催生一批世界一流的大學,事實上就是“大躍進”。

211和985啟動后,地方上隨即跟進,那些不能入選的高校,在地方財政的支持下,自籌資金,投入躍進高潮。

與此同時,高校的合并也達到高峰,為了做大做強,各地高校開始盲目并校,有些地方,比如長春和杭州,幾乎把全城高校全部合并,只剩下一所超級大學。長春當地民間流傳一句話:當年吉大(吉林大學)在長春,今天長春在吉大。在合并浪潮中,一些地方的大專和中專學校,甚至非學歷教育學校也乘機搭車合并,升級為本科。

在躍進期間,為了彌補規模擴張造成的資金短缺,大學的學費開始猛漲,從每年幾百元,漲到幾千元,而隨即到來的大規模擴招,使得學費收入相當可觀,在此基礎上,部分高校甚至開始大規模借貸,今天困擾人們的大學貸款債務問題,就是這期間形成的。

高校“大躍進”式的擴張,最大的惡果是加速了高校行政化的過程。

原來高校就有行政導向的問題,1952年院系調整,蘇式高等教育體系的推行,高校已經成為國家行政事業單位,行政化不言而喻。但是,改革開放以來,高校體系開始從蘇式的專才培養向國際通行的通才教育轉化,在這個過程中,行政化的趨向大為緩解,教育部資源有限,對高校的控制很弱,高校里的行政化的問題,主要體現為機關干部和教師之間的矛盾,而在多數高校,機關干部并不占優勢,做機關干部的,往往更樂于轉成教師。而且,高校里的行政干部,逐漸被有學歷有職稱的人取代,學校還鼓勵教師雙肩挑,由具有教師崗位的人,出面擔當學校的行政部門負責人。

但是,由于211和985工程的啟動,教育部掌握了數百億資金的分配權,而且工程本身就要有一系列行政操控措施,使得教育部加強行政控制順理成章。教育部直屬的重點高校,為了爭取部里掌握的資源,競相討好教育部。在這個過程中,教育部對直屬高校的控制力逐漸增強,不僅通過各種名目的評審,將高校牢牢捆在自己的戰車上,而且掌握了高校的部分高級干部的人事權。教育部為了滿足高校負責人的級別欲,借著建設所謂世界一流大學的熱潮,推動部分頂尖高校行政級別升級,將12所大學升為副部級(現在副部級大學據說已達29所),實際上等于教育部為自己的司局級干部,找了幾十個副部級崗位,這些年來,直接從教育部空降下來的重點大學校長、副校長,越來越多。

在行政化的過程中,評審是最有效的工具和最大的繩索。從剛剛在兩會上炒得很熱的本科評估上人們可以知道,這種來自教育行政部門的評估意味著什么,評估不合格,等于喪失辦學資格,對于一般高校而言,屬于生死存亡的問題,所以,才會有那么大規模的造假、隆重的接待和群眾運動式的迎接。類似的評審,還有碩士點、博士點、一級學科、重點學科、重點學科研究基地,這些五花八門、外國人不懂、中國人外行也不懂的名堂,都是教育行政部門主導的,通過了,意味學校的檔次上去了,通不過,就意味學校不夠檔次。而且,評上了不能一勞永逸,還需經過定期的檢查評比,不合格就拿下,換上別個。

由于部屬頂尖大學的示范效應,更由于各種評審的拉動作用,行政化浪潮很快就席卷了全國所有高校。差的地方院校追求升級,中專升大專,大專升本科,本科則追求上碩士點和博士點,同時,大學開始推行三級架構,即大學下屬學院,學院下屬系,將原來的系合并、或者不合并升為學院,原來的教研室升格為系,所有的人,行政級別不動,但名義上都升了一級。

同時,由于高校“大躍進”中各種名目的資金流向高校,學校和學院兩級實體單位,有了更多可供支配的資金,因此,權力大增,985高校,一個不大的學院,院長手里可以支配的資金能達到上千萬,資金分配基本上由長官說了算,學院里的教師,如果想要分一杯羹,只能討他的好,因此,學院領導對學院教師的支配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跟當年基本上沒有多少資源的系主任,不可同日而語。同樣,學校的校長,連同學校行政部門的負責人,也因此權力而陡然增加,這就是為什么大學教授紛紛爭當處長副處長的原因。

教育部和國務院相應的學術評審機構,則成為各個高校競相爭奪的對象,如果能在國務院學科評議組占個位置,說明這個學校“實力”很大,在各種評審中,有很大的發言權。凡是進了這些機構的教授,在各自的學校都當然是級別最高的教授,說話極有分量。

有錢在手的權力,含金量足,威力巨大,雖然學校里的各種“長”,原本都是教授,但是加了“長”的教授,官架子擺起來,一樣嚇人。一個小小的學院,居然開起會來要設主席臺,臺上按照官階大小排座次,第一首長先說,第二首長次說,無論這種是行政性質的、還是學術性質的,在這個意義上,學校已經成了衙門。

不僅如此,在整個的官方學術體系中,只認官,不認學,某個學科的評審,上面只找那些在某幾個頂尖高校當院長的人,似乎誰做了院長,誰就是學科的當然帶頭人。這樣一來,學科的評審,就掌握在幾個學官手里,哪個學校想要上什么“點”,評什么獎,評一級學科,重點學科,拿多少課題,都得看這些人的臉色。這些人,自然形成一個聯盟,相互交換好處,互相推薦自己人拿獎、拿課題,互惠互利,甚至,他們還定期聚會,聯絡感情,毫無忌諱。

由各種評審指揮棒驅使的行政化、衙門化的大學,一個直接的結果是敗壞了學風,使各種形式的學術腐敗,肆無忌憚地浮出水面。嚴格地說,中國的大學并沒有我們所謂的大學精神,對于大學的求真求實、自由探索、社會擔當等國際通行的品格,實際上即使在高校“大躍進”之前,大學中人也沒有共識,但是,至少那時還作為精英教育的大學,多少還存在一些普遍的道義感,對社會也有某種責任感。然而“大躍進”無情地破壞了這一切。

各種評審的指標體系,主要是以科研為導向的,比如核心期刊論文數量、國際SCI論文數量、國家級課題數量、省部級課題數量、課題經費總量等等。關于教學培養方面,最有分量的指標是所謂的博士論文百優數量(即每個學科每年評一百個國家級優秀論文),實際上也是科研指標。在教育行政部門看來,爭世界一流大學,主要是看科研成果,所以指標體系以科研為主。可是,中國高校的這種指標體系,只有SCI還勉強有點國際性,而且也并非國際通行的衡量體系,其他的指標,實際上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自娛自樂。

中國所謂的學術核心期刊,其學術品質,原本就需要測定,但是,在各個高校發瘋追求論文數量的情況下,南京大學帶頭發明了硬性規定研究生發表核心期刊論文作為畢業前提條件的方法,用“土法煉鋼”的方式,人為拉高學校的論文發表數量,各個學校紛紛跟進,使這種本質上違法的行為,成為高校的新慣例。研究生做不出論文,就買,不僅買論文,而且買版面,各個學術期刊,因此出賣版面,蔚成風氣,進一步敗壞了學術期刊的質量。現在的狀況是,跟中國有全世界最多的大學生相匹配,中國也有世界上最大的論文發表量,但科研競爭力卻呈逐年下降的趨勢。

核心期刊和論文發表如此,所謂的課題也如此。由于國家和省部級課題的選題方向,就是由幾個頂極高校的學官確定的,因此,其學術性很成問題。至少就我所了解的政治和歷史方面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導向,就沒有多少學術性,倒更像是宣傳。而且課題的獲得,跟學官的位置、調動資源的多少有關,往往官越大,課題就越多,當然也就越沒有時間做(這是假定他們都有學問的前提下),只能讓學生做,因此研究生們就成了導師的打工仔、廉價勞動力,這樣的課題,能有什么質量,可想而知。中國國家級的課題質量差,已經不是秘密了,90%以上的課題,毫無用處。

這樣一種基本上屬于自娛自樂的評價指標體系,卻使得所有的大學為之競折腰,前面講過逼研究生“土法煉鋼”的增產方式,實際上,學校的教師,在定期的考評面前,也必須拿出東西來湊數,否則就會下崗。當然,如果產量高,也有獎勵,尤其是在所謂A級B級刊物上發文章,獎金甚為可觀(這個類別,居然有《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這樣一來,所有的教師,都必須圍著考核指標轉,以增產為第一需要。大家都在忙于爭課題、跑項目、出文章,一本又一本的學術著作問世,形成了科研論著出版高峰和讀者閱讀量下降共存的奇特景觀。

在這種科研成果的增產競賽中,學風極其浮躁。從老師到學生,大家只想著早出、快出、多出成果,大量粗制濫造的所謂成果因之大量問世,簡單重復,低水平重復,甚至充斥大量的常識性錯誤。同時,抄襲、做假、侵占他人(主要是學生)成果等學術偷竊和腐敗行為流行,有些學校,越是所謂的大腕學者,越可能犯這種在國際上看來是學者致命傷的錯誤,因為附他名下的東西太多。由于對考評體系的特別在意,這些大腕的類似錯誤,往往得不到處理,因為如果一旦處理,不僅自暴家丑,而且可能喪生附生在大腕身上的評審資格,就算一個頂極高校,也不能無視這種損失。因為現階段中國大學的地位考評,一是看學術權力(占有評審成員的數量和等級),二是看學術數量,而前者更為重要。

在國際上,教授學者,聲譽是高于生命的,一旦一個教授學者的聲譽有了問題,他的職業生涯就完結了,意味著他的余生,只能靠從事低級勞動為活。然而在中國,對于教授學者而言,權位和金錢是第一位的,聲譽出現問題,哪怕是特別明顯的問題,只要你能動用各種關系,將之擺平就行,丟人不要緊,但不能丟位置。至于對真理探索的欲望、人的良知、社會的擔當、對學生的責任心,已經在相當多地位很高的教授那里找不到絲毫的痕跡了。

教授如此,學生就不用說了,高校“大躍進”這些年,是學生考試抄襲最嚴重的階段,也是學生論文質量最差的階段,網絡普及之后,網絡成了相當數量的學生各種論文的發祥地,連幫導師做的課題,也從里面搬,這也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大牌教授犯抄襲錯誤的原因。大學這些年,最大的問題是在教學生做人方面的失敗,在老師的榜樣面前,有的學生甚至喪失了起碼的責任心,起碼的道義感。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在大學奉行的是奴才式的管理,干部管老師務必使之奴才化,要的就是聽話,而這種奴才管理,轉化到學生那里,則變成奴才教育和管理的雙管齊下,結果是桀驁者變成了憤青,溫順者變成了下一代的奴才。國家和社會對大學培養獨立人格、創造性人才的期望,在現實中已經南轅北轍。

高校“大躍進”,最大的危害,是給社會和國家制造巨大潛在的社會危機。大學的擴招和學費的翻倍增加,固然有政府拉動消費的初衷,但是從根本上,還是“大躍進”的需要。“大躍進”如果本身不能給大學帶來現實的利益,僅憑教育行政部門的行政力量的推動,是難以奏效的。“大躍進”的好處不僅來自上面的撥款,而且還有下面的創收,在學校規模一定的情況下,招的學生越多,收益就越大。正因為如此,“大躍進”前一個只招3000人的學校,躍進之后,居然可以招到30000人。而且,各個高校還非常熱衷于研究生的收費改革,將研究生的收費面擴至最大。

大學收費激增最大的,其實并不僅僅在于讓某些農村的貧寒子弟上不起學,或者逼死了多少家長,而在于大多數普通百姓傾家蕩產、債臺高筑供子弟上完大學之后,居然找不到工作。近年以來,大學生的就業問題,已經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連清華、北大、人大這樣的大學,也出現了較大程度的畢業生就業問題。具體統計各種研究有很多,但就我視線所及,我所服務的大學,有的專業,今年的本科應屆畢業生到現在為止,一個簽約的都沒有,有的專業,即使找到了工作,也大多是靠父母的關系。同時,大家忽視的一個現象是,現在大學的現狀,越是農村的孩子,越上不了好大學,越是檔次低的大學,收費反而越高(包括隱形的),但是就業前景卻異乎尋常地差,而這些地方,恰是農村和城市貧困居民孩子的去處。這就意味著,恰是那些砸鍋賣鐵供養大學生的家庭,最后的回報很可能是零,血本無歸。

對此,教育部的辯解是,即使不上大學,這些人仍然可能失業。當然,此話有理,不過,不上大學,不付出如此大的血本失業,跟上了大學、付出巨大成本之后的失業,對于學生和對孩子寄予巨大希望的家庭來說,是根本不同的,在后者,他們對社會的挫折感會陡然增加不知多少倍。一個沒有上大學的農村孩子,會比較坦然地選擇進城找一份出力氣的工作,但是大學畢業之后,能夠做這樣坦然選擇的人,將不會很多,大學教育,已經剝奪了他們做一個簡單勞動者的心理承受力。

教育部的另一個解釋,是說現在的大學已經成為普通教育,所以,大學生畢業就是應做一個普通勞動者。而且不斷有消息傳來,說是大學生做了搓澡工,當了棒棒(搬運工),回家賣糖葫蘆等等,當然,我們不能說大學生不能做這些簡單勞動的工作,但是,如果大學生,包括一部分研究生畢業從事的工作基本上跟民工沒有什么區別,那么中國的大學還能辦下去嗎?現在中國的城鄉已經在流行新的讀書無用論,很多孩子甚至連中學都不愿意上了,真不知道,按教育部現在的說法,如何應對這股潮流?

從另一個方面說,現在的大學生就業,跟大學教學培養的現狀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從前,外國人很看不起中國的大學,認為我們沒有大學的理念,充其量不過是職業技術學校。但是,那時的大學,即使作為職業技術學校,也存在著知識老化、陳舊、跟社會和生產脫節的問題。但是由于改革之初,國家和社會知識人奇缺,而且國家對文憑高度重視,大學生就業,用不著接受社會的檢驗,這些問題在某種程度上被遮避了。開放三十年,在跟西方的交往中,中國的大學在方法、理論諸方面引進了很多東西,知識體系單一化的狀況有所改善,但是,在學生素質培養方面,進步有限,而且教學尤其是本科教學,嚴重缺乏就業意識,原本還存在的實習環節,因為經費的問題,無論理工農醫文,全部被削弱,很多學校甚至成為一種形式。教學,尤其是本科教學,對于大學的評價體系上的競爭,對于大學能否上檔次,對教師的職稱晉升,課題的取得,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關系,從學校到教師,自然就不重視。教育部雖然三令五申,強調大牌教授上本科的課,但是又落實了多少呢?教師上課糊弄,讓自己的研究生代課,已經不是個別現象了。現在正在進行的教育部主持的本科評估,看起來好像是在重視本科教學,但檢查的項目,卻落實在大綱之有無、教案是否完備、教學檢查有無進行、考試是否分了期中和期末、平時有無作業、考試有無標準答案等上面,這些形式和程式化的東西,即便是全部做的中規中矩,是否就意味著大學教學做好了,我想不是。1930至40年代的中國大學,越是有水平的教授,講課越不規矩,講文學史的,一個學期只講了一個《莊子·天下篇》的也有,很多人甚至拒絕留作業,拒絕判卷,但是那時代的幾十所頂尖大學,卻是國際公認的中國最好的大學。

更何況,就連這樣的檢查評估,也往往流于形式,由于評估有事先的通報,給被評估者留好了充分的準備時間,結果各個學校普遍造假,甚至發動師生假期不休息,將所有的記錄修改、重做一遍,屆時評估的時候,評估專家只要被伺候好了,自然心領神會,不會煞風景。這樣的評估,我懷疑不過是教育行政部門將大學不斷地束縛在自己戰車上的一種手段,跟本科教學沒有多少關系。

“大躍進”之中的大學,是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有了點洋理論,但無法教學生做學問,上課糊弄,教不會學生怎樣做事;擴招等于注水參假,教學實習各個環節都偷工減料,即使在職業教育方面,比躍進前還要差。

這樣的大學教學培養,既不能教會學生做人,也不能培養學生的動手能力、做事的基本素質。最嚴重的問題是,畢業生嚴重缺乏責任心,這是令用人單位普遍頭痛的問題。事實上,一方面,大學生找不到工作,一方面,用人單位,尤其是那些民營企業和外企,又往往找不到合適的人。

眼下,高等教育,已經成為民生三大難題之一。高校“大躍進”引發的危機,并不局限在教育領域,已經隱含著整個社會的危機,不僅影響到國家的科技文化進步、國家的競爭力,影響到國家產業的轉型,而且隱含了社會的動蕩,隨著就業的困局擴大,大學畢業生失業比例增加,現在據說已達70%,每年拋到社會上的幾百萬的失業學生,對社會意味著什么,不用說大家都明白。

高校“大躍進”,本質上是一種在不改革體制的條件下,靠注入大量資金,在短時間內使大學上檔次,甚至打造幾個世界一流大學的設計以及這種設計的實施。用香港科技大學教授丁學良的話來說,就是相當于給沒有改制的國企,注入大量資金,以期實現經濟奇跡。當然,只要錢足夠多,奇跡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發生,可惜只能是形式上的奇跡,既沒效率,更談不上品質,甚至會敗壞已有的品質。

果然,現在的大學,只有規模的擴張、樓堂館所的興建,而實質品質的提升根本沒有,甚至還在下降。原有的行政導向,在資金的扶助下,如虎添翼,形成了壟斷權力和壟斷公司畸形結合的怪胎,這個怪胎,將原體制的弊病統統發揮到了極致。

從某種意義上講,現在的高校“大躍進”,具有某些洋躍進的味道。因為這個躍進,號稱是在學美國。因為美國的大學是普通教育,我們也得是普通教育,不能再是精英教育。但是人們似乎忘了美國的大學教育,從精英教育到普通教育,花了多少年,目前的國力和教育水平跟我們相比是如何,而我們卻在僅僅八年時間,就完成了美國化。現在中國有種很奇怪的現象,一方面,拼命排斥美國化,但是另一方面,很多改革都以美國為尺度,無論多么荒謬的事情,只要說一句,美國也是這樣的,就萬事大吉。

其實,在這種美國化的洋躍進背后,是國家的好大喜功和部門利益沖動的奇妙結合。國家雖然得到了一點虛榮——學生數量第一,論文數量第一,也在短時間內拉動了一點內需,但真正撈到好處的,卻是教育行政部門。雖說眼下是個部門利益擴張的年代,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部門,能夠如此大規模肆無忌憚地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而不受到遏制,讓自己勢力范圍的所有單位,都乖乖地聽命,也沒有任何一個中央的部委,可以掌握幾十個副部級的職位,以至于教育部的每一個司長,都有擔任實職的副部級首長的機會。“大躍進”一旦既成事實,國家似乎只能隨之起舞,直至水枯魚爛為止,即使到了這個地步,爛攤子不管多爛,也只能由國家出面收拾。

曾經有過的高教“大躍進”

“大躍進”是國人在20世紀繼義和團之后,鼓搗出來的又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就當時而言,的確是充分地發揮了國人敢想敢干的創造精神,人們說話做事的膽量,似乎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從來就沒這么大過。“大躍進”很熱鬧,內容也挺多,人們一般記得比較牢的:是人民公社,大煉鋼鐵,畝產萬斤乃至幾十上百萬斤,公共食堂加吃飯不要錢。高校的“大躍進”,人們回想起來,似乎也就是搭爐子煉鋼、上街轟麻雀。

其實,在那時,有關高等教育自身的躍進也是同樣不讓他人專美于前,跟土高爐煉鋼鐵一樣,同樣充滿了刺激和荒誕。

1958年夏天,在中國土地上,突然之間冒出了數不清的大學,僅僅比后來的土高爐少一點。始終走,不,狂奔在全國前面的河南省,先是一個地區辦一個大學,后來一個縣一個,一個公社一個,那個被偉人稱贊說是躍進規劃像一首詩的河北徐水縣,不僅辦起了一個擁有12個系的綜合大學,而且縣下每個公社都有一個紅專大學。這種大學是怎么辦的呢?徐水,還有山西平遙的綜合大學,是把原來縣里的中學掛上大學的牌子,中學的老師變教授,再配上些老農,算是土專家,教室原封不動,只是原來的教研組變成了系。

比起縣里的大學,公社更有熱鬧看,當時河南遂平衛星人民公社的紅專綜合大學是上過報的典型,不可不專門介紹。衛星公社的這個大學有10個系,共有學員529人,這10個系分別是:1.政治系,主要學習黨的政策和基本知識;2.工業系,學習煉鋼鐵和機械和電氣,學生主要集中工業區(煉鋼鐵的土高爐所在)和拖拉機站;3.農業系,學習農業基本知識,怎么種高產作物;4.財會系,學習財務管理;5.文藝系,學習歌曲、戲劇、音樂,自編自演,在學習之余,要上田頭演出;6.衛生系,學習衛生保健和防疫以及接生知識;7.科學技術研究系,學習氣象、土壤、作物栽培、病蟲害防治、品種雜交,據說經常搞一些震驚中外的試驗;8.林業系,學習苗圃管理、果木雜交;9.文化系,所有各系的人員都是文化系的學員,按照各自的程度分為高小、初中班,大概專門為紅專大學的學員補習文化課的;10.政法系,學習黨的方針政策和政法文件,據說是專門培養各個生產隊公安干部的。

這個大學的校舍,就是社員騰出來的民房,學生都是各個生產隊選拔出來的成份好、覺悟高的青年,教授(原話如此)按他們的話來說是土洋結合,土的教授可能連字都不識幾個,但是群眾推舉出來的能人,所謂的洋教授,就是原來的小學教師。上課,土教授有講不出來的時候,那就由洋教授講,土教授在旁邊操作,叫做土洋結合。這個大學據報道還很有成績,工業系的不少人學會了開拖拉機、鍋駝機,文藝系的編了很多快板、快書、相聲和戲劇,什么“排山倒海”、“幸福燈”、“姑娘們的心”、“躍進老大娘”等等,政治系的當然錯不了,學會了怎么“拔白旗”(“大躍進”時的術語,指批判或者掃除對躍進有抵觸情緒的人和事),最為顯赫的是科學技術研究系,人家打破書本教條,一畝芝麻上100斤化肥(極限是30斤),據說畝產達到1000多斤(對芝麻而言,相當于稻米的畝產萬斤),而且還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嫁接,比如槐草接在稻子上、紅芋接在南瓜上、蓖麻接在芝麻上等等。

農村的土大學如此,城里的洋大學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名的武漢大學,躍進不讓他校,物理系1958年猛然由原來的三個專業,增加到九個專業,有的新專業連一個教師都沒有,就找來某個出身好又特別紅的學生當教研組長(當時學習好是要被批判的),教師沒有先空著,有的專業連名稱都沒有弄清楚,就“先辦起來再說”。

那時候甚至連正規大學的科研成果,都跟土大學非常相似,多快好省,既攀高峰,又放衛星,有多大膽,就有多大產。北京大學中文系一群學生(加上青年教師),花了僅35天,就寫出一部78萬字的《中國文學史》。據報道,著名學者王瑤等寫兩年都沒有寫出來,意思這些學生和青年教師比王瑤強20倍不止;生物系40天編出一本《河北省植物志》,同樣據報道,說是法國大科學家拉馬克編跟河北差不多大的法國的植物志,用了十多年,意思他們比拉馬克強100倍不止。北大放了衛星,其他學校當然也不甘落后,北師大編出了100萬字的《中國文學史》(比著放衛星的味道出來了),還編了100萬字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講義》和《蘇聯文學史講義》。中國人民大學弄出了一部100多萬字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據說,這部書加進了中國革命的基本經驗,下限寫到1958年,把大煉鋼鐵都寫進去了。新聞系寫出了《中國軍事報刊史》、《中國出版事業史》、《中國廣播事業史》。清華大學幾個月內,編出各種教材與專著作95部,其中《水工概論》、《農田水利工程》、《水利工程測量》、《工程水文學》、《水工測量及模型試驗》是10天工夫就寫出來的。最了不起要屬武漢大學物理系,人家成立了一個攻關小組,要在短時間內破除“舊”的物理體系,把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的所有定理、公式一掃而光,在幾周內“建立世界一流的具有武大獨特風格的新物理體系”。需要指出的是,這期間,由學生參與產生出來的大量“科研論文”,也陸續地發在了今天仍列在“核心期刊”名錄上的學術刊物上(其實,即使今天各高校寫校史的時候,統計成果也未必就把這些貨色剔出去了),用今天的話來說,科研成果的數量實現了飛躍。

歷史是面鏡子,時常可以從里面照見我們現在的自己。如果看了40多年前的高教“大躍進”的種種感到荒唐的話,那么想想今天我們的所做所為,其實沒有什么資格嘲笑我們的前輩。當年徐水和平遙把中學升格辦大學,和我們今天中專升大專、大專升本科、本科競相辦“研究性大學”(大家的升級,也就是有關領導一句話的事),其實也就是五十步一百步的區別。如果說,當年武漢大學用學生當教研組長,跟遂平衛星公社社辦大學土洋“教授”并舉,是五十步一百步的話,那么,今天我們有不少大學只有一個學過法學的本科生敢辦法學院,沒有一個計算機人才能辦計算機專業,跟衛星公社大學比,頂多也就是四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今天由南京大學首創、研究生必須交出在核心刊物上的N篇(因各校規定不同)論文才能畢業的做法,本質上跟當年發動學生群眾著書寫論文沒什么不同,無非是催生本校的成果數量;效果也差不多,都激化了科研生產的粗制濫造(今天還有一個副產品:催化了學術期刊的腐敗,產生了大量有償稿件)。

當年的武漢大學在“大躍進”過后,檢討自己的時候說,“在這種戰線長、任務重、指標高、要求急的情況下,只得采取一壓(批評、加壓力)、二抄(寫論文時東抄西抄)、三擠(擠數字)的辦法”。而我們今天的高校,尤其是重點大學,動靜其實比當年還大,競相上專業、補學科、辦學院(缺人文的補人文,缺理工的補理工)、合并超級大校、爭一級學科、爭博士點、爭基地、進211、上項目(人文社科的課題都越做越大,越來越無病呻吟,資金上億)、各種名目的評比、有資格的則定出進入世界一流大學行列的目標。這一連串越來越急的大動作,怎么說都擺不脫“戰線長、任務重、指標高、要求急”的影子。各個學校用量化管理、物質甚至職業杠桿壓出來的科研成果,有多少是抄的,只有天知道,即使不抄,有多少是低水平重復,更是只有天知道。說到底,各個學校的科研成果數字,還是少不了“擠”的因素。只有一點是跟前輩們有所不同的,就是現在的“大躍進”極大地催化了學術的腐敗,這種腐敗,甚至不是指前段時間炒得很熱的抄襲事件,而是直接和間接的權錢交易,這種交易,已經飛速躍進到了赤裸裸的地步。

自從世界進入現代化(或者說西化)的發展語境以來,處在后面的學了一陣前面的之后,就想著怎么趕上和超越,這是人之常情,其實沒什么不對,至少可以理解。只是幻想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比如發動群眾),跨過必要的發展過程,一下子擠到前面去,多少有點做夢的味道,尤其對于一個讓別人拉得比較遠、差距過于大的國家,定出這種豪邁的計劃,做出邁大步之狀,則難免讓外面的人感覺局中人像是發了瘋。世界上有人發瘋,其實沒什么奇怪,只是發得太大,形成了風潮和運動,就奇怪了,更何況同樣的瘋要發兩次(也可能是N次),則未免駭人聽聞了。從前是“大躍進”,現在是“跨越式發展”,至少從形式上看,其白日夢的渾沌和瘋狂度其實是一樣的。

然而,不一樣的地方也挺多,除了愈演愈烈的學術腐敗之外,最大的不同是,其實大多數身在其中的人都知道自己實際上在干什么,他們完全知道自己學校跟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私下里把爭基地、上項目的活動稱為“編故事騙錢”,內容怎么樣沒人在意,只要故事編好了,基地呀,博士點呀,項目呀就來了,當然錢也就來了。在他們看來,如果你不爭,別人也會爭,中國一流的大學不爭,好事就全讓二流三流的拿去了,與其人家上還不如我們上,錢與其讓王八蛋糟踐,不如我們糟踐。大家全都心知肚明,清醒得到了南極冰川上,卻不約而同地較著勁干著當年昏熱狀態下才干的“大躍進”。

說穿了,奧秘在于,凡是“大躍進”,就容易產生數字式的繁榮,面上看起來特有光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容易出政績,就像大煉鋼鐵可以使極度落后的中國幾個月就憑借遍地開花的土高爐,生產出幾千萬噸鋼鐵(盡管大部分都成了廢物,堆在田間),實現了超英趕美一樣,過去和現在的高校“大躍進”也可以實現規模的迅速擴張、科研成果的極度增長。我們可以合并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大學,可以生產出世界上最多的博士,甚至可以炮制出世界上最多的科研論文。跟當年的領導人一度誤把這種虛假的繁榮當真實不同,我們現在的局中人,從頭到尾,所要的就是這種虛假的繁榮,因為不僅領導者面上好看,而且在這繁榮的背后,有著實實在在的利益。當年的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言道,死后管他洪水濤天;今天人們想到,下一任管他天塌地陷。美籍華人學者黃仁宇說中國總是不能實現數目字上的管理,但卻想不到,他們其實是可以實現數目字上的繁榮的。老百姓講話,數字出官。

一個偉人說過,歷史常常重復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笑劇。信夫!

(本文有關高校大躍進的材料,主要來源于當年的《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內部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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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時間:2021-05-21 17:2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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