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總是不知不覺慢慢由淡變濃。

潑墨似的暗夜里，遠遠從哪里間或傳來一兩聲零碎的鞭炮，提醒著這個城市的人們這是即將逝去的一年，不管這一年是喜還是悲，對于自己是不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也不管對這一年你是依依不舍還是深惡痛絕，它總是要過去了。

肖雅文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歪著頭端詳著自己，鏡子里的女人有著圓圓的臉，濃濃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她素顏的厚厚的唇因為干燥有些脫皮，呈現出暗紅的顏色，松弛的皮膚里藏著細細的皺紋，毛孔也很粗大，但她的頭發卻是很好的，濃密而粗壯，抓在手里厚厚的一把，不曾刻意保養卻少女似的順滑。

原來一個人的衰老是從皺紋開始的。她恍然大悟地湊近鏡子，仔細撫摸臉頰越來越深的法令紋，她有些惋惜這張臉的老去，可又覺得這張臉如果仔細化妝的話，看上去還是可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的，所以她肖雅文還是大可不必緊張。

對于這即將過去的一年，肖雅文不知道要怎么評價，似乎乏善可陳，又似乎可圈可點，這幾年她對歲月和年齡的感知已經變得有些麻木了，既然沒有可能力挽狂瀾，就只能隨波逐流。可不就是那么一天天過唄，每天早上睜開眼，到了晚上再閉上，每隔一段時間出現一個男人，過不了多久又離開，在肖雅文心上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

對待愛情的雅文總是很真誠，每個男人出現的時候她興高采烈歡欣鼓舞，無一例外地覺得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而當他們離開的時候，她總都是或多或少的受傷，好在雅文是懂得開解自己的，她總是很懂得尋找不同的理由安慰自己麻痹自己，從這一點來說，她是自己最好的麻醉師。

麻醉歸麻醉，但每次失戀肖雅文都還是猶如大病一場，病程根據她對男方的喜愛程度和感情付出程度有所不同，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在這段時間里，她只做有限的幾件事，吃飽了睡，睡飽了哭，哭夠了接著吃，不洗澡不打掃，把自己家漚得像個垃圾堆，而她就是垃圾堆里最大的那坨垃圾。

肖雅文開始洗澡的時候就是麻醉有效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她是那種愿意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不愿意做的事誰也勉強不了的人。當她頂著一頭漚臭的雞窩一樣的頭發從床上跳起來，用很短的時間將亂糟糟的房間打掃得窗明幾凈，再沖進浴室把自己沖洗得煥然一新，夏樂樂就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坎，肖雅文是已經過去了。

“唉，我爬在高高的樹上等了又等，卻總是看不見我的黑馬王子，啊，親愛的，你到底在哪里呢？”肖雅文每次情傷初愈，總要重復這句話，她夸張地伸出雙臂在空中劃一個圈，再婀娜多姿地以一種天鵝之死的姿態倒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

肖雅文失戀的時候，夏樂樂總是貼心地陪著她，所以一年里夏樂樂至少有半年都在肖雅文家，在肖雅文家里的時候，夏樂樂總是在看書，她總是有看不完的書，和肖雅文身體力行的愛情實踐不同，夏樂樂的愛情在一本一本厚厚的書里。

“知道你為什么你遇到的男人都奇形怪狀歪瓜裂棗嗎？肖雅文。”夏樂樂頭也不抬地直著嗓子拉長了聲音喊：“就是因為你爬得太高，所以你遇到的都是靈長類生物，他們啊，都-不-是-人。”

不失戀的時候，夏樂樂總是可以逗笑肖雅文，她覺得自己就是因為這樣才喜歡夏樂樂的，肖雅文活了48年，認識夏樂樂45年，喜歡了夏樂樂40年，誰都覺得夏樂樂中規中矩不茍言笑，只有雅文覺得夏樂樂自帶幽默氣場，她的幽默肉眼基本不可見，而是滲透在骨頭和血液里，象夏天雪碧里的氣泡，擋都擋不住地往外冒，比如她一句話說出來，貌似平淡無奇，但只要你細細一想，便會樂不可支，而且常常是讓你笑夠了，還說不清為什么那么好笑。

肖雅文不喜歡夏樂樂的五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她有些不記得了，也許是因為幼兒園的時候夏樂樂為了想吃肖雅文的肉圓子，騙她說肉圓子里藏著大老虎，也許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肖雅文送給喜歡的男生一只蝸牛，卻被夏樂樂殘酷地掐死了。

不管是肉圓子還是蝸牛最終都沒有能夠阻擋兩個人與生俱來的緣分和友誼，兩個人出生于同一個國有企業，讀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中學，最終不愛讀書的肖雅文讀了職業學校，夏樂樂考上了重點大學讀了碩士，最終殊途同歸又都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國有企業，只不過肖雅文在綠化科，夏樂樂在對外銷售部。

“樂樂，你讀那么多書有個屁用，還不是和我在一個單位，還不是和我一樣沒男人愛，我好歹還結過婚，你連男人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肖雅文不止一次這么挑釁夏樂樂。

佛系中年女夏樂樂此刻正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看一本厚厚的外語書，身上穿著的白色的棉麻套頭衫難得地顯現出她腰身的輪廓，樂樂的衣服都很貴，純棉、純麻或純絲，卻總是款式不明顏色不明，松松垮垮地往嬌小的夏樂樂身上一罩，她整個人就成了一只行走的竹節蟲，只有雅文見過夏樂樂細細的蠻腰和鼓鼓的胸脯。

“樂樂，你身材那么好，前凸后翹，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像個木乃伊啊？”有一次雅文看見樂樂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忍不住問。

“因為這個萬惡的世界有太多的邪惡，所以我才要給自己注射防腐劑，把自己偽裝成木乃伊。”夏樂樂表情絕對認真。

“那你干嘛還帶眼鏡？你又不是近視眼。”肖雅文接著問，一邊說一邊看著夏樂樂的眼睛，夏樂樂的眼睛就像沒有眼白，長長的眼睫毛密密地包裹著黑黝黝的大眼珠，仿若一潭秋水，可以照見人心。

“那是因為我需要掩飾我沖出天際的智慧，我怕我的智慧之火燒死你們。”夏樂樂一臉嚴肅的嫌棄：“肖雅文，我認為你應該自我反省反省了啊，你瞧瞧你那鋪天蓋地床的花衣服，一個字：俗。”

肖雅文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點也不生夏樂樂的氣，這種話換了別人跟她說，她一準跳起來跟對方大吵一架，可她就喜歡聽夏樂樂胡言亂語，她笑瞇瞇地看著夏樂樂，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知道你為什么老是遇到爛桃花嗎？”夏樂樂坐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就是因為你這些花床單似的大旗袍繡花鞋，你以為你在演《花樣年華》啊？肖雅文，我跟你說，你一年失戀七八回，每次失戀你就只吃不動，人在吃，稱在看啊，你說這一年你因為失戀長了多少斤肉，你要是再失戀，這些花床單可就一件都塞不下你了。”夏樂樂一臉痛心疾首。

肖雅文的笑容僵在臉上，體重問題是肖雅文除了結婚以外的第二大死穴。

夏樂樂說的是大實話，這些年工資不見漲，唯一見長的就是肖雅文身上的脂肪了，眼瞅著昔日細細的小蠻腰都快長出第二個救生圈了，肖雅文忍不住一陣擔心難過，她心情復雜地看著夏樂樂似乎越來越尖的臉蛋和薄薄的細腰。

“夏樂樂，我發誓，我以后再也不談戀愛了，我要好好愛自己，讓自己瘦成一道閃電。”肖雅文咬牙切齒。

“五個字：根-本-不-可-能。”夏樂樂蔑視地沖雅文翻了個40年不變的90度專業大白眼，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地說：“要我相信你肖雅文戒戀愛，我寧可相信母豬會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