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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044評論第1章
該怎么去形容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呢?
無論多么漫長的時光都只是一場冗長的閉幕式,俏皮的序曲與輕松的過程都不知所蹤。
就像夕陽在暮靄中所作的盛大告別,炫目如斯,但不管是漸漸從暗紅霞光后脫穎而出的冷藍色天空,還是明顯越來越占上風的縈繞周身的涼意,都在揭示這場告別式海市蜃樓的本質。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歡愉,也只是廣角鏡拉扯營造的幻覺而已。
應該就是這樣吧。
每次稍一開懷,心里就掠過惶惶不安。
為了無視這不安,所以要更努力地微笑。
顏澤匆匆趕到演播廳時,辯論賽已經進入最激烈的自由辯論階段。
正方七班的觀點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反方自己班級的觀點是:狹路相逢智者勝。
正方三辯正慷慨陳詞:“擴大命題我們也不是無話可說。剛才對方一辯提到過諸葛亮與司馬懿的那場較量。那我想問你,如果諸葛亮沒有勇氣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城樓之上,他能戰勝司馬懿嗎?如果司馬懿有足夠的勇氣沖進城門,他能夠輸給諸葛亮么?”
這里“對方一辯”所指的是顧夕夜。
但站起來回應的卻是作為反方三辯的季霄。顏澤緊張得將指甲掐進了皮膚里都沒有覺察。
季霄一如既往的鎮定冷靜,沒有多余表情,語氣不緊不慢,言辭間卻有著與眾不同的張力。
“我想請問對方辯友,如果諸葛亮沒有正確地審時度勢,他能有勇氣坐在城樓上嗎?如果沒有理智的判斷,他又怎么會贏得這場空城計的勝利?”
正方的氣勢似乎一下弱了下去,二辯站起來只說了句“我們所指的是有智之勇,他的勇氣毋庸置疑”便坐下。
眾望所歸的顧夕夜終于站了起來。顏澤屏住了呼吸,生怕漏聽一個字。
“諸葛亮之所以敢坐在城樓上,是因為他已經洞悉了一切,知道自己在司馬懿的心目當中是怎樣的角色。剛才正方一直在反復強調‘有智之勇’,那么我可以打一個這樣的比方,你們的‘有智之勇’是這樣的:勇者看到一個出口,于是他便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而智者在狹路中能看見多個出口,他權衡利弊選擇了最好的出口、最光明的出口,沖了出去。”
女生語速快氣勢強,語調抑揚頓挫,連便條都沒拿直接即興發揮,配以一個干脆果斷的手勢將辯辭收在氣氛最佳處。
全場掌聲雷動,班里的幾個男生夸張地叫好,坐在前排最右邊的校辯論隊老師聽見聲音朝后望了一眼。顏澤清楚地看見,她竟也在面帶笑容地鼓掌。
而正方二辯居然慌亂地站起來反問一句:“可是、可是諸葛亮的琴弦為什么斷了?”
不高明地糾纏著原話題,甚至連這反問本身都顯得無厘頭。場下一片笑聲。
明明是自己班級占了上風,心里卻忽地比先前更涼了一截,最初像沾了一滴墨漬般的小黑點,逐漸氤氳成淡淡的灰暗的一大片,包裹了整顆心臟。顏澤笑不出來。
身后傳來“咚咚”聲,門被開啟又關上,最后一排的一個座椅被“吱呀”一聲放下來。還有人比自己來得晚?顏澤只是略有點疑惑,但這疑惑沒有強大到令她回頭去看對方是誰。
伴著喘息聲的靠近,顏澤感覺自己的肩被來自后面的力量輕推一下,才回頭。是同班的男生賀新涼。
“班長,目前局勢怎么樣?”運動后的男生滿頭大汗,好像連頭頂也會蒸騰出水汽。
顏澤擺出了漂亮的喜悅神色,再加上一個“V”的手勢:“我們贏定了。”
有顧夕夜和季霄的組合,怎能不贏?
賀新涼瞇起眼望了望臺上正輪番上陣把正方堵得出路全無的男生和女生,也忍不住感嘆道:“果然是壓倒性勝利啊。那兩個家伙還真是無敵。”
顏澤斜了他一眼:“你不也是?誰叫你不肯參加。”望著男生臉上惡作劇般的笑意,心里的涼意漫天覆地。
--說到底,普通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
完美卻冷傲的顧夕夜,平凡卻活潑的自己。相仿的身材,兩張氣質迥異的面孔。每天中午走在教學樓去食堂的林陰小道上,會有無數雙眼睛關注這對奇異的組合。
顧夕夜的漂亮達到了連食堂盛飯的大叔都樂于關照的那種程度。最有特色的是棕色的眼眸,好像在陽光下能折射七彩光線的琉璃,眼角的線條在即將收尾的地方微微上揚,形成被稱為丹鳳眼的形狀。
而顏澤的大眼睛是整張臉唯一的亮點,黑色的瞳仁像深遠的隧道,無論是誰的目光在周圍探一探,都會瞬間被吸引進去,沾染上快樂的情緒。
兩人走在一起,同樣高挑。但只有顏澤知道真實原因,穿著6厘米左右高跟鞋的自己勉強和穿平底運動鞋的顧夕夜維持在同一高度,那是自己刻意的努力。因此顧夕夜和大多數女生一樣穿襯衫配短裙,而顏澤卻總是穿男生制服,鞋跟藏在褲管里。
但智力上的差距就不是一截鞋跟所能解決的問題了。
在這所市重點高中--現在已經改叫“試驗性示范高中”--陽明中學里,奔騰的河流總是將孤芳自賞的優等生和活潑開朗的中差等生們隔絕開來,河面上浮動著濃重的白霧,彼此都懷著鄙夷和好奇。
顧夕夜是顏澤家領養的女兒,換句話說,兩人是姐妹,所以上述隔閡不會存在。
兩人所在的班級,是整個高一年級佼佼者的匯聚地,全部中考都在500分以上,不過,顏澤是個例外。以前所在的陽明實驗中學說白了就是陽明的初中分部,因此總有些照顧,中考只有494分的顏澤也搭了順風車幸運地進入了陽明高中的雙語班。顏澤倒不算差生,一直維持在班級前十名左右,對于班委來說是很合適的成績。但和中考文科狀元顧夕夜一比較,就立刻矮下去一大截。
最初,在競爭班長的過程中,為了把自己裝點成“極好相處”的那類女生,顏澤一個寢室一個寢室地通知諸如“晚上六點半在演播廳舉行開學典禮請勿缺席”這類瑣事,往往并不是站在門口隨口一說,而是走進去自如地搬過一把椅子,先說來意,繼而和坐在床邊的六個同學聊天,閑扯著不知從哪兒販來的小道消息,不一會兒就和所有同學熟絡了。
性格好,人緣好,對于女生來說,是種榮耀的評價。只是顏澤每次關上寢室門都在走廊里揉一會兒臉,懷疑總有一天會笑得僵掉呢。
后來就習慣了。在人前自然而然地奉上笑臉,活潑開朗風趣幽默,被無數人羨慕和喜歡著。
著實有些做作,可是若非如此,普通的我如何得到像你那么多的敬佩與青睞呢?
辯論賽在全班的歡呼聲中結束。輪到自己登場了?
顏澤現在已經對隨時需要擺出的外交性笑容運用自如,走向場邊迎接從臺上領了獎杯的四個辯手。擁抱過顧夕夜之后,即使二辯是男生也毫無顧忌地借著慣性擁抱過去,卻在三辯這里停住了。
顏澤有幾分怕季霄。
并不是因為他脾氣糟糕,而是不常說話的隱性威嚴。墨色的額發有時長過眼睛的水平線,臉廓漂亮而清秀,膚色很淺,身形是瘦高的。他不說話時,眼里躍動的凜冽眼神有種不言而喻的威懾力,第一眼看去就給人腹黑的印象。不是輕易能和女生打成一片的人。
即使顏澤是和墻壁都能對話的八面玲瓏的女生,但因為無法言喻的那么點喜歡,終究還是對季霄沒轍。
除去身為同桌和班長團支書這種工作關系,題外話沒講過幾句。只在一次晚自習前看新聞時,顏澤表現出很喜歡手機廣告中的一段背景音樂。季霄從剛拿出的練習卷上抬起頭來,微瞇著眼睛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顏澤注意到這個動作,由此判斷他有點近視,但他平時不戴眼鏡,應該是度數很淺,只有在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講臺前的電視時才會略顯吃力地瞇起眼睛。
顏澤正在心里捉摸著這個討人喜的小動作,就看見季霄朝自己側過頭來,似笑非笑的樣子。并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至少眉間松松地舒展著。白色的頂燈在他的發上打出一圈淡淡的高光,光線繼續下落,勾勒出一圈半透明的淺色輪廓。
“這首歌叫《時間》,L-ETHER樂隊的。你要聽么?”
聲音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逆著時光而來。
顏澤遲疑半秒,笑著重重點了下頭。
男生在書包里摸索了一陣,掏出白色的MP3遞過來。女生伸手去接,掌紋交錯的手心里蒙著一層薄汗。
“我也很喜歡。”補充了一句。這次是真的笑了起來,極短極短的時間跨度,一晃而過,險些捕捉不到。但對于女生而言,就像觸電一樣更為迅速地把目光移開,不敢凝視更久,心里是充盈的富足感。
數學課上,老師說,A 和 B 的交集就是A 和 B 共有元素的集合。那時顏澤在想,有共同喜歡的歌,一起擔任班委,甚至把同桌這點都算上,自己和季霄的交集建立在瑣碎得會輕易被忽視的元素上,實在小得可憐。
所以,關系也又輕又薄淡得可憐。
這樣的關系,是無法擁抱的吧?
正尷尬著,救場的人出現了。季霄的目光落向了顏澤身后,眼睛突然一亮:“你們那邊怎么樣啊?”
顏澤順勢轉過頭。賀新涼在自己瞬間開闊起來的視野里得意地笑:“當然也是完勝,圣華中學那群書呆子和我們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說著還擺出頗為不屑的神色。
顏澤這才想起,比起班級間的辯論對決,還有更重要的校際籃球比賽。
注意力被禁錮在哪個空間,完全取決于誰在那里。
“臭美。”季霄神色依舊淡然,但語氣中透著高興。
“我速戰速決后還趕來看了你們最后的表演戰,”賀新涼見顧夕夜也轉過身來,連連夸贊,“不錯不錯。”又找抽地對季霄繼續說,“你和顧夕夜這對拉風組合還真登對。”
玩笑話換來了男生輕飄飄的拳頭:“少八卦了。”
賀新涼對顧夕夜沒有稱呼,聽不出情感親疏;對顏澤卻是明顯很疏遠的“班長”。無數微不足道的小細節把顏澤心里陰暗的那個側面加深一點,再加深一點,深到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見光的輪廓。同時又在心里向自己反復強調,對方是賀新涼,沒什么好在意的。如果是季霄的話,顏澤恐怕就無法接受了。
現在在心里糾纏的關鍵問題是:為什么那么多人說他們登對?卻從來沒有人說過身為同桌又擔任班長團支書這種對稱角色的顏澤和季霄登對?
還是自己太普通了。
顏澤有點懊惱。
與此同時,心里漾起一些異樣感覺,突然意識到這是什么類型情緒的顏澤自己也嚇了一跳,慌忙地壓制回去。
和同學們道別后,顏澤和顧夕夜像往常一樣一起回寢室。入秋后天黑得越來越早,樓道里燈光昏暗,顏澤認真地注意著腳下,第一次沒有展開話題。
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后,兩人的寢室,一個在510,一個在511。數字上看起來是鄰居,但因為正好被分置樓梯的兩側的盡頭,所以從上到五樓開始就變成了分道揚鑣。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各自向不透光的走廊盡頭走去,沒有交集。
是很有寓意的分離。
在家,媽媽常會提起:“小澤啊,上次夕夜得滿分的數學考試你考幾分來著?你沒拿來給我簽字吧?”
在學校,老師也會說:“顏澤你跟顧夕夜那么要好,干嗎不學學人家的優點?”
同學們到家里來玩,翻看全家福相冊,往往會問:“咦,顏澤你不是這家人嗎?為什么全家福里沒有一張有你?”顏澤很受傷地把相冊翻來覆去,果真沒有自己,蹭到廚房去質問媽媽“為什么全家福沒有我”,結果被一句“你不上相嘛,還是鍛煉你使用相機比較好”彈了回來。
我成績一般。我沒有優點。我長相普通只配給大家拍照。
--吶。夕夜。我也想像你那樣耀眼。
--吶。夕夜。我也想像你一樣優秀,不再為怎么藏匿成績單不讓媽媽發現而絞盡腦汁。
--吶。夕夜。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順利長大,不知憂懼,出人頭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點都不想,卻還是樣樣都輸給你。
我甚至祈求過很多次,讓我一夜之間擁有超能力,讓大家都喜歡我。
初中畢業的暑假,一家人去廬山旅游。唯一一個大清早就找不見顏澤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顧夕夜沒看到,熟睡的爸爸媽媽也沒看到。當然也就沒聽到十六歲的顏澤站在灑滿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遠方大喊,回聲一圈圈蕩漾開來。
凌晨三點的習習涼風中,沒有人聽見那些被拖長的帶著哭腔的尾音:
“夕--夜--我想變成你--”
“我想--變成你--”
“變--成--你--”
潦草地吃了開杯樂泡面,顏澤急著去洗頭。兩個寢室一共十二個人,共用的衛生間只有三個水龍頭,資源少得可憐,所以做什么都要爭先恐后。這天還算趕得早,三個中已經被隔壁寢室的人占了兩個,都在洗頭。
顏澤拿了臉盆接水,同時把頭發倒梳過來。突然,一小團洗發水泡沫從旁邊水位濺到顏澤手臂上。惡心。
太近了,什么惡心的暗灰色泡沫都有可能濺落在彼此身上而不自覺。
距離是種不可或缺的微妙存在。
和賀新涼的座位距離一條過道,倘若在校門口遇見,會由衷地笑一笑相互點頭說“Hi”。
和季霄只是一條手臂的距離,顏澤必須每天洗頭洗澡來獲得全無異味的淡然好感。
和顧夕夜幾乎沒有距離,從家到學校,從早到晚,每天黏在一起。即使沒有那么多因高度差引起的復雜情緒,也難免因厭倦而略微嫌棄。
最適當的是不太遠也不太近的距離,要計算得剛好也不是件易事。
季霄一直叫顧夕夜“夕夜”,這顏澤是知道的。但顏澤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稱呼,顯然是兩個字的名字給對方制造了麻煩。叫“顏澤”,太遠了,叫“小澤”又過于親切,叫“澤澤”,光想想都雞皮疙瘩掉一地。
事實上,季霄對顏澤一直沒有稱呼,想說話時總是轉過頭就開口。因此,顏澤也不知道自己被季霄放在心里的什么位置。
一定不在內核,顏澤心里有數。
晚自習時,顏澤視野的邊緣,男生沉默的側臉融化在了一片模糊的燈光中,變得像某種幻境。
季霄是那種絕不會考慮“兒女私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