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專門用于過濾無效信息。吶,現在我們這死氣沉沉的一帶出現點粉紅了。”
“什么粉紅了?”剛進來的季霄居然少有地主動搭訕,看上去心情已經好起來的樣子。
顧夕夜抬頭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個嘛,問小澤咯。”
“和你有關系?”季霄一頭霧水地轉過頭問。
“沒有沒有,你別聽她們瞎說。”顏澤神速地擺起手來。
季霄想不通,平靜地笑笑,也沒再追問下去。
晚自習結束后,顏澤在教室外等顧夕夜一起回寢室。兩人又恢復到“什么也沒發生過”的狀態。
決不是什么也沒發生過。走路時小腿上的傷口還在猛烈地抽痛,那是對別人和自己造成雙重傷害的證據。每邁出一步,就被撕裂開一點,收回腳,又稍稍愈合。在年月的磨礪之后,會留下褐色的疤痕,顏澤在擔心這么長一道疤以后夏天怎么穿裙子。不過關鍵不是這個問題吧。
顧夕夜太心細,一起走路時很快發現顏澤與往常明顯不一致的步行速度。
“怎么了?”
“嗯,沒怎么,有點困了。”為了增添謊言的真實性,顏澤還特地揉了揉眼睛。沒想到揉過之后,睡意倒真的來了。
“小澤你腿怎么了?”真的靜下心來認真觀察,一點也不難發現顏澤微跛的步履。顧夕夜馬上就要蹲下身伸手去拉開她褲腿。
顏澤冒出一身冷汗。這傷口的來歷,實在不好解釋。
“什么腿怎么啦?”顏澤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繞到顧夕夜的右邊,把受了傷的腿擺在了外側。
“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沒事啊,這不是挺好的么?”顏澤忍著痛大步邁了兩下。
顧夕夜顯然還在疑惑,但也不好窮追猛打繼續追究,又往顏澤腿上望了兩眼,不甘心于什么也沒發現。
“星期六你去報了個什么補課班啊?”顏澤隨口扯開話題。
“法語課啊。”
“唔?法語?為什么啊?”
“什么為什么?”
“沒什么。居然連法語也學得那么認真,真佩服你。”
“我喜歡啊。但就是時間太緊,如果每天有48小時就好了。唉--做完作業幾乎就干不了什么了。”
“說實話,那些只有你和季霄這種人才會做吧。”
“欸?”忘記了每天早晨的“抄作業大軍”,基本上全班的作業也就五六種版本,“可是,不做作業干嗎去啊?”
“能干的事太多了。”用老媽的話來說就是不務正業。
話題繞來繞去無邏輯地進行著,很快就爬上了五樓,揮手告別后,望著顧夕夜漸漸消失在甬道盡頭的背影,顏澤終于松了口氣。
在壁燈沒有開啟的昏暗環境下,撩起褲腿,白色的襪子已經完全被染紅了。
被血液浸透了。疼痛讓女生牙齒間發出“咝咝”的聲響。
應該就是為了不引起懷疑而邁出的那兩大步造成的傷口撕裂,顏澤心里對顧夕夜的憎惡又卷土重來。
她。
她有極端漂亮的魅人的眼睛,說話時眼角上揚。她功課全優,連法語都會去參加補課班。她受到很多同性的嫉妒,卻滿不在乎。她受到無數男生的仰慕,卻更不在乎。
簡單六個筆畫的單字,竟能因日復一日的了解,充盈到滿滿漲漲。
換成她喜歡的法語--
ELLE。
就變得左右對稱。以自我為中心。像鏡面效應。
盡管在日后的每一天,顏澤都在自責--為什么要認識她,或者至少不要與她熟識,像普通同學一樣見面點頭地平淡度過三加三年就好。但依然不可否認,如果沒有成為她的摯友,生活也許會黯然失色。
在初中開學的第一天,校內的超市里,伸向同一本本子的手,將兩個性格迥異的女生聯系在一起。顧夕夜抬起頭看向顏澤,微笑著大度地謙讓:“喏,還是給你吧。”
顏澤側臉望向顧夕夜:“你……你也是雙語班的吧?”
“欸?”
“很面熟啊。”
“唔,呵呵,是啊。”
一向沒分寸的顏澤和以前的同桌不分上課下課地說話,最終惹怒了老師,把位子調開。
像地球上的板塊漂移,這一塊,和那一塊,會因為地殼的運動身不由己地相撞拼合,形成新的陸地與海洋。
你遇見了誰。誰又遇見了你。都是,身不由己。
顏澤就這樣成了顧夕夜的后桌。
無數溫暖的日光穿過女生扎起的馬尾辮,在懸浮著“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法”和“hope與wish的區別”的半流質空氣中,漸漸沉淀凝固起來,形成鮮亮的鏡面,照出的是自己的模樣。
所謂密友,不僅是一起去食堂吃飯、在體育課上互為羽毛球的搭檔那樣簡單,更重要的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喜好,說不定連中意的男生都吻合起來。你是存在于世界的另一個我。如此憎惡卻又無法擺脫。
但是,懷了惡毒之心的那一個只是我吧。
日后發生的許多事情讓顏澤懂得了“作繭自縛”這個詞的含義。
運動會的當日,高年級的學長學姐拖著座椅懶洋洋地往操場邊走,從樓上望去像無數溪流匯成的海洋。高一學生受到照顧可以直接坐在觀禮臺邊的臺階上。但事有利弊,觀禮臺兩旁完全沒有樹蔭,陽光直直地照在頭上,把頂部一圈曬得油亮。
十月的天氣依舊熱得要把人融化,顏澤腿上的傷口愈發嚴重,時刻扯動著疼痛的觸感。原本應該跑接力第四棒的女生歉疚為難的臉近在眼前:“對不起,夕夜,真的對不起。”因來了例假,被寄托了厚望的人突然在臨上場時來向文體委員請假。
雖然收到道歉的是顧夕夜,但顏澤立刻有種自己即將變成受害人的預感。果然--
“算了。你不用太擔心,我再想想辦法,”顧夕夜的寬慰暖得人心松,“看小澤能不能替你。”
“不行。”顏澤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輪到顧夕夜驚異地回過頭來:“為什么?”怎么想顏澤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為什么你不能跑啊?”
“……”顏澤啞口無言。
“對啊,小澤你不是也跑得很快么?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于將接力棒交出去,連忙幫腔。
“……”顏澤微微低頭,把褲縫在手里攥緊,小腿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些了。這傷口亮出來,顧夕夜一定會追問是怎么受的傷。
“是啊,小澤,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邊好幾個女生附和道。
是報復么?顏澤抬起頭看著顧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顯而易見。無論第三棒在彎道落后多少,你都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終沒有成功,雖然不會被怎樣,至少也可能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
還是報應呢?作繭自縛這個詞現在用在顏澤身上正合適。
“好。我去。”忍著快要燒毀心肺的怒火,顏澤強裝笑顏答應下來。
前兩天被顧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騰,傷口已經掙裂了。自修課時假裝去老師辦公室問題目,實際上偷偷溜出校門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紗布,把小腿繞得像木乃伊,幾乎要彎不過來。其實,包上紗布只有點“眼不見為凈”的作用,鉆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離地縈繞著,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
50米跑7秒6?
以現在這種狀態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檢錄處忙著讓身邊的同學幫自己往身后別號碼的顏澤,突然覺察到某種明顯帶著涼意的視線,循過去看見正準備去跳高的賀新涼,腳步隨著一股人流移動,目光卻一直定在顏澤臉上。
說不準那是種什么意味的眼神,但絕對不是欣賞或者歡喜。顏澤好似被罩進了一塊陰影,身上的溫度隨著光線的流失一點一點泄走。人像掉落進深淵里。
深淵一樣的、賀新涼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頭發和瞳仁則是更深一層的深墨色。很顯精神,目光也能夠非常犀利。
--其實你有時可以任性一點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絕。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強。
像往山谷里喊話后的回聲,男生的話一句一句漣漪似的擺蕩而來。就發生在幾天前,時間短到按小時數的話也不會過百。現在,夸張點說平時每時每刻都在嬉皮笑臉的男生突然把冰涼的目光投向這邊,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顏澤心里有種不安的預感扎根下去生長上來。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顏澤難過得想哭。
待那涼涼的目光遷徙去了別處之后,顏澤搖了搖頭,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從腦子里甩開似的,但卻做不到。她在乎每一個人對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體育老師領上了跑道,視線還維系在遠處跳高的一小撮人群里。
哨聲驟響,第一二棒的同學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邁出第一步助跑顏澤就意識到情況不妙,傷口被扯著,腿幾乎邁不開。顏澤的手心里全是汗,接棒時甚至差點脫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學跟跑幾步慢了下去,擔憂地看著顏澤。
連續被兩個別班的同學超過。完了。
加油聲,嘆息聲,喊話聲,廣播聲……無數聲音鬧了起來,攪得人心煩。顏澤閉了一下眼,心一橫,豁出去了。在邁開大步的同時似乎還聽見了剛愈合的傷口被撕裂的聲音,像掉進深海,聲音的海水從覆蓋腳面開始把人整個包裹進去,徹底沉溺在嘈雜和疼痛里,孤立無援。
最后一步,邁過終點,顏澤嘴角輕揚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這樣險險地獲勝。然后終于因劇痛難堪摔倒在地。額上滾下大顆的汗,要虛脫了。一陣風過耳,第二名很快也沖過身旁,以驕傲般的慣性朝前慢跑了幾步。
胳膊被什么力量鉗住拉起來,顏澤驚訝地抬頭,正對上男生半垂的眼。距離近得氣息在臉上投下了一小塊溫熱的區域,大片陰影像柔軟的毛毯蓋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后面的光線遇到什么障礙被扭曲了,不情不愿地勾出他周身的輪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懸在半空,才突然發覺原來是男生把自己橫抱了起來。顏澤本來就很瘦小,因為疼痛蜷縮起來,更加皺成一小團。這一小團覺得難為情,有點想推開男生,卻反被抱得更緊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襯衫盡管又被洗過卻還留有淡淡的漂白劑的氣味,顏澤微紅著臉不敢抬頭再多看一眼。
“……賀新涼。”
“叫我說你什么好?”男生一直虎著臉,像是生氣了,在醫務室老師火冒三丈地數落了顏澤一大通走了之后猶猶豫豫地說了這么一句。
女生不習慣他這種表情,想笑:“那就別說好了。”
“你啊--”
“這語氣像我媽。”
“--太逞能了。”男生不理睬她的調笑自顧自批評下去。
“我可沒,”女生狡黠地笑笑,“我是有集體榮譽感。”
“省省吧。你還是太在乎別人的想法了。”
“……我也沒辦法。”女生無奈地聳肩苦笑著。
“……不想笑的場合就別笑!”
“……”女生心漏跳一拍,陽光從窗口斜切過來,在兩人之間鉆開一個不斷擴張的光暈,男生深色的頭發和棱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觸碰的咫尺,這里明亮,那里含混,展露在了細微變化著的光線中。
覺察到自己口不擇言導致氣氛異變的男生忙岔開話題,指了指女生被處理妥當的小腿:“這傷是怎么來的?”
“上樓時被什么勾了一下。”顯然很沒有說服力的答案。雖然剛才一直在構思謊話,但這么長這么深的傷口還真不好說是怎么來的。旁邊被丟下一堆廢棄的紅色紗布,空氣里有血腥氣在氤氳。傷口慘烈地裂著,發炎了。
“真嚇人哦。這樣你還去跑步。”語氣中明顯有嗔怪的成分,話題似乎又回去了,“我還以為要縫針咧。”
女生又笑了,“哪有那么嚴重?”
“話說我暑假還縫了一次針,只有三公分,在頭上。”男生像展示什么榮譽似的把額發撩上去給女生看。橫在眉毛上方一點點的位置,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女生伸手去摸了一下,凸起的觸感,甚至還能分辨出針腳的所在。“這又是怎么弄的?”
“打籃球時撞在球架上。”
“小腦不發達就別那么愛運動。”
“小腦發達?總比平衡木都跳不來的人好。”
“嗯?”女生一呆。全班不會跳平衡木的的確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不過男女生分開上體育課,這家伙怎么知道?
“我上次去借器械時正好看到的。”
“好啊,偷窺女生上體育課。”
“有那么嚴重么,用‘偷窺’這種不友善的說法。”
“就是偷窺嘛。”女生開玩笑。
男生“嚯”地起身了。
“欸?干嗎?”
“把你這毒舌少女扔在這里不管了。”
女生悶哼一聲,往斜上方別過頭:“不管就不管。”
正說著,卻感到男生的手臂擱在自己身上,正準備把自己重新抱起來。女生驚得往后一躲,男生反倒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嗯,我可以自己走。”
“又來了。”
“啊?”
“愛逞能。”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擔心什么,”男生在女生的驚訝中停頓了兩秒,“……我扶你回去。到教室門口我就放手。”
我在擔心什么?
你知道我在擔心什么?
心上的某一處被輕輕抓住揪起,咸咸的氣息隨著血液被運輸到身體的各處,全都錯動起來,微微發紅的指尖附上男生伸出來攤開的手,奇異的電流穿過去,許久,才松弛著輕輕放下。
什么被種在了空氣里,什么在悄然醞釀著,什么以堅定的決心破土而出就要往四面八方生長出來。
總覺得有什么改變了。
人和人的關系有時可以用時間來衡量。
問一句:“沒事了?”一秒半,顧夕夜對顏澤的牽掛就只有這么點,而且仿佛是早在預料之中般客套的詢問,這很符合她一貫涼薄的個性。
把她抱起來送到醫務室上藥包扎再扶她回教室休息,四十分鐘,賀新涼對顏澤的照料長得有些超過了普通朋友。
那么季霄呢?
其實摔倒的那一秒顏澤最想看看季霄是什么神色。希望他眉間能有一絲被牽動了的痕跡。但是很遺憾,當時觀禮臺太遠,連人都看不見,更別說神色。
只能事后在他的反應中天馬行空地推斷。他說:“顏澤,你腿傷得怎么樣?嚴重么?”話語間還略微帶些遲緩,八秒。比顧夕夜多一點,比賀新涼少很多。可是已該知足,對于這一點,顏澤從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
終于知道了--
他是叫她“顏澤”的那類人,萍水之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