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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盛德三年臘月初八,極冷,滲透骨髓的冷。

大雪漫天紛飛,雪地千瘡百孔,滿目蒼夷,呼嘯的北風囂張地撞落定遠侯府屋檐下的排排冰棱,冰棱又深深地刺入雪地中,發出陣陣巨響,直嚇得府內本該盛放的臘梅無影無蹤。

臘八是個好日子,宜嫁娶。定遠侯云歸德十里紅妝迎平妻王氏入門,府內鑼鼓喧天,府外鞭炮齊鳴。賓客盈門,彩帶飛舞,好不熱鬧。縱使沒有紅梅的錦上添花,然紅綢綴滿了每一根樹枝,就連夫人常氏的朝暮院也喜慶非凡。

無妨,常氏原是位小家出身的繡娘,嫁與侯爺的時候,侯爺只是軍中無名小卒。后來,侯爺隨著昭德帝魏元建功立業履立戰功。盛德元年,皇帝登基,推功論賞,他憑從龍之功,封侯拜相。

常氏長得靈秀端莊,但早些年隨侯爺南征北戰,操勞過度,現不過三十,就已半頭白發,垂垂老矣。侯爺念與其患難夫妻,將她的院子命為朝暮二字,期與她白首到老。

常氏無福,去年又得了眼疾,視物不清,身子實在虧損得厲害,纏綿病榻,連針線也拿不起了,太醫看后,無不搖頭嘆息命不久矣。

起初,定遠侯也日日探望。可他正值盛年,如何經得起清心寡欲?年過而立,膝下并無兒子繼承祖宗香火,只有一五歲幼女云歡,他心中焉能不急?而這王氏容貌艷麗,身段妖嬈,是男人豈會不動心?再者王氏又是世家嫡女,身份總比繡娘體面。

這不,不過半年,定遠侯日日與其廝混,踏入朝暮院的次數屈指可數,態度也越來越冷漠,最近的一次更是將常氏氣得吐了血。

朝暮院一片死寂,與外面的熱鬧格格不入。屋內籠罩著濃郁的藥味,常氏虛弱地靠在床上,形容枯槁,氣若游絲。眼睛無神地看著窗外光禿禿枝干上刺眼的紅綢,是呀,紅綢比梅花艷麗持久。她想起z最后一次與男人見面的場景。

“夫人,不日我將迎安定侯之女王氏入門。你素來賢良,想來不會反對。”

常氏眼中的光徹底黯淡,至親至疏夫妻,她怎么會不知道呢?不過是她一直以來自欺欺人,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而已。

“為什么?”

壓下心中的苦澀,終究是不甘心,愣愣盯著她的枕邊人,啞著嗓子問他。

“阿寧,我需要兒子,且王氏貌美,甚得我心……莫要擔心,你夫人的位置不會動搖。”

好一個“甚得我心”,當初他給自己許諾的“永不相負”像個天大的笑話。閉了眼,低低地應道:

“好。”

“你好好歇著。”話落,男人轉身離去。

離去的腳步回蕩在耳邊,她終于忍不住,眼角落淚,唇邊滴血,昏死過去。

將自己從不堪的記憶中抽出,常氏側首吩咐丫頭紅袖:

“去將我未繡完的紅梅圖拿來吧。”

“夫人,您還是將養歇著吧……”

“去吧,快結束了。”

紅袖沒法子,只能去取了來。常氏目光落在紅梅圖上,帶著眷戀與柔情。那人曾說過:紅梅不及阿寧美。

蒼白的手指細細地撫過梅樹蒼勁老辣的枝干,紅得滴血的梅花花瓣。她這輩子只執著過兩樣東西,一個是云歸德,一個是這蜀繡。一個已經從她手中溜走了,另一個她無論如何也要保全。

整了整儀容,她取了針線,認真肅穆地在梅枝上繡著,暈針、平針、滾針……手指靈活,針線所到處,勾勒出一朵朵梅花的紋樣,盡態極妍,栩栩如生,只是所繡的梅花皆是白色。

“夫人……”紅袖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著夫人患有眼疾,提醒的話不忍心說出口。

繡完最后一針,仿佛耗盡了她畢生的力氣。她對紅袖虛弱地笑笑:“無事,你們都退下,今夜不必守著,我想見見歡兒。”

“是,夫人,奴婢這就去請小姐。”紅袖躬身退出,帶著人出去了。

屋內寂靜無聲,針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細細回想自己的一生,與云歸德相知相許,卻無法與他朝朝暮暮,相守白頭,終究是逃不過歲月,人心易變。縱使他變了,他亦是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她做不到放他與其他女人恩愛纏綿,只能了結自己了。

拿過剪刀,決絕地將剪刀扎入手腕,一穿到底,血濺三尺。鮮血濺到紅梅圖上,將白色的梅花暈染得紅白相間,與最開始紅得滴血的梅花交相輝映,沒有一絲違和,帶著三分凄美、七分壯烈,祭奠死去的情愛。

……………

夜半,琉璃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湊在燈火旁,垂頭在綢緞上練習,神情認真,粉色的小胖手捏著針線,指尖紅腫,隱約可見幾個小孔。

“紅袖姑姑,您怎么來了?是不是娘親想歡兒了!可是娘親說不將閂針練好,不可以去看她,歡兒很努力的……”

小姑娘見到紅袖很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著說著有點委屈,彎月般的眉眼耷拉下來。

“夫人很想念您,派奴婢來接您過去呢!”

紅袖溫柔地看著撅嘴的小姑娘,心生疼惜,夫人怕過了病氣給小姐,并不許小姐時時探望。

“真的嘛!歡兒現在就要去看娘親!”女孩兒的眼睛像升起的星子一樣璀璨了起來,眼角的淚痣在燈火下泛著溫柔地光澤,既清純又艷麗,可想而知日后是何等風華。

女孩急沖沖地下床,紅袖一幫她穿好衣服鞋子,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向朝暮院。

紅袖在前方為她舉著燈籠引路,到了朝暮院,外面并無人把守,下人偷跑去了湊熱鬧,巴結新夫人去了。院內極寂靜,昏黃的燈影在窗戶上搖曳。

推開房門,滴滴答答的聲響縈繞在耳畔,目之所及,是地上暗紅的血河,血染的紅梅圖。一只蒼白的滴血的手腕無力地耷拉在床前,床上的人呼吸微弱。

云歡雙眸赤紅,哭喊著奔向床前:

“娘親!娘親!你怎么了,不要嚇歡兒好不好,歡兒會乖乖聽話……”

女孩兒小臉貼著床上人冰冷的面頰,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常氏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抬手想摸摸女孩的頭發,卻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微喘說:

“歡兒……不要哭,娘親一直在等你。”

“娘親,歡兒……歡兒去給你找大夫。”女孩抽噎不止。

“傻孩子,娘親得的是心病,無藥可醫。”

“是不是……因為爹爹要娶后娘,我去求爹爹……求他不要娶后娘。”女孩兒懵懵懂懂,雖不知什么是心病,但卻知道自從爹爹要娶后娘以后,很少去看她和娘親了,娘親不開心。

“不是,是娘親最好的東西丟了,歡兒,好孩子,答應……答應娘親,日后莫要……莫要輕信男子的諾言,好不……好。”常氏微弱的呼吸更加急促了起來,眸含希冀與不舍。

“”嗚嗚嗚,娘親,歡兒什么都答應你,求求你,嗚嗚…不要丟下雙兒一個人……”

“乖孩子,娘親將你一直想要的《蜀繡針法記要》送給你,不哭了,答應娘要永遠快快樂樂的。”

云歡順著母親的眸光,將那本破舊的《蜀繡針法記要》牢牢攥在手里,掌心微抖,拼命抑制住眼淚,紅著眼點點頭。

“真好……”常氏深深看了眼女兒,眼眸緩緩闔上,一滴清淚滑過眼角。

“娘親,娘親,娘親……”小人兒哭得聲嘶力竭,再無人應答。

“撲通”

紅袖跪倒在床前,恭恭敬敬給人磕了三個頭,淚流滿面:

“夫人,當年若沒有您,就不會有奴婢,請小姐千萬保重自己,恕奴婢不能盡忠了。”話音剛落,一頭碰向柱子,殉主了。

“不要……紅袖姑姑!”女孩驚惶地叫著,無濟于事。

“娘親,娘親……”

“紅袖姑姑……”

“娘親……”

……

女孩兒不知疲倦地喚著,沒人理她,她埋在母親的臂彎中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地哭泣,流不出淚了,又沙啞地叫喚,回答她的只有鮮血滴滴答答墜落的聲音。

角落里傳來“滋滋滋”的聲響,她驚喜地以為娘親醒過來了。然而,卻是歪斜的燈籠點燃了絹紗,著火的絹紗又燃著了垂地的紗幔,火勢蔓延,濃煙四起。

“咳咳……嗚嗚嗚……娘親,火,火……快起來。”女孩去拉母親的手,母親紋絲不動。

“娘親,求你……咳咳……爹爹,救娘親……”

“爹爹……”

“娘親……”

爆竹聲響起,鑼鼓聲響起,絲竹聲響起,東邊燈火通明。

女孩兒無助地、絕望地看著火舌一點點吞噬母親攥在手心的紅梅圖,每一朵血紅的梅花變成暗黑色,再化為一縷縷焦煙,不過片刻,火舌就殘忍地爬上母親的手指,手臂,青絲,容顏……

………

火越來越大,煙越來越濃,不斷地有房梁砸下來。火光沖天,外頭終于有下人發現,奔走呼號:“走水了,朝暮院走水了,不好了……”

………

盛德三年臘月初九,一個明媚的晴天,燒了一夜的火總算熄了,朝暮院化為灰燼,定遠侯府門外紅綢換下,白綢高掛。

定遠侯夫人亡故,小姐云歡生死不明。

版權:瀟湘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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