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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對“歐洲獨特”說的超越

對“東方社會停滯”說的超越,以及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作用的評價有了符合“批判邏輯”的變化,在方法論上必然導致對“歐洲獨特”說的超越。馬克思對“歐洲獨特”說的超越,是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理論批判,是其第二個階段的又一重要構成,直接蘊含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科學認識過程中[77]

所謂資本主義的一般是指:資本主義是一種以追逐利潤為目的的生產方式,并與廣義的機器工業生產直接相聯系[78],具有不斷變革自身、向外擴張的特性。世界各地區和國家,其內部都會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滋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采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世界歷史范圍看,資本主義曾經歷了不同的發展階段:資本主義萌芽的手工業時期、資本主義的工場手工業時期、資本主義的大工業時期。但只有在最后這一時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性和本質才開始充分展現出來。所謂資本主義的特殊是指:世界上各個地區和國家,其內部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和發展,不僅有時間上的差異,而且有空間上的差異;其內部采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和方式更是千差萬別。有的地區和國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從而形成了典型的資本主義經濟、政治制度;有的地區和國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沒有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故沒有形成資本主義經濟、政治制度,而是形成了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參與的各種非資本主義經濟、政治制度。即便在當代西方國家,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表現形態也是大相徑庭的。這是由一個地區和國家的歷史文化傳統等多種因素決定的。所以,不能用同一的模式(即“西歐模式”)來衡量資本主義普遍性,否則,就會出現兩種錯誤的傾向:一是,把“西歐模式”視為資本主義的一般模式,并不分具體歷史條件地用這種模式,去硬套世界其他地區的資本主義;二是,把資本主義僅僅視為“西歐模式”,凡是不符合這種模式的都不是資本主義。這后一種傾向把資本主義限于西歐,似乎是在反對“西方中心主義”,但在其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上,仍然是“西方中心主義”,即:把資本主義視為西歐社會的專利,認為資本主義只能是西歐社會的獨特產物。不僅如此,這種錯誤的傾向還把東方某些相對落后國家的社會主義發展,泛化為所謂“東方社會發展道路”,但這樣一來,在邏輯上也就割裂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內在聯系。

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馬克思無論是講資本主義的一般,還是講資本主義的特殊,其理論視野都聚焦在西歐。這里主要以他對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為例。馬克思在《資本論》德文版第1卷中對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如是說:“資本關系以勞動者和勞動實現條件的所有權之間的分離為前提。……因此,創造資本關系的過程,只能是勞動者和他的勞動條件的所有權分離的過程,這個過程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雇傭工人。因此,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79]這種歷史過程的基本特征是:“對農民的土地的剝奪”,但這種剝奪過程“在不同的國家帶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順序、在不同的歷史時代通過不同的階段”[80]。這就是資本主義起源的特殊[81]。例如:在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表現得最典型。“暴力掠奪”是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的主要路徑,它把資本主義起源的本質赤裸裸地展示了出來。在法國,“對農民的土地的剝奪”,則采取了“抵押貸款”和“交付利息”的方式。對此,馬克思說道:法國農民“以對押地借款支付利息的形式,以向高利貸者的非抵押借款支付利息的形式,不僅把地租,不僅把營業利潤,總之,不僅把全部純收入交給資本家,甚至把自己工資的一部分也交給資本家;這樣他就下降到愛爾蘭佃農的地步,而這全是在私有者的名義下發生的”[82]。這種剝奪方式使作為“自由的土地所有者”的法國農民,自法國大革命以后的70年間,喪失了75%的土地[83]。在德國,農民主要通過贖買封建義務而轉入無產者和半無產者行列,而容克地主則逐步地轉化為資本主義經營的地主。這種把封建領主制經濟,緩慢地轉化為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容克地主經濟的改良方式,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農奴制殘余為前提的。而“在意大利,資本主義發展得最早,農奴制關系也瓦解得最早。在這里,農奴在獲得某種土地實效權之前,就已經得到解放。因此,解放立即使他們轉化為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者,這些無產者又在大部分還是羅馬時代保留下來的城市中找到了現成的新主人。在15世紀末開始的世界市場的革命破壞了意大利北部的商業優勢之后,產生了一個方向相反的運動。城市工人大批地被趕往農村,給那里按照藝園形式經營的小規模耕作帶來了空前的繁榮。”[84]

由上可見,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在對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研究中,馬克思已經注意到了在西歐社會范圍內,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問題,這就為他在19世紀70年代以后,通過東西方社會資本主義起源的研究,把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有條件地從由西歐推及到世界,奠定了邏輯基礎[85]。不過,我們也應當看到,這一邏輯基礎同時也包含著馬克思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認識的局限性。其主要表現是:馬克思并沒有在理論形態上把他當時關于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明確地限于西歐(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后來《資本論》法文版第1卷的相關更正)。其主要原因在于: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所涉及的主要材料,來自于處于資本主義“上升階段”的西歐,而東方國家內部資本主義發展狀況的材料基本上尚未進入其視野。這也是馬克思當時還不可能完成,對“歐洲獨特”說的徹底批判的一個主要原因。“歐洲獨特”說的要害不在于認可資本主義首先起源于西歐(這并沒有錯),而在于主觀斷定:資本主義只能起源于歐洲,世界其他地區的資本主義都是西歐資本主義推廣的結果,世界各國只能模仿式地走西歐社會的發展道路才能進步。“歐洲獨特”說把“資本主義”“西歐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世界歷史”這三個概念各自所涵蓋的內容混淆在一起,把資本主義的一般等同于西歐資本主義的特殊,故而產生了極大的迷惑性,以致能把堅決反對前三種意義的“西方中心主義”的人引入歧途。

19世紀70年代以來,巴黎公社的出現和失敗、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階段向壟斷階段過渡、革命運動擴展至東方國家等重大歷史事件,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在這一歷史背景下,馬克思對人類學新成果全面的深入研究,特別是對俄國資本主義發展和俄國革命運動及其所提出問題的持續關注,進一步拓展了他的世界歷史視野,使他開始思考《資本論》第1卷“原始積累”一章,其關于以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為主要內容論述,其方法論適用范圍問題。眾所周知,在《資本論》(法文版)、《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和給查蘇利奇的復信及其草稿中,他明確地把《資本論》第1卷“原始積累”一章,其關于以英國資本主義起源為主要內容論述的意義限于西歐。但由于馬克思沒有闡明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過程,故學界往往對他的這一思想變化產生了種種誤解[86]

筆者認為,我們應當從學理上搞清楚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馬克思強調西歐資本主義起源和發展的特殊性,反對把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路徑和方式,泛化為所有民族國家社會發展的路徑和方式,這絲毫沒有資本主義只能起源于和存在于西歐的意思。迄今為止,人們很少注意到,在《資本論》法文版關于“原始積累”一章中,馬克思除了把《資本論》德文版第1卷,其關于“原始積累”一章中的“不同的國家”,更正為“西歐的其他一切國家”;還把“對農民的土地的剝奪”,更改為“對農民的剝奪”[87]。這不僅僅是文字上的細微變動,而是說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有了更準確的認識。進而言之,“對農民的土地的剝奪”,只有對西歐社會來說是屬于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而對“農民的剝奪”,才屬于世界范圍內的資本主義起源的一般。1881底至1882年,馬克思寫了一篇“關于俄國1861年改革和改革后的發展的札記”的手稿[88]。在其中,他比較了作為東方大國的俄國,在其資本主義起源和發展方面與西歐社會的不同。在他看來,其中一個主要不同之處就是“贖買”,即:擺脫人身依附關系的農民贖買地主的一些土地。這種贖買自然在一定程度上觸及了地主階級的利益。對此,馬克思如是說:“打算解放農民的風聲剛一傳開,政府就不得不采取措施對付地主用強力剝奪農民或者把農民遷往不毛之地的做法。”[89]雖然,這種“贖買”在整體上是非自愿的,但畢竟說明在資本主義起源方面,俄國與西歐的路徑和方式是有所不同,即:“要剝奪農民,不必像在英國和在其他國家(指西歐各國——引者注)那樣,把他們從他們的土地上趕走。”當然,在俄國,“對農民的剝奪”雖然不是直接將其從土地上趕走,但隨著專制政府的橫征暴斂以及商人高利貸者的殘酷盤剝程度的加劇,農民必然被迫離開自己的土地[90]。在資本主義起源的路徑和方式方面與西歐的不同,決定了俄國資本主義發展道路必然也與西歐不同。這就是說,即便俄國發展成為資本主義類型的國家,其過程也絕不會是“西歐模式”的簡單復制。這就是蘊含在馬克思上述思想中的科學論斷。就此,他曾質問俄國的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崇拜者”:“俄國為了采用機器、輪船、鐵路等等,是不是一定要像西方那樣先經過一段很長的機器工業的孕育期呢?同時也請他們給我說明:他們怎么能夠把西方需要幾個世紀才建立起來的一整套交換機構(銀行、信用公司等等)一下子就引進到自己這里來呢?”[91]可見,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從西歐有條件地推及到世界,并不是對原有相關認識的簡單照搬,而是對原有相關認識的一種創造性的發展。不過,要對這方面問題有全面的把握,還必須對下面與其相關的問題加以說明。

二是,當時已被迅速發展起來的俄國資本主義包圍[92],其內部存在著公有和私有的對立,但其主體部分尚未完全解體的“最新類型”的農村公社,對它的未來發展道路,也同樣不能用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路徑和模式來“剪裁”。在馬克思看來,無論俄國農村公社最終瓦解還是“獲得新生”,都與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路徑和模式無關,因為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筆者認為,馬克思是把“俄國農村公社未來命運”置于一個總的“問題域”中來加以思考的,即:當時的俄國繼續走資本主義道路,從而發展成為資本主義類型的國家;還是走一條使俄國農村公社“獲得新生”,從而縮短整個俄國向社會主義發展的道路。這一“問題域”雖然與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路徑和模式無關,但卻與資本主義息息相關。所以,馬克思在談到俄國農村公社“獲得新生”的具體的“歷史環境”時,與資本主義相關的一系列話語表述便出現了,如俄國資本主義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93];“俄國不是脫離現代世界孤立生存的”,他“和資本主義生產是同時代的東西”[94],“和控制著世界市場的西方生產同時存在”[95];作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的俄國人民革命的發生;汲取“資本主義制度所取得的一切積極成果”[96],等等。從方法論上看,馬克思在對上述“問題域”思考中,全面把握了“資本主義”“西歐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世界歷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主義道路”“資本主義制度”,和“西方國家資本主義制度”這些范疇間的辯證關系。可以說,這也是馬克思在19世紀70年代以來,把他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有條件地由西歐推及到世界的一個重要成果。

或許由于在方法論上把上述這些重要范疇混為一談,學界多年來一直有種流行的研究思路,即:直接根據晚年馬克思把《資本論》關于資本主義起源論述的方法論適用范圍,明確限于西歐各國的觀點,以及他關于俄國農村公社有可能“不通過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設想,就斷定馬克思認為只有在西歐的歷史環境中才能產生資本主義,東方國家可以走與資本主義無關的社會發展道路,即所謂“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筆者認為,這種研究思路是在人為地制造馬克思晚年思想中的矛盾。如上所述,馬克思在提出俄國農村公社“不通過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可能性時,并沒有否定俄國已經走了資本主義道路,更沒有否定資本主義在俄國已有相當程度的發展。上述研究思路本有想凸顯馬克思反“西方中心主義”形象的意思,但殊不知,這不僅誤解了馬克思的原意,而且也給“西方中心主義”留下了可乘之機。它會給馬克思“過高的榮譽”,同時也會給他“過多的侮辱”——認為馬克思把資本主義視為地域性的生產方式。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其兩大基石之一的“歐洲獨特”說,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假設前提,即:資本主義只能是西歐社會的產物,只能是西歐社會的專利。從這一假設前提出發,必然把東方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都視為西方國家推廣的結果,抑或說,必然把東方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都視為西方國家在世界各地區創設“西歐歷史環境”的結果。“歐洲獨特”說的其他推斷都是由此產生的。“歐洲獨特”說在其假設前提與現實的世界歷史發展間設置了一個“陷阱”:如果否認其假設前提,就必然在邏輯上認定即便沒有西方國家資本主義入侵,東方國家也能發展出像西方國家那樣的資本主義制度,否則,就等于在邏輯上承認了東方國家的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是西方國家在東方國家創設“西方歷史環境”的結果;如果試圖論證東方國家自身不可能生長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制度,并證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也與資本主義無關,那就必然在邏輯上認可其假設前提。目前我國學界主流,就是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在邏輯上認可“歐洲獨特”說的假設前提,但在事實上又否定不了中國近現代社會中的資本主義發展,同時也否定不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產生和發展與資本主義的關系。為了跳出上述“陷阱”,弗蘭克干脆就不承認有資本主義這碼事。這的確是最“經濟”的方法,但對分析近現代以來的世界歷史的變化發展不僅無利,而且有害。

“資本主義”并不等于作為制度而存在的資本主義,更不等于西方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是一種世界歷史性的生產方式。至于這種生產方式是否能在某一國家或地區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是否能在某一國家或地區發展成為資本主義制度,則取決于“具體的歷史環境”。馬克思對“歐洲獨特”說的科學批判和超越就在于:在把對資本主義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由西歐推及到世界的過程中,他不僅在方法論上科學限定了《資本論》第1卷,其關于資本主義起源論述的方法論適用范圍,堅決反對將其作為抽象的“歷史哲學”來剪裁非歐國家的歷史發展,而且同時也進一步確認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是地域性的生產方式,雖然它的起源和發展方式在各個國家和地區(如作為東方大國的俄國與西歐)是有所不同的[97];更為重要的是,他還探討了俄國農村公社“不通過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可能,從而為昭示俄國農村公社乃至整個俄國縮短向社會主義發展的可能性路徑,提供了方法論支持(見本書第三章)。而俄國公社和整個俄國的這種可能性路徑都是與資本主義息息相關的。可以說,“歐洲獨特”說及其所具有的狹隘進步觀,在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第二個階段的理論批判中,徹底崩潰了[98]

由上可見,馬克思大體在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影響、超越“東方社會停滯”說的同時,把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有條件地從西歐推及到世界,徹底超越了“歐洲獨特”說。這就是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理論批判,其第二個階段的重要構成內容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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