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
荊州,南陽郡,涅陽縣。
殘陽如血,染紅了北面的伏牛山;倒影在南邊漢水之中浮浮沉沉,亦如這大漢的風(fēng)雨飄搖。
李通的茅草屋倒也還算結(jié)實,小屋用泥磚砌成,房梁是刨掉樹皮未風(fēng)干的松樹,房頂是三層壓得很緊實的茅草。
這本來是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婚房,但現(xiàn)在婚期不得不延遲。
“說起來也挺丟臉的,穿越了這么些年,換成別人都已經(jīng)成為一方諸侯了吧,而我連個磚瓦房都沒混上。不過好在拜了個師傅,還發(fā)了個媳婦。”想到這里,李通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玄通啊。”屋內(nèi)傳來老者的呼喚聲。
“哎,來了。”李通放下手中的弓片,快步走進屋內(nèi)。
只見屋內(nèi)床榻之上躺著一個干瘦的老頭,老頭的骨架很高大,但如今卻瘦成了皮包骨。他的面色呈現(xiàn)青灰色,嘴唇干裂沒有太多血色,眼窩深陷,眼球渾濁。
看到這一幕,李通只覺得鼻子一酸。
“你來把把為師的脈。”老頭的聲音很輕,也很溫和。
然而說這句話好像是花費了他莫大的力氣,冷汗從他的額頭上緩緩流下,豆大的汗珠在此刻具現(xiàn)化。
“師父……”李通的聲音不覺之中已經(jīng)變得哽咽。
他伸出三指,輕輕搭在師父的手腕上,然而剛一接觸,李通心中就是一沉。皮膚澀手,像冰冷沒有彈性的皮革,脈搏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了。
李通仔細分辨著脈搏,輕按重按始終無所得。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靜下心來。漸漸的,他的手指感受到一種奇特的脈象:那脈搏時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時而微弱似有若無;就像一只雀鳥在啄食,一下一下,時輕時重。
李玄通的手如同觸電一般猛地縮回。
李時珍《瀕湖脈學(xué)》有言:“雀啄連來三五啄,屋漏半日一滴落;彈石硬來尋即散,搭指散亂真解索;魚翔似有又如無,蝦游靜中跳一躍;更有釜沸涌如羹,旦占夕死不須藥。”
雖然對于這一天早有預(yù)料,但李通寧愿相信這只是他醫(yī)術(shù)不精誤診了,可師傅的話打斷了他的僥幸。
“感覺到了嗎?”老者聲音愈發(fā)虛弱,“這就是雀啄脈,雀啄者,脈來數(shù),而時一止,止無定數(shù)。為師行醫(yī)數(shù)十載,見過太多這樣的脈象。現(xiàn)在,輪到為師自己了。”
李玄通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砸在師父的手背上。
“莫哭,”張仲景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頭的木匣,“在里面是我畢生心血所著的醫(yī)書,可惜《傷寒雜病論》還沒寫完,你替為師補完。”
“我……可以嗎?”按理來說李通應(yīng)該重重答應(yīng)下來,但真的讓他在醫(yī)圣的著作上動筆,他卻膽怯了。
“莫,莫要妄自菲薄……
我做長沙太守的時候,你沒有來攀附我;辭官隱居了,你卻解職跟隨,拜師學(xué)醫(yī)。
以前有不少人說是要拜我為師,但我知道他們其實仰慕的不是我的醫(yī)道,其實是看中我的權(quán)位,謀求的是晉身之姿,所以我沒有收他們,但你不一樣。
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過,學(xué)醫(yī)很苦的,但這么多年,你都堅持了下來。玄通啊,其實你的醫(yī)術(shù)早就可以出師了啊。
為師十歲學(xué)醫(yī),卻在大疫之年只能眼睜睜看著吾家二百余口病死十之六七而無能為力。你所著的那本《瘟疫論》,為師很喜歡。針灸按摩、金瘡折瘍,為師不如你。
為師所長已經(jīng)悉數(shù)教給你了;你之所長已經(jīng)超越為師了。那你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當(dāng)年同郡人何颙旅居長安時,時常夸耀我,說我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超越我的師傅張伯祖了,這使我羞愧難當(dāng)。
但師傅知道以后卻很高興地對我說,能夠有超越自己的弟子是為人師者最大的幸運啊。為師有你這樣的弟子,也是為師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李通面紅耳赤,他不過是盜竊他人智慧的竊賊而已,與師傅相比,他還差得太遠。但是現(xiàn)在的張仲景視線已經(jīng)開始模糊,卻是沒有看見他臉上的羞愧。
門外腳步聲響起,一個披麻戴孝的少女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她身上穿的是斬衰喪服,用最粗糙的麻布做成。
“是苓兒嗎?”張仲景已經(jīng)無力側(cè)頭去看。
“是我。”少女快步上前,“大父,你還好嗎?我喂你吃藥。”
少女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李通,李通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將師傅扶起。
服藥之后,張仲景的精神好了很多,說話也不再氣喘,他甚至可以自己起身走路了。
少女很是驚訝,甚至以為她祖父的病已經(jīng)好了,她高興地在李通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但李通笑得勉強,眼中的悲色并沒有散去。
“這就是你說的破格救心湯嗎?確實是個好方子啊。”張仲景感慨,他看著李通年輕的臉,眼中滿是欣慰。
“但為師之病不止在心與肺,是為師壽命已盡,五臟六腑都衰亡了啊。人之將死,臟竭證,心竭、肺竭、肝竭、腎竭、脾竭;脫證,氣脫、血脫、亡陰、亡陽。病機多因外感六淫、疫毒之邪或內(nèi)傷七情,飲食勞倦,或久病體虛等,咳咳咳,至使臟腑氣血功能失調(diào),正氣虧虛,咳咳咳……”
“別說了,弟子都記住了,師傅你休息一下吧。”李通急切地說道。
張仲景張開手掌,上面是剛剛咳出來的粘稠血液,他的目光稍暗。
“是啊,這些為師說了好多遍,你都已經(jīng)能夠背下來了吧。”
“大父!”少女臉上的喜悅凝固了,“不是好了嗎?為什么會這樣?”
張仲景看向少女,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玄通啊。”
“弟子在!”
“別扶著我這個老頭了,去牽苓兒的手。”
張仲景油盡燈枯的身體里不知怎么突然爆發(fā)出一股巨大的力氣,他掙脫李通的攙扶,分別抓住李通與張茯苓的手,將他們的手疊放在了一起。
“老夫臨死前就想再看一眼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張仲景臉上露出一絲姨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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