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境與跨界:在臺馬華文學研究(1963-2013)
- 溫明明
- 3487字
- 2019-01-04 17:39:00
第一節 研究對象的確定與界定
一 離境的文學現象:在臺馬華文學
20世紀50年代末以來,在臺灣當局“施恩式”僑教政策帶動下,不斷有在馬來西亞當地完成華文中學教育的華人子弟赴臺留學,度過他們一生中寶貴的大學和研究所生涯。在臺深造期間,這些馬來西亞“僑生”組織社團,創辦刊物,投入創作,角逐文學獎,出版文學作品,并積極開展馬華文學批評,五十年間已累積了相當豐厚的創作與評論成果,在臺灣文學場域內形成了獨特的馬華文學傳統(與馬華本土文學傳統相對的“離境”文學傳統),臺灣儼然成為“馬華文學境外營運中心”(張錦忠語)。在臺馬華作家形同一支“駐外兵團”
(陳大為語),是馬華文學的重要生產者與闡釋者,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黃錦樹、陳大為、鐘怡雯、林建國、張錦忠等在臺馬華作家/學人,不斷斬獲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及馬來西亞的各種文學獎的同時,卷入各種馬華文學話題的生產、傳播與論爭之中,“臺灣”構成了馬華文學一個重要的文學/文化場域,型構了當代馬華文學“西馬、東馬、在臺”鼎足而立的文學生態。
在馬華文學史上,“在臺”是一個饒有趣味的文學和文化現象。筆者大致認同張錦忠以“‘離境’為馬華文學的象征”的主張:馬華文學產生于中國文學的離境,但“離境不是一個靜止、固著的現象;相反的,離境是在不斷的流動”
,從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這種“流動”吊詭地與臺灣當局的僑教政策相結合,使諸多馬來西亞華人第二代或第三代,回到先輩念茲在茲的文化原鄉,親炙中國文化與文學,逐步形成馬華文學的在臺現象。
在臺馬華文學也是一種跨界(地域、文化、政治等)的文學生產現象,它是馬華文學與臺灣文學兩個文學場域的“結合部”:既是當代馬華文學的重要組成,也是當代臺灣文學的構成因子,介入并影響著這兩大場域中的文學發展。它提供了我們觀照當代馬華文學及世界華文文學的一種新的角度,如何認識、解讀“在臺”現象成為馬華文學研究界一個至關重要的命題,身份論、離散論、原鄉論等競相登場,深刻地糾纏和困擾著當代馬華文學的闡釋者。
本書以在臺馬華文學為研究對象,深入在臺馬華文學產生的歷史、文化和文學語境,通過對其文學創作及論述的分析,厘清在臺馬華文學傳統及其譜系生成演變的歷史軌跡,辨識在臺馬華文學與馬華文學(史)及臺灣文學(史)的復雜關系,闡述臺灣作為在臺馬華文學依附的場域及中介對(在臺)馬華文學的影響,廓清馬華本土長久以來對在臺馬華文學的敵對化認識,闡明在臺馬華文學對馬華文學傳統由“現實”向“現代”轉型的積極貢獻,特別是第三代在臺馬華作家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馬華文學論述引起的文學觀念變革,總結在臺馬華文學的美學面貌。
二 命名及闡釋:留臺、旅臺與在臺
在學界,論者常用“留臺”、“旅臺”及“在臺”來指稱馬華作家與臺灣文壇的臍帶血緣關系,相應地也產生了三個各有指涉的學術術語:馬華留學生文學、馬華旅臺文學及在臺馬華文學。下文將對這三個術語進行辨析,并闡明本書采用“在臺馬華文學”的緣由。
“留臺”是指曾經留學中國臺灣而非目前留在臺灣,留臺生安煥然認為:“‘留臺’是指曾留學過臺灣,而今已返馬者”,現已定居臺灣的馬華作家陳大為也基本持這一觀點:“‘留臺’單指曾經在臺灣留學,目前已離開回馬或到其它國家謀生的作家。”
根據這一界定,有論者將馬華作家留學中國臺灣期間創作的文學作品命名為馬華留學生文學,離臺回馬(馬來西亞)或到其他國家之后創作的文學作品則不在馬華留學生文學范疇之內。因而,在早期也有人曾將這部分誕生于臺灣的馬華留學生文學命名為“僑生文學”
。
“旅臺”及“馬華旅臺文學”是在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及馬來西亞學術界廣泛使用的兩個術語。劉小新的《馬華旅臺文學現象論》、《馬華旅臺文學一瞥》
,曹惠民的《在顛覆中歸返——觀察旅臺馬華作家的一種角度》
,李蘇梅的《馬華旅臺作家小說創作論》
,陳大為的《大馬旅臺一九九〇》
,黃暐勝的《大馬旅臺文學的星空》
,張光達的《馬華旅臺文學的意義》
等皆使用“旅臺”或“旅臺文學”概括總結臺灣文學場域內的馬華文學生產。馬華留臺生在臺灣完成大學或研究所學業之后,大多離臺回馬或移居他國,但也有一部分選擇在臺灣就業定居甚至入籍中國臺灣,此時,“留臺”這一稱謂對這一部分人來講已經失效,相應地就有了“旅臺”這一指涉范圍更廣的概念。陳大為認為:“‘旅臺’只包括:目前在臺求學、就業、定居的寫作人口(雖然主要的作家和學者都定居或入籍中國臺灣),不含學成歸馬的‘留臺’學生,也不含從未在臺居留(旅行不算)卻有文學著作在臺出版的馬華作家。從客觀層面看來,‘旅臺’的意義著重于臺灣文學及文化語境對旅居的創作者產生了直接的影響,那是一個完整的教育體制與文學資源,在一定的時間長度中(大學四年或更久),從單純的文藝少年開始啟蒙—孕育—養成—茁壯其文學生命(間中或經由各大文學獎的洗禮而速成),直到在臺結集出書,終成臺灣文壇一份子的過程。從結果來看,這個過程并非單向的孕育,臺灣文學跟馬華旅臺作家之間產生了雙向滲透,旅臺作家以強烈的赤道風格回饋了臺灣文學,成為臺灣文學史當中唯一的外來創作群體。”
根據陳大為的界定,馬華旅臺文學涵蓋馬華作家留學臺灣及完成學業后仍“旅居”臺灣期間的所有文學創作
,它的外延要比早期的“僑生文學”或“留學生文學”大許多。此外,與“留臺”和“在臺”相比,“旅臺”在許多論者那里往往還有另外一層潛在指涉:“‘旅臺’一詞可指這群作家旅居臺灣的狀態,‘留臺’則指他們有留學臺灣的經驗。‘旅臺’者就算后來離開了臺灣,自然也還帶著‘留臺’的經驗”
(楊宗翰),“其中的‘旅’字有著‘暫時性’的義涵,故‘大馬旅臺生’本身就具備了一種‘過渡性’的隱性涵義”
(安煥然),“‘旅臺’含有旅居在外的漂流意識,仿佛未深入目前生活的場地般地隔絕與疏遠”
(陳芳莉)。這就使“馬華旅臺文學”這一概念先天地帶上了“離散”、“漂泊”甚至“隔膜”等“不在場”意識
。
20世紀90年代以來,馬華作家與臺灣文壇的關系繼續發生著結構性變化,一些沒有留臺/旅臺背景的馬華作家紛紛在臺灣獲得各種文學獎,并出版文學作品。1996年,馬華本土作家黎紫書以《蛆魘》獲得臺灣第18屆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2000年她又憑《山瘟》獲臺灣第22屆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并先后在臺灣出版《天國之門》(麥田出版社1999年版)、《山瘟》(麥田出版社2001年版)、《野菩薩》(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等短篇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迅速成為在臺得獎、出版并獲得臺灣文壇認可的馬華非旅臺作家。此外,李天葆、陳志鴻、黃瑋霜等沒有臺灣背景的馬華作家也曾獲臺灣各種文學獎并時常有作品在臺灣發表及出版。這一現象作為“臺灣文學內少見的‘附生’或‘依存’形態”,已非“馬華旅臺文學”這一概念所能囊括。21世紀初,馬華旅臺學者張錦忠根據馬華文學與臺灣文壇的結構新變,在馬華旅臺文學的基礎上提出“在臺馬華文學”這一術語,用以整合在臺創作、在臺得獎及在臺出版三大馬華文學現象,他認為:
馬華文學一向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在”馬來西亞產生的華語語系文學。但是,馬華文學的生產場所也有可能“不在”馬來西亞,而在例如臺灣、香港等境外地區。在臺灣發生的馬華文學現象,過去較常看到的稱謂是“馬華旅臺文學”。近年來,“在臺馬華文學”的用法較為多見。廣義而言,“在臺馬華文學”不一定限于馬華作者在臺,也指“馬華文學”在臺,即作品在臺灣出版流通。
“在臺馬華文學”近些年逐漸獲得學界認可,臺灣大百科全書為此還收入了由黃錦樹撰寫的“在臺馬華文學”詞條:“1950年代末以來,持續有馬來西亞華裔青年來臺留學而在此地開展文學事業,參與或組織文學社團,出版刊物、發表各文類作品、獲文學獎、出版作品集,并生產馬華文學論述稱之。因此,成為臺灣與馬華文學的交界面,亦可說是臺灣文學場域的一個獨特角落。此一現象,1990年代前泛稱為‘旅臺文學’或‘留臺文學’,2002年張錦忠教授在《(八〇年代以來)臺灣文學復系統中的馬華文學》文中,將之正名為在臺馬華文學。”
根據黃錦樹的解釋,“在臺馬華文學”既包括在臺灣留學、就業、定居的馬華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也涵蓋沒有留臺/旅臺背景的馬華作家在臺灣出版的文學作品,其主體是馬華旅臺文學。與“旅臺”相比,“在臺”是一個相對中性的概念,強調一種在場(臺灣場域)性。
以上簡要辨析了“留臺”、“旅臺”與“在臺”的各自內涵,本書的研究對象集中于馬華作家留學臺灣及完成學業后仍“旅居”臺灣期間的文學創作,即以馬華旅臺文學創作為主,但也兼及黎紫書等不具備留臺/旅臺背景的馬華作家在臺灣場域內的獲獎及出版活動,因而采用“在臺馬華文學”這一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