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邊緣到中心:黎巴嫩什葉派政治發展研究
- 李福泉
- 4939字
- 2019-01-04 17:33:52
第二節 教派分權制下的黎巴嫩什葉派
一 教派分權制的確立
1918年,“一戰”結束,奧斯曼帝國徹底瓦解。依據1920年4月協約國之間的《圣雷莫協定》,法國獲得了現今敘利亞和黎巴嫩兩地的委任統治權,高級專員作為法國全權代表控制其行政事務。當年8月,在馬龍派領導人的竭力勸說下,法國高級專員古羅將軍宣布將遜尼派占多數的貝魯特、的黎波里和西頓等沿海城市、什葉派和基督徒混居的貝卡谷地以及什葉派占優勢的阿米勒山區并入原黎巴嫩省,組成大黎巴嫩。這樣,以黎巴嫩山區為核心、以馬龍派為主導的現代黎巴嫩國家開始形成。黎巴嫩面積擴大為10452平方公里,居民由馬龍派和德魯茲派為主體發展成為多種教派并存的結構。17個教派獲得了官方的承認,總體上劃分為基督徒和穆斯林兩大宗教群體。
1926年,憲法頒布,大黎巴嫩更名為黎巴嫩共和國。作為現代黎巴嫩的永久憲法,它奠定了教派分權制的基礎,確立了國家權力按教派分配的原則,但并未明確具體的分配方法。1943年,黎巴嫩獨立在即,馬龍派領導人胡利與遜尼派領導人索勒赫達成不成文的協議,即“國民公約”。按規定,國家的三個最高職位總統、總理和議會議長分別由三個人數最多的教派,即馬龍派、遜尼派和什葉派擔任,議會議席、內閣成員、行政人員、司法人員和軍官職位,以1932年的人口普查為基礎,按6∶5的比例在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分配,而在兩大宗教內部,又依據人口多少進行權力的再分配。隨后,根據1926年憲法和此公約,黎巴嫩舉行了獨立后的第一次議會選舉,組建了以教派主義為基礎的政府。至此,教派分權制正式確立,并成為黎巴嫩國家政治的鮮明特征,此后它雖有調整,但其主要原則卻延存至今。
某種程度上說,教派分權制是19世紀以來黎巴嫩教派政治發展的產物。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它解決了黎巴嫩國家建立后權力分配的問題,使各派愿意在黎巴嫩國家內和平共處,因而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此外,這一制度承認了各個教派無論大小都享有憲法賦予的權利,避免了任何一個教派單獨壟斷國家權力,因而基本防止了國家暴力對個人權利的侵害,黎巴嫩由此成為中東最自由的國家之一。
然而同時,其弊端和缺陷也顯而易見。首先,這一制度的形成以確保馬龍派的特權為前提和目標,這使其本身喪失了應有的公正性。1932年的人口普查原本就擴大了馬龍派的實際人數,而他們又享有了遠遠超過其人口比例的國家權力,穆斯林自然對其表示不滿。其次,這一制度僵硬而缺乏彈性,不存在依據各教派間人口數量相對變化而進行調整的內在機制。各教派人口增長率差別甚大,穆斯林高于基督徒,而什葉派又高于遜尼派和德魯茲派。人口格局變化的結果使各教派人口數量與權力之間的反差日益擴大,教派矛盾隨之逐步激化。再次,這一制度由極少數政治精英協商而成,黎巴嫩普通大眾完全被排除在外。在各教派之內,傳統貴族壟斷著政治代表權,他們是教派分權制的最大獲益者。他們使用教派語言,利用教派主義,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因此,反對傳統貴族是幾乎各教派內新興的政治運動的共同特征。最后,這一制度對黎巴嫩國民產生了不可拒斥的裂化效應,教派不再僅僅是宗教群體,更是政治單位和利益主體。以教派為單位分權的直接惡果是教派的政治化和政治的教派化,各教派陷入了非得即失、非此即彼的惡性競爭和零和博弈。因此,教派分權制是黎巴嫩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大障礙。
二 教派分權制下什葉派的處境
對于什葉派而言,黎巴嫩國家的建立為其政治經濟的發展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實際上,相比奧斯曼帝國統治后期,其處境確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以前,作為奧斯曼帝國境內絕對的宗教少數派,他們至多只能有限參與地方事務,對帝國政治沒有任何發言權。如今,作為現代國家的公民,他們能夠行使投票權,合法地參與國家政治,一些什葉派領導人甚至能夠就任政府高級職位。而且,數百年來,什葉派第一次完全享有了信仰自由,他們可以公開舉行各種宗教活動,而不受政府干涉。1926年,加法里教法學派獲得官方承認,什葉派首次擁有自己的宗教法庭,處理有關個人身份法的案件。至此,在教法實施方面,什葉派實現了與遜尼派的分離。
然而,與馬龍派和遜尼派等其他主要派別進行橫向對比,什葉派卻在黎巴嫩國家中處于邊緣地位,遠未獲得與其實際人數相稱的權益。
首先,在國家政治生活中,什葉派扮演著次要角色。在黎巴嫩建國后,各派之間展開了激烈的權力爭奪。馬龍派憑借委任統治國法國的大力支持,成為政治舞臺上的首要角色。遜尼派依托龐大的阿拉伯世界,也成為舉足輕重的力量。甚至連人數較少的德魯茲派也借助于較強的凝聚力和強烈的反抗精神,對國家決策產生了重要影響。什葉派雖然在獨立之初人數位列第三(見表1-1),卻難以影響關乎國家命運的重大問題。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黎巴嫩政治發展方向的國民公約,不是各派共同協商的結果,而是極少數馬龍派和遜尼派政治精英討價還價、互相妥協的產物。它保證和維護了馬龍派和遜尼派,尤其是后者的特權地位,自然也就無法承擔起在嚴重分裂的民眾中培育國家意識的重任。事實證明,什葉派由于經濟文化的落后和外部支持的缺乏,在教派競爭中處于下風,幾乎一度成為“被忽視”的群體。
表1-1 黎巴嫩各主要宗教和教派信徒所占全國總人口百分比 單位:%

資料來源:Arnon Soffer, “Lebanon-Where Demography in the Core of Politics and Life”, Middle Eastern Studies, Vol.2, No.2, 1986, p.199; Majed Halawi, A Lebanon Defied: Musa al-Sadr and the Shi'a Community,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2, p.50; Joseph Chamie, “Religious Groups in Lebanon: A Descriptive Investiga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11, No.2, 1980, p.177; Alfred B. Prados, Lebanon,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July 11, 2007.
注:此表依據上述資料提供的數據匯總編制而成。1932年的數字為政府人口普查的結果;1943年和1956年的為當年政府估計的結果;其他4年的則為學者估算得來。
獨立之前,在法國庇護之下,基督徒尤其是馬龍派人士很大程度上掌控著國家權力,什葉派從未擔任總統、總理和議長等重要職位,遜尼派直到1936年才開始擔任總理一職。國民公約雖把議長職位分配給什葉派,但馬龍派總統享有極大的權力,依據憲法,總統不僅有權否決議會立法,提出憲法修正案,而且可以任免總理和所有內閣部長;相比總統任期6年,議長任期十分短暫,只有一年時間,致使其難以發揮有效作用。由于什葉派傳統貴族之間的惡性競爭,在1946年10月,甚至還有一位希臘東正教徒被選為議長。直到1947年4月以后,什葉派擔任議長的慣例才正式形成。而且,大致反映教派人數多少的議會與總統和內閣相比缺乏權威,處于明顯的弱勢地位。總統和內閣一起有權解散議會,但議會無法有效制約總統。理論上,議會享有立法權,但實際上此項權力往往被政府所占有。通常情況是,法案由政府提出,而后提交議會通過。這樣,什葉派通過議會發揮政治作用的能力也受到很大的制約。
在黎巴嫩完全獨立之后,什葉派依然無法享有與其人數相稱的國家權力。如表1-2所示,在1946年和1962年,什葉派(1個和2個)擔任的重要政府職位數目不僅遠少于馬龍派(12個和18個)和遜尼派(9個和24個),甚至也少于希臘東正教徒(6個和11個)和德魯茲派(2個和6個)。在其他較次要的職位中,情況同樣如此。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什葉派占有1218個次要職位中的149個,僅約為總數的12.2%。依據表1-3, 1943—1961年,內閣中的什葉派成員總數(50個)遠少于馬龍派(73個)、遜尼派(96個)和希臘東正教徒(67個),而僅與德魯茲派大體相當(48個)。更重要的是,什葉派擔任的主要是農業部長、公共工程部長和郵政與通信部長等缺乏實權的職位,他們從未擔任關鍵的外交部長和財政部長,而關系到國家安全的內政部長和國防部長則分別長期被遜尼派和德魯茲派占據。到20世紀70年代初,在什葉派已經成為國內第一大教派的情況下(見表1-1),政府中任職的什葉派人數雖然顯著增加,但依然少于馬龍派和遜尼派,關鍵職位照舊多半與什葉派無緣。1974年,在總數44位大使中,只有7位為什葉派,且全被派往次要國家任職。
表1-2 1946—1974年黎巴嫩政府重要職位在各教派中的分配情況

資料來源:Majed Halawi, A Lebanon Defied: Musa al-Sadr and the Shi'a Community, Boulder:Westview Press, 1992, p.98.
表1-3 1943—1961年黎巴嫩內閣成員教派分配情況(人數)

資料來源:Elie Salem, “Cabinet Politics in Lebanon”, The Middle East Journal, Vol.21, No.4, 1967, p.500.
注:由于內閣規模逐步擴大,各部部長總數存在差別。
其次,什葉派居住區是黎巴嫩最落后的地方,什葉派是各教派中最貧困的群體。“二戰”以后,黎巴嫩以服務業為中心的經濟獲得長足發展。從1950年到1974年,黎巴嫩銀行數目從23家增加至80家,同時存款數額從2.15億黎巴嫩鎊(以下簡稱“黎鎊”)激增至82.2億黎鎊。首都貝魯特成為中東無可爭議的金融和商貿中心,貝魯特國際機場成為中東乃至世界上最繁忙、最重要的機場之一。到20世紀70年代初,黎巴嫩由一個農業國家發展成為一個經濟繁榮的商業共和國。然而,正如政治權力的分配不平等一樣,黎巴嫩的經濟并未實現地區和教派間的均衡發展。雖然謝哈布總統(1958—1964年在任)等極少數開明的領導人曾試圖消除地區發展的差距,但絕大部分馬龍派和遜尼派政治家竭力利用手中權力為本家族和教派謀利,致使社會經濟資源高度集中在貝魯特和黎巴嫩山區,什葉派聚居的南部和貝卡地區長期受到忽視。例如1971年,南部地區僅僅獲得國家預算的7%。結果,如表1-4所示,南部和貝卡成為黎巴嫩最貧窮、發展水平最低的地區。據調查,在20世紀50年代,貝魯特的生活水平相當于什葉派農村的5倍。1960年,也即穆薩·薩德爾進入黎巴嫩的第二年,南部蘇爾地區60個村莊全都沒有流動的飲用水,其中40個不通公路,且都沒有學校。
1961年,南部的賓特·朱拜勒城,人口約為1萬,卻只有兩名醫生和11部電話,沒有通電,用石蠟燈照明。
這樣,在70年代初,黎巴嫩出現了兩個對比極其鮮明的世界,一個是繁華程度堪與發達國家大城市媲美的貝魯特,一個是發展水平與許多欠發達國家無異的南部和貝卡地區。
表1-4 1970年黎巴嫩各地區社會經濟發展情況

資料來源:Majed Halawi, A Lebanon Defied: Musa al-Sadr and the Shi'a Community, Boulder:Westview Press, 1992, p.64.
注:?欄為1974年數據,當年1美元兌換2.3黎鎊。
若按照宗教和教派而言,基督徒的經濟狀況普遍優于穆斯林,而什葉派是各派中經濟狀況最差的派別。如表1-5所示,1971年什葉派家庭年平均收入明顯低于其他派別,僅約為天主教徒的63%。而什葉派年收入少于1500黎鎊的家庭的百分比則遠高于其他派別,將近為天主教徒的4倍。就就業狀況而言,什葉派大多為農民和勞工等體力勞動者,在收入和社會聲望相對較低的職業比較集中。即便在同一職業,什葉派的收入也往往低于其他派別。
表1-5 1971年黎巴嫩各主要教派家庭收入與夫婦受教育情況

資料來源:Joseph Chamie, “Religious Groups in Lebanon: A Descriptive Investiga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11, No.2, 1980, p.182.
注:1971年,1美元兌換3.0黎鎊。此處數據以黎巴嫩3萬個家庭為樣本統計而來。
最后,什葉派是教育文化水平最低的派別。雖然黎巴嫩是中東國民受教育水平較高的國家之一,但是教育資源分配嚴重不均,各教派受教育的機會并不均等,因此,他們之間的教育文化水平差別很大。20世紀60年代后期,全國估計有687所私立學校,其中77.5%集中于貝魯特和黎巴嫩山區,在南部和貝卡則分別只有6.5%和7.5%。在私立學校中,75%的學生為基督徒,絕大多數穆斯林,尤其是什葉派則在學費相對低廉、教育質量相對較差的公立學校學習。在南部地區,6—10歲未入學的兒童比例高達40%,而在黎巴嫩山區則僅為4%。據估計,70年代初,在黎巴嫩最著名的大學——貝魯特美國大學,什葉派學生所占的比例不到1%,而在全國大學生中,什葉派只占8%。由于政府的漠視,地區教育資源的分配差距不僅未能縮小,反而隨著經濟的發展進一步擴大。1966—1971年,貝魯特、黎巴嫩山區和北部三個地區的學校總數分別增加了1.0%、1.4%和0.7%,而南部和貝卡地區則分別減少了0.5%和2.5%。
教育資源的稀缺必然導致當地居民受教育水平的低下。如表1-4所示,1970年南部和貝卡地區居民的文盲率遠高于貝魯特和黎巴嫩山區。而據表1-5, 1971年什葉派已婚婦女文盲率高達70%,平均所受學校教育僅為1.6年,遠低于天主教徒的4.4年和非天主教徒的5.2年;什葉派已婚男性教育水平同樣與其他教派形成鮮明對比。
總之,在內戰之前,無論是政治地位,還是社會經濟和教育文化發展水平,什葉派都難以與其他教派相比,更無法與特權教派馬龍派相提并論。電力不通,學校、醫院和醫生嚴重不足,潔凈的飲用水缺乏,是什葉派聚居區的普遍現象;文盲,收入低,從事無技術的體力勞動,是許多什葉派的典型特征。什葉派是黎巴嫩事實上的二等公民,在政治和經濟等各個領域都被邊緣化。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歸根結底是國內權力的不公平分配。為改變現狀,實現從邊緣到中心的轉變,就必須打破既定的權力結構,獲得應有的政治權力。因此,進行廣泛的政治動員,擴大自身政治權力,成為新興的什葉派政治領導人的核心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