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進中的現代性:晚清“五四”散文論
- 丁曉原
- 16326字
- 2018-11-08 20:04:50
第一章 晚清散文的現代性元素
在頗為特殊的當代文化的語境中,由于先前我們更為“五四”主題的宏大性所吸附,專注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巨大的歷史進步性的觀照,以致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它的“前結構”——晚清給遮蔽了。但晚清這一被梁啟超命名為“過渡時代”的歷史存在,其獨特的歷史價值終究應該凸顯。現在,這種凸顯已成為一種可觀的景象。晚清的研究已經并正在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的熱點。世紀嬗替之際,以晚清或與其關聯者作為研究對象的學術著作頗有規模地推出,如《清末民初的思想主脈》(昌切,東方出版社1999年版),《晚清社會與文化》(夏曉虹,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桑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清末民初文化轉型與文學》(王一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晚清社會風尚研究》(孫燕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晚清報業史》(陳玉申,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等等。學者在走近百年前的歷史現場時,正體驗著陳平原所說的“晚清的魅力”。“晚清的魅力”導源于梁啟超所指稱的“過渡時代”社會文化的諸多特異的質性。
梁啟超在《清議報》第82冊刊發《過渡時代論》,認為“今日之中國,過渡時代之中國也”。他對其時中國社會的情狀做了頗為形象的描寫,中國“為五大洋驚濤駭浪之所沖激,為19世紀狂飆飛沙所驅突,于是穹古以來,祖宗遺傳,深頑厚錮之根據地,遂漸漸摧落失陷,而全國民族,亦遂不得不經營慘憺,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過渡之道。故今日中國之現狀,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這樣的時代,“語其大者,則人民既憤獨夫民賊愚民專政之政,而未能組織新政體以代之,是政治上之過渡時代也。士子既鄙考據辭章庸惡陋劣之學,而未能開辟新學界以代之,是學問上之過渡時代也。社會既厭三綱壓抑虛文縟節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風俗上之過渡時代也”。晚清社會這種舊的將去而未盡去,新的將來未盡來的局面,使此間的社會思想文化因充滿十分復雜的多樣性而具有了巨大的張力。這樣,獨特的晚清,就歷史地成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最為重要的環節之一,同時,也成為值得我們今天應予認真勘測分析的思想文化資源。盡管這種資源的精神品質并不純一。
一 晚清:散文現代性的啟動
無疑,晚清文學是晚清思想文化資源庫中重要的構成部分。對它的存在及其價值,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有文學史家如胡適、陳子展等給予關注或做專門的研究,胡適著《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陳子展撰《中國近代文學的變遷》及其擴展版《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晚近的研究,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古今文學”整體觀的影響下,學者致力于打破曾經有過的將古代文學、近代文學和現代文學人為割裂的學科壁壘,注意將晚清文學置于中國文學史的大系統中,從古今文學的演變中,從中國現代文學發生等的圖景中看取對象的意義,使研究出現了許多新的氣象和成果。而就晚清散文研究的課題而言,其研究的狀況并不令人滿意,研究古代散文的學者,在他們構建中國散文史的敘事框架時,往往將晚清的散文存在作為某種“后綴”,語焉不詳;研究現代散文的學者,他們雖注意了晚清“文界革命”與現代散文之間的關聯,但囿于研究對象重心的預設,他們很少用力于晚清散文的研究。因此,有關晚清散文系統而深入的研究,目前還付之闕如。
我們對晚清散文產生興趣,一方面自然源于晚清散文本身的“魅力”,另一方面還關聯著研究“五四”散文時某種“問題意識”。“五四”散文的文學史意義是顯見的。作為歷史的在場者或“五四”散文的創造者,曾樸、朱自清、魯迅等給予了頗高的評價。曾樸在談及各體新文學創作的成就時,將散文標列于前:“第一是小品文學,含諷刺的,析心理的,寫自然的,往往著墨不多,而余韻曲包。”朱自清以為在諸體文學創作中,“最發達的要算是小品散文”
。魯迅也說:“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散文成為中國散文史上一種標志性的存在。“五四”的時代是一個散文的時代。
但是,如果我們是富有理性的深度思維品質的學者,那么就不會僅僅流連于“五四”散文這種開局即見精彩的表象景觀,而會去探究造就“五四”散文高峰突起現象的深層的“地質構造”的機理。“五四”散文的崛起以至成為20世紀中國散文的標高,這絕非一種瞬間運動的結果,它必然是由歷史的多種合力共同作用而造就的。對此,“五四”新文學家已有所指認。就“五四”散文所受的影響而論,大約可分為“明代說”與“外國說”兩種。周作人基本上持“明代說”,他說:“我常這樣想,現代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小,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周作人所謂的“文藝復興”,意指“五四”散文(現代散文)直接受到明代散文的影響,“文學是不革命,然而原來是反抗的:這在明朝小品文是如此,在現代的新散文亦是如此”,“明朝的名士的文藝誠然是多有隱遁的色彩,但根本卻是反抗的”,“大多數的真正文人的反禮教的態度也很顯然”
,“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古文的正統,以抒情的態度作一切的文章,雖然后代批評家貶斥它為淺率空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
。在周作人看來,“五四”散文的精神與晚明散文的精神有相通之處,或者說,“五四”散文作家承繼了晚明散文家的精神。但朱自清對此有異議。他結合散文作家的創作實際,認為“現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響,還是外國的影響”,“我們看周先生自己的書,如《澤瀉集》等,里面的文章,無論從思想說,從表現說,豈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罷了。我寧可說,他所受的‘外國的影響’比中國的多。而其余的作家,外國的影響有時還要多些,像魯迅先生、徐志摩先生”
。在我看來,周作人和朱自清所說的不是矛盾的,而是兼容的。“五四”散文既受到晚明小品文的影響,也受到外國思想文化和文學的直接的浸潤。這是不爭的事實。問題在于,包括許多新文學家在內的研究者,在很長時間內都忽視了晚清文化文學與“五四”散文之間所具有的直接的關聯性。“五四”作為新文化運動或新文學運動,它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體系。我們不應該只是為了彰顯“五四”的意義,而割裂與它之間具有歷史“接壤”關系的晚清。
對晚清與“五四”文學關系的認識,我們基本認同海外華裔學者王德威的觀點。這種認同是建立在我們對晚清與“五四”文學之間邏輯關聯的考察和體認之上的。王德威有“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設問,以為“中國作家將文學現代化的努力,未嘗較西方為遲。這股躍躍欲試的沖動不始自五四,而發端于晚清”。我們對晚清文學和“五四”文學的研究,寄予某種深化的想象。在《李歐梵、季進對話錄》中,有一中心話題即為“現代性:從晚清到當代”,其中有言:“討論‘五四’以后的中國現代性問題,沒有了對晚清現代性的考察,無論如何是沒辦法講清楚的。可是到目前為止,晚清現代性的問題好像還缺少一些有深度的研究。”
這里,既標示出了晚清的意義,同時又指出了相關研究的缺失。我們擬做的研究課題,既立足于晚清,對晚清散文作盡可能深入的論析,又不孤視獨論,而從晚清至“五四”歷史演進的圖景中,尋找其中的邏輯聯系,凸顯中國散文現代性發生發展的基本路徑與相關元素。我們無意于結撰編年體式的晚清散文史。晚清至“五四”的文學文化存在是一個復雜的龐大的歷史體系,即使是這一時段的散文也豐富而復雜。全面而系統地研究這一對象,需俟時日。我們這里要做的是通過“現代性”的視窗,透視“過渡時代”散文的精神品格和存在方式,由此給出它在散文發展史上的獨特價值。
現代性之于文學文化研究,于當下大約有一種隨處可貼的“膏藥”之嫌,“現代性”也成為一個容納雜什的“框子”。而在筆者看來,現代性之于晚清文化,并不是一種外在的貼附,而應是一種內在的呈現。就中國社會“現代性”的進程而言,“探討中國‘現代性’的發展,我們不得不將眼光放到晚清,放到晚清‘現代性’的獨特的歷史表征之中。晚清‘現代性’一方面是中國‘現代性’歷史的起源,另一方面卻也是中國‘現代性’中受到壓抑和遺忘的部分”。就中國文學“現代性”演進的歷史而言,晚清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時段”
。而就具體的散文的“現代性”而言,在文學諸體之中,由于它更是主體思想情志的直接的表達,更多地呈現出某種史無前例的新的形態與內容;并且晚清散文并不只是散文史中的一種存在,而且更是構成這一時段思想史的重要部分,因而,其“現代性”景觀的凸顯更為清晰。可以認為,晚清散文以其獨特的現代性元素,構成了中國現代散文的“基礎性”平臺。“五四”散文的現代性,盡管是那樣的蔚然可觀,但是它的“根系是連接著晚清散文的”
。
二 應于時勢的觀念取新
現代性是一個富有彈性,因而其意域也帶有某種不確定性的概念。一般而言,“所謂現代性,就是促進社會進入現代發展階段,使社會不斷走向科學、進步的一種理性精神、啟蒙精神,就是高度發展的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就是一種現代意識精神,表現為科學、人道、理性、民主、自由、平等、權利、法制的普遍原則”。具體到散文的現代性而言,則是意指現代散文中本質地或者標志性地異于古代散文的文體精神及其表現方式。現代性是一個歷史的流動的進行性的范疇。我們面對晚清散文中的現代性存在時,給出了“現代性元素”一說。之所以這樣指稱,是因為對象所具有的現代性只是處于一種發生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它有一種成長的趨態,但它遠沒有生成完形。其間只包含著散文現代性構造所需的基本義項。在我看來,晚清散文的現代性元素的序列中,關聯著主體的具有時代特征的情思意念,包括對世界、對社會、對人生的認知、理解、把握,在這種認知、理解、把握中,深度地體現著主體在中國與世界關聯格局中的生存體驗。這是最為重要的元素。同時,也包括主體的應于時勢,與時俱進的散文觀念。此外,還涉及散文存在的物質形態,這主要是指語言符號系統;散文的傳播載體,主要是指近代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報刊,等等。這些元素的共同作用,生成了具有晚清特征的散文現代性的景觀;“五四”散文的現代性正是在此基礎之上并且在若干時代因素催化下生成的。
在我們的研究中,散文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詞。傳統的中國文學理論中,有關散文的文體理論資源相當匱乏。觀照中國文學史,散文一體可謂源遠流長,但作為一種自覺的文類指稱卻頗為遲晚。“散文”一詞最早可見于《文選·海賦》,中有“云錦散文于沙汭之際,綾羅被光于螺蚌之節”之語,用以描繪色彩景象。具有某種文體學意義的“散文”一詞,由南宋散文家周益公(必大)率先提出,羅大經《鶴林玉露·劉錡贈官制》引用周益公語:“起頭兩句,須要下四句議論承貼,四六特拘對耳,其立意措詞,貴于渾融有味,與散文同。”同書又云:“山谷詩騷妙天下,而散文頗覺瑣碎局促。”周益公對散文體的特質,只是點到為止(“立意措詞,貴于渾融有味”),并未做具體的展開。從古代散文的實踐看,散文是一種包容性頗大的文類。《文心雕龍》中有“有韻為文,無韻為筆”說,舉凡無韻的散體語言表達都可歸為“筆”(散文)之屬。散文的題旨大多求取“文以載道”,所謂“道”,主要是作為封建思想統治的主流文化“儒道”以及統治階級的統治要義,“文”的意義在于對“道”“義”進行闡釋。有清一朝,在相當長的時段內,“桐城”派散文居于統領文壇的強勢地位,“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慕效其鄉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于劉君大櫆,及其世父編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沿其術益精。歷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一句,充分反映了“桐城派”散文影響之甚。而“桐城派”“先輩”方苞在其《古文約選序例》中,已大致規定了這一派散文的宗旨,“古文所從來遠矣,六經、《語》《孟》,其根源也”,“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經、《語》《孟》之旨,而得其所歸,躬蹈仁義,自勉于忠孝,則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愛育人才之至意者,皆始基于此”。由此可見,“桐城派”散文作為其時主流的散文流派,作者的心理期待和作品的意旨設定。
但歷史終究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使是在“桐城派”散文大行其道之時,也存在著散文或散文觀念的“另類”。晚明起始的啟蒙主義思想,對散文不無影響。作為稟具思想家品格的文學家,李贄在名著《焚書》中推出“童心說”。他以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在李贄看來,“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倘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焚書·童心說》)所謂“有初”,當意指主體未受拘羈,發乎性情,由乎自然的本真的欲望。這里所強調的是散文寫作應當忠實于作者自我。具有反叛思想的李贄,在《梵書》中直接顛覆為人視為金科玉律的儒道的價值,以為“六經、 《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李贄在解構儒道的神圣性的同時,又肯定敘寫世俗生活的文章所具有的價值:“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焚書·答耿司寇》)與李贄同時稍后的“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公安派,倡言詩文寫作應表現作者真實的個性,“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袁宏道:《序小修詩》)
李贄,“三袁”之說對后世文學個性主義的潛滋暗長影響頗著。歷史進入晚清,由于散文作家主體意識的日漸生長和現實艱危時局的刺激,要求散文文體變革的呼聲日高。龔自珍這位由清中葉后期而至晚清的思想家、文學家,期待“大變忽開,請俟天矣”,“雖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審而后許其然。茍心察而弗許,我安能頷彼久定之云?嗚呼顛矣,既有年矣”。(《文體箴》)著有《校邠廬抗議》的思想家、散文家馮桂芬,直接挑戰桐城派散文的“義法”之說:“獨不信義法之說。竊謂文者所以載道也。‘道’非必天命率性之謂,舉凡典章制度、名物象數,無一非道之所寄,即無不可著之于文。”認為作文當“稱心而言,不必有義法也”(《復莊衛生書》)。太平天國“文衡總裁”洪仁,在其《戒浮文巧言喻》中也強調文章“從心”“紀實”:“文以紀實,浮文所在必刪;言貴從心,巧言由來當禁……棄偽從真,去浮存實,使人人共知虛文之不足尚。”在新的時代語境中,桐城派內部的散文觀念及其創作也發生著顯著的變化。道光咸豐之際桐城派代表人物梅曾亮有言“惟竊以為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文之隨時而變”。(《答朱丹木書》)桐城派中的有識者,看到了本派存有的流弊,指出:“桐城宗派之說,流俗相沿,遠逾百歲,其敝至于淺弱不振,為有識者所譏。”(黎庶昌:《續古文辭類纂序》)桐城派散文曾奉姚鼐“義理”“辭章”“考據”之說為作文大要,使文章無關經世濟民之宗旨,疏空無力。曾國藩文承桐城而有變遷,他于姚鼐標舉之外,增加“經濟”一項以糾正前弊。曾國藩明確地指出:“為學之術有四:曰義理,曰考據,曰辭章,曰經濟。”(《勸學篇示直隸士子》)曾國藩在精神上追慕姚鼐,“桐城姚姬傳郎中鼐所選《古文辭類纂》,嘉道以來,知言君子群相推報,謂學古文者,求諸是而足矣。國藩服膺有年”。(《古文辭類纂正誤》)所以他不可能解構桐城派文宗的理論,但他所增列的“經濟”,不只可糾桐城派散文之流弊,亦是因時而生的有識之見。
至于晚清維新派散文家,他們對散文寫作的新的訴求差不多就是不言而喻的了。作為晚清報章政論的重要創體者,王韜以為:“文章所貴在乎紀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之所欲吐,斯即佳文。”這里,王韜給出了“佳文”的標準。在他看來,能“自抒胸臆”,如“我”所欲傾吐的“紀事‘述情’”的文章,才是“佳文”。其中的要素是“自”與“我”。這種表述的要義已包含了我們關于現代散文自由精神闡釋的成分。到了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新文體”的主要實踐者梁啟超提出的“文界革命”,不啻是一份散文告別傳統性走向現代化的宣言書。“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亡走海外,直接感受到域外現代新思維的啟發。他說:“自徂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每日閱日本報紙,于日本政界、學界之事,相習相忘,幾于如己國然。”又說:“與彼都人士相接,誦其詩,讀其書,時有所感觸,與一二賢師友傾吐之……每有所觸,應時授筆,無體例,無次序,或發論,或記事,或鈔書或用文言,或用俚語,惟意所之。”
身處日本,這一經明治維新將西學內化的國度,梁啟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現代性體驗,故而“腦質為之改易”,并將感觸形之于文字。及于文學,梁啟超由日本德富蘇峰的著述反觀中國文壇,提出“文界革命”的動議:“余既戒為詩,乃日以讀書消遣。讀德富蘇峰所著《將來之日本》及《國民叢書》數種。德富氏為日本三大新聞主筆之一,其文雄放雋快,善以歐西文思入日本文,實為文界開一別生面者,余甚愛之。中國若有文界革命,當亦不可不起點于是也。”將“革命”用之于散文文體改造的表述,這實始于梁啟超。此后,梁啟超在評說嚴復所譯時又有感言。梁啟超以為嚴譯《原富》“文筆太務淵雅,刻意摹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歐、美、日本諸國文體之變化,常與其文明程度成正比例。況此學理邃賾之書,非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安能使學僮受其益乎?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非為藏山不朽之名譽也”。(《新民叢報·紹介新著〈原富〉》)在梁啟超的意域中,“革命”了的散文,當必不可少地灌注“歐西文思”。“歐西文思”對于傳統的中國散文而言,則完全是一種異質的現代的元素。在梁啟超這里,文界革命是一個語焉未詳的感性化的概念命名,但“歐西文思”無疑給出了中國散文走向現代化的大致路徑。
三 知識分子散文與文人散文
一代有一代的文學。“一代之世運,與一代之人才,合而成一代之文體。”(鄭獻甫:《書茅鹿門八家文鈔后》)有清道光十五年進士鄭獻甫將“世運”與“人才”視為特定時代文體獨特性生成的根本原因。晚清散文某些新質的生成與此間散文作家的主體建構及其身處的時代狀況密切關聯。世運的變遷,造就應時或先時的異類人物。異類人物之異首先表現為他們思想的不同凡響,超拔其時。晚清社會的獨特存在,士人主體意識的趨強和表達的自覺,各種不同質性文化間的相互激蕩等,使晚清成為一個思想的時代。“任何轉型與重建的時代都必然是思想文化洶涌澎湃、異彩紛呈的時代。”“在‘中國思想史’最重要的階段,一是戰國諸子,一是近代,而近代比戰國思想復雜。”
史實表明,一個思想的時代,必然也就是一個散文的時代。思想需要有一種存在的方式,而散文無疑是思想者表達其思想的最為直接的得心應手的載體。戰國諸子思想的生風起潮,成就了諸子散文的蔚然可觀。諸子散文成為中國散文史和思想史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段落。作為一個“轉型與重建的時代”,晚清思想者言說的欲望是那樣的強烈,散文就成了他們思想釋放的一種首選的方式。這樣與先秦諸子差不多一樣,思想家與散文家的合二而一,成為晚清思想家、散文家的身份特征。如馮桂芬、王韜、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等,他們的言說應是晚清思想史構成的重要內容,而于晚清散文史的敘述,他們當然也占有應有的地位。具有思想史和文學史復合功能的散文,其文體內部的構成具有交互性的特征。簡言之,它并不是一種純文學的構成,或是一種個人化的情志抒寫。這類散文從內容到形式,具有顯見的“雜化”元素與形態。諸子散文關聯著文史哲的成分,而對文學史和思想史產生重要影響的晚清散文,實際上更多的是知識分子對社會所做的發言,是主要以論議的話語方式論事析理的言說文體。散文是文人精神存在的一種最為直接的表達方式,它或用以主體的自我情志的表現,或用以激揚文字于時事、歷史、社會與人生。
傳統的散文言志述事居多,論事說理少有具體的特指,只是言說普泛化的人生哲思或治世之道。而進入晚清之來,作為主潮的散文則觀照社會,論評天下,成為作者介入現實,評說時政的一種重要方式。因此,寫作這類散文的作者在整體上已不同于那種傾向于自我表達,或徜徉于天地自然之間做玄想抒情的“純粹文人”,而歷史地演化為被后來的學者稱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特殊類群。基于這樣的指說,我們可以將晚清的主流散文界定為一種知識分子的寫作方式。晚清這樣一個頗為特殊的時代,是一個知識分子需要言說而大約也可以言說的時代。他們把自己想象為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物,可以“站在一個中心的位置來影響社會,他的啟蒙任務就是為了一個廣義的國家、民族、社會,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論說和國家、民族、社會完全沒有關系”。證之于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王韜《弢園文錄外編》、鄭觀應的《盛世危言》、梁啟超的《變法通議》諸類著述,我們可見晚清這些散文家是在與“國家、民族、社會”的直接關聯之中,以他們“自己的論說”,履行其作為知識分子的“啟蒙任務”的。這種情況從整體上看,在此前散文作家的寫作中是未曾有過的。盡管有過“文以載道”的通則,但彼之“道”大致上并不具有啟發蒙昧的意義。
晚清散文家主體角色的獨特定位,決定了這一時期的散文在品質上必然呈現出異于此前散文的成分,這種區分表征了文人散文寫作與知識分子散文寫作的本質差異。一般而言,文人的散文寫作,其形態與意味更多地走近文學。其中佳作躍動著文人的心象情跡,具有文學的具象和審美的感染力。而知識分子的散文寫作,其旨主要不在于文學本身,而在于憑借這種便于言說的文體做思想的表達。緣此,我們在把握晚清至“五四”前期散文的意義時,如果僅僅從唯美的純文學的角度去看取,那就未免看錯了對象;而從思想文化史的視角去讀解,則可以逼近其時散文的歷史的本真。
知識分子不同于一般的文人,前者是公共的,后者是專業的。作為公共的知識分子,他“是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公眾(for)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度或意見的個人”。這樣能代表公眾或引領公眾的“所謂‘知識分子’,除了獻身于專業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個人(包括個人所屬的小團體)的私利之上的”
。知識分子的這樣一種角色定位,必然使他成為“一個‘關心他個人身處的社會及時代的批判者與代表人’。這也許是古今中外最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形象”
。依據現代界定知識分子的若干義項,去反觀中國古代士人,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精神的人并不多見。中國封建社會所特有的政治文化結構,規定了在這樣的體制內是不可能整體上生成知識分子的精神元素的。這不是說沒有例外,特立獨行者在歷史的深處留下深沉不絕的回響。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散文家黃宗羲,以《原君》諸篇將自己大寫成為一個不同于庸常文人的具有知識分子氣的思想家。黃宗羲不憚于對現實政治做尖銳的批判,而且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后之為人君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但像這樣的另類人物并不多見。普遍地基于民族國家的意識,介入社會,批判現實的知識分子,他們批量出現的可能,只能發生在晚清以降的歷史時段。李澤厚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后記》中曾提出中國近現代六代知識分子的說法,即辛亥一代、五四一代、文革一代等。他又說:“在這個近百年六代知識者的思想旅程中,康有為(第一代)、魯迅(第二代)、毛澤東(第三代),大概是最重要的三位,無論是就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說,或者就思想自身的敏銳、廣闊、原創性和復雜度說,或者就思想與個性合為一體從而具有獨特的人格特征說,都如此。”
李澤厚的指說是富有意味的。但從上述所引的文字看,他的表達前后或許還有一些不周密處。第一代知識分子或可以康有為為代表,但康有為所代表的知識分子并不是“辛亥一代”,而應該是晚清一代,包括梁啟超、嚴復、王韜、鄭觀應、譚嗣同等人在內一批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的批量生成需要有相應的社會文化生態條件。晚清時中國封建社會進入末世,統治者雖然百計千方地試圖力挽王朝的頹勢,但“王綱解紐”的情勢體現著歷史運行中的一種必然。“王綱解紐”促成士人向知識分子的普遍轉型,并且知識分子的主體性逐步得到了強化。晚清大幕揭起,在這一歷史舞臺上知識分子集體出場了。古代中國儒士懷抱入世思想,但其中有著某種限制,只有當他們位“達”,才能“兼濟天下”,處“窮”則“獨善其身”。而在晚清,士人無論“達”或是“窮”,普遍有著懷抱天下的現實情結,而且越是“窮”者,似乎愈是有一種參與社會的熱望。晚號天南遯叟的王韜,“自少性情曠逸,不樂仕進”,科舉不遂,畢生未仕。因向太平軍獻計事露,遭清廷通緝,遁跡香港。但就是這樣一個在政治上未達而窮的王韜“留心世事,博通中外之典章,肆力陳編,宏備古今之淵鑒,政刑措置,盡托閑談,朝野見聞,總歸直筆”(《申報本館自述》1872年5月8日)。他稱自己“少即好縱橫辯論,留心當世之務,每及時事,往往憤懣郁勃,必盡傾吐而后快,甚至于太息泣下,輒亦不自知其所以然”(王韜:《重刻弢園尺牘自序》),有著“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一腔情懷。鄭觀應也未曾仕達,任過一些實業的總辦、招商局的幫辦等職。他有名著《盛世危言》傳世,從其著作的命名中我們就可知道這位從事實業的思想家的精神指向。鄭觀應自謂“感激時事,耿耿不能下臍”(《盛世危言初刊自序》)。王韜在為他著作所作的跋中稱其“參內外之消息,瞭中西之形勢,深悉天時人事”(《杞憂生易言跋》)。正因為王韜、鄭觀應等這些未達之士和康有為、梁啟超等達而未達之士深具現實關懷的情結,所以他們觀照所及,思考所得,表達所含就帶有深刻而鮮明的時代色彩。
四 批判和想象的主題類型
居于晚清而懷具現實關懷情結的知識分子(思想家或文學家),他們必然地有一種深度的社會焦慮感。梁啟超以“飲冰”取號,足以說明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心境,梁啟超有號任公、飲冰子、飲冰室主人等。“飲冰”語出《莊子·人間世》: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與?”成玄英疏:“諸梁晨朝受詔,暮夕飲冰,足明怖懼憂愁,內心燻灼。”梁啟超以“飲冰”命名,反映他以焦灼的心理感念憂思于社會現實。這正是處于非常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典型心態。其時的中國內外交困,危如累卵:“日之將夕,悲風驟起,人思燈燭,慘慘目光”(龔自珍《尊隱》),“履霜之屩,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癆之疾,殆于痛疽;將萎之體,慘于槁木”(龔自珍《乙丙之際著議第九》)。龔自珍的這些形容絕非危言聳聽。隨著歷史的進一步演進,民族存亡系于一發。康有為驚呼:“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強學會序》)這樣深度的民族危機體驗,促使知識分子嚴肅地審視自己所立身的國度,于是對于現實的不滿乃至批判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并且在不滿以至批判現實的同時,表達了他們對于心儀的民族國家的想象。可以說,晚清知識分子的散文寫作,基本上都包含了批判和想象兩大主題類型。
批判性是主體現代性品質中的最重要的成分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它是知識分子主體性生成的一種顯性表征。“生網密之世,風議隱約,不能盡言。”(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缺乏政治自信的封建王朝,實施嚴酷的文化專制統治,因而文人儒士“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清朝的“文字獄”將士人的生命消耗于樸學、小學等學問之中。林紓的一首《新樂府·知名士》將清代學人的生存模式做了真切的描寫:“知名士,好標格,詞章考據兼金石。考據有時參說文,諧聲假借徒紛紜……既汗牛,復充棟,驟觀其書頭便疼。外間邊事爛如泥,窗下經生猶如夢。”但這種情形在晚晴,特別是甲午,戊戌之際有了很多的轉變。“公車上書”即是一個證明。這一事件表明了知識分子對于現實政治參與的熱情。這反映在寫作中,許多作者不再墨守“義理”“考據”“辭章”的陳規,而更強調作文的經世致用,從現實的觀照中獲得寫作的功能。嚴復在《與梁啟超書》中就言明了這一點:“甲午春半,正當東事臬兀之際,覺一時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于是有《原強》《救亡決論》諸作,刊布《直報》。”“格格欲吐”爾后形諸文字,其中就有著大快人心的批判力量。真正的知識分子不再噤若寒蟬,或唯唯諾諾,言不由衷,或阿諛奉迎,歌舞升平,他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活躍的批判性思維。寫出“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精神壯士譚嗣同,在《仁學自序》中的關于沖決一切網羅的表達,無疑是當時知識分子追求思想自由解放的宣言:“網羅重重,與虛空而無極。初當沖決利祿之網羅,次沖決俗學若考據若詞章之網羅,次沖決全球群學之網羅,次沖決君子之網羅,次沖決倫常之網羅,次沖決天之網羅……”要沖擊一切的譚嗣同,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最高統治者,“憑陵乎蠻野兇殺之性氣以竊中國”,“其殘暴無人性,雖禽獸不逮焉”。
晚清知識分子對現實社會和王權統治能做無畏的批判,這源于他們精神的強健和自信。梁啟超在《清議報》發表《自勵》二首,其二有句:“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基于這樣一種心態,梁啟超他們就不甘于往時士大夫邊緣化的社會處境,而是積極地走到社會的前臺,以人文知識分子所擅長的“著論”發蒙啟智,移風易俗,他們自信自己的言說價值。鄭觀應撰著《盛世危言》,他將自己“比諸敢諫之木,進善之旗,俾人人洞達外情,事事講求利病”(《盛世危言初刊自序》)。鄭觀應期望通過“盛世”中的“危言”,驚醒“猶晏然相安,漠然坐視”的國人,使其在“洞達”世界大勢中,推求處事的利弊。梁啟超、鄭觀應他們精神的強健和自信,導源于他們作為一代知識分子所肩負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他們把個人命運與民族的命運系于一體。在參與社會維新與改造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奇士在世間,即造一方福。履崇與處庳,所愿與各足。新義鑿沌竅,大聲振聾俗。數賢一振臂,萬夫論相屬。人才有風氣,盛衰關全局。”(梁啟超《與穰公同年書》)正因為晚清知識分子有著這樣的意念與精神狀態,所以他們敢于而樂于介入現實社會,寫作則在主體關懷國運民生中顯示出時代文體的獨特價值。焦灼地觀照社會現實,在觀照中獨立地批判現實,在批判中想象著民族國家的建構,這是晚清知識分子主體性自覺的若干典型的表達。而這些表達的重要的存在方式就是他們的散文寫作。晚清散文作者知識分子的精神特性——主體的若干現代性元素的配置,使散文本體必然地被灌注現代性的元素——廣泛的現實關懷和獨立的批判精神。
五 西風東漸中的異質化合
晚清散文中的另一種異質或許因其更為特異而特別醒目,這種異質是由大量的異域因素,主要是西方因素的導入而生成的。域外因素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此前就存在著。如外來的佛教文化部分地改變了原有的中國文化結構。異邦人士如利竇瑪等早就開始了在中國的文化傳播活動。但原先的外來文化影響一般不直接作用于現實社會,沖擊封建統治的政治結構,它的影響表現為滲透、浸潤,而不是劇烈的沖擊、激蕩。而到晚清時期,異域文化對中國現實社會的影響則是全方位的,極具震撼力。1840年列強以堅船利炮轟開了偌大而老朽的中國封建王朝的大門,迫使中國無可奈何地進入世界化的坐標系中尋找自己的方位。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庚子事變等,在列強侵略、中外對峙、清朝屢敗等情勢中,中國人開始實施“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方略,從西方的聲光化電等科學技術,再到道德倫理社會政治等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盡在譯介學習的范圍中,一時“西學”成為人們熱衷言說的流行語匯。梁啟超在《五十年中國進化論》中頗為簡明地勾畫出近代中國學習西學的基本軌跡:“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這種感覺,從鴉片戰爭后漸漸發動,到同治年間借了外國兵來平內亂,于是曾國藩、李鴻章一班人,很覺得外國的船堅炮利,確是我們所不及,對于這方面的事項,覺得有舍己為人的必要。”“第二期,是從制度上感覺不足。自從和日本打了一個敗仗下來,國內有心人,真像睡夢中著了一個霹靂,因想到,堂堂中國為什么衰敗到這田地,都為政制不良,所以拿‘變法維新’做一面大旗,在社會上開始運動,那急先鋒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一班人。”“第二期所經過時間,比較的很長,從甲午戰役起到民國六七年間止。”在與西方文明不平等的對話中,晚清知識分子大都以一種開放的胸懷,由不自覺到自覺,由被迫到自主地汲取現代西方的先進思想理念,無論是“西學為用”,還是“西學為體”,都表明了他們對“西學”的看重。這時的思想家型的散文家以散文的方式直接參與近代以西方文明為參照的思想文化演進的歷程。像馮桂芬、王韜、鄭觀應、梁啟超等人,“變法”“采西學”成為他們經緯論議散文的主題詞,介紹、闡釋、傳播西學是這些散文家寫作的基本事項。一些散文家、思想家如嚴復還大量地翻譯西方思想學術名著,有赫胥黎的《天演論》、穆勒《群己權界論》、亞當·斯密的《原富》等,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晚清的知識分子在“睜眼看世界”時,開始有一種自覺地做“世界人”的意識,這是前代士人所少有的。在《汗漫錄·小序》中,梁啟超多次言明自己“為世界人”的想法。他說“余鄉人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曾幾何時,為19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簸蕩,所沖激,所驅遣,乃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浸假將使我不得不為世界人焉”,“雖然,既生于此國,義固不可不為國人;既生于世界,義固不可不為世界人”。“于是生二十七年矣,乃于今始學為國人,學為世界人。”從“鄉人”到“國人”,再到“世界人”的變化,表示著晚清知識分子現代性成長的某種演進。從“鄉人”到“國人”,散文中就多了一種現實觀照、世事關注的內涵;從“國人”到“世界人”,取材立意中就有一種國際視野、異域色彩、西方精神。晚清散文家中有相當數量的人,走出國門,走向了世界。他們或為朝廷命臣,出使他國,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游歷海外。他們以自己的筆記錄了特殊的親歷親驗。域外游記(或旅外日記)的寫作成為晚清散文格局中一道頗為獨特的風景線。這其中有王韜的《扶桑游記》《漫游隨錄》、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梁啟超《新大陸游記》、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二種》和錢單士厘《癸卯旅行記》《歸潛記》等,數量甚為可觀。這些游記或日記所記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在以前的中國散文中是很少見的。它們成為晚清一批散文家作為“世界人”的一種實物佐證。
晚清的西學東漸以及空前活躍的中外文化交流,使得這一時段的文化學術的內質和形態發生重大的變化,作為一個時代精神的投影的文學也是這樣。正如晚清文學史家黃人在《清文匯序》中所說的:“中興垂五十年,中外一家,梯航四達,歐和文化,灌輸腦界,異質化合,乃孳新種。學術思想,大生變革。故其文光怪瑰軼,汪洋恣肆。”這里所謂的“中興垂五十年”當是虛言,其余表達則完全信實。由于近代交通業的發達,中外交流日益頻繁。歐美先發文明與當時相當滯后的中華文明之間存有的落差,使得“歐和文化”有了一種“灌輸”中國思想文化界“腦界”的勢能。中國思想文化界在接受“歐和文化”灌輸的同時,調動內存的與之異質的但能相生的思想文化資源,“化合”茲生出“新種”。而正是思想文化的“大生變革”,生成了文學的顯著變化。而散文作為思想文化表達的方式,其變化則更為直接而鮮明。晚清的情形與“五四”的情形在思想文化與文學的關聯度上有相似之處,“五四”文學革命,首先是思想文化革命,而晚清散文文體的變化,首先是晚清思想文化的變化。梁啟超等人的新文體正由其時新思想催化生成。
六 基于報刊的傳播方式
在觀察評估晚清散文中所生長著的現代性元素時,我們既要研究散文主體的角色身份、散文文本的主旨內蘊以及散文文體觀念等主導性的因素,同時對晚清散文的傳播方式、語言表達等關聯性因素也應予以留心。在諸多因素中,散文主體身份的知識分子化與散文文本傳播的新聞化,是最值得研究者關注的一種合二而一的要素。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散文作者與新聞媒體之間有著內在的契合,兩者之間有著互動的聯系。如李歐梵所說:“知識分子有話要說的時候,他不會在學報上發表文章,而是在一個公共的領域內發表文章。”“談天的空間,輿論的空間與印刷的空間逐漸構成了所謂公共領域。從哈貝馬斯的立場來講,公共領域的造成基本依靠的仍舊是印刷媒體——報紙和小說。”
報紙,成了晚清知識分子言說的一個“講壇”,報紙,同時又成為晚清散文獨特性生成的一個重要的淵藪。在筆者看來,知識分子的批量出現與近代報紙這種大眾傳播媒介的興起、發展,是晚清思想文化史最具有史意的重要事件之一。知識分子價值能量的擴張,需要有大眾傳媒為其構建一個可以施展的平臺,而大眾傳媒影響力的升級,需要有可以影響時代視聽的風際云會人物的支撐。緣于此,晚清知識分子,同時也是重要的散文家,往往又是在近代中國新聞史上具有地位的報人。這樣的角色組合是此前的散文作家所不具有的。正因為有主體的這種獨有,才生成了散文的某種獨特。王韜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對王韜在晚清政論散文方面所做的特殊貢獻,方漢奇評價:“《循環日報》的主編人王韜,是資產階級改良派的第一個報刊政論作家,也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報刊政論作家。根據他歷年在《循環日報》上發表的評論文章整理出版的《弢園文錄外編》,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本報刊政論文集。”
王韜之所以擁有數個“第一個”,這與他的《循環日報》主編人的便利有關,也與他稟具思想者的頭不無聯系。報業、思想、寫作,這三個要素有機融合于一體,使王韜成為近代報章政治的創體者。梁啟超更是近代中國新聞史上不可或缺的新聞事業家。22歲協助康有為創辦《中外紀聞》,23歲主筆《時務報》,25歲在日本主辦《清議報》,29歲再辦《新民叢報》。梁啟超主編或參與其事的報刊有一二十種之多,他以報人自稱:“鄙人二十年來因以報館為生涯,且自今以往尤愿終身不離報館之生涯者也。”(《初歸國演說辭·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報人之外,梁啟超又是寫家,這是當時報人的優長,梁啟超對于自己作為報人寫家編者的情形作有敘述:“每期報中論說四千余言,歸其撰述,東西文各報二萬余言,歸其潤色,一切奏牘告白等項,歸其編排;全書報章,歸其復校,十日一冊,每冊三萬字,經啟超自撰及刪改者幾萬字,其余亦字字經目經心,六月酷暑,洋蠟皆變流質,獨居一小樓上揮汗執筆,日不遑息。”報人梁啟超的敬業,使之成為“報章體”散文的代表作家。
“報章體”或可名之為“新文體”。這種“在資產階級維新變法運動中興起的‘新文體’,是中國近代散文發展的最高階段,它代表了近代散文變革的最高成就”。報人的散文由報紙這種近代大眾傳播媒介的功能規定了它的某些特點。它重信息的傳播,主要是思想信息的傳播,所以更多的是以論議散文的形態出現;它更重視宣傳的功能,所以在語言表達上盡量地做到通俗化。魯迅在《門外文談》中曾指出:“將文字交給大眾的事實,從清朝末年就已經有了的。……士大夫也辦過一些白話報。”有些報紙盡管不是白話報,但基于報紙大眾傳播價值取向或作者期望通過寫作向社會作思想啟蒙的設計,語言上趨向于平易通俗。原來的散文更多的是一種體制性或純為個人的寫作,大多只在體制中或文人圈子中流通,而“新文體”諸類的報章散文是一種面向社會的公共性寫作。這類寫作“文字通俗,不只為士大夫所賞,亦為工農商賈所通曉”。“內容有國家政治、風俗變遷、中外交涉、商賈貿易以及一切可驚可喜之事,使之不出戶庭而能知天下之事。”(《申報》1872年創刊號)晚清后期散文寫作中白話的成分漸多,有的散文,如秋瑾的《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柳亞子《〈復報〉發刊辭》等文章純為白話。白話散文在晚清雖然尚未演化為一場“運動”,但散文家在此間所做的語言通俗化的努力,無疑為“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興起做了鋪墊。
我們對晚清散文的現代性元素的存在做了如上的勘測。這種勘測差不多是囿于晚清歷史的格局之中。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大,將對象置于從晚清至“五四”這一“過渡時代”的進程中加以觀察分析,就可以把握維系晚清散文與“五四”前期散文聯系的“文脈”。兩者關聯的邏輯基點即為現代性,表征為散文寫作主體,作為知識分子型的散文作家,他們基于西方現代意識,對中國問題關注、思索與言說,并借助報刊這一“公共空間”進行思想的傳播。就散文的形態而言,“過渡時代”主流散文并不是一種文學化散文,而是一種思想啟蒙的語言方式。因此,它們普遍地體現出文學的缺失而趨向于思想的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