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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變遷中的鄉村養老
  • 狄金華 鐘漲寶
  • 4559字
  • 2019-01-04 13:45:30

一 家庭養老中的“反饋模式”:內涵與機制

對于中國社會而言,家庭養老一直是其傳統且核心的養老方式。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在傳統中國,家庭不僅是個人情感依附與生命成長的港灣,更是經濟的生產單位,個人的生命延續與代際的資源傳承都是在家庭之中完成的,即年輕的夫婦生養子女,子女長大后再生養自己的子女,同時照顧反哺年老的父母柯瓊芳:《世代合作或世代沖突:中美養老模式的比較研究》,載曹俊漢主編《中美資源分配政策評估》,中研院歐美研究所,1998年,第212頁。。這種養老形態構成了美國人口學家Norman B. Ryder所講的家庭內世代間的資源轉移Ryder, Norman B.1988“Effect on the family of changes in the age distribution”,in.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Population Structure and Development. New York: United Nations.。費孝通將這種家庭內世代間的資源轉移模式概括為“反饋模式”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由此“反饋模式”便成為理解中國家庭養老乃至代際關系的關鍵。而我們認為,要想深層次地理解當前中國農村的家庭養老,不僅要厘清“反饋模式”的內涵以及促使其世代資源有序轉移的內在機制,同時亦要辨析這些機制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有何變奏,這種變奏對當下的家庭養老和代際互動又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一)“反饋模式”的內涵

當養老在家庭場域中發生時,養老的實踐形態便取決于家庭關系的特征;反過來,不同的家庭關系也形塑著不同的家庭養老形態。許烺光在研究親屬關系與結構時,曾提出著名的“許氏假說”(Hsu hypothesis),即在每一個社會親屬結構中,各項親屬關系所占的重要性并不相等,而其中只有一種支配性的關系,此一關系的特征可以影響親屬結構中的所有其他關系Hsu, F. L. K.1965. The effect of dominant kinship relationships on kin and non-kin behavior: A hypothesi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67,638-661; Hsu, F. L. K.1971. A hypothesis on kinship and Culture. In F. L. K. Hsu(Ed.),Kinship and Culture. Chicago: Aldine.。而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支配性的關系為父子關系,以此為主軸,其運作的方法直接影響或支配了其他關系的運作參見李亦園《傳統民間信仰與現代生活》,載楊國樞主編《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高旭繁、陸洛《夫妻傳統性:現代性的契合與婚姻適應之關聯》,《本土心理學研究》2006年第25期。。在儒家傳統中,代際關系(特別是父子關系)一直是社會關系的核心紐帶。在儒家代理看來,父母對子女有教養之責,其中父母對子女的“養”或有終結之時,而父母對子女的“教”,卻不是到其成年就結束;同樣,子女對父母的“養”,可能要從自己成年有能力時才開始,但子女對父母的“敬”,卻要從嬰孩時期就開始趙曉力:《中國家庭正在走向接力模式嗎?》,《文化縱橫》2011年第6期。。換言之,父母與子女間的代際互動不僅包含物質性的“養”,還包括情感性的“教”與“敬”,前者具有時限性,而后者無時限性。

許烺光曾將中國人的處事態度稱之為“情境中心”,以區別于美國人的“個人中心”和印度人的“以超自然為中心”。所謂“情境中心”,它的核心世界觀則是“以一種持久的、把近親聯結在家庭和宗族之中的紐帶為特征。在這種基本的人類集團中,個人受制于尋求相互間的依賴。就是說,他之依賴于別人正如別人之依賴于他,并且他完全明白報答自己恩人的義務,無論這一還報在時間上要耽延多久。中國人倫理道德的基本核心是孝道,它是一種既定的孩童(子女)對于父母應持有的種種職責、義務和態度的復合體。子女之所以要向雙親盡孝道,是因為子女們受惠蒙恩于培育、撫養自己的長輩”轉引自李銀河《一爺之孫:中國家庭關系個案研究》,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0頁。。事實上,關于子代對親代的孝順,《孝經》有較為細致的界定,它針對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等不同地位人群的“孝”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其中天子之“孝”要求“愛敬盡于其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諸侯之“孝”要求“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卿大夫之“孝”要求“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士階層的“孝”要求“忠順事上,保祿位,守祭祀”;而庶人之“孝”要求“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

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對中國傳統家庭養老模式較為經典的研究來自于費孝通。立足于對基層家庭結構的分析,費孝通先生將中國傳統社會的養老形態歸納為“反饋模式”以區別西方的“接力模式”學術界也有研究者質疑將反哺模式和接力模式視為中西差別,而傾向于將其視為傳統與現代的差別。例如,李銀河和陳俊杰就指出,西方社會并非全無反哺關系,在他們的社會處于無貨幣經濟即農民經濟的階段之時,這種反哺關系也是存在的。只是到了工業化的現代社會,反哺關系才被接力關系所取代。這一取代過程也將會或者說正在我們這個處于工業化和都市化過程中的地道東方國家中出現。因此,反哺關系與接力關系這二者之間的區別,應當說并不是中西方文化的區別,而是農業文化與現代工業文化之間的區別。參見李銀河、陳俊杰《個人本位、家本位與生育觀念》,《社會學研究》1993年第2期。。在費老看來,在西方的“接力模式”中,代際關系是甲代撫育乙代,乙代撫育丙代,是一代一代接力的模式;而在中國的“反饋模式”中,代際關系是甲代撫育乙代,乙代贍養甲代,同時撫育丙代,此后丙代再贍養乙代,下一代對上一代都要反饋的模式。這兩種模式的差別就在前者不存在子女對父母贍養這一種義務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

在反饋模式看來,代際互惠是家庭養老的內在機制,即父母生養子女,將其養育成人,傳以家業;待父母年老時,子女則有義務照顧他們,為其養老送終,由此而形塑的“父慈子孝”構成了一種雙向互惠的代際關系,并形成對父子血緣關系的理論性升華范成杰:《代際關系的下位運行及其對農村家庭養老影響》,《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費孝通先生認為,中國傳統的代際關系不同于西方社會,其是一種基于公平原則的雙向流動的“撫育”與“贍養”關系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在子女社會化的過程中,他逐漸習得了前文所講的各種倫理規范,知道今天接受父母的養育之恩,日后待自己成年、父母年邁,自己有責任為父母提供各種養老資源,即“父母養我小,我養父母老”。

有研究者將這種代際間的互惠置于社會交換理論的框架之下予以分析,認為父母對子女的養育是為自己的養老進行“投資”,而子女為父母養老則是對父母早年付出的一種回報。這種看似合理的分析事實上簡化了代際互動的內涵,將代際互動中的道德與情感等因素統統進行了剝離。在此視域下,撫養與贍養僅僅變成了一個長時段的“交易”。這種分析路徑顯然構成了對“反饋模式”內涵的偏離,因為“反饋模式”本質上是一個倫理化的互動圖式,它不僅包含著各種物質的、經濟的有形互惠,又包括情感和象征方面的無形交流郭于華:《代際關系中的公平邏輯及其變遷——對河北農村養老事件的分析》,《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

(二)“反饋模式”的約束機制

“反饋模式”作為一項對中國傳統代際關系的描述,其較為深刻地呈現了傳統代際關系的特征,但我們也必須認識到,這一關系模式的產生及其實踐是嵌入在特定的結構之中,即反饋模式的存在有其特定的價值約束和社會約束,不理解前者則無法深入理解反饋模式本身以及當前農村家庭養老的實際形態。

1.反饋模式的價值約束

如前文所述,對老人的贍養是傳統“孝”的一個重要內容。《弟子規》對孝的規范就強調,從“父母呼、應勿緩”的兒童時期開始一直到父母過世后的喪祭環節(“喪盡禮、祭盡誠”),貫穿一個人的一生。由此使得父母與子女關系超越了一般的生活共同體的意義,而進入到倫理共同體的范疇趙曉力:《中國家庭正在走向接力模式嗎?》,《文化縱橫》2011年第6期。。事實上,早在20世紀20年代,潘光旦先生在研究家庭制度時就曾指出,中國的家庭養老并不能完全放在西方“權利”和“義務”的契約話語體系中來理解,在中國社會里,“權利義務之說,用于社會尚無大害,用于家庭則頗有難堪者”“中國的父母對于子女應為之事,是為了了卻心愿,而子女奉養父母,與父母之受其奉養,亦未當作責任或權利觀”潘光旦:《中國之家庭問題》,載《潘光旦文集》(第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頁。。由此,中國家庭反饋模式得以維系的基礎不是西方社會的權利義務觀念,而是情感的流露和親情的聯絡。這種情感與親情的核心被姚遠稱之為“血親價值”,即以血親關系為基礎并以實現血親利益為其人生價值和調節代際關系準則的行為規范和心理定式姚遠:《血親價值論:對中國家庭養老機制的理論探討》,《中國人口科學》2000年第6期。。在姚遠看來,在血親價值的視角下,中國家庭養老的內在機制由“一個核心、兩種動力、三級整合、四條規則”組成。所謂“一個核心”是指血親價值觀,即以血親利益為人生價值的觀念。在這種價值觀的作用下,子代將贍養親代視為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標,或者圍繞著贍養親代來設計自己的前途,同時將自己的稀缺資源(如時間、精力甚至縮短生命等)用以換取親代的健康、愉快和生命的延續。“兩種動力”分別是指先天動力和后天動力。前者是指血緣聯系造就的動力,其中血緣聯系、情感建立、報恩意識構成了先天動力形成的三個階段,同時也構建了先天動力的能量之源。后者是指人生價值觀造就的動力。傳統社會通過父輩的言傳身教、社會的教化和輿論監督以及國家的制度,將養老作為一種責任和人生觀灌輸給子孫,使子代在潛移默化之中成為承擔養老責任的自覺者。在此結構下,一旦子代將養老視為自己的人生任務,那么其將會自覺地放棄個人的利益,最大程度地追求實現家庭養老的目標。“三級整合”分別是指先天動力與后天動力的整合、文化模式與行為方式的整合以及國家、社會、家庭、個人的整合,其中先天動力與后天動力的整合保證了家庭養老所需的動力和精神支持,文化模式與行為方式的整合保證了家庭養老的物質支持,國家、社會、家庭、個人的整合則保證了家庭養老的環境支持。“四條規則”則是指家庭養老的血親核心性、超經濟性、非均衡性、親代主導性,它們共同規范了家庭養老的特征、原則、規范和途徑。

在傳統中國社會之中,“反饋模式”所蘊含的“家庭倫理”和“血親價值”一直備受重視,而“孝”作為家庭倫理和血親價值的核心,其不僅在非正式的社會化過程中被強調,同時它也被中國社會的宗教、政治、法律和教育等制度所推崇。不孝順父母在傳統社會中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忤逆不孝的子孫不見容于整個社會,極端的甚至可招致殺身之罪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7—49頁。。正是由于存在上述一系列的價值約束,C. K. Yang才指出,“在傳統社會秩序下,(人們)要有超常的勇氣和想象力才能成為不孝之子。”C. K. Yang,1959. Chinese Communist Society: The Family and the Village. Cambridge: The M. I. T. Press.

2.反饋模式的社會約束

傳統反饋養老模式能夠得以有效維系和實踐,一方面是以父子血緣關系為中心的家族文化及制度提供了文化與制度的保障;另一方面則是傳統鄉土社會的內在性質從根本上保障了其運行。

在傳統社會之中,家庭的權力通常是掌握在年長的父親手中,他在家庭之中擁有絕對的權威,任何挑釁家長權威的言行都會被視為大逆不道。家長的權威除了受到道德倫理的護衛外,還受到家庭經濟資源的保障:家長幾乎掌控著家庭全部的經濟資源。事實上家長除了控制著家庭的經濟資源外,還掌握著因輩分而獲得的家庭祭祀主導權以及因年齡而獲得的生產經驗,而子代只能通過時間的交替來掌握這些資源(此時他的身份則由子女變成了家長)。

如果說家長因為通過獨占家庭中的資源而獲得的家庭權力構成了保障代際間反饋模式得以有效運轉的物質基礎,那么家族和宗族的存在與作用則構成了維系反饋模式運轉的組織基礎。家族/宗族作為一種強有力的組織體系,有效約束著族內的成員履行自己的“撫養”與“贍養”義務。魏源就曾經指出,家族通過義莊建設佐助國家“教民”、“養民”,端正風俗,維系人心,是地方社會秩序的維護者魏源:《魏源集·廬江章氏莊記》,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02頁。。不僅如此,與宗族相對應的士紳對于鄉村社會中的倫理規范也具有很強的引導作用,因為士紳本身具有極強的道德性,他們是引導民眾規范自身行為的典范。正如魏斐德所言,理想上,每位士紳都浸淫于儒家倫理,強化社會道德是君子的責任,在帝國晚期,士紳不只是充當道德典范,他還需要做與身份相符之事——調解地方爭端、照顧窮人、炫耀性善舉,所有這些都為他在地方志或族譜中贏得褒揚[美]魏斐德:《中華帝制的衰落》,鄧年譯,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30頁。

除了家庭與家族因素的約束外,社區結構的特征也直接影響和約束著“反饋模式”這一具有明顯倫理道德性的代際互動形態。關于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性質,費孝通在其《鄉土中國》一書中曾有精辟的分析,他指出從人和空間的關系來看,不流動是鄉土社會的重要特征。這種不流動性不僅體現在鄉土社會之中人們的謀生方式依賴于土地,而且表現在人們生活方式亦與土地相連:人們黏著于土地,極少流動,且由此形成了安土重遷的社會心態。鄉土社會的不流動使得身處其中的人們彼此之間形成了“對外以聚居集團為單位的孤立和隔膜、對內則以熟人社會為特色”的人際關聯。而維系這個由熟人構成的“親密社群”的結構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這個網絡的每一個結都附著一種道德要素”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0頁。。因此,在傳統農村社區,維系村莊秩序的人情與感情,以及由人情與感情延伸出來的禮俗與倫理道德,形成了一定的“社區養老情理”,而贍養者和被贍養者的養老觀念、養老標準及他們對某種養老方式的選擇,直接被這種“情理”所影響或制約楊善華、吳愈曉:《我國農村的“社區情理”與家庭養老現狀》,《探索與爭鳴》2003年第2期。。一旦違背“社區養老情理”,便會遭到族人、鄰里的議論、譴責、恥笑,甚至“被戳脊梁骨”。在這種倫理約束下,不論因為何種原因而不養老或想推脫養老責任的子女都要受到家族的處罰。正是這種宏觀層面的文化規范與微觀層面的社區養老情理保障了傳統代際交換的基本對等,實現了家庭“撫養—贍養”這一反饋模式的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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