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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理論與史學(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室
  • 3645字
  • 2019-01-04 13:48:39

二 比較研究的可行性

因為今天的會是漫談會,所以以上漫談了一些過去中外歷史比較研究的概況,以供諸位參考,未必切合諸位的實際。以下想稍稍切近一點實際問題。談比較研究的可行性問題。

如果從最廣泛的意義來說,人類的歷史,同時異地者可以比較,異地同時者可以比較;而且時地皆異而有共同論題者亦可比較,例如,中國周代的封建制與西歐中古的封建制亦可比較。

現在想結合中國先秦史和世界古代史,亦即諸位所從事的研究領域談些想法。

就我所知,今天與會的有兩部分專家,即中國先秦史專家和世界古代史專家,來自社科院歷史所、世界史所、清華大學、北京大學、首都師大等學術單位。我還知道,在這些專家中,一部分是從事古文字、文獻研究的專家,一部分是應用文獻來研究歷史的專家。這使我想到張之洞的一種說法,中國學術以小學(文字、音韻、訓詁)為基礎,再由小學而經學,由經學而史學。張氏所說小學、經學,大體相當于今天古文字、文獻研究,而史學即相當于今天的史學。張氏以為,經過這樣三個臺階的研究最可信。當然他也十分清楚,有清一代,經學家基本都通小學,這猶如現在做文字與做文獻往往相通;可是,經學家而非史學家者并非少數(如段、王等),而史學家非經學家者又豈乏其人(如章學誠等),這與現在做文字、文獻者和做歷史者未必兼行一樣。因為專家不一定要通治多科。如果治中國古史者與治世界古史者再各自一分為二,那么在座諸位中就有可能是只占中西古史四分之一內容的專家。如果進一步把治世界古史的門類再分為埃及學、亞述學、赫梯學、古典學等,那么我們的專家所治學術則越發專門。

專家聚在一起做比較研究,有其優長之處,也有其困難之處。優長處是問題做到深處時能有底氣,困難處就是不易在深處進行溝通。我征得世界歷史研究所劉健研究員同意,以她從林先生學習時的事情為例,看看這方面的困難。她在本科生和碩士生階段從外國赫梯學專家學赫梯學,到博士生階段又從亞述學專家學亞述學。她的博士論文寫的是關于古代用動物內臟進行占卜的問題,而內容則是根據亞述學文獻和赫梯學文獻對兩個不同地方的占卜進行比較研究。我也作為中國世界古代史專家之一參加了她的論文答辯會,可是既不會亞述學,又不會赫梯學,只能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提一點問題。所以當時在會下我就對她說,我這個專家是冒充的。其實,林先生這樣為劉健設計的學習路線是有其深意的,甚至可以說是從歐洲的開創埃及學、亞述學、赫梯學等的先驅們那里得到啟發的。(在19世紀學者們破譯了楔形文字以后,于是又有人想走這一條路破譯同為楔形文字的一種小亞古文字,可是沒有成功,因為二者所采用的語言不屬同一語系。到20世紀初,學者們才終于以印歐語把這種文字破譯了。)林老先生讓她先學赫梯學,理由有二:其一,赫梯學與亞述學同用楔形文字,其間相似處便于溝通,可是赫梯學與亞述學在語言上不同(前者為印歐語,后者為閃含語);其二,赫梯學的語言屬印歐語系,因此也是一條進入古典學的進路。同時,林先生還要帶劉健他們研讀《尚書》《詩經》,我曾在私下對老先生說,這樣做可能難度太大了,老人家對我的話不置可否。林先生作為中外古典學比較研究的開拓者,不僅其理想、精神和魄力值得我們繼承,而且他在培養我國埃及學、亞述學、赫梯學、古典學人才等方面都做出了很好的成績,也值得我們崇敬。可是,我們中國在19世紀到20世紀前半期的情況無法與英法等國相比,林先生想奮起直追,實在讓人感動,可是要想立即就能培養出商博良、羅林森那樣的人,是不太切合實際的。我們現在還是要結合實際情況、條件來考慮。

所以,諸位如果從各自專業出發來共同搞比較研究,首先得找到一個共同的論題或共同的領域,這個領域是大家都能夠進來的。如果一邊做的是另一邊完全不了解的,是成不了比較的。

因此,要作比較,各自都有一個需要在專精方面先退一步,才能在比較的可能性方面進一步。從研究深度上,從很專門的地方,要退一步。退一步,到我們能夠互相了解、交流的地方。

在長期治學的過程中,我們往往會發現關于“精”與“博”二者關系的復雜情況。在一種情況下,即在起步階段,二者是相互排斥的;在另一種情況下,即在爐火純青階段,卻又是相通的,甚至是相得益彰的。

所以諸位假使想要做交流的話,要有退一步這樣一個認識。解讀甲骨文古文獻,和解讀西方的哪一種古文獻,這兩者之間的距離太遠了。王懿榮看到“龍骨”上的契刻能判斷出那是古文字,因為中國古文字有小篆和金文這一條知識鏈沒有斷,所以我們前輩做的都是考釋工作。而埃及學、亞述學家們卻完全不知眼前那堆符號如何讀、所用語言為何,所以他們的工作是破譯,就像破譯密碼一樣。學西方古文獻的,想直接理解甲骨文,幾乎也不可能。所以只有退一步,才可能有進步。這是我講的第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就是我們往哪兒退。可能雙方都需要互相了解一個基本的歷史框架。搞中國史的需要理解世界史的基本框架,搞世界史的需要了解中國史的基本框架。我這樣說絕對不敢有任何小看諸位的意思。諸位都是學歷史出身,哪有不曾學過中外兩個古代史的呢?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治中國古史者要以專家的眼光再讀外國古史,治世界古史者也要以自己的專家眼光來重讀中國古史。在大學階段,我們學中外古代史,主要學的是基礎知識。而今天作為專家,要細心關注的是兩方面不同的歷史進展道路與史學傳統的不同路數。尤其是在雙方有意對接的情況下,是能比較有效地發現共同領域的。

要從文獻源頭上互相了解彼此的框架,這是不現實的。前面說過,當年林先生指導學生,一方面要他們在外國專家的指導下學習外國古文獻;另一方面,林先生非常愿意的,要帶他們讀《尚書》《詩經》。當時我就覺得這非常不現實。怎么能夠讀,壓力大得不得了,《尚書》《詩經》那么好讀懂啊?《尚書》,到現在我們不理解的地方還有多少?斷句都斷不好的地方還有多少?那么多的異說。能夠說通解《尚書》的,恐怕就是蔡沈的《書集傳》(其中也有一些未詳之處),而蔡沈的書只是一家之言。他對《尚書》的理解,到現在不知道被推翻了多少。所以,王國維講,我們看《尚書》,還有好多問題沒有解決。

所以,要找一個共同的基礎,必須在一個切實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夠建立一個切實的比較研究的框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語言才能夠互相理解。這個語言不是指外文或中文,而是指共同的學術話語。假如說現在直接把甲骨文的那一套術語講在這兒,搞亞述學的、埃及學的、古典學的,都不能理解。所以,至少就我們現有的水平,對兩方面的歷史,要有個基本的了解。在這方面,開始不難,越深越難,也越有興趣。

這樣做比較研究的好處,是我們能夠真正地走上那個路。如果能夠真正建立起來這樣的比較研究,就會促進我們中國人在思考中國歷史的時候,認識到,原來樓外有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搞世界史的學者也是如此。這樣,我們的世界史,才能夠同外國學者交流。

如果完全依中國人治中國古史的標準來講,我們中國人搞外國古典學,是會很困難的。但是不要氣餒。第一,我們的語言系統與他們不同,歐洲人就是那個語系的,他們有天然的優勢,我們沒有這個文化優勢。第二,是我們的環境造成的,歷史造成的,這不是一代人能夠克服的。我們現在的世界史研究,誰也做不到從文獻上、從根兒上和別人比,包括考古學,很難比。但是,我們也不能就無所作為呀。

外國人在了解中國這一點上,怎么說也不如我們。我嘗試做過一些研究。我看過理雅各(James Legge)在王韜的協助下翻譯的中國經書,我很欽佩他。但他的翻譯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我的文章中舉了各種例子,他哪些地方翻譯錯了,怎么錯了。我對前輩學者當然是抱有敬意的,不歧視。我分析他產生的錯誤的原因所在,就是缺乏中國文化的底蘊。這是天生的問題。包括日本人,如瀧川資言,也因此犯了一些低級的標點錯誤,我給你們講過。現在要講的話,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子來。要說他的學問比我大多了,可是會犯一些低級錯誤。所以,外國人了解中國史,有很多天然的困難,就像我們了解西方有困難一樣,絲毫不差。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中國人看待中國與世界,從總體上看,能夠提供一個視角。從中國人的角度看,世界史是什么樣子的。這樣的世界史研究,是嘗試,會不成熟的,會不斷修改的。在比較的過程中、深入的過程中,我們會做出出色的研究。這可能不是一代人能夠實現的,但我們應該開始,不能無所作為啊。

我們搞中國史的學者,要搞專家之學,絕不是說要放棄專家之學。專家之學,外國人也在搞。但我也講實話,外國人搞中國史研究,比19世紀的時候,比20世紀初的時候,已經有很大的落差。像高本漢這樣的學者,還是很出色的,看到我們中國人很多沒看懂的東西,尤其是科學的語音學。他的研究幫我們解決好多問題,但是也存在問題,就是文化隔閡問題。現在許多國外的學者對中國、對漢學的了解,水平看來大不如前了。

這是一個時代問題。商品經濟大潮,人都趨利,所以凡是研究古代的人,都是“傻子”,為一個理想的目標,把自己一切都放棄。我們到這里來,就是“上修道院”,就是準備“下地獄”。為了什么,為了把中國史能貢獻給世界,讓世界能理解我們,我們能理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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