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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西比較研究的歷史回顧

中國的中西歷史文化比較研究,在清朝晚期到民國初年就開始了。嚴格地說,在明朝晚期,當西方傳教士東來的時候,中西文化之間的異同就逐漸展現到人們的眼前,不過認識到這些的只是少數中國學者。利瑪竇和徐光啟一同翻譯了《幾何原本》以后,徐氏感受的震動很大,他認為此書“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試,不必改。有四不可得:欲脫之不可得,欲駁之不可得,欲減之不可得,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有三至三能:似至晦,實至明,故能以其明明他物之至晦;似至繁,實至簡,故能以其簡簡他物之至繁;似至難,實至易,故能以其易易他物之至難。”(參閱《中國科學技術史·數學卷》,郭書春主編,引文轉引自該書第615頁。)這些話表明,徐氏看到了在中國傳統學術之外還有另外一種非常有價值的傳統,這就是古希臘流傳下來的嚴格的邏輯推導方法和數學中的公理方法。他也敏銳地感到了這一學術傳統的威力。不過,與徐光啟(1562—1633)基本同時,在英國出現了培根(1561—1626),在意大利出現了伽利略(1564—1642),在法國出現了笛卡爾(1596—1650)。西方科學革命開始了,其成就遠遠超越前代。而當時大多數中國人沒有認識到,還處在昏睡中,總以為我們中國是了不起的。到1792年,英國使者馬嘎爾尼來華,正在慶八十大壽的乾隆才會說出那句荒唐的話來,好像我們什么都有,我們在文明程度上也更高。其實那時人家工業革命都開始了。乾隆說出這么荒唐的話,那么結果是什么?結果是半個世紀之后,中國人就遭受了百年災難。一方面,固然是帝國主義侵略我們造成的;可另一方面,誰讓你落后呢。當時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英國、法國在地球的什么具體地方。

我為什么會對這個問題敏感。因為從我懂事起,正值日本侵略。從“九一八”事件到抗日戰爭,對我是劇烈的刺激。那時候我能讀的學校只有兩類,一個是私塾,是讀中國古書,這為我學習中國歷史文化提供了初始的準備。另外一個是教會學校,我上的學校是美國貴格會(Quakers)辦的。在這“半封建半殖民”的教育下,我的幼稚的心靈對于二者之間的巨大反差,最初簡直不知所措。最初入私塾時,要點起香燭向孔子牌位和先生行跪拜大禮。上教會學校,則引導我們上教堂做禮拜。兩者間的差別不是當時的我所能確知的,可是我看到,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我上的學校的校長是美國人,教師有中國人,也有美國人,學校掛美國國旗,日本兵是不能進來的,就好像租界似的,這再一次刺激我。日本兵為什么對美國人和對我們中國人的態度竟如此天差地別呢?

那個時候刺激我的有兩點。第一,中國歷史文化是重要的,如果我們亡國了,我們再不能學中國文化,就如同都德《最后一課》講的那樣子。那時候學英文有《最后一課》,它最后寫的“法蘭西萬歲”,同學聽了都流眼淚。所以就感覺到學中國文化是極其必要的。第二,同時也感覺到只學中國文化是不行的,假如中國文化真的那么完美無缺,我們何必遭受這么多苦難呢。

我講這些,是希望給諸位分享一下過去的痛苦能引起的一種活力或一種激情。中國今天正在迅速復興中,誰想再占領中國大陸都不可能了。諸位生長在承平時代,認識到比較研究的重要意義,太難得了。

前輩們在比較研究方面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廣義地說,林則徐、魏源開啟了近代中西比較研究的先河。如果僅從史學的領域說,清末民初,梁任公(啟超)、劉申叔(師培),曾起重要作用,當時研討的重點在于中西政治體制之異同。以后,胡適之、馮友蘭開啟了中西哲學思想的比較領域。20世紀30年代前后還出現了幾次中國社會性質論戰和社會史論戰,這是與中國下一步的革命如何進行的問題密切相關的。

所謂比較,學者們當然是從學術角度出發,可是過去的比較都是從現實問題出發。我不知道我講的是對還是不對。

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后,當時比較研究的重點在哪里?就是歷史分期問題、社會性質問題。研究的是古代,實際上關注的仍然是當代。其實,從古至今,不論中外,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歷史分期法,大體皆為不同時代的人立足于當時而反思歷史之結果。今后的歷史分期法亦將隨時代發展而變化。所以,歷史分期問題,既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又是一個應時而變的問題。上一個世紀的古史分期問題,已經是在中外比較的視野下進行的。既然中西歷史有異有同,這里面就有公約數,自然可以也應該進行比較。只要我們不為自己的比較研究先預下一個結論,然后千方百計地去自圓其說,而是按照嚴格的史學工作紀律去做,一番比較研究的成果總會或多或少地做出一些實際的進展的。

20世紀50—60年代的中國古史分期問題討論,我沒有寫過一篇文章,因為我當時正在為了給自己打下一個堅實的世界古代史的基礎而艱苦努力中。1955—1957學年,我以北京師范大學青年教師的身份,考到東北師范大學組織的世界古代史進修班學習。林志純先生和我的師生關系就是此時建立的。林先生參加過有關中國古史分期問題的討論。

我個人雖然早有從事中西古史比較研究的設想,但真正的起點應該說是在東北進修時開始的,或者說是在林先生影響下開始的。所以,就切身體驗來談,自然會從林先生說起。

林先生在東北從事教學和科研的漫長時期的學術觀點,大概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是按照當時學習蘇聯的號召,以介紹、學習蘇聯史學成就為主。我也跟著他學習蘇聯,北師大派我去東北進修的目的也就是上蘇聯專家格拉德舍夫斯基主講的進修班。當時我們學蘇聯,首先就是聽好專家的課,記好筆記,當然也要看蘇聯部頒的師范學院教本等。1956年蘇聯出了新訂《世界古代史》師院教本,我們趕快買來認真讀。那本書是按原始社會、古代東方、希臘、羅馬四個部分編寫的。在其古代東方部分的引論里,此書認為古代東方的一般特點大體是:(1)奴隸制尚不發達;(2)土地私有制尚不發達,公社長期存在;(3)存在君主集權即“東方專制主義”。(見該書原本第70頁。)而希臘古典時期卻達到奴隸制的發達階段。(見同上書第247頁。)蘇聯專家格拉德舍夫斯基上課這么說,林先生當然也這么說。可是,這不過是蘇聯的一家之言,基本是斯特魯威之說;還有久梅涅夫認為的古代東方存在的是“普遍奴隸制”之說。(家和按,這幾乎就是黑格爾說法的變種。)記得有一次和林先生一同走在路上,我私下問他,如依蘇聯教材之說,古代東方永遠是在奴隸制不發達階段,那么東方又怎樣才能過渡到封建制呢?林先生聽了之后,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對我講了一些話,大意是學蘇聯是為了通過它學馬克思主義,問題并不簡單,他正在努力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這些話當時我理解得不怎么清楚,直到改革開放后,才從他的筆記和著作中看明白了。還有一次,林先生告誡我,不要學了俄文忘了英文,學外文要多多益善。他也經常提醒我盡量多看西文新書。他籌建的資料室,買進了大量西文書刊。所以一到改革開放以后,林先生就變了。人能變是了不起的。

值得一提的是,林先生的變,其來有自。他從來努力學習并翻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而且注意西方考古學與史學的新研究成果,例如《劍橋古代史》修訂過程中不斷出版的各分冊等。只要一讀他所主編的《世界上古史綱》,即可知我所說的是實際情況。

林先生后期的比較研究重要成果在哪兒呢?我覺得應該是他提出的古史城邦—帝國二階段說。林先生根據雅各布森的研究成果,說明早期西亞(蘇美爾)有城邦制,進而把公元前6—前4世紀的印度列國時代也解釋為城邦時期,進而又把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尤其是春秋時期)解釋為城邦時期。比如像他所撰《從〈春秋〉“稱人”之例再論亞洲古代民主制》一文,就是其代表作之一。他明確地對我們說,這一轉變是根據史學發展新成果而來,而理論的對象就是要批判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

對于林先生的關于“《春秋》稱人之例”的文章,當時我聽到幾位治中國古史的老前輩都不以為然,說林先生怎么能這么說呢?其實,劉師培的《中國民約精義》、梁啟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都早有所論述。看來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深入研究。當時有些治外國史的先生則問,林先生這個城邦是不是擴大化了呢?等等。所以談比較,問題的提出看來多與現實有關,而研究本身還是有實際的學術內容的。我們做比較研究,不可避免地要注意到古今之間的張力關系問題。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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