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杰弗里·哈特曼文學批評思想研究
- 王鳳
- 4132字
- 2019-01-04 13:36:09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背景
20世紀美國杰出的文學理論家、批評史家和比較文學家雷納·韋勒克(René Wellek)認為,18、19世紀雖然曾經被人們稱作批評的時代,但實際上,20世紀才最有資格享有這一稱號,因為在這個世紀,“不僅有一股名副其實的批評的洪流向我們洶涌襲來,而且文學批評也已獲得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在公眾心目中占有了比往昔高得多的地位”。他因此斷言,20世紀是名副其實的批評的世紀。如果以此為出發點來考察20世紀的文學批評,那么,韋勒克所稱的批評的新的自我意識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文學批評著述在數量上激增,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眾多之勢。在18、19世紀,專業文學批評者較少,多為作家兼評論者。以18世紀的英國為例,當時主宰文學批評潮流的僅有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理查德·斯梯爾(Richard Steele)、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等少數幾人。當時,蒲柏的《論批評》(“An Essay on Criticism”)稱得上極富重要意義的批評專論,斯梯爾和艾迪生創辦的《閑談者》(Tatler)與《觀察者》(Spectator)刊物發表了許多以當時社會風俗、日常生活、文學趣味等為題材的文章。除此外,很少有專業的文學批評論文和雜志。19世紀,由于印刷業、教育等的極大發展,文學批評情況有了很大好轉,但主要以雜志或期刊為載體,批評著作和專業論文較少。其間,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王爾德(Oscar Wilde)的論著和論文等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到了20世紀,上述情況大為改觀。僅以法國為例,從1955年到1966年這短短的十年間,共出版文學批評著作七千余種,超過了該時期詩集出版數量的總和,是小說出版數量的一半。毫無疑問,這種數量的極大增長表明文學批評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人們的批評意識和批評自覺性逐漸增強,從而在更深、更廣的層面上推進了批評的發展。
第二,文學批評較之前更具有了一種理論意識。文學理論傳統可以追溯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理念的二重模仿說以及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開創了文學批評的先河,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占據著西方文論史的主導地位。但是,就文學批評本身而言,在20世紀之前,雖然繼承了傳統理論,但并沒有形成理論層面上的概念框架和系統,人們通常所說的文學批評一般指對具體文學作品的討論,包括對作品的描述、闡釋、分析、判斷和評價,以及這些描述、闡釋、分析、判斷和評價對讀者(具有欣賞能力但并非一定具有學術水平)產生的效果和意義,或者指對作品的起源、文本的校勘等那些獨立于閱讀經驗的作品因素的考證式研究。在對作品的闡釋和評價中,雖然也不乏大量作者本人的創作觀點,但往往是個人的和主觀的。對作品的考證式研究雖顯得嚴謹客觀,但也沒有系統的理論性。所以,兩者都呈現出一種非理論或反理論的性質。但是,到了20世紀,文學研究的理論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這與文學研究得以逐步科學化有關。以新批評為例,出于將文學研究視為一門可與自然科學相抗衡的科學的需要,新批評者意識到必須給批評設定一個理論框架,建立一套理論系統,正如佛克馬(D. W. Fokkema)所言,“不依賴于一種特定的文學理論,要使文學研究達到科學化的程度是難以想象的”。因此,可以說,韋勒克和沃倫(Austin Warren)合著并于1942年出版、1965年再版的《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一書與瑞恰茲(I. A. Richards)1967年出版的《文學批評原理》(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一書,無不對文學批評向理論化發展產生極大的推動作用,從而文學理論作為一門課程得以進入大學的課程規劃之中。
隨著文學批評逐漸得以理論化,其在系統性與嚴密性方面得到了加強,較之于19世紀印象式的鑒賞批評,則少了個人的隨感而發性和零落性。同時,大學文學理論課程的開設,理論學位的增加,以及專門從事理論研究隊伍的形成,助長了理論發展壯大之勢。加之,從事批評的多半不再是作家自己,而是專業的文學研究者。這些學者中,有一大批是大學教授,他們不甘于常識性的評注,形成了成套的理論。可以說,20世紀的批評擺脫了個人印象的、直覺的描述,具備自身的一套概念和術語、理論體系和方法。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與文化的急劇變化和轉型,各種社會理論話語,如結構主義、解構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競相登臺,各自言說,盡管聚焦各異,視角不同,但對本就具有巨大開放性和吸納性的文學研究而言,這種眾聲言說卻提供了多渠道的借鑒資源,從而構成了一幅多樣化和多元化的當代西方文學理論景觀,使得當代文學理論不可避免地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支,并作為一個獨特的學科出現在文學研究領域,“猶如文學一樣,理論也以各種文學學術會議的形式享受著種種華麗盛宴”。
第三,文學批評逐漸從作為文學作品的附庸這一次要地位中擺脫出來,獲得了極大的獨立性,如法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讓-伊夫·塔迪(J. Y. Tadie)所宣稱的,“20世紀里,文學批評試圖與自己的分析對象文學作品平分秋色”。批評與作品平分秋色,在很大程度上,意指批評逐漸擺脫由傳統束定的對作家、作品的評析者、判斷者和評價者身份,在只對文學文本進行言說而無暇顧及自身的忙碌之后,轉而對自身的本質進行反思。這種現代性反思較早始于馬修·阿諾德關于批評的無偏執辯護,隨后在奧斯卡·王爾德批評家即藝術家的思想中得到大力提倡。到了20世紀初,I. A.瑞恰茲和T. S.艾略特(T. S. Eliot)等又將批評家定位于文學附庸者角色。之后,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e Fry)提出批評系統化一說,試圖建立一種獨立的、屬于文學內部的批評的系統科學,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批評家處于二流地位的弱勢。同時,現象學批評本著自己的意識認同理論立場,將批評者的意識等同于作者的意識。在這個意義上,他們認為批評就是文學。這一觀點在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那兒得到了闡述。其后,雅克·德里達則從哲學批評、文學批評和文學之間的關系出發,將三者視為一種平行等同的關系。隨著人們把目光從文學批評的對象即文學文本,轉向批評文本自身(批評理論的反思),文學批評便獲得了自身的獨立性,不再被視為文學的附庸和添加品,也不再從屬于文學。它自身便成為文學,具有和文學一樣的性質和屬性,傳統意義上哲學批評、文學批評和文學三者之間的分界線業已消失,它們在本質上毫無主輔與高下之分。
如果上述第一點所表明的專業批評者數量及批評著述的劇增是批評本體地位得以提升的外在表現,那么第二點和第三點則表明了這種本體意識內在的兩個相反甚至矛盾的方面。一方面,文學批評的理論化意味著批評理應為理性的和科學的,自有一套概念、范疇、體系和方法。當然,這并不指模仿或主張精確的自然科學的方法,而是指批評應該建立在一個系統的理論基礎之上,采取一種系統的處理方式。在批評陷入混亂無序的時候,這種系統的理論或系統的處理方式會引導批評走出這種混亂。如泰特(Tater)所言,這種有系統有條理的批評“日益趨向于儼如哲學論文的聲音”,亦即說是一種哲學化的批評,且如弗萊所認為的,是在文學教學中代替文學而可以傳授的東西。但是,另一方面,批評的概念化和規范化又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文學批評作為個體的價值判斷和創造活動,因為文學批評具有個人主觀色彩和非系統性特征,與批評主體自身的旨趣、氣質、藝術感受力密切相關,它直接面對文學作品的經驗性和交流性。如果說詩歌首先滿足一種直接的、知覺的沖動,并且因為創造性的首要地位而顯示最低程度的理性的話,那么,文學批評也具有了近似甚或相同的特征。
對于一向以實用批評為重的美國批評,這種由批評的文學化和理論化兩極傾向帶來的矛盾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表現得更為突出,尼爾森(Cary Nelson)稱,當時“美國文學批評進入一個至關緊要的時期,所有有關批評自身的根本問題必須加以重新質詢”。當時在批評界占主導地位的美國形式主義批評繼承了英國自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阿諾德和利維斯以來的批評傳統,從內部研究的視角,對文學文本這一有機體中書頁上的字詞的重視超過了對包括作者、讀者、創作歷史、社會時代背景等在內的文本外因素的重視。盡管韋勒克極力主張批評家在向讀者傳達自己對作品的反應時,不可避免地要借助于規范、標準和概念,蘭色姆(John Crowe Ransom)提倡組建的批評公司也為專業的文學批評開辟了理論陣地,但是,他們所稱的文學批評理論仍然以對文學文本這一封閉自足體進行闡說為基礎,且囿于對單個文本中所體現出來的語言形式規范和概念進行言說。這樣一來,無論是出于建立一門批評科學的需要,還是出于一種反印象式批評的初衷,新批評將自己的理論資源設定在英國經驗主義這一較為狹小的范圍內,且因此最終偏離了自己的理論傾向,成為一種課堂實踐行為,而這種課堂實踐的目的僅在于尋求一種“愉悅的、具有意義的教育”
。正是由于新批評這種對闡述對象和闡述理論的雙重限定,文學批評成為一種雖不失創見性但缺乏創造性的活動。作為思想工具,批評活動的實現能夠提高讀者的鑒賞力,激發社會思想,但它本身作為“對藝術品的書面評論和說明”
的分析者和判斷者身份決定了其附屬性質。因此,一方面,新批評主張批評應當去印象化和個人化,代之以理論化、系統化和概念化,這無疑提高了文學批評作為一門學科的主體地位和自覺意識,促成了其獨立性。但另一方面,在力求批評理論化的同時,批評獨立性的另一方面卻受到了忽視甚或壓制,如詹姆斯·索普(James Thorpe)所稱,雖然文學批評本身不乏精美、堪稱藝術佳品之作,但是如果憑此就將它與藝術作品等同視之,就是一種誤解,因為“文學批評是次要的、可窮盡的、可替代的,而藝術作品卻是首要的、取之不竭的、不可替代的”
。隨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文化的急劇變遷,以及結構主義、闡釋學、現象學、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解構主義等歐陸哲學社會思想在學界的廣為傳播,新批評的理論缺陷便逐漸顯露出來。于是,一批美國批評家,如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斯坦利·費希(Stanley Fish)等,開始將目光轉向外域,以尋求外在的理論資源,并在借鑒和融合這些理論資源的基礎上構建自己的理論大廈。
在這些批評家中,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可謂風格獨特,獨樹一幟。他將華茲華斯詩歌視為超驗性與經驗性完美結合的典范,力主美國批評應當擺脫英國性的影響,跳出其實用主義這一“未成熟”的批評模式,將歐陸哲學思想與美國的文本分析傳統緊密結合起來,在強調批評具有哲學反思性、思辨性等特征的同時,注重批評以及批評者的創造性和主體性,并由此倡導一種處于文學之內的批評文體,產生了極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