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需要思想和情感
中國是一個詩歌大國,我們有著悠久的詩歌傳統。可是在傳統與現代之交,我們的詩歌卻走向了“萎縮和低迷”,甚至有人說“詩歌已經死亡了”。這其中的原因眾說紛紜,有歸咎于“市場的張力和讀者的閱讀習慣”的,有認為是“詩歌在中國古代的隆崇地位”給今天的詩歌“埋下了暗礁”的,有怪怨一個時期以來,詩歌的“外延不加節制的膨脹”,“把政治學、宗教學、倫理學應該承擔的責任安放到了它的頭頂”,使“詩歌最根本的品質——抒情和審美的功能嚴重受創”的,還有認為當今的中青年詩人“先天性營養不良”,既“喪失了革命年代的激情”,也“拿不出起碼的勇氣與真誠,去探索詩歌語言新的可能性”的,等等不一而足,都不能說沒有切中肯綮。但筆者堅持認為,詩歌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是詩歌的思想和情感越來越貧乏、詩歌越來越遠離現實生活的實際所造成的。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也是當下詩歌最應該反省的重大問題。而令人憂心的是,這一點卻恰恰最不被我們的詩壇所承認或接受。
要闡明這個問題,須先辨清詩歌的本質功能到底是什么。也許有人會說,這個問題不是明擺著的嗎,詩歌的本質功能就是抒情和審美呀。不錯,這種判斷,或這種觀點,在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所謂文學回歸本位的活動之后,已經基本上被詩壇所認同了。但是詩歌抒什么樣的情?審什么樣的美?這個問題卻并沒有解決好。在喊出文學回歸本位口號的初期,詩歌和小說等其他文學一樣,先是詩人們做著各式各樣的所謂詩歌文本的實驗和詩歌語言的探索;接著是受西方后現代各種文藝思潮的影響,顛覆傳統,解構舊體,遠離生活,進行所謂人性本能的挖掘和表現;再后來是市場化的沖擊,本屬于精神表現的詩歌也向物質化靠攏,媚于受眾,有意地追逐商業炒作和包裝,直到把關注社會現實和人生真相的詩歌傳統解構殆盡、扔掉或丟光……可到頭來怎樣呢?“今天還有誰在讀詩?”李舫女士在《誰將詩歌輕輕翻過》一文中這句令人酸楚的發問,就是最明白不過的回答。
筆者這里無意否認文學回歸本位的活動,也無意否定詩人們所作的各種努力。但時至今日,我們也不能不靜下心來,進行深刻的反省,我們今天的詩歌回歸本位了嗎?或者說眼前的狀況就是詩歌的本位嗎?恐怕沒有誰敢肯定地來回答這個問題。能夠深一層追究的是,在當初喊出回歸本位的時候,我們是否認真地想過——到底什么是文學的本位?或者文學的本位就只是審美嗎?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我們是否回到了所期望的審美本位?今天看來,審美徒剩下一副漂亮的外衣,或者只成為了一個漂亮的借口。真實的情況是,不少的詩人忽視自己思想情操的修養,自身缺乏對現實生活積極的態度和真切的體驗,自覺或不自覺地放棄了對社會現實和人生真相的關注,放棄了對人類崇高精神的追求,讓自我和欲望一味地膨脹。其實質正像詩人老巢所指出的,是“把目光從現實人生收回而投放到個人生命脆弱與黑暗的病態部分,孤獨、絕望、靈魂漂泊”,讓“這些從西方后工業社會舶來的灰色情緒彌漫于字里行間”。難道這些就是我們所要追求的詩歌本位嗎?難道這種狀況還沒有到值得我們認真反省的時候嗎?詩人老巢是有真知灼見的,他也是具有詩人的良心的,因而他疾聲呼吁:“如果我們不及時反省與自救,任現在的狀況延續下去,那么歷史將以最輕描淡寫甚至是空白的方式,把我們輕輕翻過。”
可作為每一個有責任的當代詩人,有誰愿意讓歷史“把我們輕輕翻過”呢?又有誰能承擔得起這被“輕輕翻過”的責任呢?
需要進一步辨別的是,如何理解審美?如何看待詩歌的社會功用?審美并不只是詩歌唯一的功能。筆者還是同意李舫女士的說法,“市場不過給了文化淺陋的外殼,而我們內心真正能夠景仰的浩然正氣,能夠救贖的光明朗照,還得由浩浩湯湯的文化傳統中去尋找”。她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是對詩歌功能的最簡捷、最深邃的描述。”之所以“最簡捷、最深邃”,是因為我們的先圣對詩歌本質功能的認識是最樸實的,也是最清醒、最深刻的。幾千年來,大凡優秀的詩歌基本都是沿著這種認識前行并一代代傳承的。時至今日,它依然是對詩歌本質功能最準確和最科學的概括,依然可以作為我們當下詩歌創作的指導思想。同樣,“詩言志,歌詠言”,在今天也仍然具有經典的意義,仍然是“詩歌開山的綱領”(朱自清),仍然需要我們當代的詩人從中吸取有益的營養,挖掘其中的內涵和寶藏,來為今天的詩歌服務。也許有人會說,你這不是復古嗎?筆者不這樣認為。“言志”,就是詩歌最本質的功能,“興、觀、群、怨”就是詩歌“言志”的最佳表現和最好的功效。我們不能因為過去一個時期過于強調了詩歌干預社會政治、甚或為政治服務,就因噎廢食地走向另一個極端,就否定詩歌先天就有的道德功能和社會批判價值。審美是需要的,可“美”從來都是和“真”、“善”緊密相連的,脫離了“真”和“善”的“美”,也一定是毫無意義的,“真”和“善”都是審美固有的內涵。當然,審美有它的歷史規定性和時代特性,但任何時代的審美都不能拋開“真”和“善”的內涵,而使審美徒具一副美的空殼。其實,“詩言志”,也并不排除詩歌的抒情和審美的功能,相反,“言志”就是抒情,“興、觀、群、怨”就是審美應具有的社會內涵。它們都是后世詩歌重視思想和情感的理論根源。我們的先圣一開始就給詩歌賦予了這樣積極的社會作用和審美價值,這也正是數千年來,人們熱愛詩歌、喜歡詩歌、離不開詩歌的重要原因。可我們為什么偏偏要拋棄這些,而去自我打壓詩歌的這些最有價值的功效呢?難道我們這代詩人真的沒有勇氣去面對社會,面對人生,真的沒有能力承擔詩歌“興、觀、群、怨”的社會責任嗎?不錯,詩的確需要獨抒性靈,詩也的確需要表現人性的本質。可人既是自然人,更是社會人。詩要獨抒的“性靈”,也離不開社會環境的影響;詩要表現的人性本質,也決不能是動物性的本能。我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空喊什么抒情和審美了;同樣我們再也不能妄自菲薄地認為傳統的就是落后的,經典的就是應該被解構或被顛覆的,外來的就一切都是先進的。須知先進的文化絕不是僅憑其產生的時間和地域就可以輕易判定的。我總是相信,先圣的哲思往往含納著人類的智慧和精辟的見解,對我們后來人總是有啟迪和借鑒意義的。
筆者非常贊賞詩人老巢的斷語:“再出色的詩人也不能脫離時代走到命運的外面寫出偉大的作品。”新時代的詩歌,不僅需要形式或文本的探索和革新,更要有思想和情感的力量作支撐。而鮮活的思想和動人的情感,只能來自詩人對現實生活的親身體驗和真實感悟,來自詩人對現實生活詩意的解讀和理想化的改造,來自詩人對生活的意義的深刻洞察和悉心提煉。這些道理,早已經被我國詩歌發展的優良傳統所證明了的。相反,一個詩人不懂得什么是生活的意義,一味地讓內心充滿了“自我和欲望”,甚或是“孤獨和絕望”,那么他就不可能走進現實的生活,就不可能獲得鮮活的思想和情感,他的創作就不能走出狹小的圈子,只能徘徊甚或停留在思想和情感貧乏的歧途,他的詩歌就不可能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如果那樣,我們的詩歌還怎樣走出當下的困境?
2006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