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寫作與金庸的自我拯救
金庸的寫作能力,在青少年時期就已顯露端倪。據他當年就讀浙江省立聯合高中時的同學回憶,“他是學校的高材生,數理化成績優異,英語、國文更是出色,能寫得一手好文章。”金庸在衢州中學上學時的同學也回憶說:“每次語文作文課他都是當堂第一個交卷,獲得最佳評分,作文發下來,大家爭相傳閱。”
也就是在衢州中學讀書期間,金庸在當時的上海《東南日報》副刊“筆壘”頭條以“查理”為筆名第一次公開發表了他的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此文是因金庸的一位同學被學校訓育主任訓斥說“你真是狂得可以”而起,金庸以此為事由,用王國維詩句“一事能狂便少年”為題,對“狂”進行剖析,肯定“狂”的價值,明確表達了“要成就一件偉大的事業,帶幾分‘狂氣’是必需的”的觀點。文章雖然簡短,但其流露的才氣、展示的才華卻頗得“筆壘”主編陳向平的欣賞,甚至“不久,他從金華到鄰近的衢州出差,專門到石梁鄉下來看望這位作者,他沒有想到此文竟出自一位十六七歲的高二學生之手。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很是投機,成了忘年交”
。此后不久,金庸的第二篇文章《人比黃花瘦——讀李清照詞有感》又在“筆壘”上發表。文章批評李清照《人比黃花瘦》的自我憐惜和使人萎靡不振的效果,并借由對李清照的批評,“對現代一切吟風弄月,缺乏戰斗精神的思想提出抗議,我控訴那種自我憐惜的心理”,最后發出“堅強地忍受吧,我們不要怨嘆與訴苦”的呼聲。此文發表于1941年12月7日,對李清照的批評雖然不失偏頗和牽強,但在抗戰的大背景下,金庸能進行如此不隨波逐流的獨立思考,體現了少年金庸的不平凡。后來,金庸長達6000余字的談論友誼觀的文章《千人中之一人》又分五期在“筆壘”上連載。金庸少年時期在上海《東南日報》副刊“筆壘”上所發表的這幾篇文章,不僅顯示了金庸的寫作才華,而且更重要的是,當金庸在1944年于重慶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求學,因不滿當時橫行于校園中的一些學生特務,出于正義感而向校方投訴,卻被勒令退學以后,正是通過寫作而結識的陳向平將他“推薦到杭州《東南日報》社長汪遠涵處”
,主要工作是做記者兼收錄英語的國際新聞廣播。在此期間,金庸也寫過一些文章。金庸在《東南日報》工作將近一年時間,雖然不長,但這一段經歷卻使他受益匪淺。1947年,上海《大公報》招人,金庸報考。“這場考試很難,錄取比例為1000:1,在這個比例中金庸脫穎而出,因為他的文筆非常好,英語也非常好。”
而據金庸自己說:“因為有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所以1947年上海《大公報》招考國際新聞的電訊翻譯員時,我去投考,成績相當不錯而得錄取。《大公報》于1948年在香港復刊,我被派來香港。”
從上述簡略的金庸去往香港之前的經歷不難看出寫作對于金庸的意義。沒有寫作,金庸就不會認識陳向平,更不會得到陳向平的賞識;沒有陳向平的賞識,金庸就不會在遭遇人生困窘之時被推薦進入《東南日報》,從而受到新聞方面的專業訓練,并強化寫作和英語水平;沒有新聞方面的專業訓練和良好的寫作與英語水平,金庸也就不能在競爭異常激烈的招聘考試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公報》的一員,并前往香港,而且在其一生之中與新聞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
金庸1948年到香港,自稱是“身無半文走香江”“南來白手少年行”。1952年,金庸到《大公報》另創副刊《新晚報》做編輯,主要撰寫影評文章。在此,金庸結識了陳文統即后來的梁羽生,二人常在一起談武論劍,交流閱讀武俠小說的心得。1954年,香港兩個武術派別即“白鶴派”掌門人陳克夫和“太極派”掌門人吳公儀在澳門設擂比武,雖然整個比武過程很簡單,但此事一時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具有商業頭腦的《新晚報》總編輯羅孚看到了商機,欲借武俠小說擴大報紙的影響,他先找在他看來更有才華的陳文統,陳文統在萬般推脫不果后,以“梁羽生”為筆名創作《龍虎斗京華》在《新晚報》連載,并迅速走紅,掀起香港武俠小說熱。香港掀起的武俠小說熱讓羅孚感到僅憑梁羽生一人是不夠的,于是又找金庸。金庸先是推辭,但終究敵不過羅孚的游說,1955年開始創作《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連載,并拆解自己名字“查良鏞”中的“鏞”字為筆名。《書劍恩仇錄》獲得巨大成功,“在《新晚報》連載的時候,頓時就使《新晚報》洛陽紙貴。人們形容當時的情況為:‘家家說書劍,戶戶論金庸。’一部書就使金庸走紅,而且小說迅速傳到南洋一帶,被改編成其他形式,用來說書、廣播。所以金庸和梁羽生就成了一時瑜亮,金庸從此也就‘揚威武林’。”金庸承認,“在寫《書劍恩仇錄》之前,我的確從未寫過任何小說,短篇的也沒有寫過”
,而一寫就是長篇并獲得成功,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但這不是偶然的。之所以能如此,首先是因為讀書。金庸說:“年輕時培養我創作能力和寫作能力最主要的因素是讀書,特別是閱讀小說。”
不僅他家藏書頗豐的“書房里的書他大都‘翻’過”
,而且,他所求學的小學、中學的圖書館,包括他在重慶被勒令退學后所一度就職的中央圖書館,都是他讀書的絕佳場所。而在閱讀的小說中,除了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外,金庸尤其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自小在小學中學就一直租武俠小說看,買來看,一直就喜歡,古代的武俠小說差不多全看過了”
。廣泛的閱讀不僅使金庸積累了豐富的知識,積淀了深厚的文學修養,培養了良好的寫作能力并在其少年時所寫的文章中充分顯露出來,而且,對武俠小說的大量閱讀也為其日后寫作武俠小說奠定了知識、文體、技巧、方法等方面的堅實基礎。所以,對于其武俠小說寫作,金庸的回答是:“我不過是一個愛聽故事的人,走到前臺,自己也說起故事來。”
其次是因為想象力。金庸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他的兄弟在回憶中描述說:“每天晚上,小阿哥都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都是現編現講,可編得天衣無縫,講得引人入勝,常常是講到興頭上,一下子跳起來站在床上,連比畫帶模仿,手舞足蹈的,有意思極了。”
金庸對自己的想象力也頗為自詡,他說;“文學的想象力是天賦的,故事的組織力也是天賦的……我可以把平淡無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許多幻想說成一件大奇事。”
可見,在想象力方面金庸的天賦極好。而對于文學作品特別是武俠小說的廣泛閱讀,使金庸的想象力無疑得到進一步的強化。對于傳奇性、故事性極強的武俠小說而言,金庸豐富的想象力無疑是非常關鍵的創作條件。最后是因為編輯工作本身進一步強化了他的寫作能力,并擴大了知識結構。無論是在《東南日報》《大公報》還是在《新晚報》工作期間,金庸都寫過文章,特別是在《新晚報》工作期間,金庸寫過散文,更寫過大量影評文章,而且“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每天如癡如狂地閱讀電影與藝術的理論書,終于在相當短的時期內成為這方面的‘半專家’,沒有實踐的經驗,但理論方面的知識和對重要戲劇、電影的了解與認識,已超過了普通的電影或戲劇工作者”
。不僅如此,在《新晚報》時,金庸即以“林歡”為筆名創作過電影劇本,如《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這不僅更加強化了金庸的寫作能力,而且為金庸日后在寫作武俠小說時于有意和無意之間嫻熟運用影視劇技巧作了充分的準備。因此,金庸寫武俠小說且出手就是長篇看似偶然和匪夷所思,實則在情理之中。更為關鍵的是,正是因為金庸在語言文字、寫作技巧、文學修養、知識儲備、想象力諸多方面具備了寫作武俠小說的條件,所以才能在香港呈現出武俠小說需求熱和寫作熱時,進行武俠小說的寫作。否則,這樣的契機是抓不住的。是寫作讓金庸因武俠小說而進入廣泛人群的視野,并為他帶來聲名和利益。之后,《碧血劍》《雪山飛狐》接連問世,至百萬字巨著《射雕英雄傳》的出現,金庸武俠小說大宗師的地位即告確立而無人能夠與之比肩。從一個普通編輯轉變為廣受矚目的武俠小說大宗師,寫作讓金庸又一次完成了自我拯救。
1959年,主要憑借寫作武俠小說的稿酬和版稅,金庸自立門戶,與人合資創辦《明報》。金庸的這一選擇是比較冒險的。因為香港媒體非常發達,各種報紙幾乎已將市場瓜分殆盡,而金庸既無深厚的政治背景做依靠,也無雄厚的資金做支撐。也因此,《明報》的起步舉步維艱,不僅最初只是一份四開小報,而且沒有固定和較大的報館。《明報》所以能堅持而不倒閉,并最終躋身于大報行列,成為香港言論的重鎮,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是連載金庸新寫作的武俠小說作品。《明報》在創刊之始,金庸的第五部小說《神雕俠侶》即在其上連載;之后,《倚天屠龍記》《白馬嘯西風》《天龍八部》等作品陸續連載。對《明報》度過艱難的萌芽期以及之后的穩定發展而言,這些小說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二是金庸針對時事而寫的社評。金庸在寫小說的同時,每天還要寫一篇社評,通常是白天寫小說,晚上寫社評。評論對象多是發生于當時的事關政治、經濟、文化、民生的各類重大事件、重大問題。在評論中,金庸堅持以理性、科學的態度分析問題,力求客觀公正,不偏袒,不粉飾,發表了很多在當時與常人不同、與眾多媒體不同,甚至與主流意識形態不同的觀點。對讀者而言,一方面,“許多人為了看金庸武俠,便改買《明報》”;另一方面,“金庸的社論獨樹一幟,在讀者中,尤其在知識分子中,享有崇高的聲譽。世界上發生什么事,人們習慣性地想到,看看《明報》的社論怎么說”。這一時期的金庸應該是非常艱難而苦累的。但憑借著連載的武俠小說和每天一篇的社評,《明報》不僅堅持了下來,而且到1965年成了大報。之后,金庸又增辦了《明報月刊》《新明日報》《明報周刊》《明報晚報》《財經日報》等報刊,將《明報》拓展成為一個龐大的報業集團。《明報》是金庸作為一生的事業來做的,而從《明報》的發展過程看,如果說武俠小說在最初維系了《明報》的生存,那么社評則促進了《明報》后來的發展。而無論是武俠小說還是社評,都是金庸在當時極為艱難條件下辛勤寫作的結晶。正是它們,成就了《明報》,也成就了金庸,完成了金庸人生中再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自我拯救。
可見,正是因為寫作,金庸不斷地改變著人生軌跡,也不斷地擺脫困境,完成自我拯救。如果沒有寫作,金庸的人生一定是別樣的人生,或許同樣能獲得成功,但一定是另一種方式的成功。
二 寫作與金庸的自我實現
寫作之于金庸,是改變個人命運的工具,但絕不純然只是工具;是謀求個人生存與發展的手段,但絕不純然只是手段。金庸依靠寫作不斷拯救了自我,也不斷實現了自我。
金庸早在1941年就讀于聯合高中時,就寫過《阿麗絲漫游記》,該文刊于學校圖書館走廊的壁報上。此文“描述阿麗絲小姐不遠千里來到聯高校園,興高采烈遨游東方世界之際,忽見一條色彩斑斕的眼鏡蛇東游西竄,吐毒舌,噴毒汁,還口出狂言威嚇教訓學生:‘如果……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就叫你永遠不得超生……如果……’眼鏡蛇時而到寢室,時而到教室,或到飯廳,或到操場,學生見之紛紛逃避。文章諷喻訓導主任沈乃昌。他戴眼鏡,講話時常夾著‘如果’二字,學生就以‘如果’作他的綽號。這是一位令人討厭的、不近情理的訓導主任,人皆敬而遠之。文章假阿麗絲之口,講出了學生想講而不敢講的話。故讀壁報者拍手稱快。”金庸因此被開除而轉往衢州中學。雖然金庸后來回憶說,“高中壁報虛擬文章,只是少年時代的一股沖動,沒有考慮到嚴重后果的魯莽行為而已”
,但以文章表達自己的意見,不屈服于強權而敢于反抗的精神卻由此可見一斑。而在衢州中學時所寫并發表的那幾篇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論證了“要成就一件偉大的事業,帶幾分狂氣是必需的”這觀點,《人比黃花瘦——讀李清照詞有感》借李清照詞句對當時抗戰大背景下“一切吟風弄月,缺乏戰斗精神的思想”和“自我憐惜的心理”進行批判,《千人中之一人》更以6000余字的篇幅論述對友誼的認識,以及對“千人中之一人”友誼的向往和追求,無一不帶有少年金庸的鮮明個性特征。陳向平所以欣賞這幾篇文章,固然因其語言優美流暢,論證旁征博引,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其中所包含的一個17歲少年對所論述問題的獨立思考與見解。可見少年金庸就以寫作方式表現自我,實現自我。
對于武俠小說,金庸盡管一再說“武俠小說本身在傳統上一直都是娛樂性的”,即使在現代,“我個人以為,武俠小說仍舊是消遣性的娛樂作品”
,因而非常注重所寫作小說的娛樂性表現,但金庸同時強調:“如果一部小說單只是好看,讀者看過之后就忘記了,那也沒什么意思。如果在人物刻畫方面除了好看之外,還能夠令讀者難忘和感動,印象深刻而鮮明的話,那就是更進一步了。畢竟,小說還是在于反映人生的。”
所以,對于他創作的武俠小說,金庸說:“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
例如,關于正邪:“我想寫的跟其他武俠小說有點不同的就是:所謂邪正分明,有時不一定那么容易分。人生之中,好壞也不一定容易分。”
關于民族性格與民族精神:“‘寬容’是中國民族性中很重要的精神,也是民族的必要條件。……我的《倚天屠龍記》可以說是比較集中地表現這種精神,其他的作品中,我也有意無意地表現這點。”
關于漢夷:“我念中國歷史和其他書籍,常感到中國古代漢人不論怎樣對待異族,正義卻永遠在漢人一邊,我感覺不太公平,這種想法自然反映到小說上。”
關于創新,“我在創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限于才能,這愿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
金庸對文學有自己的見解,對武俠小說有自己的認識,對傳統有自己的思考,對人生有自己的感悟,因而,雖然金庸借用了武俠小說這一人們在習慣上所認為的低級文學形式,但通過他的努力與創造,不僅在寫作層面進一步滿足了他自小就對武俠小說所懷有的濃厚興趣,而且還在寫作中表達他的思想與感情,并因此提升武俠小說的品格,溝通雅俗兩界。不僅如此,金庸在寫武俠小說時還在有意無意之間通過人物形象塑造表現自己的個性和愿望。例如,他說:“小說其實是對作者真實生活的補償和發泄。我自己沒有武功,所以就帶進小說里去,想象自己有那么厲害;我不會喝酒,所以把蕭峰寫成酒量特好,我的小說里俠士武功都很好,還有機會打抱不平;我沒有很漂亮的女友,所以筆下的女俠都很美麗可愛。這是一種希望和理想,自己完全不是大俠。”
“作家其實都有折射自己的時候,都會在作品中留下某種烙印。寫郭靖時,我對文學還了解不深,較多地體現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人格。如果說有自己的影子,那可能指我的性格反應比較慢,卻有毅力,鍥而不舍,在困難面前不后退。我這個人比較喜歡下苦功夫,不求速成。到后來,隨著對文學理解的加深、實踐經驗的增多,我的小說才有新的進展。后面的小說,處理這個問題比較好。”
“我寫了許多不同的英雄,我自己不可能化身在這許多英雄之中。我的目標是盡可能寫出不同的人,凡是在這一部小說中已經寫過的人,到下一部小說中就不再重復出現。當然,作家的創作要想全部拋棄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想法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個性和想法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反映到作品之中。但這并不是說我就如同作品中的英雄那樣好、那樣厲害。作家的想法常常是‘希望這樣’,而不是‘就是這樣’。”
從金庸的這些表述中可以看到,在自我與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之間,存在著比較密切的聯系,金庸在一定程度上將他的個性投射進了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身上,將他在現實中的“不能”化為愿望而表現于所塑造人物形象的“能”。雖然在中后期創作中金庸盡量避免將自身過多地投射于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上,而更多地注重人物形象塑造本身,但其個性、愿望仍然不知不覺地在有意無意之間滲透進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里。無論是自覺地表達他的思想和對社會的看法,還是有意無意地通過所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他的個性與愿望,都是金庸在武俠小說創作中的一種自我實現。
而就金庸所寫的社評看,金庸何以為所創辦的報紙取“明”字?金庸說:“《明報》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鏡高懸’、‘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香港傳媒界有各種不同的政治傾向,在政治取向上,我們既不特別親近共產黨,也不親近國民黨,而是根據事實作正確報道,根據理性作公正判斷和評論。”他為《明報》制定的報訓是“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強調“報紙可以容納各種各樣不同的意見,編輯部不偏見、不排斥不同意的觀點。同時報紙的主持人和工作人員不利用報紙來謀取自身不正當、不合理的利益,報紙必須永遠光明磊落,為大多數讀者的利益服務”。金庸的社評充分體現了這一點。他在與池田大作的對話中不無自豪地回憶說:
《明報》的發展經歷了幾個重要的階段,在每個階段中我們都堅持固定的主張。20世紀50年代末期,中國和蘇聯及印度發生爭執,甚至兵戎相見,《明報》支持中國的立場;我們又反對大躍進,反對強迫人民作過分的體力勞動。……60年代后期及70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明報》反對林彪和“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反對極“左”派在香港搞動亂,受到暗殺和炸彈對付的威脅,我們主張保護中國文化,支持周恩來、鄧小平、彭德懷等人的合理路線。70年代后期,《明報》熱烈支持鄧小平所主張的改革開放政策……80年代,《明報》贊成香港回歸中國,中國收回香港的主權……
金庸在這里說的是《明報》,實際上說的是他自己。因為“《明報》社評,絕大多數(99%)由金庸執筆,見解之精辟,文字之生動,深入淺出,堅守原則,人人稱頌。就算意見完全和他相反的人,也不能不佩服他的社評寫得好”。上述內容正是他的社評所言及并評述的。同時,金庸上述所說其實非常簡單而概括,他二十余年的社評寫作所涵蓋的內容和發表的主張遠比這一概述豐富。在此過程中,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金庸不僅基于理性和客觀的立場,敢于與以《大公報》《新晚報》等為代表的持“左”派立場的報紙進行數次論爭,而且在香港一部分激進的“紅衛兵”將他列入黑名單第二名,并已將名列第一的人當街澆上汽油燒死,包括給他郵寄土制炸彈、派人襲擊報社等行為發生之后,金庸雖然不得已采取了必要的人身安全保護措施,如曾到歐洲躲避,將報社用鐵柵欄封起來,但金庸沒有屈服。他說:“我當然有些擔心,但我寫武俠小說的主角都是大丈夫,到了這個關頭一定要堅持到底,沒有退縮余地。要么就只有謹慎行動,非必要也不會外出。”
“每一個階段中,在堅持自己的主張時,都面對著沉重的壓力,有時甚至成為暗殺目標,生命受到威脅,但是非善惡既已明確,我決不屈服于無理的壓力之下。”
香港雖然是自由之港,但要不媚俗,不隨波逐流,而要堅持己見,堅持充滿理性精神的自我判斷,并不容易;尤其是在面對種種壓力,甚至生命都已遭到威脅時仍能堅持不改初衷,實屬難能可貴。所以,社評之于金庸,是表現自我、實現自我的重要載體,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傲然獨立、不屈不撓、為了正義而絕不低頭的金庸。《明報》也正是因為此而最終躋身于香港大報行列的。
金庸共創作了15部武俠小說作品,大部分都創作于20世紀60年代及70年代初期。這一時期也正是金庸寫社評最多的時期,而且常常是一天內既寫小說又寫社評。陳平原認為:“社論與小說,一訴諸理性與分析,一依賴情感與想象,前者需要‘現實’,后者不妨‘浪漫’。如此冷熱交替,再清醒的頭腦,也難保永遠不‘串行’。只要對當代中國政治略有了解,都會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中讀出強烈的‘寓言’意味”,因此,“同時寫作政論與小說,使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往往感慨遙深。撰寫政論時,自是充滿入世精神;即便寫作‘娛樂性讀物’,金庸也并非一味‘消閑’。理解査君的這一立場,不難明白其何以能夠‘超越雅俗’”。孔慶東同樣認為,金庸于60年代中后期“更加有意地表達自己對政治、對社會、對人生的種種見解。比如,1967年‘文革’正進行到高潮的時候,他創作了《笑傲江湖》,讀過的都知道,里面的武俠人物都是政治人物。如果沒有‘文革’,如果沒有對‘文革’的感觸和體會,世界上就不會產生一部《笑傲江湖》這樣的作品。所以,他把《笑傲江湖》寫成了一部偉大的政治寓言。隨后又于1969年10月開始,發表直接描寫政治權力核心問題的不朽巨著《鹿鼎記》”
。不過,金庸并不承認他的小說是對現實的影射與批評。他在《笑傲江湖·后記》中說:“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并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地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后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金庸持此說與他對文學的認識有關。他說:“我認為文學的功能是用來表達人的感情,至于講道理,那就應該用議論性的、辯論性的或政治性的文章,像我在‘明報’上寫的社評便是,這并不是文學。”
因而,他試圖將其小說和社評拉開距離。小說與社評當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體,具有不同的功能,但二者在“反映人生”、表達“對社會的看法”上并無根本性沖突。金庸基于寫社評而對社會現實予以敏感關注并進行理性分析與評判所產生的獨立而深刻的認識與見解,并將其上升為歷史、文化與人性批判,在幾乎同時寫作的武俠小說中借由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與刻畫進行表現與揭示,其實是非常自然的。這樣,現實的遭遇、感觸與思考既通過社評得以直接表達,又通過小說對現實問題的歷史、文化、人性之源的探求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得以間接表達。實際上,金庸后來于2003年和賈平凹、陳忠實、湯哲聲、費勇等作家、學者座談時對此也予以了承認,他說:“當時寫《笑傲江湖》的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每天都要在《明報》上寫評論,當時情緒很激動,于是在小說中也不由自主地滲透了一些自己的觀點,借此抒發內心的不平之鳴。”
所以,如果說寫社評是金庸在現實世界中的一種直接自我實現,那么寫武俠小說就是金庸在文學世界里的一種間接自我實現。二者相映照,完成金庸在20世紀60年代70年代初的自我實現。因此,“倘若有一天,《查良鏞政論集》出版,將其與《金庸作品集》參照閱讀,我們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負與情懷”
之斷語,確然不謬。
金庸的寫作當然不止于武俠小說和社評。50年代初期在《新晚報》工作期間,金庸就因為寫影評而一度對電影產生濃厚興趣,并寫過《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甚至在1957年離開《大公報》,進入長城電影公司做編劇,創作了《午夜琴聲》《有女懷春》《不要離開我》《小鴿子姑娘》等十余個劇本,還參與導演《有女懷春》《王老虎搶親》等影片。在此期間,金庸不忘武俠小說的創作,《碧血劍》和《雪山飛狐》就是這個時候完成的。金庸對文學、藝術有其理解和認識,他說:“文學必須有一定的影響和功能,不過,我個人不想把文學當成是一種影響社會的工具。我覺得這些都是副作用,藝術本身還是藝術,它并不是追求什么目的,只是追求一種美感。”但是“長城電影公司的政策較為重視社會教育意義,對于影片限制較嚴,金庸感到難以發揮自己的創作思想。尤其在他編的幾個劇本未能通過審查時,便萌生了去意”
。進入電影業并創作電影劇本可看作是金庸在沒有真正明確人生目標前的一種嘗試或探索,也可視為是金庸欲通過進入電影業和創作電影劇本以實現自我人生價值。然而,很快當他發現在電影界根本不能使他得到自由、充分地展現和發揮時,他毅然選擇了離開,轉而開始創辦《明報》。所以,金庸選擇寫電影劇本又最終放棄,可作為金庸通過寫作實現自我的反證。從此,他一心一意地進行武俠小說和社評的寫作,專注于《明報》的生存與發展。
無論是少年時的沖動與輕狂,還是成年后的抗爭與執著;無論是在虛擬的江湖世界中任想象馳騁、情思飛騰,還是在真實的現實世界里以理性為光,恪守公平與正義,金庸在寫作中從來不曾隱瞞自己,也從來不愿隱瞞自己。金庸在寫作中自由而真誠地展示了自我,也在寫作中充分地實現了自我,因此不僅使自我拯救成為可能,而且最終能夠實現人生價值,成為有史以來武俠小說作家第一人和杰出的報人。
不過,金庸青年時代比較清晰的人生理想并不是成為一個武俠小說家或報人,而是做一名外交官。原因是“我從小喜歡看外國文學,所以對外國社會很有興趣,想親身去看了”,但因為當時是在抗戰時期,個人“到外國去游歷根本沒有可能,外國留學也是很難很難,很多很多錢才有可能。當時好像惟一可以到外國去見識見識的,一是做外交官,或者是在大公司做事,公司派你出去,但這種是很渺茫的”。于是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招生時,“我也去報名,考取了。當時就覺得如果能夠做外交官,做一個外交領事館的小職員,也可以派到外國去”。金庸選擇的是外交系的國際法專業。戰后在上海東吳法學院繼續學習國際法。因為學習國際法,金庸也發表過一些國際法論文。新中國成立后,針對國民黨政權在香港的資產歸屬權問題,金庸寫了一篇名為《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國外的產權》的論文,認為新中國政府應該擁有國民黨政權在香港的資產。時任外交部顧問的梅汝璈非常重視,邀請金庸“去外交部做他的研究助理,連續從北京發來三封電報。年輕人得到一位大學者的賞識,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遂于1950年離開香港到北京。然而,由于家庭出身背景的關系,金庸被告知需要先在人民外交學會工作一段時間,將來再轉入外交部,“但我覺得人民外交學會只做些國際宣傳、接待外賓的事務工作,不感興趣,于是又回到香港,仍入《大公報》做新聞工作”
。金庸的外交官之夢破滅了。對于這一段經歷,金庸后來說:“現在回想,這個外交官之夢雖然破滅,卻未嘗不是好事。……外交官的行動受到各種嚴格限制,很不適宜于我這樣獨往獨來、我行我素的自由散漫性格。我對于嚴守紀律感到痛苦。即使作為報人,仍以多受拘束為苦,如果我做了外交官,這一生恐怕是不會感到幸福快樂的。……現在獨立地從事文藝創作,作學術研究,不受管束和指揮,只憑自己良心做事,精神上痛快得多了。”金庸還說,他后來在擔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籌備委員期間曾與外交部的很多高級官員共事或往來,“聽他們談到外交官的經歷、現在的工作、生活各種情況,我并無羨慕的心理,如果有可能將我作為小說家、報人、學者的經歷和他們交換,我肯定會拒絕”
。可見,金庸對其外交官之夢破滅的反思,更加反證了金庸在武俠小說創作和社評寫作中的自我實現。
但從另一方面看,金庸雖然沒有實現做外交官的人生理想,但他憑借寫作武俠小說、社評而獲得的巨大社會聲譽以及作為《明報》這一香港言論重鎮負責人所擁有的巨大影響力,在70年代以后參與了很多政治文化事件。例如,1973年應邀訪問臺灣并與蔣經國、嚴家淦會談;1981年應邀訪問大陸與鄧小平會談;1984年再次應邀訪問北京與胡耀邦、胡啟立、王兆國等會談;1985年被委任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他起草的方案被叫做‘査氏方案’,這個方案就成了香港基本法的主流方案,這個方案于1989年2月21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被通過”。至于他做外交官而“周游列國”的想法,自不用說,早已輕松實現。所以,金庸的外交官之夢表面上看沒有直接實現,但是借由所寫作的武俠小說、社評以及《明報》之力,又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間接實現,在不受外交官紀律約束之苦的情況下圓了青年時代的夢想。這更加證明了寫作之于金庸自我實現的重大作用。
三 武俠小說的兩次修訂與金庸的自我實現
金庸自1955年創作《書劍恩仇錄》始至1972年《鹿鼎記》完稿終,共計創作15部小說。這些小說最初都是在報紙上連載發表的。金庸封筆后于1973年開始對原連載于報紙上的所有小說進行修訂,1980年完成修訂后交由臺北遠景出版社正式發行出版。之后,各家出版社經正式授權出版的《金庸作品集》雖然繁簡字體、外觀、版式、序跋等會有不同,但文本內容一致。眾多研究者對金庸小說的研究,除研究金庸小說的版本外,一般都是據此研究的。為區別修訂前后的金庸小說,臺灣學者林保淳將最初在報紙上直接刊載的版本稱為“刊本”,而將修訂后出版發行的版本稱為“修訂本”,而陳墨則將修訂前的稱作“連載版”或“原始結集版”,修訂后的稱作“流行版”。
那么,金庸何以要對當初已大獲成功的“刊本”進行修訂?金庸在60年代接受香港學者林以亮的采訪時說:“至于小說,我并不以為我寫得很成功,很多時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長了。不必要的東西太多了,從來沒有修飾過。本來,即使是最粗糙的藝術品吧,完成之后,也要修飾的,我這樣每天寫一段,從不修飾,這其實很不應該。就是一個工匠,造成一件手工藝品,出賣的時候,也要好好修改一番。將來有機會,真要大大地刪改一下,再重新出版才是。”金庸的多數小說都是在一天里既寫小說又寫社評的狀態下完成的,而且有時一天里還要同時寫兩部小說,每天緊張的寫作時間、整個作品刊載的漫長而拖沓過程以及為吸引讀者而產生的某些功利性考慮,必然使“刊本”存在問題。對于他連載于報紙上的小說中所存在的問題,從金庸上述的回答里可見,他是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也許一般的讀者可以滿意于“刊本”,但具有嚴謹的寫作態度和更高寫作追求的金庸自己卻不能滿意于此。所以,在寫完《鹿鼎記》而自覺無法再創新于是封筆之后,即進入長達近十年的潛心修訂期。人生體驗與感悟的加深、思想觀念的改變、時間的充裕與精力的集中、《明報》生存之憂的釋然等因素匯聚在一起,使金庸精雕細琢的“修訂本”的質量大為提高。臺灣林保淳先生對金庸小說的版本進行過細致而深入的研究,他在認真比照“刊本”和“修訂本”之后認為,“金庸‘修訂版’小說,相對于舊版,變動的幅度極大,基本上,有以下幾種重要的改動:一是文字、修辭上的更易,包含了內文的修飾與回目的重新設計;二是情節的改換,包含了人物的性格、關系及情節的鋪排;三是歷史性的增強,包含了相關史實的增入及附注說明”
,并分別予以例證說明和分析。例如,在情節的改換上,《倚天屠龍記》中刪除張無忌在冰火島上的玩伴“玉面火猴”的設計;《神雕俠侶》中刪除秦南琴是楊過生母的設計而改為穆念慈是楊過的生母,與秦南琴相關的許多重要情節隨之消失;《鹿鼎記》中,改變韋小寶會武功的設計而讓其不懂武功,等等。林保淳對金庸的“修訂”雖然并不是全部肯定,但其結論是:“金庸肯以10年精力,潛心修訂,且不厭其瑣碎,博納雅言,一改再改,可以說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嚴肅認真的通俗作家,這是具有深刻意義的,我們雖不敢就此論斷武俠小說從此就步入文學殿堂,足以與典雅文學作品等量齊觀,但卻不能不承認,金庸以如此嚴謹的態度面對自己的作品,無疑將一新論者耳目,且有助于其他通俗作者對自我的肯定與要求。以此更進一步,相信通俗文學與典雅文學雙峰并峙的日子,將為期不遠了。”
這一結論還是比較謹慎的。實際的情況是,“刊本”已使金庸在當時聲名遠播,而金庸對“刊本”幾近“脫胎換骨”似的“修訂”則使其更臻完善而影響更大。后世關于金庸小說的研究主要依據“修訂本”,金庸及其小說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經典作家、經典作品的地位亦因“修訂本”而確立。
金庸對其小說的修訂并不止于這一次。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即在“修訂版”出版發行20年后,金庸再次修訂了他的小說。為與第一次修訂的版本相區別,金庸將這次修訂的版本稱為“新修本”。金庸何以要對自己已經經典化了的小說進行再次修訂?這是因為修訂版雖然歷經金庸近十年之功而臻上乘,但并非無懈可擊。對此,讀者與研究者多有指出。例如,陳墨在其論著中曾專章例證分析了《書劍恩仇錄》《飛狐外傳》《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鹿鼎記》等前后期作品中存在的情節前后矛盾、不合情理、過多的巧合、重復等“破綻與缺陷”;嚴家炎認為,“金庸花十四五年寫,后來修改又花了七八年,力圖精益求精,但某些烙印依然還留下來了”
;陳洪指出,金庸小說存在“細處多有疏漏”“結構尚有不足”“個別關鍵處的情理欠推敲”等短處,并進行了簡要的例證分析。
既然“修訂版”確實存在一些問題,具有嚴肅創作態度的金庸在深刻的自我反省之下,不僅認可讀者和研究者所指出的一些問題,覺得有再次修訂的必要,而且在修訂時也注意采納讀者和研究者的建議:“一般我要先修改五六遍,然后請人看過,拿回來再改,基本上每部都要修改七八遍。”
那么如何修改呢?金庸說:“每天要花將近10個小時的時間來修改自己的作品……我修改的原則是故事的結果不變,人物不變,只是對一些前后矛盾的情節進行修改。比如《射雕英雄傳》中,黃蓉和郭靖的年齡需要修改,同時增加了黃藥師和梅超風之間的一段感情。在《碧血劍》中,袁承志對青青是一見鐘情,專一到底,寫何鐵手、阿九愛他,袁承志不為所動,我現在改為袁承志后來被阿九慢慢吸引,甚至越來越愛她,只是因為道義所限,袁承志一直壓抑自己的感情,沒有背叛青青。但是他人生里就有了很多遺憾了。”
這是金庸在接受采訪時對再次修訂所作的簡略回答。照此表述,金庸只是要修改前后矛盾的情節,而在實際的修訂中,金庸又并非僅如此,而是對“修訂本”有非常大的改動,如上述所說的增加黃藥師與梅超風的感情、袁承志越來越愛阿九的改動就已不是修改情節前后矛盾的問題。畢竟,這次修訂是在20年后,20年人生閱歷的增加與體驗,使金庸對人生、人性、人情、人心有了或新或深的思考與認識,并在再次修訂中自然反映出來。
金庸的兩次修訂,都曾在當時激起非常激烈的爭論,但結果并不相同。對于第一次修訂,“因為金庸重新剪裁、增刪了備受報刊‘逐日登刊’限制而無法兼顧的許多情節、人物,加強其歷史感,并適度地將后來更成熟、精到的觀念借改版而呈現,無疑是成功的。因此,盡管多數的舊讀者未能忘情舊版,如馬幼垣、王秋桂、倪匡等學者專家甚至主張‘舊版’也應一并重刊,以資讀者參照,但畢竟還是尊重、接受了這一次的修訂,而各種外國的譯本,也無不以前次的修訂本為定本”。而對于第二次修訂,無論是一般金庸迷還是專家學者,接受者甚微。如有人認為:“求千秋萬世名,亦是金庸的心魔。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戰爭。這幾年他對自己的‘歷史定位’越來越在乎。”
更有言辭激烈者稱:“眼看年過八旬的查良鏞胡亂刪改金學經典,金庸迷無不痛心疾首。老查居然把絕代佳人王語嫣送到做皇帝夢做得發瘋的慕容復的懷抱!純粹狗尾續貂,慘不忍睹。作家當然有修改作品之權,不過,金學經典已成為社會財富,只準越改越好。……老査近年執迷于名利,走火入魔引劍自宮,恰恰證明他的見識不復當年。”
陳墨用近40萬字的篇幅對《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雕英雄傳》和《天龍八部》的“新修本”與“流行本”進行深入、細致地比照研究后認為:“這一次修訂固然彌補了流行版的許多缺陷和漏洞,成績不容忽視。但新修版在取得成績的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增訂的部分也出現了這樣或那樣的新問題,有些修訂不過是畫蛇添足,有些則更加嚴重,破壞了小說原有的肌理和韻味。無論是作者或者是讀者,當然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情況。”陳墨分析了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諸如修訂工程浩大,作者精力有限;作品問世已經數十年之久,作者已經很難像當年那樣熟悉作品的整體肌理乃至每一條毛細血管,從而在修訂過程中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卻難免不小心傷害了那些血管,尤其是傷害了一些無形但卻十分重要的經絡。還有一些原因,可能是出自作者的雜念,有時候是固執,有時候甚至是情緒化的自相矛盾。”
陳墨同時說明了他得出這種結論的原因:“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幾十年來,我一直閱讀流行版,對流行版雖非情有獨鐘,至少會感到熟悉和親切,甚至難免是流行版之所是、非流行版之所非。盡管,這并不是我故意如此,且我一直努力注意不要這樣。”
話雖說得委婉,但表現出對“新修本”的拒絕接受。同樣,林保淳也主要從讀者角度對“新修本”表達了不接受的態度,認為一部小說有“作者的心理世界”“小說作品中的世界”和“讀者的心理世界”三個世界,“金庸是作者,當然在他思慮更臻圓熟后,有權利改寫自己的小說;然而,改寫后的文本所呈露的小說世界,必然與此前有所差異,即此便有破壞過去在讀者心目中建立的世界之虞”。“站在一個讀者的立場,筆者只希望金庸先生能謹記孔子所說的一句話:再,斯可以!”
對于再修訂時就已經遭到的質疑和之后可能面臨的批判,金庸表達的態度是:“人家給我的評價,跟我自己沒有關系。人家評價高評價低……應該問批評家的。我的小說以前沒有大的修改,現在要修改,跟進入文學史沒有關系的。我的想法是,把以前小說里的錯誤進行改正,把留下的遺憾挽回。”且不論對他的已經成為歷史存在,并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說,金庸是否可以一再進行修訂,也不論金庸的一再修訂是否能夠讓讀者滿意、接受,單以金庸的修訂行為而論,兩次修訂的初衷,誠如金庸所言,或者是將小說初創時期存在的問題加以克服,或者是將修訂后依然存在的問題加以克服,其目的是讓小說能夠更趨于完善,至少要讓他自己滿意。金庸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這樣做的武俠小說作家,充分顯示了金庸之于寫作的嚴肅態度。即使并不接受“新修本”的研究者,對于金庸此舉也給予了肯定。如林保淳認為:“金庸今年已有81歲高齡,改稿之事,頭緒萬端,是極消耗體力與腦力的事,卻仍不憚辛勞,如此苦心孤詣地欲為自己下‘晚年定論’,足可見其對武俠創作的嚴肅態度,這是令人敬佩的。”
陳墨也說:“之所以要對自己的全部小說作品再一次進行大規模的修訂,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金庸先生對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對廣大金庸迷認真負責,具體說就是作者希望更進一步提高小說的藝術品質,或者說是進一步提高小說的經典成色。這種認真負責和精益求精的作風,正是金庸先生和其他的武俠小說家不同的地方。”
即使金庸的再次修訂是為了“求千秋萬世名”,是為了讓讀者能夠一直喜歡并接受他的作品,如他在2003年回答央視記者提出的“我在人間百年到底怎么樣”的問題時所說:“我希望百年之后還能有人看金庸小說,不要讓電腦什么把這個小說全部趕掉了。我想只要世界上還有小說,大概中國人還會看金庸小說。我希望再過50年、60年還有人來看,我就覺得很滿意了。……如果兩百年之后還有人來看金庸小說,還有人來討論,我想有一兩百年的價值”
,也絲毫不顯動機的齷齪。因為創新的自律,金庸無法再寫,因而不能繼續通過寫出作品來實現自我,但是借由修訂,力求無愧無憾,力求達到至少他自己所認可的盡善盡美而能傳之后世,無疑是金庸以另一種方式對自我的最大限度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