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現實與現世
《易經》是注重現實的產物,它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通過占筮的形式,對人們的行為進行了規范,其結果是《易經》不重來世而重現世,形成了粗具規模的道德體系,對中國人的人格塑造、道德建設、價值取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
《易經》是注重現實的產物,八卦是對現實觀察后概括總結而產生的: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
《易傳》中的這段話是說八卦是伏羲——中國神話傳說中的始祖,觀察天地人萬物,而后取象出來的,其產生的根基是物質的、現實的。
人是有理智的。自然界的榮枯盛衰,人世間的榮辱興廢,無不培育著人們的憂患意識,所以,《易傳》說:“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指明了《易》的作者對現世懷有深刻的憂患之心。“憂患”一詞的含義是“安不忘危”,或“居安思危”。這種意識,是在對現實的深刻認識中升華出來的一種覺悟,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是指人們在太平或安定時,不忘記可能會出現危難的一種自覺意識,是現實過程在人們心理上的客觀積淀。所以《乾》卦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的出現生機與希望、有所作為之后,卻諄諄告誡人們居安思危。“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是說,有德行的君子本性剛健正直,如果終日發奮不懈,夜晚仍然戒慎恐懼,嚴謹惕厲,雖處于危險的境地,也不會發生過失與災難。提醒人們要有憂患意識。
又如《豫·六二》爻辭:“介于石,不終日,貞吉。”這是說在上下都沉溺于歡樂之時,唯獨六二能保持清醒,堅守中正,像石頭般堅定不移,在一天之中,隨時都能慎思明辨,才會吉祥。這說明“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強調的仍是在安樂中不可沉溺,要保持警覺,惟其如此,才能把握住現實而亨通。
憂患意識的產生,是先民們基于對天道自然的長期觀察和深思熟慮的結果,也是對社會人生的深刻總結。先民們覺察到“天命無常”,自然的、社會的災難和動亂是難以避免的。所以,發自心底的是刻骨銘心的憂患。經孔子的“君子憂道不憂貧”,使憂患意識納人了道德規范,在“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追求真理精神的鼓舞下,又演化為憂懷天下,積極人世的精神,中經孟子“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的倡導,終于由顧炎武完成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主義精神的升華,這在今天仍極具價值。“國歌”歌詞中的“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是源于《易經》的憂患意識的邏輯發展。
《易經》重農業的代表爻辭是《無妄·六二》:“不耕獲:不畬,則利有攸往。”《象傳》解釋說:“不耕獲,未富也”,指出了這條爻辭的深刻含義:不從事田畝的耕耘,沒有收獲,是不能富裕的。也就是說,不能期望不耕耘就收獲,不能期望剛開墾的田地就能豐收,才是“無妄”,從側面看出了對農業的重視。此外又如《小畜·上九》《剝·上九》《姤·九五》以及《否·九五》等爻辭,說明農業對于當時的人們的生活該有多么重要。
《易經》對現實的關注與先民們對天地自然萬物深刻的認識是分不開的,它源于維系其生活的經濟活動中,如農業、畜牧業及商旅等。這種現實觀來源于現實又反作用于現實,在無數次經驗的反復積累中逐漸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關注現實,慎懼恐戒;關注人生,積極努力。這種觀念經孔子的闡釋與實踐,形成了儒家積極人世的思想,在今天仍具有著普遍而深刻的影響。
二
首先,《易經》是無神的,也沒有宗教的色彩。八卦所取之象為八種自然物質,其取象再龐雜,也絕無鬼神或宗教語詞的出現,如“乾”還可取象為父、健、馬、首或西北、秋冬間,等等。這說明八卦及其六十四卦關注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關注人在現世生活的行為。
其次,摹寫與規范是不可分割的,“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易經》以卦的形式摹寫現實的同時,又作為一定的規矩、尺度,具有規范現實的作用。“吉”“兇”“悔”“吝”“咎”“利”“不利”等斷占之辭充滿全書,表明了《易經》為筮書的性質,但是我們撥開其占筮的迷霧,便可清晰地看出《易經》對人的現世的關注。其關注人的現世活動,涵蓋了從統治者到君子乃至童蒙、小人、婦人、老人等無所不在。
怎樣治國、治家是典型的指導人們行為的例子,看出《易經》關注現世的價值觀念是初具系統的,而對君子更為具體詳細地提出了其道德規范,除上文的“君子”應有憂患觀之外,尚有君子應自強不息,發憤努力,即《象傳》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便由對現世的關注轉向了對人生價值取向上。千百年來,無數仁人志士就是按照這一思想和精神,孜孜以求,不斷實踐,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名“君子”。“自強不息”遂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最能催人自勵、奮發向上的一種動力。
《謙》卦辭:“《謙》,亨,君子有終。”謙卦主亨通暢達,君子行謙,必有好結果,同時要“鳴謙”(六二)、“勞謙”(九三)、“撝謙”(六四)等。《謙》卦,下三爻皆吉,上三爻皆利,意為只要謙虛就吉利,這種表述方式在《易經》中是獨一無二的,可見《易經》對人們在現世中為人處世是非常關注的。
關注現世觀念的實質是在告誡人們怎樣去做人。如“中正”思想貫穿《易經》卦象的始終,它勸導人們要把握中正,意在人們在玩味卦象時能提高自己的修養水平,逐漸使自己的言行也能“中正”:不偏不倚。這一思想被儒家演化為“中庸之道”,要求人們在現世為人立身要正,力避過與不及的偏激行為,使人際關系處在一種和諧狀態。
關注現世的觀念還體現在對生產、生活中每一重要事項,諸如戰爭、行旅、享祀、訟獄、漁獵、畜牧、農業、氣象、婚姻、飲食、疾病等,都要占問吉兇休咎,這說明關注現世的體現形式是用《易經》占筮的形式來闡釋的,這是由當時的生產力低下,人們依然遭受自然力的支配,以及趨利避害、祈福禳禍的心理等因素所決定的。然而,由于關注現世,就要不斷地適應自然界以及人類社會的發展、變化,這樣方能轉兇為吉。所以,在此基礎上,《易經》產生了“窮變通久”,具有樸素的辯證法思想,代表了先民們生活時代的最高智慧。“窮變通久”的思想,在今天仍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可以說,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是對這一傳統文化的繼承,并使得關注現世的原始觀念,賦予了科學的內涵:一切從實際情況出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走自己的路,適應不斷發展的國際、國內形勢變化,等等。可見,由關注現世而“窮變通久”,是《易》學文化精神在今天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中最具理論與實踐價值的部分。
三
《易經》中的現實、現世的觀念是統一的,它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上,對復雜紛紜的自然現象、社會關系乃至人和人之間關系的一個較為完整的把握,并規定了中國人的價值取向,在主體上是注重現實而積極人世的,這點被儒家發揮到了極點,并使得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封建社會至高無上的統治思想。然而,現實、現世的價值觀念卻又不同于西方的世俗主義。世俗主義是個現代名詞,其內涵是把人的現世和現實幸福,尤其是把物質化的滿足作為人的最高目標的一種價值觀,它反對宗教的來世觀和天國,也反對那種寄望于將來的、一切都盡善盡美的烏托邦,這些似乎能在《易經》中的現實、現世的觀念中找出許許多多的顆粒來,如:重農業、重畜牧、重商旅、重現世、重做人、無神鬼、無怪異、無宗教等,但是絕對不能拔高《易經》而使其現代化,說《易經》中具有世俗主義的價值觀。二者的主要區別在于西方的世俗主義反對那種道德化和情感化的浪漫主義,將經濟和功利視為神圣。這種價值觀,掃除了種種落后的意識形態對經濟的束縛,極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的進步,所以,馬克思從歷史進步的角度曾對它進行了高度評價。世俗主義可以說是現代化的主要推進力量之一,而《易經》中的現實、現世觀念卻遠遠做不到這一點,始終沒有能夠轉化為世俗主義的價值觀。
《易經》中的現實、現世觀念最終沒能轉化成世俗主義價值觀的主要原因,一是《易經》中的現實、現世的價值取向走向了道德化的道路,這與孔子以后對《易傳》等具體闡釋、發揮,為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需要是分不開的,這誠如黃壽祺先生所說:“《易經》是我國古代現存最早的一部奇特的哲學專著”;二是統治者反過來又利用它來統治人民,禁錮人們思想,極力宣揚封建的倫理道德;三是《易經》中的趨吉避兇、改善現實境遇等良好愿望,雖然是在提醒、刺激人們去追求“亨通”與“吉利”,去提高生存質量,然而卻沒有也不可能賦予求占者以神圣的個人權力和充分的自由度,進而引導人們去把有限的生命投人到無限的利益追逐之中。因為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及其社會的體制,沒有給籠罩在《易經》神圣的光環里的人們提供出一方適合生長出世俗主義的土壤。于是,最終導致《易經》中的現實、現世的價值觀念沒能邁出走向世俗主義的關鍵一步。
總之,《易經》中的現實、現世觀念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其轉化成的關注現實,從實際出發,辦好自己的事情;關注現世,關注人生,提醒人們趨吉避兇,進而提高人們的生存質量以及在圍繞現世中怎樣做人而建立起來的道德規范體系,如憂患意識、謙虛美德、中正誠信等,即使在市場經濟的今天,仍然顯得極為重要,很有認識價值。同時,也應當指出,《易經》中的現實、現世觀念,上升到認識論的角度看,說明中國人遠在《易經》產生時代,便形成了重直覺、重感悟、重先驗理性和倫理的精神,加上幾千年的積累沉淀,因而很難形成世俗主義觀念,很難形成刺激社會生產力高速發展的動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因此,將《易經》中的現實、現世觀念轉化到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軌道上來,進而形成現代觀念,是《易》學文化精神及其現代價值課題應當予以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