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第一節 兩個疑問
明末寶華山一代宗師見月律師自述其出家受戒及主持山門改革歷盡艱辛的一本《一夢漫言》,使得民國高僧弘一大師為之“執卷環讀,殆忘飲食,感發甚深,含淚流涕者數十次”。見月(1601—1679),諱讀體,江蘇寶華山隆昌寺中興大師。
《一夢漫言》中提及,見月律師自小善繪畫,尤精大士像,人呼為“小吳道子”。然早年并不信僧道,放浪形骸。一日于酒肆中得聞對其有養育之恩的伯父年高已逝,忽悟無常迅速,遂起出家報恩、懺罪之念。他褪去塵服,易彼道袍,自更名為真元,號還極。崇禎元年(1628)臘月三十日,中夜感夢,自思終非玄門之徒,后必為僧。崇禎四年(1631)六月,得遇西山老僧,請其細看經教,恒誦《大方廣佛華嚴經》(以下簡稱《華嚴經》),遂禮誦該經,至《世主妙嚴品》竟,忽憶前夢,便萌為僧之意。以朝禮雞足山因緣,得見大力、白云二位老和尚,白云老和尚知緣未至,許其日后披剃,大力老和尚為其賜法名書瓊。此后從云南本省善于講經的亮如老法師披剃,賜名讀體,號紹如,隨師長行,請問佛法。一日聽經,見二三出家人俗態厭人,亮如法師對眾勸誡云:“出家必先受沙彌十戒,次受比丘戒,具諸威儀,乃名為僧,若不受比丘戒,威儀不具,不名為僧,有玷法門。”
彼時即問師曰:“請師為受比丘戒為僧。”師言:
吾是法師,受比丘戒須請律師。律宗將息,南京有古心律師中興,世稱為律祖,今已涅槃。法嗣中獨三昧和尚大弘毗尼,今在江南。
由此見月方得聞律,發心前往江南,開始了參方求戒的漫漫征途。
讀完《一夢漫言》,除感慨“法門之陵夷”外,一般人都能感受到當時出家僧人一種普遍的悲情:他們有志于“為僧”,但真正為僧必須受具足戒,而明末的情形是受戒似乎并非易事。明末清初眾多僧人著述中提到出家而無處受戒的狀況,如三峰法藏說:“自禁之后,老師宿德終其身焉,卷懷不講。萬歷已來,后進知識自不受戒,不見壇儀授法,通謂戒不應自授,須候國家開禁,遂置律藏于無用之地,但習講經,以展胸臆。”
法藏(1573—1635),字漢月,臨濟宗密云圓悟(1566—1642)嗣法弟子、古心付戒弟子,
因開法于常熟三峰,故其法系稱為三峰派。據悉,法藏十五歲出家,直到二十九歲方才于云棲蓮池處得受沙彌戒,而在古心于靈谷寺開壇傳戒時才正式受具足戒為比丘,足見受戒的曲折。
由此不禁要問:當時出家受戒真的如見月、法藏那般困難嗎?也就是說,除了找所謂的“律師”(學界傳統以為是專指古心、三昧和尚一系的傳人)授戒,其他人真的都不行嗎?是為第一問。
答案應是否定的!可以舉時代相近但出家后受具極為容易的例子:一是元賢,元賢約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從博山無異禪師受戒,地點在江西博山;還有為霖道霈,元賢的法子,其自述《旅泊幻跡》言其出家受具云:“因閱明教嵩和尚《孝論》,遂念雙親垂老,乃下山至真寂圓大戒,辭老和尚,還閩省親。”他的受具一點也不困難,水到渠成,只是到恩師元賢住持的杭州真寂寺于恩師座下受具而已;還有道貞比丘尼(道霈母親),道霈《故妣道貞比丘尼塔銘(有序)》中言其出家受具情形說:“年四十斷葷茹,持《般若心經》,至六十又三,不孝罷參歸,適先君卒,遂從不孝落發為尼,依本師鼓山和尚受比丘尼戒。”
她應該是在鼓山涌泉寺從元賢受戒,而根據元賢傳記《福州鼓山白云峰涌泉禪寺永覺賢公大和尚行業曲記》(以下簡稱《行業記》)和《鼓山永覺老人傳》,元賢座下“問道受戒不啻數萬人”
。
第二問是關于弘一大師及其“南山律宗第十一世祖”的尊號。弘一大師(1880—1942),俗名李叔同,可謂是中國近現代史上婦孺皆知的人物。他由風流倜儻之翩翩公子,一變而為佛教持戒最為謹嚴的苦行僧人,如此富于戲劇性的人生經歷怎能不讓世人矚目!
1942年農歷九月初四,弘一大師安詳圓寂于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當年中國各種佛教報紙雜志都刊登大師圓寂的消息,其中如《佛學月刊》第二卷第7期刊發《人天眼滅法梁頓折:一代大師弘一律祖圓寂》,其文略引如下:
當代大師弘一律祖年來息影晉江(泉州),聲息隔絕,久為北地善信所懷念,慈念大師已于今年古歷九月初四日圓寂于晉江溫陵養老院。噩耗傳來,此間佛教界深致悲悼。印老已去,此公繼逝,法幢云亡,遐邇莫不哀痛云……【弘一大師略歷】大師俗姓李……受具于靈隱,研教于永嘉,五十以后,至閩弘揚律學,旁及凈土,著作等身,為南山之重興祖。
當時發布的各種消息中只是肯定其為“律祖”“南山之重興祖”。這種稱法當然也不是隨意使用的,必須是“一代大師”。律祖或者重興律祖、中興律祖的稱法在佛教文獻中也不乏其例,如《佛學叢刊》第一輯《一夢漫言》后附《古心律祖三昧律師略傳》,其中古心律師被尊為“律祖”:“世稱中興律祖”,而其弟子三昧律師固然名重一時,還是只能稱為律師,足見律祖的特殊意義。
到了1947年弘一大師圓寂五周年之際,佛教界又開始聚會、編輯紀念專刊,而最引人注目的當是《覺有情半月刊》第八卷十月號,這其中有多篇紀念弘一大師示寂五周年的文章,并配發弘一大師皈依弟子、著名漫畫家、散文家豐子愷先生的一幅弘一大師畫像,題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律祖弘一法師遺象》。難說這是公開尊奉弘一大師為“律宗第十一代律祖”的最早出處,但至少不會遲于此年。現今各類介紹弘一大師的資料都將其冠以“南山律宗第十一世祖”的尊號,但值得一問的是:他何以是“南山律宗第十一世祖”呢?此為第二問。
在“弘一為律宗第十一世祖”的提法中,關于律宗的世系傳承具體如下:
始祖曇無德尊者、二祖曇摩迦羅尊者、三祖北臺法聰律師、四祖云中道覆律師、五祖大覺慧光律師、六祖高齊道云律師、七祖河北道洪律師、八祖弘福智首律師、九祖南山澄照律師、十祖靈芝大智律師、十一祖弘一演音律師。
此中,第十祖之說來自弘一大師,大明法師《南山律宗祖承》說:“弘一律師雖然似乎沒有發表過,可是常用朱筆寫南山律宗祖師名號自己供養和給學人們供養,都是列著‘十祖靈芝大智律師’。”前九祖的提法則來自宋元照律師(即靈芝律師)《南山律宗祖承圖錄》。
此前佛教界關于律宗傳承有各種說法,各家立祖不同,異說紛紜。靈芝律師在《南山律宗祖承圖錄》一一給予辨析:
普寧律師(法明),始立五祖:一波離、二法正、三覺明、四智首、五南山;霅溪法師(仁岳)次立十祖:一波離、二法正、三覺明、四法聰、五道覆、六慧光、七道云、八道洪、九智首、十南山;又云:若取苗裔,須立十師,若取功德,應立七祖,除光、云、洪三師,靈源法師(守仁)次立七祖:一波離、二法正、三覺明、四法聰、五智首、六南山、七增輝記主。天臺律師(允堪)亦立七祖:一波離、二法正、三曇諦、四覺明、五法聰、六智首、七南山(已上引列諸家,自下歷考得失)。
靈芝之說在明清以來廣受認可。古心一系的說法雖則與當前所謂十一祖之說不同,他們認可的律宗祖承是“西天六祖”和“東土二十一祖”,但東土祖師中,前九祖亦是采用靈芝之說。為便于比較,茲開列其東土二十一祖如下:
曇無德尊者、曇摩迦羅尊者、北臺法聰律師、云中道覆律師、大覺惠光律師、高齊道云律師、河北道洪律師、弘福智首律師、南山澄照宣律師、崇圣文綱律師、崇福滿意律師、長安大亮律師、會稽曇一律師、開元辯秀律師、章信道澄律師、相國澄楚律師、真悟允堪律師、靈芝元照律師、普慶光教聞律師、戒臺萬壽孚律師、天隆慧云馨律師。
其中最后一祖“天隆慧云馨律師”即前述同樣被稱為中興律祖的明代高僧古心律師。
對于第二問,陳兵、鄧子美先生合著的《二十世紀中國佛教》一書中論及弘一大師。首先,該書作者肯定也意識到,弘一的身份是“律師”,是律宗祖師,他與號稱律宗正統傳承之一的寶華山一系關系如何?其次,該書很謹慎地指出:“除寶華山外,20世紀弘揚南山律的大家還有弘一、慈舟及其門下兩系。南山律法脈的內在精神似更多地被弘一及其門下所繼承。”此論斷明顯是受到“弘一律師為南山律第十一代祖”說法的影響,又感覺此說法缺乏依據——特別是缺乏法脈依據,但不敢輕易質疑,只好采取折中的態度罷了(故而有所謂“內在精神”云云)。以上并非筆者臆測,該書后文提及作者特意前去采訪寶華山老和尚之事說:
那時弘一已聲名遠播,為何寶華山僧人未邀請他前來講律并滿愿呢?筆者曾就此于1996年專程往寶華山冒昧地向長老求教,承老法師作答,其大意為:
當時隆昌寺有學問的僧人多的是,故無需。
弘一的僧臘(39歲出家)太淺,在寶華山似不足服眾。
根據慣例,非在寶華山本山得戒者很難在隆昌寺上堂講律。(弘一在杭州靈隱寺受戒,他自己也認為該寺授戒不如法。)隆昌寺在當時如此不無依據,只是與后被尊為重興南山律第十一祖的弘一之間的因緣錯過,寶華山自己又未培養出律門龍象。
弘一大師為“律宗第十一世祖”的說法之所以讓人感到困惑,與很多人會將此種提法與世代相承至今的所謂“律宗”相聯系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