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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土地國有論的提出及其初遭詰難

1906年4月,《民報》第三號上刊出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一文,革命派正式提出“土地國有”主張。稍后,馮自由發表《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一文,以及孫中山在《民報》創刊周年紀念會上發表演說,繼續闡揚土地國有論。對此,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第86號上發表《雜答某報》,對土地國有論展開詰難。

1.胡漢民、馮自由、孫中山等公開闡發土地國有的思想

(1)胡漢民的土地國有思想

胡漢民從“國產主義”的角度,提出他的土地國有思想:


近世文明國家所病者,非政治的階級,而經濟的階級也,于是而發生社會主義,其學說雖繁,而皆以平經濟的階級為主。言其大別,則分共產主義與國產主義,而土地國有,又國產主義之一部也。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胡漢民先生文集》(第一冊),(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86頁。


胡漢民所謂的“近世文明國家”,是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這些國家出現了經濟問題,由此發生“社會主義”,這一主義包括“共產主義”與“國產主義”。“土地國有”則是“國產主義”的基本內涵之一。胡漢民這一“國產主義”,實質即資本主義國有制。

他認為,土地國有思想,“以反對私有者而起”;具體而言,“則土地為生產要素,而非人為造成,同于日光空氣,本不當有私有者”。同上書,第87頁。地主土地所有制下,積弊重重,“封殖日盛,地利為所專有,資本勞動者皆不能不依賴之”,以致“勞動者每困于資本家,而資本家之所以能困勞動者者,又以勞動者不能有土地故”。同上。更為重要的是,“土地價值因時代而異,社會文明則其進率益大,此進率者,非地主毫末之功,而獨坐收其利,是又不啻驅社會之人而悉為之仆也”。同上。因此,胡漢民總結說:


至論其流弊,即可使地主有絕對之強權于社會,可使為吸收并吞之原因,可使農民廢業,可使食艱而仰于外,可使全國困窮,而資本富厚悉歸于地主。同上。


胡漢民將土地國有與農民聯系起來,意識到土地私有制下農民有“廢業”之險,這是其土地所有權思想中值得重視的地方。他強調,地主壟斷“地價”這一“至為不平”現象,應設法打破。這顯然是受亨利·喬治土地國有論的影響。亨利·喬治在《進步與貧困》一書中寫道:


勞動不能得到文明進步帶來的利益,因為這些利益被截走了。由于土地對勞動是必需的,它已屬于私人所有,勞動生產能力的每一增加只是增加了地租——勞動為了得到運用其能力的機會必需支付的代價;這樣,文明進步取得的全部有利條件均歸于土地所有人,而工資得不到增加。[美] 亨利·喬治:《進步與貧困》,吳良建、王翼龍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54頁。


胡漢民認為,實行“國產主義”需具備一定社會條件。“世界惟民權立憲國,可行國產主義”;推行之后,“其統治權在國家,其國家總攬機關為人民代表之議會,則社會心理,反映于上,而國家以之為國民謀其幸福,無乎不公,無乎不平,非稍有政治階級者所能比也”。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胡漢民先生文集》(第一冊),(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86頁。土地國有制下,國家作為土地的唯一所有者,為國民謀福利,貧富分化自然消除,社會公平由此得以實現。

他還以愛爾蘭為例,對實行土地國有的必要性做了闡述。“愛爾蘭自一八四九至一八五二年間,方饑饉大起,而前后二十余萬農民,被遣逐于地主;又蘇格蘭之大地主,有計其收入之利,而變耕地為牧場、獵場者。于英國屢起國有問題,然已積重難返”。同上書,第87頁。對于中國而言,推行“土地國有”不僅能增加國家收入,消除“地主強權”,還能消弭貧富懸隔,防止社會危機爆發。“今中國土地,以通商港岸衡之,則其值有閱十年而不止十倍其舊者。革命以后,文明驟進,則內地之趨勢亦復可知。”同上。這時地價必然高漲,若仍實行土地私有制,將有巨大危害,它將陷入與歐美國家相同的困頓之境。“倘復行私有制度,則經濟階級將與政治階級代興,而及其始為之備,則害未見而易圖也。”同上。因此,胡漢民不失時宜地闡述出其鼓吹土地國有思想的目的:


吾人用國有主義,其為施行政策不一,然其目的則使人民不得有土地所有權,惟得有其他權(如地上權,永小作權,地役權等),且是諸權必得國家許可,無私傭,亦無永貸,如是則地主強權將絕跡于支那大陸。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胡漢民先生文集》(第一冊),(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87頁。


這一論述也表明,胡漢民土地國有思想的基本內涵是將土地所有權收歸國家,土地使用權則分配給國民。此后,征收土地稅“必經國會之承認”,故“必無私有營利之弊,以重征而病農”。同上。這樣,“地利既厚,而非躬耕無緣得授諸國,則民日趨業而無曠土”;并且昔日不勞而獲之“地主”,“今亦與平民比”,“轉為生利之企業,此于一國經濟已著莫大之良果”。同上書,第87—88頁。胡漢民強調,土地國有制下不會出現橫征暴斂而“病農”的情況,再次將這一制度與農民聯系起來。

在胡漢民看來,土地國有制使社會財富由地主之手轉而集中于一個“民權立憲政體”性質的“國家”,國家將土地上的收益,“仍以為民政種種設施之用,其為益愈大”。同上書,第88頁。這與“專制政府”截然不同:“專制政府之富,民之賊也;而民權立憲國之富,猶共產也。”同上。因此,“均地之政,至平等耳,文明各國,其社會志士竭誠捐己,以聚謀于下,其政府亦時時利用其政策”。同上。他還強調:


然或在立憲而未忘專制之國,則國家之利不盡利民,甚有假之而陰絕社會革命之根株,以保其階級之制度者。其政治上之勢力既不為助矣,而社會上勢力抑未易變,則持之數十年,而成效絕鮮。同上。


因此,進行政治革命的同時推翻地主土地所有制,順應民意推行“國有主義”定非難事。“若中國者,僅一撲滅異族政府之勞,而國中一切階級,無復存遺,社會主義乃順于國民心理,而又擇其易者以從事,其成功非獨所期,殆可預必也。”同上。并且,中國具備實現土地國有的基礎,“惟土地國有,則三代井田之制,已見其規模,以吾種智所固有者,行之于改革政治時代,必所不難”。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胡漢民先生文集》(第一冊),(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86頁。

綜合胡漢民對土地國有論的闡述來看,可以知道:第一,胡漢民認為,中國可以推行土地國有制,土地不得私有,但私人可以擁有土地的經營、使用等權利。第二,實行土地國有,雖不迫切,但基于對未來社會經濟發展之考慮,卻有其必要性。孫中山早年亦多次強調,“現代文明國家最難解決者,即為社會問題,實較種族政治二大問題同一重要。我國雖因工商業尚未發達,而社會糾紛不多,但為未雨綢繆計,不可不杜漸防微,以謀人民全體之福利”。馮自由:《革命逸史》(上),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頁。第三,實現土地國有能促進國家財政充裕、經濟發展,以及消弭社會矛盾,因此它對社會發展有利無弊;并且,在中國實行土地國有制,具備一定的社會條件。第四,更為值得注意的是,胡漢民的土地國有思想與農民已經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發生關系,這是其土地所有權思想的獨特之處。

(2)馮自由的土地國有思想

馮自由首先考察了土地國有思想的產生。他指出,土地國有思想淵源于19世紀下半期的歐美,直接促因是社會經濟迅速發展的條件之下地租上漲而工資下降,以及由此出現的貧富懸隔現象等。他從“民生主義”的角度,對此作了詳細闡述:


十九世紀下半期,歐美森林中因殖產興業澎漲之結果,發生一關于經濟上社會上最重大最切要之新主義。列國政治家因此問題苦心經營竭力調停者數十年,而其結果卒致此主義之暗潮灌輸入群磅礴世界,有逆之者輒如摧枯拉朽猗歟盛矣,斯何物?曰民生主義;

民生主義(socialism),日人譯名社會主義,二十世紀開幕以來,生產的興盛、物質的發達,百年銳于千載。而斯主義遂因以吐露鋒芒光焰萬丈。推擦其原因,則以物質進步,地租騰涌而工值日賤使然。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67頁。


在馮自由看來,所謂“民生主義”,是能“救正貧富不均而圖最大多數之幸福”,消除“資本家之壟斷居奇”的“主義”。“自十九世紀以降,歐美列強除俄國外,民權、民族之二大主義,殆將告闕成功,世人方以為自茲而后,專制之淫威,日漸漸滅,而人權自由幸福,鞏如盤石矣。而孰知事實上竟有大不然者,君主之有形專制方除,而富豪之無形專制更烈。富者資本驟增,貧者日填溝壑。”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70頁。因此,民生主義應運而生。這一主義亦是“吾人所應努力研究以期實踐者也”,其“要旨”,“首在勿使關于公益之權益為一二私人所壟斷,而次第干涉郵政也、土地也、電線也、鐵道也、銀行也、輪船也、煙草也、糖酒也,凡一切關于公益之權利,皆宜歸入國家所有,蓋文明立憲國之政府為該國人人之共有者”。同上書,第579頁。但是,民生主義之綱領,“則土地問題是也”,“括而言之,則平均地權也”。同上書,第580頁。馮自由將土地問題置于中心位置,并且還指出,這一學說亨利·喬治“鼓吹之為最力”,并認為《進步與貧困》一書之價值,“殆不讓盧騷之民約論可斷言也”。同上。

馮自由指出,土地為人類生活、生產所必需,“關于人類之生存殆無有重于土地者矣”。同上。“太古之世,土地無值,人民多逐水草而居,故無所謂地租也。即今未開拓之國土,……亦無所謂地租也”;“地租之起源,關于生產進步,與夫物質之發達。此理人多言之。然細察其因果,則生產、物質之二事,但占其小部分之勢力,而別有人為之絕大部分勢力焉”。同上書,第581頁。在他看來,地租上漲固然與經濟發展緊密相關,但人為因素則起了主導作用。早前“地租增長之速率,至為濡滯”;“十九世紀而后,野心家、大地主繽紛并起,相與大施其壟斷政策,而蠶食大多數人民之土地,由是地租之膨脹,迥異囊昔。前之地價每畝數元者,今則騰至數千萬元者有之矣”。同上。“野心家、大地主”造成地租上漲,致使民不聊生。“蚩蚩大多數人民以地主朘削之故,中等之家,遂日漸凌夷,具勞動者則僅得托足他人之土地,服從地主之權力。勞勞終日,始得若干工值,以償其棲息之地租求得一飽且不獲焉,則望其稍蓄余資以養贍室家者亦大難矣,不亦大可哀乎”;“地主之危害于社會如此,其酷不有平之,則大多數人民將生生世世廁于奴隸階級之境遇而已”。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81—582頁。歐美國家正是在土地私有制下,貧富懸隔,“富者資本驟增,貧者日填溝壑”。

19世紀下半期,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進入壟斷資本主義階段,社會問題凸顯、危機四伏,由此產生各種應對社會危機的理論。孫中山曾指出,“民生主義,是到十九世紀之下半期才盛行的”。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6頁。馮自由則以英、美、日等為例,揭露了土地私有制下“富豪”壟斷土地的現象:


不觀英國乎,據《泰晤士報》所記,倫敦市民之仰給于英政府者,凡一百萬人,又倫敦富豪蓄犬之屋,其莊嚴靡麗埒于王侯,貧民靡論矣。夫以憲法最善美之,民權母權的英國,而其貧富之懸殊若此,遑問他國;

紐約為美國第一大都會,當二百五十年前,印度安土酋僅以英金五鎊購得之。而今日鳥約全城之價值,奚止數萬萬鎊,又其后政府曾撥出一地,以筑教堂,即今鳥約百老匯之三一堂是也。迄今出租,歲得英金二百萬鎊,遂為世界最富有之教堂,相去二百余年,而其地租竟騰至數萬萬倍。雖曰世運之發達,豈非人事哉;

日本橋東京商場最盛者,最宜貿易者,奚以家屋絕少地土偏僻,至此及詢之日人,則咸以地主之居奇告焉。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82—583頁。


馮自由指出,在地主土地所有制之下,“不特貧民陷于地棘天荊之苦況,抑亦為商工界之一大障礙物”。同上。土地壟斷造成地價上漲,“地租愈起,而工值日賤。勞動界日臻于奴隸之境遇而已”。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82—583頁。在“工值亦有資本家及地主輩操縱之”下,勞動者要求增加工資的呼聲往往被“漠然置之”,由是工人罷工,社會矛盾尖銳。并且,這一土地所有制也違背“自然公理”。馮自由指出,近代經濟發展,“其關于機械發明、生產發達而產出之富,第一位地租,乃地主所有者”;因此,“天下不平之事,寧有甚于此焉”。同上書,第586頁。他感嘆道:“嗟乎!近世機械發明、生產發達之結果,其受益者不過少數之富豪,而大多數之貧民反以此受害焉,寧非異事!自茲以后,為禍益烈。吾試為今后社會之狀態思之。吾心悸、吾膽寒,而益知實行土地國有制度之萬不容已矣”。同上書,第587頁。因此,“夫救治貧富之不均,端賴提倡民生主義,而提倡民生主義,首在實行土地國有制”。同上書,第584頁。


惟有實行土地國有(land nationalization),不許人民私有土地而已,森林、礦山、交通機關等應為國有可無俟言。即都會、耕地亦萬不可不收歸國有。蓋都會、耕地之為私有,微特傷害社會多數之公益,即于衛生上亦至危險。吾輩不打破此私有之陋習,則富豪地主輩之專斷曷其有極焉;

地主之最大弊害尤在居奇之狡策,不問人口增加、事業發達之關于文明進化之如何,彼惟壟斷土地、家屋以肆其金錢之利己主義;而國家果能以雷厲風行之政策,而一旦收回土地、家屋于一私人之手,以付之社會公共之所有,則地主之野心遂無從施其伎倆,而土地、家屋之價格于以保其平準,大多數人民乃得脫卻地主專制之牢籠,始登春臺矣。同上。


對于中國來說,推行土地國有亦極具必要性。“吾國近年以生產進步之影響都會之地租以次第澎漲,然幸無地主之輩出而鉆弄,故猶不至如歐美地租之一躍千丈。顧亦時日問題耳,吾國熱心志士宜之致意焉。”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83頁。

至于“土地國有”在中國是否可行?胡漢民曾強調,古代的井田制就是與土地國有制相類似的,因此推行土地國有制“必所不難”。馮自由亦持類似看法,他指出,“三代井田之制,人皆授田百畝,分配公平,后世以為至治,特井田不過平均權之,征意未足以包括民生主義之總體,是則不無大小之區別耳,三代以后行之者未嘗無人”;后到“王莽新制”,推行“名田之制”,“以平地權”為“要旨”等。同上書,第575頁。將土地國有論與井田制相附會,認為土地國有“實為中國數千年固有之產物”,其目的是為緩和鼓吹土地國有論所遭受的阻力,使其更易于為人們所接受。除此之外,他們還強調,中國與歐美國家在社會發展程度上存在差異,歐美國家社會發展程度高,且社會矛盾已經發展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中國則不然,因而推行土地國有制要容易許多。

實行土地國有的具體辦法,馮自由重申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并行。他指出,共和政治與聯邦政體,均“非吾黨日以為建設新中國之無上之宗旨”。這是因為,法美兩國“政體”,并非“于最大多數之幸福之真理”。同上書,第577頁。


夫拿破侖之用兵歐洲大陸,強迫列國政府與民以權,彼固不知百年后,富豪之跋扈較君主為烈也。而吾黨今則知之矣。華盛頓抗英而創立共和政治,彼固不知無形的托辣斯將毒害其大多數人民也,而吾黨亦知之矣。同上。


因此,鑒于“歐美最近社會之大弊”,應避免“蹈其覆轍”,“設法預防”,滅絕“第二次社會革命之伏線”,“為祖國同胞計,為世界人類計,不可不綜合民權、民族、民生三大主義而畢其功于一役”。同上。馮自由還就單一稅制進行了闡述,土地國有后乃“向唯一之土地而賦課租稅”,“除土地增值外,一切租稅、捐稅俱捐免之”。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89頁。并且,單稅制還有如下幾大優點:


單稅論之適于中國,現稅法之實行,既如前述。然其關于普通社會之利益更為宏大,試舉其特著者言之。則調和社會上貧富不均不弊害也,維持財產之增殖也,課稅之單簡易行也,收入之確實也。此外可舉者甚多之,四者特其大旨而已。同上。


此外,推行單稅制不僅不會影響國家收入,反而能促進國家財政收入增長。“以四千萬方里之土地,其地租總額之收入,可埒于歐洲全土之地租。一旦得此重大之國用,則政治上、社會上之充分改良,直旦夕事耳”。同上書,第592頁。因此,實行土地國有之后,財政問題乃至社會“貧富懸隔”問題等都能迎刃而解:


蓋土地為一般社會莫大之需要,故其稅率宜確定之,以免貧民苦于地價騰漲之困厄,即使騰漲焉,而其價格騰漲之原因決非個人之力。而在于社會一般之力。其騰漲之價格,人人負擔之,騰漲之利益,人人享有之,是知以租稅而供國家公共之享有,實為最公正之處置;

稅法既公平,而社會上猶有貧富二大階級存焉者,吾不信也。同上書,第590頁。


亨利·喬治曾強調,“地價稅在所有稅中最為公正和平等。它只落在從社會得到一種特殊和巨大利益的那些人頭上,并根據他們所得利益的大小按比例征收。地價稅由社會征收,供社會使用,它原是社會的創造物,這是將公共財產供公共使用。當全部地租被征為稅收以供社會需要時,那時才實現自然規定的平等”。[美] 亨利·喬治:《進步與貧困》,吳良建、王翼龍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76頁。對于單稅制以及土地國有制,馮自由亦滿懷憧憬,他強調:


諸君主持破壞惡政府之目的,非有建設之破壞耶?民生主義也,土地國有制也,單稅法也。即建設新政府唯一之行政方針也。諸君其勉旃。吾深愿吾黨研究民生主義,吾深愿吾黨研究民生主義之土地國有論,吾深愿吾黨研究土地國有論之單稅論。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第四號),《中國近代期刊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92頁。


綜合來看:首先,馮自由意識到孫中山的“平均地權”是受亨利·喬治土地國有論影響的結果,但是馮自由的土地國有思想與孫中山、胡漢民等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主張的是一種類似于德國國家社會主義的土地制度;其次,馮自由的土地國有思想,跟胡漢民一樣,是著眼于未來經濟發展中的土地增值問題。質言之,也即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土地增值問題,而對中國急迫的、現實的農村土地問題缺乏具體關注。此外,他們的土地國有思想來源于西方資本主義土地國有思想,在本質上都有破除地主土地所有制的一面。最后,馮自由與胡漢民一樣,均強調土地國有制的推行需要良好的政治環境,具體即共和民主制。因此,他們論述土地國有制時,都強調民權革命之必要性。又因考慮未來政治經濟發展的需要,強調必須解決土地所有權問題,是故未雨綢繆計,在推行政治革命時并行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

(3)土地國有論戰時期孫中山的土地所有權思想

土地國有論戰時期,孫中山的土地所有權思想主要體現在其發表的兩篇文章——《〈民報〉發刊詞》與《〈民報〉周年紀念演說詞》之中。

首先,他從社會發展的基本趨勢入手,強調“民生主義”是世界發展的潮流。在“專制仆而立憲政體殖”后,“世界開化,人智益蒸,物質發舒,百年銳于千載”;而經濟問題緊隨政治問題之后,“則民生主義躍躍然動”。因此,20世紀也就變成“民生主義之擅揚時代”。孫中山:《〈民報〉發刊詞》,《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8頁。然而,“民生主義”,“里頭千條萬緒”,不經深入研究難以弄清楚。并且,其危害主要是發生在將來,不像民族問題、民權問題等那樣亟須解決。因此,這也致使其難引起人們的重視。這樣,便需放長眼量、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中國雖“處于幼稚時代”,但是,將來社會問題總會發生,若不事先預防,到時積重難返,“又要弄成大革命”。因此,在實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時,須想方設法“改良社會經濟組織”,防止以后的“社會革命”。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6頁。并且,中國推行民生主義“較歐美易得許多”,因為社會問題因文明進步所致,中國文明程度不高,“社會問題也就不大”。“文明進步是自然所致”,是社會發展的潮流與趨勢,不能逃避。并且,它會產生善果與惡果,革命黨人所要做的便是取善果而避惡果。至于革命的目的,“不但要做國民的國家,而且要做社會的國家”。同上書,第328頁。也即是要舉社會、政治革命畢其功于一役。

孫中山認為,歐美國家滋生嚴重社會問題,且未得到有效解決,是“沒有解決土地問題”之故。同上。他以英國為例指出,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大)公爵”在倫敦西部有塊封地,后來因倫敦城不斷擴大,把那塊地圈進去了。“他一家的地租,占倫敦地租四分之一,富與國家相等。貧富不均,竟到這等地步”。同上。孫中山列舉的只是英國城市化進程中地主暴富的一個例子,旨在說明地主私有制之下,隨著城市化發展,地主壟斷土地價格上漲的全部增益,因此拉開了社會貧富差距,產生社會危機。對于中國而言,雖然資本家還未產生,地價也沒有加增。但是革命之后,這一狀況會發生改變。“比方現在香港、上海地價比內地高至數百倍,因為文明發達,交通便利,故此漲到這樣。假如他日全國改良,那地價一定是跟著文明日日漲高的”。同上。再如“上海五十年前,黃浦灘邊的地本無甚價值,近來競加至每畝百數十萬元,這就是最顯明的證據了”。同上。因此,照這樣看來,“將來富者日富,貧者日貧,十年之后,社會問題便一天緊似一天了”。同上。因此,需要事先采取預防之策。

具體辦法是什么呢?孫中山“最信的是定地價的法”,這實質上即是亨利·喬治所竭力鼓吹的土地單稅制。“比方地主有地價值一千元,可定價為一千,或多至二千,就算那地將來因交通發達價漲至一萬,地主應得二千,已屬有益無損;贏利八千,當歸國家。這于國計民生皆有大益,少數富人把持壟斷的弊竇自然永絕。這是最簡便易行之法”。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9頁。他指出,這一辦法對于地價極其低廉的中國來說,容易實行;對于歐美國家來說,因“地價已漲至極點,就算要定地價,苦于沒有標準,故此難行”。同上。實行土地國有之后,“文明越進,國家越富,一切財政問題斷不至難辦,現今苛捐盡數蠲除,物價也漸便宜了,人民也漸富足了。把幾千年捐輸的弊政永遠斷絕,漫說中國從前所沒有,就歐美、日本雖說富強,究竟人民負擔租稅未免太重”。同上。孫中山極其自信地講道,“中國行了社會革命之后,私人永遠不用納稅,但收地租一項,已成地球上最富的國家”。同上。

在孫中山看來,實行土地國有制,征收土地單一稅,不僅可以廓清已有稅收制度中的種種陋習、消除土地壟斷的弊病,且能使國家財富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而不斷增長。因此,他強調實行土地國有制,于國于民皆有益。

2.梁啟超對土地國有思想的詰難

梁啟超反對激進的社會變革,體現在土地所有制層面,就是反對根本上變革既有土地所有制,詰難土地國有。

(1)土地集中不是歐洲社會問題產生的根源

梁啟超仔細比較了歐洲革命前后土地占有狀況的變化,指出土地私有制不是造成貧富分化、富人專制的原因。


歐洲前此之農民,大半在隸農之地位,是其貧富之階級,早隨貴賤之階級而同時懸絕矣。幸而彼之個人土地私有權,發達甚遲緩,未全脫前此部落土地所有權之時代,故貧民稍得以此為養。……政府之對于農業工業,皆制為種種法律以保護干涉之,故雖不能有突飛之進步,然亦相安而致有秩序。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6頁。


在梁啟超看來,工業革命發生之前,歐洲國家雖已是土地私有制,但“相安而致有秩序”。工業革命之后,社會問題便逐漸嚴重起來。“及斯密亞丹興,以自由競爭為楬橥”,“前此為過度之干涉者,一反而為過度之放任。其驟變之影響,既以劇矣”;加之這時,“占士瓦特,發明蒸汽”;“李察又緣之以發明紡織器”;“于是斯密與瓦特之二杰,相提攜以蹴踏舊社會,如變龍擾海,而工業革命之時代以屆”。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6—417頁。隨著社會競爭的激烈,吞并現象興起,于是產生大資本家與大地主。從此,“處乎其下者乃永沈九淵而不能以自拔”。可見,“富族專制之禍,所以烈于洪水猛獸”。同上書,第417頁。梁啟超把歐洲社會危機歸因于工業革命的沖擊,從而否定革命派的土地私有制導致貧富分化這一基本觀點。

(2)中國并不具備實現土地國有的條件

梁啟超指出,革命派所言之社會革命,“以土地國有為唯一之楬橥”,卻不知土地國有僅為社會革命的一個內容,“而非其全體也”;歐美社會革命論者鼓吹土地國有,“不過是以此為進行之著手”,而并非舍此之外而無其他。同上書,第423頁。革命派強調歐美國家不能解決社會問題是未解決土地問題之故,一旦解決土地問題則社會問題將全部解決,梁啟超則認為這一觀點是不知“社會主義之為何物也”。同上書,第424頁。

在他看來,“社會主義”制度所要求的乃是包括土地在內的一切生產資料皆歸國有,國家作為唯一的地主、資本家,全國民眾供其勞力,“然后分配之均,乃可得言”。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0頁。若不如此,“生產三要素,其土地國家掌之,其資本少數富者持之,其勞力多數貧者供之,及夫合三成物,得價而售,其售所獲,當以幾分酬土地之一要素而歸諸國家,當以幾分酬資本之一要素而歸諸彼少數者,當以幾分酬勞力之一要素而歸諸此多數者,此其界限甚難分析(實無從分析)”。同上。最終仍不得不采用既有的地租與工資制度,只是被地主壟斷的地租轉而為國家壟斷而已。“位置雖移,其性質無別也”。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0頁。資本家仍“實居間以握其大權”,他們繳納地租而使用國家土地,并以“工資”的形式控制著貧民的命運。因此,“歐美現社會所以杌隉不可終日者,曰惟資本家專橫故。使徒解決土地問題而不解決資本問題,則其有以愈于今日之現象者幾何也”。同上。

而“舉一切生產機關歸諸國有”,國家為大地主、大資本家,“國民皆為勞動者而已”,一切生產事業皆由國家統管,“國民不得以此競也”。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頁。這樣,勞動者雖然要向國家上繳部分勞動成果,但其得到的部分必然要超過現在所得;并且,國家征收的那一部分,“亦還為社會用,實則還為我用而已”。同上書,第424—425頁。因此,梁啟超對這一制度持贊可態度。“如此則分配極均,而世界將底于大同。此社會革命論之真精神,而吾昔所謂認此主義為將來世界最高尚美妙之主義者,良以此也”。同上。但是,中國并不具備進行社會革命、實行社會主義的條件。梁啟超再以歐洲國家為例指出,它們不能實行土地國有,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在歐美之難此主義者,有自由競爭絕而進化將滯之問題,有因技能而異報酬或平均報酬孰為適當之問題,有報酬平等遏絕勞動動機之問題,有分配職業應由強制抑由自擇之問題,其他此類之問題尚伙,不縷述。”同上書,第425頁。對于中國而言,則更是難以實現。


惟有一最淺易最簡單之問題,曰:既行社會革命建設社會的國家,則必以國家為一公司,且為獨一無二之公司,此公司之性質,則取全國人之衣食住,乃至所執職業,一切干涉之而負其責任,就令如彼報所言,我國人民程度已十分發達,而此等政府,果適于存在否乎?足以任此之人才有之乎?有之,能保其無濫用職權專制以為民病乎?能之,而可以持久而無弊乎?此問題,絕無待高尚之學理以為證,雖五尺之童能辨之。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頁。


因此,他指出,革命黨人認為在中國能建設一個這樣的“政府”,是“強詞奪理”;而若有自知之明,則其以土地國有為核心社會革命論,“直自今取消焉可也”。同上。他強調,“欲為社會革命,非體段圓滿,則不能收其功”;以歐美之程度,“更歷百年后,猶未必能行之”,遑論中國。同上書,第423頁。

(3)“資本”導致“土地集中”并由此產生社會危機

梁啟超還指出,“土地之所以必須為國有者,以其為重要生產機關一也。然土地之外,尚有其重要之生產機關焉,即資本是也”。同上書,第424頁。在他看來,歐美國家社會危機的發生,主要是“資本作祟”,而非土地私有之故。“推原歐美現社會分配不均之根由,兩者相衡,則資本又為其主動。”同上。他強調,生產迅猛發展的前提之下,大資本吞并小資本,其“直接”之勢力,自不待言;間接來看,地價上漲是因為城市的發展,而城市之發展卻“是資本膨脹之結果”;“資本之所殖益進,則土地之價值隨而益騰,地主所以能占勢力于生產界者,食資本之賜也”。同上。

此外,地價上漲是資本膨脹之結果,而非資本膨脹之原因。“舉地價之漲以為將來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之表征”,是“舉其果而遺其因,知其偏而不知其全也”。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6頁。在他看來,即便使資本家“無尺寸之地”,或者“所有之地永不漲價”,“猶不害其日富”;孫中山“誤認土地漲價為致富之惟一原因,故立論往往而謬也”。同上。至于“香港、上海地價比內地高數百倍”,梁啟超認為是外資作用的結果。并且,地價的上漲是資本家出現之后的必然結果。“孫文亦知中國沒有資本家出現,故地價沒有加增,然則地價之加增,由資本家之出現,其理甚明。使資本家永不出現,則地價其永不加增矣”。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6頁。因此,對于孫中山強調革命之后地價將普遍上漲,梁啟超反問道,“吾不知彼革命之后所以致地價之漲者,其遭何由”。同上。

至于“資本”與“土地”之間的關系,梁啟超強調,是資本控制土地、造成地價上漲。“美國人占士比兒,于二十年前,買收汶天拿省、華盛頓省諸土地,而自筑大北鐵路以貫之,彼時此等土地,皆印度紅夷出沒之所,殆不值一錢。今則其最鬧之市,地價骎骎追趕紐約、芝加高矣。近今泰西資本家,率無不用此術。”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頁。因此,要解決社會問題,當以解決資本問題為第一義,以解決土地問題為第二義,是故也可將土地問題看作是“資本問題之附屬”。同上。他強調,“資本問題不能解決,則雖解決土地問題,而其結果與現社會相較,不過五十步之與百步耳”。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頁。社會進步、“地價日漲”固然是事實,但這一上漲“實資本膨脹使然”;并且“文明進步”實質就是“資本進步之謂也”。同上。對于英國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公爵”暴富的情況,他認為,“須知倫敦城何以擴張,由資本膨脹故。倫敦地租何以騰漲,由資本膨脹故”。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頁。并且,“資本家常能以賤價買收未發達之土地,而自以資本之力發達之以兩收其利,是又以資本之力支配土地也”。同上。因此,即使資本沒有被少數人所壟斷,社會問題“亦可以解決幾分”;但若僅解決土地問題,“則并一分而不能解決也”。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頁。梁啟超還強調,工場、機器等“性質亦與土地近,皆資本之附屬也”,故社會革命,必須舉一切之生產機關如土地、資本等悉為國有,才可稱為“圓滿之社會革命”,若僅強調土地國有,則無法達到社會革命之目的。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頁。

(4)詰難“定地價”法與土地稅

對于孫中山所提出的“定地價”法,梁啟超亦進行了詰難。他指出,劃定地價之后,土地是否準予買賣?若不準買賣,“彼既自言為土地國有主義,則此間殆可無庸發,不過費索解已耳”。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8頁。并且,政府是在劃定地價時收買,還是在地價劃定之后收買?若是在劃定地價之前收買,此后不再允許買賣,土地則因不能交換而“無價格之可言”。土地作為非賣品,則“初時以一千收入者,得強名為值一千,以二千收入者,得強名為值二千耳,而何從有將來價漲至一萬贏利八千以歸國家之說也”。同上。若是劃定地價之后再行收買,則沒有必要進行定價。因為,“其所以予為定價者,恐此地于未收買以前,因買賣頻繁面價漲,而將來買收之費將多也。殊不知既定價之后,則買賣必立時止截”。同上。所以,劃定地價之后,“國家欲緣此而于財政上得一時之大宗收入”,則“萬無是理”。同上。至于“收買”問題,梁啟超指出,雖說我國地價比歐美國家低,收買時所需資金少,但是政府財政實力與歐美國家相差極大,因此,“孫文所以言中國行社會革命易于歐美者,實不外前次與吾言大亂之后,人民離散,田荒不治,舉而奪之之說”。同上書,第431頁。

梁啟超對土地稅亦進行了詰難。他指出,租率是按照收買時的價格而定?還是隨“交通發達之程度”而“消長”?如按前者,“則有昔沃土而后為荒陲,昔瘸壤而后為鬧市者,亙古不變,安得謂平。此于國計民生,兩無利益,殆非必彼之所取也”。同上書,第429頁。但是,“如隨時而消長之,則將以何為消長之標準也?”同上。梁啟超認為,“吾為彼計,厥有二法:一曰國家自估價者;二曰參用競賣法”。同上。然則,前者必然滋生腐敗,且“民能服官吏所估之價與否耶?”;至于后者,國家以土地“召租”,出價高者獲得土地,這雖較為公平,“民無異言”,但它會導致土地集中于資本家之手,“則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之趨勢,何嘗因土地國有而能免也”。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9頁。至于單稅制,還僅是“財政學上一種學說而已,若以解決社會問題,則未之許也”。同上書,第430頁。

(5)人地矛盾的客觀存在

孫中山還提到英國并非土地不足,而是因耕地被改作獵牧地,導致無田可耕,由此發生貧富懸絕。對此,梁啟超指出,“英國土地之大部分,向在少數貴族之手,即不改為獵牧地,而貧民之有田可耕者,本已甚希”。同上書,第432頁。“隸農”有耕作權,但沒有所有權;即使不是隸農,受雇給人耕田,亦不能說有土地。他以美國為例,“耕者率立于一農業公司支配之下,計日以給其勞力之值而已。蓋自生產法一變以后,前次之小農小工制度,忽易為大農大工制度,兩者職業雖殊,而變化之性質無別也”。同上。對于孫中山所強調貧民無田可耕而靠做工糊口、工廠偶然停歇貧民便立時饑餓的觀點,梁啟超反駁道,“且使全國無一工廠,其大工悉舉其資本以為大農,而激烈競爭之結果,終必有所廢,乃能有所興,而農業公司有停歇者,貧民遂可以免于饑餓乎”? 同上。梁啟超再次回到了此前強調社會問題是“資本作祟”的觀點:


要之,但使資本在少數人手里,而絕對放任其競爭,則多數貧民自必陷于困苦,初不問其以此資本經營何業也。至英國以農地變為獵牧地,此自是彼資本家應于其國經濟之現狀,見夫業此焉而可以得較厚之贏也,則群焉趨之。同上。


對于英國土地不足的問題,梁啟超還從人地矛盾的客觀存在作了分析。他指出,土地不足是各國的通病,并非僅是英國如此。土地面積不因人口增加而增加,即便是沒有發生工業革命,“人浮于地”的狀況得不到改善的話,最終仍會導致社會問題的發生。至于英國農業的衰敗,則是受工業革命影響的結果。英國在工業革命之后成為“世界工廠”,并且“廢農不務”,以工業品換取別國農產品,且大獲其利;但這一巨利卻被資本家壟斷,農民所得無幾,由是逐漸貧困化。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3頁。對于孫中山所認為的英國“貧民饑餓之原因”是“廢農”的結果,梁啟超針鋒相對地指出,“寖假英人悉廢其諸業而復于農,英政府復采孫文之土地國有策,凡能耕者則授之以田,斯可謂不病貧民矣”。同上。在他看來,土地不會隨著人口增加而增加。工業革命爆發之前,英國已出現土地不足的現象;工業革命之后,資本迅速膨脹,并且不論其用于什么產業“總不能離土地而獨立”, 同上。因而土地隨著資本的膨脹而迅速集中。至于“孫文所謂并非土地不足,徒以貧民無田可耕者,吾不知其說之何以自完也”。同上。


以國中有定限之土地,而資本家咸欲得之為業場,競爭之結果,而租必日增。租厚則病嬴,而資本家將無所利,于是益不得不轉而求租薄之地,此殖民政策所以為今日各國唯一之政策也,而土地不足,實為之原。同上。


對于革命派所強調的消滅私有制就能消除貧富差距這一觀點,梁啟超是贊成的。但是,革命黨人強調對私有制進行限制,就可使私有制“無由跋扈”,梁啟超則表示反對。他指出,并不是所有資本家都擁有土地。資本家租用地主土地,向地主納租,因激烈競爭而發生了社會危機;土地收歸國有后,資本家轉而向國家租種土地,這“于其跋扈何阻焉”? 同上書,第436頁。因此,凡不是生產資料者如家屋、器具、古玩等,承認私有權;生產資料則歸諸國有,這樣才可以稱社會革命,“不如是者皆朝衣朝冠而不襪不履者也”。同上。

梁啟超將當時流傳的各種社會主張歸為兩類:一是社會改良主義派,“承認現在之社會組織而加以矯正者也”;二是社會革命主義派,“即不承認現在之社會組織而欲破壞之以再謀建設者也”。梁啟超:《附駁孫文演說中關于社會革命論者》,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6頁。他指出,這兩者容易混淆,但性質則截然相反。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所屬哪一派很難區分,“謂其屬甲派而不類,謂其屬乙派而又不類”;究其原因,是“彼輩始終未識社會主義為何物而已”。同上。在他看來,“中國今日若從事于立法事業,其應參用今世學者所倡社會主義之精神”,“此種社會主義,即所謂社會改良主義也”。同上書,第437頁。何謂社會改良主義?他指出,“其條例多端,不能盡述,略舉其概,則如:鐵道市街電車電燈煤燈自來水等事業,皆歸諸國有或市有也;如制定工場條例也;如制定各種產業組合法也;如制定各種強制保險法也;如特置種種貯蓄機關也;如以累進率行所得稅及遺產稅也;諸如此類,條理甚繁,別有專書,茲不具引”。同上。在梁啟超看來,社會改良主義適合中國。理由是:首先,我國小資本家多而大資本家少,將來生產方式變更之后,兩者能同時并進,不會造成歐美積重難返的局面;其次,用改良手段從變更生產方式開始,不會像西方的工業革命那樣劇烈,也不致蒙受其害。第三,我國社會“本質較良”,采用“先事予防之方針”,雖不能達到“圓滿社會主義家所希望之黃金世界”,但卻可避免“現在歐美社會陰風慘雨之氣象”;因此,“何必無故自驚,必欲推翻現社會之根柢而后為快也。而況乎其所謂推翻者,又實未嘗能動其毫末,而徒虎皮羊質以自擾擾也”。同上書,第437—438頁。梁啟超這一主張之實質,就是要走普魯士式的資本主義發展之路,其內涵是在保留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基礎上發展資本主義。

最后,他指出,“今之言社會革命者”,在“未知社會革命論之由來及其性質”而“妄言”社會革命。至于革命黨人鼓吹的社會革命,“不過吾前者所謂利用此以博一般下等社會之同情,冀賭徒光棍大盜小偷乞丐流氓獄囚之悉為我用,懼赤眉黃巾之不滋蔓,復從而煽之而已”。同上書,第438頁。

孫中山等鼓吹土地國有,旨在防范未來資本主義發展中因土地私有而出現的社會貧富差距增大,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危機。誠如他一再強調的,革命的目的是為眾生謀幸福;不愿少數富人專利,故要社會革命;達到這些目標,“中國當成為至完美的國家”。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9頁。梁啟超對土地國有論的詰難,當然也不是要阻礙中國人民走向幸福的康莊大道,直接原因是他不同意革命派所鼓吹的社會革命。梁啟超素以溫和的調適主義著稱,并且這一稟性一直未變。他雖“流質多變”,常“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但“變幻的表象雖多,卻有一個不變的實質在,那就是他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體系”。陳旭麓:《論梁啟超的思想》,《陳旭麓學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68頁。對于革命派所鼓吹的革命理論,他無疑會不遺余力予以堅決反對。這正如胡漢民所指出的,“吾更請直抉梁氏之隱。梁氏非能于理論上求勝者也,其所主張亦非有一定之政見也。徒怯乎民族主義之日盛,而使彼保皇黨人無立足之余地,故強起而爭之”。胡漢民:《斥新民叢報之謬妄》,《胡漢民先生文集》(第一輯),(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220—221頁。因此,土地國有作為一種顛覆既有地主土地所有制的新制度,也就必然會招致梁啟超的詰難。

但是,從深層次上看,梁、孫土地所有權思想的歧異,還與二者的西學淵源直接相關。梁啟超顯然受到亞當·斯密的古典主義經濟學的影響。如在其所著《生計學學說小史》一書中,便辟有專節介紹亞當·斯密及其學說。梁啟超:《生計學學說小史》,《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8—61頁。而且,他也強調,“經濟之最大動機,實起于人類之利己心”; 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八》,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2頁。還指出,人類因有“欲望”之故,“而種種之經濟行為生焉”。同上書,第22—23頁。等等這些,都是與亞當·斯密經濟學理論的相關論點一致的。亞當·斯密強調人性自私,且強調“利己心”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唯一動機”;此外,他還假設出有一種自然法則的存在,“會使得每個人在追求自利的同時,也會達到社會的最高共同利益”。賴建誠:《亞當史密斯與嚴復:〈國富論〉與中國》,三民書局2002年版,第26頁。孫中山的土地所有權思想,則“主要來源于亨利·喬治和約翰·穆勒的土地國有主張”王宏斌:《西方土地國有思想的早期輸入》,《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6期,第184頁。,其中又以受亨利·喬治土地學說的影響為主。他早年因閱讀《萬國公報》,接觸并深入了解亨利·喬治及其土地國有學說,爾后在游歷歐美的過程中,最終形成其民生主義思想。夏良才:《論孫中山與亨利·喬治》,《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6期,第38—55頁。誠如他在1912年4月的一次公開演講中所強調的,“單稅論者亨利·喬治的學說,將成為我們改革綱領的基礎”。H. H. Rosenthel. SunYat-Sen and Henry George: A Reassessment. Sino-American Relation.1985.11(2)p.37.轉引自夏良才《論孫中山與亨利·喬治》,《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6期,第39頁。后來,盡管其將“耕者有其田”與近代農民及農業生產緊密相結合,但是,土地國有思想的性質并未發生改變。在西方經濟理論發展史中,亞當·斯密的經濟學說產生于資本主義興起之時,為促進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而竭力強調保護私有產權。亨利·喬治土地國有學說雖源于約翰·穆勒參見夏良才:《亨利·喬治的單稅論在中國》,《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6期,第249頁。,但二者倡導土地國有的基本目的一致,都是為促進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而強調徹底清除地主土地所有制的阻礙。馬克思曾就此指出,這些土地國有論是產業資本家仇視地主的一種公開表現,因為在他們看來,地主在整個資本主義生產中已是一個無用累贅。《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45頁。而需特別注意的是,亨利·喬治的土地國有學說,還有針對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之后“城市地主”壟斷土地導致社會貧富懸隔、社會矛盾叢生的一面。他的這一出于化解社會危機之考慮,被認為是“企圖挽救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個最后的辦法”。[德]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給美國人的信》,翼如譯,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9頁。因此,梁啟超、孫中山的土地所有權思想在西學淵源上的差異,致使兩者一個主張土地私有,而另一個則主張土地國有。

正因西學淵源的不同,梁啟超與孫中山土地所有權思想的基本關懷也出現歧異。梁啟超的土地所有權思想,關注的是當下經濟的發展。他認識到私有產權對近代經濟發展的基礎性作用,試圖通過保護與發展私有產權來促進經濟的發展,因而在土地所有權方面主張私有。在他看來,近代中國積貧積弱,發展經濟是居于第一位的任務,“今日中國所急當研究者,乃生產問題”。并且,這一任務在西方資本—帝國主義的入侵下尤其緊迫——“生產問題能解決否,則國家之存亡系焉。”梁啟超:《雜答某報》,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3頁。而與梁啟超迥然有異的是,孫中山土地國有思想的基本關懷,乃是“未來”中國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經濟公平”問題。他指出,在解決土地私有之弊這一問題上,歐美國家“積重難返”,中國則“受病未深,而去之易”;土地私有制對西方國家而言是“既往之陳跡”,但對于中國則是“方來之大患”,是故“要為繕吾群所有事,則不可不并時而弛張之”。孫中山:《〈民報〉發刊詞》,《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8頁。至于為什么要解決土地問題以及實行土地國有,乃是因為“天下萬事萬物無不為平均而設”, 孫中山:《復某友人函》,《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8頁。而“文明之福祉,國民平等以享之”, 孫中山:《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97頁。因此要“永絕”“少數富人把持壟斷的弊竇”。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9頁。后來他將“耕者有其田”與“農民”具體對應起來,也是基于其對近代地主與農民在土地占有上的不公平,以及因此而滋生的農產品占有不公平等問題所進行的思考。在他看來,無地、少地的農民因租種地主土地,致使“自己得到手的幾乎不能夠自養”,這“很不公平”; 孫中山:《民生主義(第三講)》,《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99—400頁。俄國“讓耕者有其田”,“是一種最公平的辦法”孫中山:《耕者有其田才算是徹底革命》,《孫文選集》(下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5頁。,中國也須仿效這一辦法。更重要的是,“經濟公平”是孫中山終其一生都在孜孜以求的經濟理想,也是其民生主義之實質,如他強調“民生主義即均貧富,不能以富者壓制貧者是也”。孫中山:《欲改造新國家當實行三民主義》,《孫中山全書》(第3冊),廣益書局1929年版,第132頁。當然,對于有著豐富經濟發展思想的孫中山來說趙靖:《孫中山和中國發展之路》,《趙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90—513頁。,這里并非要刻意抹去其土地所有權思想中注重經濟發展的一面,而僅僅是因其側重于“經濟公平”的特點更為突出。“經濟發展”是西方國家在現代化初期所孜孜以求的基本目標;而在經濟發展起來之后,隨著貧富分化加劇及其所導致的社會危機,西方國家又不得不開始反思現代化之弊,其中便包含如何實現“經濟公平”的問題。近代中國在借鑒西方經驗、實現自身現代化的過程中,西方國家在早期現代化中謀求“經濟發展”的經驗,以及后來為挽救社會危機而對“經濟公平”的探索,都為中國先進人物所注意。因此,體現在近代土地所有權思想之中,便是梁啟超主張土地私有與孫中山倡導土地國有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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