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的發展道路:本體學思想訪談錄
- 成中英 漆思 張斯珉
- 2965字
- 2019-01-04 12:36:52
三 本體詮釋學與中國哲學的重建
漆:成先生,前面您談到了中國哲學在近現代面臨的一系列危機,并提出了思想領域的三個方面的解放,要求我們要從意識形態、故紙堆以及無知自卑心理中解脫出來。那么,我現在想問的問題是,您的本體詮釋學對傳統的中國哲學而言可以說是一種開放式的思想,也是一種新的路徑,那么它對于重建中國哲學有哪些助益?進一步說,究竟什么是中國哲學的本和體,這個本體之道怎樣體現中國哲學的本來精神?
成:哲學若要簡要表達,也許只能是無言,也就是孔子最后說的“天何言哉”。哲學是一個論理的學問,所以若要從語言上把哲學思想表達清楚并不是很容易,需要一個整合。提到中國哲學的實質含義,就是中國人這個族群在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哲學精神,它是一種對智慧和價值的不懈追求,這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內涵。從深度反思的角度講,它形成的是一套我所謂的“本體學”。
你剛才提到了本體詮釋學,那么本體學和本體詮釋學是怎樣的關系呢?其實本體詮釋學是從本體學發展出來的詮釋學。詮釋學在近代的發展過程中有不同的路向,有所謂哲學詮釋學,有批判詮釋學,有結構詮釋學,這都是作為一種方法論的詮釋學。而把詮釋學變成哲學的伽達默爾,他主要是想把詮釋學發展成本體學,這是一種超越傳統方法論的詮釋學。當然,我們今天如果從一個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詮釋學既可以是方法論意義上的,也可以是本體學意義上的,而本體學有不同的含義。這里我要特別指出的是,對本體這個概念我們應獨立去了解它豐富的內涵,而不應僅僅把它當作一個西方哲學翻譯過來的詞匯。假如我們把它僅當成一個翻譯詞,實際上就把它的意義縮得很小,特別是把中國自己文化系統中的意義喪失掉了。
所以我說一方面要譯介西方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們不能把翻譯作為對我們自己的限制,而應該把它視作豐富我們思想的東西,這一點很重要。但問題是現在我們很缺乏這種意識,所以翻譯文化就代替了我們自己的東西,而且翻譯的東西越多,越駁雜,我們自身文化傳統的喪失也就越厲害,我覺得這是一個新的危機。我們一方面要走向世界,另一方面要讓世界走近我們。我們當然要吸收外來文化的優長,但如果我們沒有自己的東西,外來文化就把我們自己給掩蓋了。實際上我們不是完全沒有自身的特色,但外面的信息量太大,而我們又不加強對自身傳統的研究,這就導致了外來信息的湮沒。要解決這一問題,還是要依靠中國哲學本身的發展,要使得它能夠有活力、有容量來吸納外來知識為我所用。我到后來認為中國文化、中國哲學的源頭活水已經有這種心態,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哲學精神,所以這種哲學模式在中國思想中是能夠發展出來的。
另外詮釋學可以有本體論的,也可以有方法論的,我強調本體論的。而“論”和“學”之間的差別是什么呢?學問是要導向論述,但是論述不應該阻撓學問的不斷深入。所以我現在用本體學和詮釋學,而不叫詮釋論,這是因為它有一個開放的空間。同樣,本體論的開放空間就是本體學。當然,本體學本身也包含了很多本體論的內容,也可以發展成一個更完整、更開放的本體論。這個本體論還是針對世界的認識或者自我的認識而產生的,即如何產生自我跟宇宙的認識。詮釋就是用它來重新說明或彰顯、闡述,前者是從語言上講的,后者則是從意義上講的。用它來理解外面的世界,包括各種文明和思想的符號,這就叫詮釋。詮釋就是一種理解和說明的功能,狹義地說它就是一種概念性、語言性的功能。我們將經驗轉化成概念,再將概念轉化成語言,然后用來掌握外面世界的信息,給它一種完整的形象或內涵,這就是詮釋。顯然,這一過程需要我們有一個本體的資源,沒有本體資源我們是無法進行詮釋的。
漆:成先生,這個詮釋也很有意思,我感覺是“言全”的意思。
成:我說為什么叫詮釋,不叫解釋呢?這里涉及另外一個問題,在此正好提一下。我在20世紀80年代提到這個詞的時候,國內的一些學者講你說的詮釋學,我們叫作解釋學。我說詮釋當然有解釋的作用,但就中國字的意思來講,詮釋是按照事物本身原來的意向來講,因而詮釋還不只是解釋。解釋是對事情有一個論述,并讓我們覺得很滿意。所以解釋一般是基于一種規則,是確定一個規則來說明一個事情,這是解釋。詮釋可以包含解釋,但詮釋的東西要變成一個意義清楚的論述,它要在語言上尋求一種邏輯和語義的完美性,所以是言全。詮者言全也,《淮南子》中有一個《詮解篇》。
詮釋并不是西方的概念,因為英文的概念是在20世紀70年代傳到中國。我當時在臺灣講學,有人問我怎么翻譯,詮釋這個詞就是我翻譯的。我想詮釋是從語言上將一種解釋表達完整,是對意義的表達,它反映的是我們對一個事物的理解。理解和了解不同,了解是心上清楚,是心解,而理解則是要說出一個道理,需要通過文字表達出來,要說得具有一致性和完整性,這就是詮釋。
本體學是認知,是反思,是建立一種對世界的理解以及對自我理解的學問或者工夫,在這個學問工夫上再對新的事物和新的看法進行一種新的文字解讀,這就是詮釋。所以詮釋有兩個意義:一方面,可以以我的了解來了解世界,我就把它叫做“自本體的詮釋”。詮釋必須要有本體做基礎,而我們剛才已經講了,本體就是一套知識價值體系,以此為基礎,我才能詮釋別人。中國若要詮釋西方,你必須對自己的東西有所了解,所以我們現在對西方還沒有建立一種詮釋的態度,原因正是在此。中國傳統文化叫“知己知彼”,你知己才能知彼。另一方面,反過來說,我了解了西方,是不是也能更好地了解我自己呢?當然也是可以的。也就是說,我了解西方、掌握西方的主要目的是反過來說明我自己。當然,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中國人在談及社會科學時認為中國沒有這些東西。中國可能的確沒有很多東西,但在哲學這一塊,中國的確有它自己的一套獨特的思想內涵。所以我們說,通過西方的語言、概念來說明中國,這本身并不是一件壞事,但你始終要記住,說明的目的是幫助你重新發展。換言之,我們只是借助外力來開發內力,這也是重建必須要走的路,這種方法就是“對本體的詮釋”。假設本體是我自己的話,我可以用來詮釋他人,也可以利用他人來詮釋我。詮釋的目標主要就是本體性的自我的實現,使得人類智慧體系能夠增長,從而能夠更好地實現個人及群體的價值目標。
漆:這樣一種本體詮釋學的方法不光能認識自己,認識他人,還能增進雙方的互相了解和互相拓展。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是雙方的互動性開放性的整合過程。
成:我自己具有本體,對方也有本體。這時我們一般很難知道他者,因為他者的學問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可知、不可逾越的,我們沒法逾越自我而進入他者,或者通過我自身的所謂同情共感來進入他者的內心世界,以我的心猜度他的心。傳統中國的學術為什么是以儒學為主呢?因為儒學是一種理解他人之心的學問,通過具有自我開放性的一種同情心、統領心來掌握他人。在這一過程中,我的行為表現為一種關心、一種關懷、一種善。對方回應之后,我得以更好地去了解對方,這樣就建立了人我之間的和諧關系,所以儒學本身就是一種深度感知和溝通的學問。我們詮釋外面的世界是為了充實我的本體,而建立本體的作用也在于了解世界,所以本體學和本體詮釋學有著很明顯的聯系。但我們還不能說本體學就是本體詮釋學,因為本體一個重要的作用是詮釋,而另外一個重要作用是實踐,因而本體是在實踐中認識自己。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本體學和本體詮釋學的意義,而這個本體之道也就是今天中國哲學重建的重要基礎。